〈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146.所有世俗的事務,都是不能解脫的戲論,但從這戲論中建立起的世俗事務,居然給了我們尊嚴。可見我們不能太鄙斥世俗事務。 147.人世間最詭奇,也最難走出的迷宮:一條直線──永無回頭路的直線。 148.祈禱是:在眼瞳是炙烈的火,在肌膚是紫色的光,一條彎曲小徑,踩在自己的心。 149.迎接祈禱的是:荊棘,或鮮花。 150.牛頓坐在蘋果樹下,心想:「蘋果為什麼往下掉?」我坐在蘋果樹下,心想著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牛頓為什麼想「蘋果為什麼往下掉」?這才是宇宙生成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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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為何

■唐明敏 相思從來不識字 為何找得到 我字典裏的牽掛 悲哀沒有樂譜 為何在我的相簿寫真 每一串都嵌著珍珠   淚的小河不是鏡子 為何照見我的青春 來不及卸妝 就要換場   你的形影足跡 早已消失在日落深處 為何我的綿綿幽思 總是尋不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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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九八七司機, 謝謝你!

■黃政財 元宵節前一天,媽由南投老家來電告稱,她不慎跌倒,筋骨酸痛,明日元宵節祭祖,無法張羅供品與祭拜,叫我明早返回處理。 隔天一早,我歸心似箭地搭車,由台中返回老家。抵家,見媽手持柺杖,步履蹣跚地慢步行走。我端詳媽的身體狀況,還無大礙,隨即下廚處理祭祖的菜飯並祭拜。 下午,我陪同媽到中醫診所做療傷復健。醫師瞧見右小腿腫脹疼痛,判斷為膝關節積水,建議到西醫大醫院診治,抽關節液。 當天夜晚,媽小腿腫痛加劇,不良於行,我認為事不宜遲,明早應儘速急診送醫。 翌日,我電請一一九幫忙送醫。來到醫院,急診部醫師診斷後,即進行膝關節抽水處理。原以為媽抽完關節液,小腿腫痛消退,可下床步行,然而仍舉步維艱,不便行走,而無法搭乘醫院交通車返家。我則讓媽坐著輪椅,並連繫計程車載送。 十餘分鐘後,一部小黃計程車駛靠醫院門口。我察看車號九八七無誤,隨即向車內的司機招手。理著光頭、身軀壯碩的司機,不發一語下車,隨後打開後車門,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媽上車。我告知下車地點,並遞上車資後,則騎車尾隨。 抵達家門,我打開車門,原本以為媽可自行下車步行入屋。未料,仍疼痛難走,我與鄰居協力攙扶,媽一跛一跛走著。司機見狀,立即下車趨前問道:「需要我揹著進去嗎?」由於媽著實無法行走,且需上樓梯,為避免媽飽受折騰與危險,我欣然答道:「麻煩你了。」司機大哥隨即彎身揹起媽走入屋內,並小心翼翼上樓。 司機大哥,素昧平生,非親非故,卻有顆慈悲心、善心、愛心。謝謝你,九八七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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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致夜空中最璀璨的星──獻給已故詩人K

文/易品沁 「When the time come,our love will blossom.」當你說著這句話時眼神所散恣的滄茫,如同滿懷訣別的悠悠泣訴。在你我兩具靈魂的孿生鏡裡,於此神秘的碧藍夜晚,交換僅有的一閃。然這卻是我所見過此塵世間,唯一絕美到近乎迷離飄忽的眼神。   上帝定然在我的人生,開了最荒唐的玩笑。你的身上,具有我最希冀戀人的所有品質。 至今我仍舊無法真切實在感受你已然驟逝十一年,一切歷歷如若昨日。就像過去你每每新譯完一首英詩或詩評,以及我甫完成最新的散文或者小說初稿(就算僅只是概念雛型而已),總是迫不及待最先與彼此間分享那樣。若果靈魂能夠跨越時間、空間原則,保有永恆記憶資料庫,想必你定然記取我頻仍與你提及過的那位高度實踐自我的特立獨行女作家莒哈絲,關於她的驚世與駭俗始發端於少女時代與中國北方情人的邂逅。即使之後,莒哈絲終生情人不斷,也唯有兩個男人常駐於內心,成了終生幢幢之魅影,豐富其一生創作力道與源泉,或許至死也未曾方休。 另位埋藏在莒哈絲最隱蔽的心中角落,是早已逝去的二哥保羅,直至莒哈絲七十歲後,其親人皆已離世之際,才得以揭開那冰凍三尺底下的秘密。 「保羅從浴室的另一扇窗開像河邊的小門進來,他們忘情的相擁撫吻,於是她脫光了衣服,倚著他躺了下來,指引他貼過來伏到她身上,他照做了、她一路撫著、吻著,協助他使力,當保羅呼出聲時,她轉向他的臉龐,用唇堵住他的嘴,怕給母親聽到兒子這似若解脫的吶喊……淚水從他緊閉的眼角滾湧而出,他們抱頭啜泣,一句話也沒說,就跟從前一樣。」(莒哈絲《中國北方來的情人》) 已邁入老年的莒哈絲,文字依舊如熾亦如電,描述他們一家即將離開印度支那的前一晚,母親就在門外打盹,她與二哥於浴室瘋狂做愛的情景。極其壓抑的罪衍性官能,讀及此段落,一股狂亂的電流倏及蔓延周身。 我不禁自問:愛是否行於山窮水盡處,連倫常都有勇氣為之拋棄? 寫作者所寫的也只能是自己,無法是他者。真實、果敢者一如莒哈絲,她從不認為寫作必須服膺於道德,然也或許直至年老時,才有勇氣將之公諸於世。作品既然出自真實,便無有絕對的惡,也僅能是真。或許莒哈絲想要藉由書寫療癒自我也說不定,愛昇華至純粹靈魂的向度,將之轉化為創作源泉;情感漫溢,若不殺出層層桎梏重圍,終將為之滅頂。 現實裡無法圓滿的,就留待小說裡。他始終是莒哈絲心中無法消散的影。 其後男子皆無法進入她心裡那塊至為幽微的角落,那一席角落,只保留給她最摯愛的二哥。   如若存在於你我之間,只能是真實,無有虛妄!我時常按捺不住地將甫完成的初稿經由電郵傳與你;抑或臨近我們每週固定的「週二晚餐」索性就將紙稿親自遞交與你,每當這樣的時刻,你總顯得異常雀躍,總是極為稱職地成為我的第一位讀者,再三反覆仔細推敲閱讀,彷彿深怕遺漏任何至為關鍵的線索,予我以最真實、直接的想法和直搗核心的建議。如你所明白的我是一個坦白、真實,並富於勇氣的人,然我必須向你坦承的是當我進行著種種故事的書寫過程,層層揭開藏裹於我深層意識的外衣,愈發直抵深層的核心之際,益發清楚這裡頭究竟是個迷宮。 寫作的目的無非就是殺出一條致命重圍,亦是意識的出口。如你所知的我完全可以不在乎他者的目光,唯獨只有你,我恐懼如此真實,近乎難以逼視的這個那個故事,將導致你我的關係變得什麼也不是,這恰恰是我「唯一」最、最、最無法承受的。 然你說是妳的勇氣與真誠震撼了我。盡是你的理解與體會,時而溫暖甫孩提起便無有安全感的我。你說過每每閱讀我的初稿,總是欽羨那一些誠實,並且勇於揭示自己真實感情的人們。與我不同的是你總傾向沉默與迂迴,面對自我真實的感情保持緘默。然而你說,在我的面前漸漸可以嘗試學習對我毫無保留,但願會有那麼一天於我面前可以肆無忌憚,無有任何的秘密,即使是那一些長久以來伴隨於你生命之中至為深層的暗影,抑或那些尚未被自我所意識察覺而出,莫名未有勇氣說出的。你說但願妳的故事已有了起始,就將使至完成吧!不單單是為了妳自己,也是為了人生有了為之向前的勇氣。愛從來也無關乎任何罪衍,愛僅只是愛,當愛褪去了一切條件附麗,超越了一切有形分際,愛使之變為純粹,愛就是愛它的終極本身。 天地一息尚存,於此沉溺、陷落。未知的極樂,因為你的深摯理解,我猶若置身天堂、忘卻凡塵。 人生不過是蜉蝣瞬間,正因為可朽,當下的璀璨,是人間唯一,也是最後。我清楚存在於世上根本沒有絕對永恆的事物,此刻我也唯有憑藉記憶索引描刻你、我過往所曾擁有的美好,一切故事也都在你對我說愛我的那一天開始。   我相信人從一出生即是不斷地朝向死亡邁進,而「愛」便是從這一片廣袤死寂開出一株生之蓓蕾,為這人生的旱漠中降下一記生之甘霖。生命即使如此未知,人生依舊值得期待,就算最後什麼也留不住,我們的一生不正是諸多殘缺與情感的拼湊,造就日後的我們。波德萊爾曾說過一句話:我不認為哪一種形式的美,不帶有苦楚。詩人在飽嚐一生顛沛流離後至情至性地發出最後雷鳴似的呼喊,猶似對於人生的不能忘情,直至窮盡性命。社會說到底不過是一張由偽善所織就的絲網,依舊天真的懷抱著對於人生無可抑止的戀慕,就盡看透了生命必然不純粹是美和善,只願真實的面對自我著眼於當下。即使粉身碎骨,我猶不能忘卻與你相戀所撩撥我心的顫動,使我沉溺其中。我的愛,我哭、我笑、悒鬱或者歡快,如實活過。 不下數次你曾跟我提起將來一起生活的約定,而今我仍懷抱著這美麗願景努力過活著,即使獨自行於熱鬧的街頭,或是努力實踐自我的理想之間,也從未感受過精神荒蕪,我心始終有你。你說人生裡能找到和自己心性相通的人實屬難得,存在於你我之間無須千言萬語,是那一顰、一笑,甚或僅止於一雙眼神的觸碰。愛讀詩與小說的你,總能因此脫身於這紛杳的現實困頓;我亦獨鍾文學,耽戀的是那美與現實的擦身而過。你曾說過:世界廣袤無涯,人生數十寒暑、何時能將之窮盡。人生有理想是好的,付諸於實踐則是人生至福。我時常認為人的一生不該只是庸庸碌碌於物質的攫取,如是這般便成了存在於物質世界中的行屍走肉。同樣耽於閱讀的我們,使我懷抱著人確實有前世今生的無限想像,那是無論經過幾世流轉定然會保留相同的靈魂與生命屬性。 肉身不免消亡,未盡的愛戀依舊於忘川的彼岸焰焰燃燒。不禁揣想著我們曾經許諾要作為家人一輩子不離不棄,我們初見彼此時也才會有如此奇特與熟悉的感覺。 自有了記憶初始,當我望著街上婦女牽著小孩的手,全然不是羨慕而是一股莫名虛有的拒斥,出於自覺告訴自己這定然不是我要追尋的人生。這個景象對於尚還年幼的我來說已不是我所認定的幸福;再後來我無可救藥地視寫作為實現自我之唯一生存價值,從也不覺欽羨街上駐足的人潮,那一種感覺好似人世所有的至為精采都存在我心,而外在一切人事與我無所交涉;如果我對於人生還保有一絲眷戀,那定然是你,而你也在我心理;到了現在我發現除了寫作之外,另一希冀也唯有實現你我的愛情,我寫、我愛;愛著,所以我寫。 每個年代都不乏敢於衝破人生固有藩籬枷鎖的女性,這只攸關個人的抉擇,人生總是處在選擇中,就像「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抑或者「死有輕如鴻毛或是重如泰山」吧。 有人寧過平淡人生,認為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平順了結一生就是人生幸福;然另一種極少數人則是選擇「生命之重」,選擇最艱困的一條路踽踽獨行,並且認為唯有實現精神的自我價值才是至福。這只關乎個人價值觀的選擇,從來無關對錯,一個人的靈魂本質正是其一生宿命。 而你知道我是選擇什麼的。人生苦短,認真的愛過、活過、笑過、痛過、哭過,盡可能地減少遺憾,這是我一向奉行的人生哲學。 或許你曾也納悶於我如何有勇氣對你說愛,只因不願遺憾,沒有勇氣說出的話我知道那將是我永遠的錯失,起碼我努力過,也因這一股頑強的勇氣,至今猶能夠跨越時間、空間藩籬,使我快慰。   朝我書房窗口外探去,即望見淡水河;河的彼端,一叢叢萬千燈火撩撥晃眼,你猶位在最是粲然那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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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眼睛聆聽 梅雨分裂與征服的對話

■江彧 風才一走,獅豹雨就虛張聲勢起來 冷空間與熱時間交鋒 滂沱兜售地形的飛箭,在六月 的左胸口射擊散落一地的窟窿 快板的倒影,摧殘頑固淤泥 溢出夏季歧異苦笑的詞語   一丘一丘的信仰,葬在玻璃窗 翹首的墳墓,長滿訴願的鬼針草 指腹沿著玻窗上的雨滴,掃墓 打翻失眠下架枕頭。標示有毒   容易發霉的字雨愚人 讓瘀青受傷的雲,循著天空 聲響,成熟一場梅子的隱忍美學 壞掉的寂寞。毛邊一生夾帶大量水氣 輪迴如克萊因瓶的結構,忘記終結   房頂點燃大量對流的心情 煮沸背影的一鍋詩 執筆宛若舉箸,脣齒過鹹喧嘩 滯留鋒面停留離別的戲語,懸掛簷溜 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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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些年是有事

■珍珍魷魚絲 午后二點太陽正熱,我灑了一些紅砂糖引來一群小螞蟻搬糖存糧,整齊有效率的隊伍讓我蹲在旁邊看得出神。 山風徐徐吹拂,村子裡的玩伴都被媽媽們押著去午睡,五歲的妹妹歪著頭靠在躺椅上睡熟了,傳來輕微的打呼聲,要等到四點才有人會陪我玩,我討厭睡午覺,除了看螞蟻真不知還有什麼趣事。 媽媽近來常帶弟弟出去玩,她說弟弟太小我顧不來,留妹妹在家陪我,要我乖乖餵妹妹吃飯、洗澡,太陽下山就回來,而且會買我最喜歡的巧克力牛奶配紅豆麵包,再加兩顆香噴噴的肉圓,為了吃,我在家聽話照顧妹妹。 可是,我也好想跟媽媽弟弟出去玩,為什麼我跟妹妹不能去?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全家一起出去玩了。爸爸放假回來會跟媽媽吵架,他以為我們睡著了聽不見,其實我都知道,他們不再談天說笑、不同桌吃飯、不看對方,我知道爸爸媽媽不對勁,但我想破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才七歲,大人的世界很難懂。 我牽著妹妹玩家家酒時,鄰居媽媽會指著我們偷偷說話,我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應該是講不好的事,否則為什麼怕我聽到。連左鄰右舍都怪怪的,我家到底怎麼了? 今天一早媽媽打扮的很漂亮出門了,給我一百元帶妹妹到麵攤吃陽春麵,薰薰然的午后妹妹已沉沉睡去,我依舊灑著糖粒逗螞蟻玩。 「珍珍,妳在看什麼?」離家工作一個月的爸爸突然出現眼前,我丟下螞蟻興奮的跳進他懷裏。「我在看小螞蟻工作。」「妹妹呢?」「她在睡午覺。」我跟著爸爸進了屋裏。「媽媽跟弟弟呢?」從口袋拿出一根棒棒糖給我。糖果含在嘴裏眼睛笑咪咪地回道「媽媽帶弟弟去台中玩。」爸爸臉色不好,像在隱忍什麼。 屋外的夏蟬吼得聲嘶力竭一聲比一聲淒厲「珍珍,跟爸爸到房間。」「爸爸,你也要睡午覺了嗎?」我嬌憨的牽著他的大手跟進去。一把將我抱坐在腿上凝神說「爸爸如果下個月沒回家,妳帶妹妹到嘉義大伯家,伯母會照顧妳們。」「你不回家要去哪裡?」我直覺的問。「爸爸要去死。」驚恐的大聲喊出「為什麼?」死這個字我懂。他憐惜的揉亂我的頭髮慈愛的說:「等妳長大就會懂。」 我不用到大伯家,爸爸沒有去死,他回家了。還沒長大我就明白那天他說的話,因為媽媽外遇了。 我討厭睡午覺,總會叫人想起爸爸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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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每隻筆有長出翅膀的勇氣

■吳添楷 筆芯斷了幾根 童年的字跡被寫淡了 我們的歲月 也鈍了幾寸   雪鋪在草地上 像擦子經過的痕跡 記憶也是 空白的地方沒有人 為此繼續停格   夢裡的筆 都有長出翅膀的勇氣 和天使招呼 能把純真寫得更清楚 我們善於旋轉羽毛的藍圖 那是關於飛翔的千百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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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底滅絕 ─即使疲累,生命混雜毀壞,悲憫呀

■陳銘磻 2020武漢新冠肺炎造孽,獰惡病毒爭相襲擊人類,後患無窮;隔年四月,各型變種病毒來勢洶洶,猖狂妄行的肆虐台灣,好似急遽而至的滂沱大雨,遮覆眾人眼睛;五月,火速添增的死亡案例,引燃人心惶悚,驚悸不已;六月,從市集買回來栽植的幾株花草,承受不住騰騰熱氣的曝曬,顯露衰頹模樣,死城一般的寂靜,不時在少見人影的街道飄流。 思思念念打算前往大阪旅行,期待會見女兒,再一次造訪岡山倉敷、香川小豆島的動機,就此遭受無情搗毀。 疫情猖獗的日子,沒有人笑得出口,鬱悶與燥熱串聯的季節,一股突如其來的積貯困惑,撞擊人們的敏感神經,彷彿死神緊追病毒無影的步伐,奔馳而來。 紛亂時局,當面臨死亡危機充斥虛弱人心的時刻,社會籠罩仇恨與對立,顯露前所未有的紊亂不安,隔著電視機,不難見到亂哄哄的求診景象,好似死亡陰影就在不遠的左鄰右舍,迫近身旁。這是生平第一次遭逢世紀大瘟疫。 被歸類為危險族群的七十歲老人,我感覺自己正以異常冷峻的心情,看待紛紜而至的各種恐慌與陰森訊息,確診死亡的,懼怕染疫的,瘋狂搶購物資的,不會只有我一人經受憂心忡忡。 新聞不時傳來人命折損,生活不斷遭受更迭變異的報導,風潮般隨負傷的心靈和神經,猛烈燃燒;人們被這一場世紀瘟疫肆虐,僅能聽命謹守居家隔離的法令,這種非常時期的境遇,不啻為避免病毒入侵而囚禁死牢,連鬼神也一併泯絕的象徵。 這是一場不明敵人在何方的戰役,毫無疑問,必然也是一場與惡靈格鬥所催生的粗暴毀滅。 對我來說,能不被病毒侵襲便是最大福分,這一切都是因相互激盪自我保護產生的效應,我無法抗拒病毒不來,更不能用無知的衝鋒陷陣隨群眾謾罵、群聚,便於讓自己在短暫的自囚,不去違反理性的以自我隔離安頓身心。 面對捉摸不明的病毒,有人猶在睡夢中,聽不到防疫迴音,依然我行我素突顯自我無敵的活動跡象;有人以聽命的囚禁理論,困守住宅,自己剪髮、自理餐食、閱讀、蒔花草、清理舊物。小說家季季說:「絕不參與說三道四」。 習慣囿於一隅,我明白現今世局不同往常,紊亂的情緒形諸外在,一面覺得這種外來的病毒很恐怖,斷定自己沒能力承受被周遭環繞的疫情和死亡訊息驚嚇;先天體弱,患有狹心症,稟賦氣血不足,拒斥惶恐,絕不能半死不活的坐等滅絕時刻到來。無能處理病毒,僅能清理灰塵,我便搬出被沉埋收藏已久的舊玩意,藉此浸沉暗淡心情。 一個人的陽台,隔著三兩盆花草,蒔花養卉,不意在休閒桌下,搜尋出一塊差些被我「毀屍滅跡」,多年前在日本東急手創館買來,一字一字拼湊,文雅造型的英文招牌「Haur Jesupublisher」。木頭浮雕的「號角出版社」商標,擁有過輝煌戰績,也經歷困頓窘迫;獨在事業匆促了結後,遭我激烈的選擇性記憶漠視,淪為今生最大的被遺忘者。 這間出版社曾經出版過吳念真、林文義、洪醒夫、邵僩、阿盛、許悔之、洪小喬、胡因夢、梁弘志、梁修身、金佩珊、陳潔儀、周于棟、范俊逸等名家作品;亦曾榮膺金鼎獎座;好一陣子,更是金石堂暢銷書排行榜常客。 疫情蔓延,再次見到遭我匿藏,1955年開始營業的木製招牌,我這個接續父親職志,曾任「號角二代目」的人,顯得異常難堪,那是我不肯面對挫敗現實,勉強要求自己學習遺忘的膽虛悲情! 彼時,驚愕不已的發覺,因經營不善,管理不當,年年增添債務負荷,不得不黯然結束難行收拾的慘變局面。最終選擇把輝煌、成就以及黯淡、失敗交付煙雲,是不想讓靈魂、肉身乘載過多重疊拼綴的苦楚,一種難以言喻的滅絕徵兆,全都交予天地處置。   我天生怯弱,很難坦誠面對惹禍風險,為了保守顏面,還持續做了一些裝腔作勢,無意義,無能擺脫,彷彿喪失生存意志的自殘行動,既像失智、失能地晦盲度日,心不見了,思考沒了,做不成任何事,徒使前程憧憬全數放逐,讓事態嚴重到無法善後的地步。 為了一段誤信讒言而導致舉債經營的事業,我甚至把座落景美福興路坡地,面積超過一百坪的辦事處,以極低價草草變賣,圖謀平衡財務。 不想有人提及變賣房產的不堪,最後甚而悖離常規的以無償之便,清空庫存數十萬冊的退書給予專收廢紙的陌路人。看似效益匪淺的自我銷毀的瘋狂舉措,果然徹底清除壓力。 無論是否接受事實,我是不是害病,沒了知覺,魂不守舍的心情,猶有淒涼尷尬,當時唯一能從失敗中逃開的方法,就是以滅絕挫敗的作為,博取短暫心安。 踐踏父親辛勤創辦,由我一手撫育,曾經顯耀遠近的出版社,並未擁有多少值得談論的事蹟;我確定是個差勁的傢伙,足跡隱沒後的「號角」,離我遙遠,好比秋天的芒草,刺傷我生命中關鍵一役的記憶。 毀損父親的最愛、糟蹋自己的心血,無疑連我人生最燦然的夢想都無法完整定義,復將毀滅當浪漫,以為遺忘便能隱藏所有不美好。 關於毀滅,我但願如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藉由僧侶對生存的偏執詛咒,最後為擺脫美的羈絆,以一把火焚燒金閣寺的歷程:「金閣知道,人生中,化身於永遠的瞬間,雖然能使我們陶醉,但與之此時的金閣化身為瞬間的永遠,相較起來,就很微不足道了。永遠存在的美,也正是在這時候阻礙我們的人生,搗毀我們的人生。生存中所顯示的驚鴻一瞥的瞬間美,在未遭荼毒之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它立刻就崩潰消失,隨之,生存本身也暴露在滅亡的淡褐色光芒下。」三島形容絕美金閣:「美麗的景色是地獄啊!」所以必須燒毀:「看不到金閣的形狀,只看到滾滾濃煙和沖天的火燄。樹林間火花紛飛,金閣的上空好像在撒金砂子。」 展讀小說家宋澤萊解析:「三島的美是悲劇下的破壞、毀棄的死亡美,大畫家孟克所追求的死亡互噬、精神疾病的美學就是屬於這一派。三島不是要求人的肉體、萬物要健康、有力,而是把健康、有力的肉體、萬物破壞、殺死,才叫做美,敢於這麼做的人才叫做英雄。三島是崇拜這種英雄的,這種英雄就是他本人。這種美學觀必須打擊舊有的『壯美』與『優美』美學觀,使『壯美』與『優美』徹底毀滅才會罷手。因此像「金閣寺」這麼優美的建築物就必須放火燒掉,當金閣寺『毀滅』時就是美,敢於燒掉金閣寺的人才叫做英雄。」 我韌性不足,迸發不出英雄氣息,只是愛美、憐美。美從間隙掠過,標誌著「號角」後來悲慘的結局。 反思我的出版世代,曾是擁在懷中的優越夢境,放在心頭的花蕾,一夕間,枯萎成殘花敗柳,散落一地,徒使頹唐花瓣染上淒厲色澤。 也許它是我刻意塵封在記憶某個角落,最不願觸及的痛楚。我可能永遠都不想明白,該用怎樣的心情回應那段再尋常不過的往事。 離棄編輯桌多年,只想靜心閱讀,慢板寫作。有時也想把心裡的話全盤托出,鍵盤敲敲打打,寫了又刪,刪了又打,反覆梳理不出紛亂思緒。 難堪的眼瞼,荒蕪的心,我豈是資深出版人,從事編輯出版三十餘,卻以自慚形穢甘於墮落,我已然疲不堪言,又怎能侃侃高談被我無情扼殺的出版軼事。 讓醜陋的天真,自我責難的污衊,隨波逝去。我在出版陣營數十年,至終仍是一座孤島,怎麼回望?我的眼神渙散,示意求諸沉靜協助遺忘,當心事跌落谷底時,沉靜便是僅有的依靠,唯一讓情緒平和,不再心生恐慌的自若之道。 歲月行路,有時和煦,難免炙熱,我在行列之中,事實證明人生無法回頭;看穿凡事凡物磨滅成空,審視災難蔓延的慌亂自囚,理解所有存在的生命,其結果無一不是終極滅絕,我只得用微妙的酸楚撫慰波濤洶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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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圓環兒童

■瑪西 一九九0年因父親工作需要,一家搬遷至寧夏圓環。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哥哥便從抽屜裡的塑膠碗拾取零錢至夜市張羅食物。夜市學區的學童家中自然不乏經營攤販維生,像大名鼎鼎的肉羹麵和下水湯便是我國小同學的父母所經營。同學家的肉羹麵美味極有口碑,但我怯於拜訪她,因她母親太好客,見到我時總不免招呼一碗肉羹麵,見她忙碌地手持大勺子不停舀著滾燙的大鍋,那一碗肉羹麵反而珍貴地讓我羞赧到難以下嚥;另一位家裡賣下水湯的同學更為辛苦,放學丟了書包直接上工,每每覓食經過時,見他不是蜷伏在童軍椅上洗著一桶桶的碗盤,就是隨著客人的吆喝聲點菜送餐。 我所見夜市裡成長的小孩是艱辛的,跟新聞傳言年收三百萬差距頗大,我見同學們或多或少都要幫忙經營攤販或照顧弟妹,身上總沾染著洗不淨的湯漬,偶爾因課堂上打瞌睡、考試成績和作業不如人意而挨罵,但他們甚少抱怨,最常說的話是甚麼時候來我家吃麵。而我最常光顧的水餃店的店員,每次點八顆總多放兩顆,叫我別讓老闆發現,似乎全寧夏夜市都恨不得我快抽高長肉,我幼時的圓潤多半來自他們的滋養,功不可沒。 每當父親較閒暇時,便會帶我和哥哥去圓環。彼時建成圓環尚未拆遷,帶著舊市場的迷亂和喧囂,每每造訪,總讓我聯想到克里特島的迷宮,所幸裡頭沒有食人怪物米諾陶(Minotaur),有的只是龍鳳腿、蚵仔煎、牛肉麵、果汁,外加兩旁柱子貼滿父親喚為牛肉場的海報。她們捲著蓬鬆的頭髮,擦著紅艷嘴唇藍眼影粗眼線,穿著暴露泳衣,在我腦海中總自動將她們幻想為在迷宮中走失被米諾陶吃掉的祭品,此謬想更讓我益發不敢獨自踏入圓環,而我亦未找到入口過,全靠父親牽著我熟稔地來回穿梭。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極喜歡圓環,市井食堂裡單純親切的老味道,那嘶嘶作響的煎油聲,焦黃酥脆的餅皮,飄著蔥蒜或蚵仔的香氣,滾燙氤氳的水氣,全是我童年裡的迷宮樂園。可惜時間向來就是殘忍的東西,建成圓環先遭祝融焚毀,二00三年更因落後殘破,耗資兩億改建成美食館。 我私心專情地認為改了、新了,仍不如舊,湯頭也不同,有些味道是真仿造不來,當然或許是我對老東西的懷舊感讓記憶中的食物更加美味。之後圓環一轉眼又被夷為平地,現今每當看到餐廳標註寧夏圓環時我總忍不住嚐一口,卻再也不是同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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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媽的麵攤子

■南峽 高雄捷運紅線橘線的交會點是美麗島站,而她原訂名是「大港埔車站」,後因高雄市政府為了配合美麗島大道(中山路)而改名。但是老高雄人還是習慣稱這個地方是大港埔。而我就在大港埔度過我的小學六年時光,而整個童年時光連結的是媽媽的麵攤子。 彼時我們賃居在市場附近,一處偏僻巷子透天厝的一樓。家裡食指浩繁,只靠爸爸的一份薪水,日子過得很清苦。因此媽媽在操持家務外,也會做些家庭代工貼補家用,但因家裡已經夠窄小了,實在沒有地方再囤積這些代工的貨品,所以做沒多久就放棄了。後來在阿姨的引薦下認識一位在夜市擺攤的老鄉,媽媽向他學習香菇肉羹的作法。我們就在市場賣起香菇肉羹,一做就是整個我的小學生涯。 好的地段我們租不起,只能租在夜市的尾端,所以生意並不好。有時我讀上午班,到了下午三點會跟媽媽一起出攤,幫忙擺桌子、椅子,然後跟媽媽一起顧攤。其實沒什麼客人,小小攤子不須有兩人,但我就是要陪媽媽,怕她無聊。我看著那一鍋肉羹上氤氳的霧氣,總覺得有股莫名的悲哀,媽媽苦,我們也苦。而後媽媽回家煮晚飯,留我一人看著麵攤。這時我常常百無聊賴的看著每個從攤前走過的行人,他們多是形色匆匆,這小小的麵攤子很難引起他們的注意。多希望他們能停下腳步,來吃一碗五塊錢的香菇肉羹,但都一次次的失望了。有時候生意差到整個晚上只賣出十碗,媽媽唉聲嘆氣,我們也不好受。 在一次顧攤時,碰到班上一個調皮的男同學,他爸爸也在市場擺攤賣魚,所以他身上常常有一股魚腥味。他曾跟我說他被殺魚的刀子割到手,裡面的腸子都跑出來,長大之後我才知道那不是腸子,是靜脈。他雖調皮,但對我很好,常常會把尫仔標給我,也會幫我抬便當和倒垃圾。當他瞥見我時,敲一敲我們的壓克力招牌就走了,我很怕他隔天到班上大肆宣傳,畢竟當時的我成績好,周遭的朋友個個家境都好,擺攤子賣麵讓我覺得有些丟臉,幸好隔天他什麼也沒說。這是我顧攤時的一個小插曲。 那時在國慶日,晚上還有國慶大遊行,因為擺攤的位置離遊行的中山路不遠,有些人遊行完了就會到夜市覓食充飢。就在一年的國慶日,十幾個阿兵哥從我們的麵攤走過,我心想如果他們都來吃我家的麵,那媽媽就不會再唉聲嘆氣了。可能是老天爺有聽到我的心聲吧,他們走過去又折回來了,說就在這裡吃吧。我們真是喜出望外,記得那時我們還向房東借了桌椅,這是擺攤以來生意最好的一次。那天晚上媽媽真的數錢數到手抽筋,但可惜的是:空前也是絕後。 後來媽媽覺得光賣香菇肉羹麵、米粉,品項太少,又學了蝦仁羹,可是賣了沒多久,媽媽就因為太累了決定不賣。但招牌上蝦仁羹的字樣仍舊還在,有客人要吃,我跟他們說沒有賣了,多數都是「喔」一聲,但有一個婦人就生氣的唸我說,沒賣為什麼還要寫上去,欺騙人客!回家我跟媽媽說這件事,媽媽才用黑色膠帶將蝦仁羹三個字貼起來,我覺得婦人說得對,我們既然不賣了,就不應該將它寫出來,因為我們的便宜行事,讓很多人呷無,這不就是欺騙顧客嗎? 再之後我們聽了鄰居的建議,到一間雜貨店前擺攤,鄰居說那個地方鄰近學校,人來人往,而且只要付給雜貨店少少的租金就可以了。果然第一天擺攤賣的碗數,可以說是舊址半個月的量,客人絡繹不絕,媽媽的臉上展現少有的笑容,我們看了也開心。但是好景著實太短了,我們只賣了兩天就沒賣了,因為警察來取締,說那個地方不能擺攤,雖然可惜,但罰單令人更心疼。事後鄰居有跟我們致歉,但媽媽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並沒有怪他,多給的租金也沒有要回。就這樣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做著聊勝於無的麵攤生意。雖然生意沒有大起色,但湊合著還是對捉襟見肘的日子不無少補。 小學畢業時,我們在別處買了房子,搬離了大港埔,那個麵攤子就送給當初介紹我們到雜貨店前擺攤的鄰居。一個麵攤子伴我小學六年的時光,雖然稱不上功成身退,但也盡職的扮演好它的角色,是我兒時一段難忘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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