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給躊躇的過去

■尋國 一張紙上塞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你頗為得意地交出它,自以為有完美的安排。信函一來,不假思索拆開它,炸的四分五裂。分發的結果脫離軌道,你的名字在預料外的欄位。在旁人眼裡明明是熱門學科,你卻焦慮不安,因為背離原來的期待。 硬著頭皮到異地開展新的學習生涯,最初什麼也不懂、頻頻撞牆,若不適時咆哮釋放,或許名字早烙印在報紙的社會版面上。即使一次次通關,看不到終點的你不禁迷惘,要成為什麼、要如何找到方向,害怕瓶頸。 躊躇的過去請明白,沒有無懈可擊的規劃。不要只看痛苦的一面,請記得喜悅的剎那;不要只顧奔往想像的終點,請留意一路走來的芬芳。背離期待不等於終結,因為意想不到的好事,也許離你只差半步,「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多點自信,願啟程的路途在充滿困頓中收下十年後的祝福,昂首向未知邁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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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給伊

■薛喬方 車子行經至東區裕農路時,風雨忽然加劇,緊控方向盤的你神情更為專注,冷靜地遙望前方駕駛。「喝杯熱咖啡吧!」我遞過去,你一飲而盡,雙手又迅速地轉回方向盤上。 向來是這樣,全神貫注地做事,對每件事都認真負責的完成,就好像掌握方向盤一樣的態度。 靜坐在你身邊,默默地觀察著身穿紅色T恤年逾六十的模樣。眼神雖是犀利,但疲憊的臉龐已顯年紀,我心裡有些訝異,不覺心疼起來。這才恍然察覺,這些年你為公司和照顧體弱多病的我,費心勞神如此的多。是因為這些事讓你變得那麼堅強,成長得這般快速嗎?昔日那個樸實憨厚的你呢? 望著車窗外不停歇的雨勢,我不禁沉湎起來…… 清楚地記得初次見面時情景。你特地從新化開四十分鐘車程來到安平眷村,等我一起出遊踏青。南臺灣三月陽光正好,笑容靦腆、不善言辭的你模樣令人莞爾;身穿淡綠白圓點T恤,配著土黃色牛仔褲,再加上寬邊幅的大眼鏡,真像是為當時流行的「台灣之子」形象做代言。 坐在車子裡,你害羞閃爍的眼神不時飄向我,一時之間我竟也不知如何應對。靜默的空氣裡似乎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才聽你開口問候我的家人,以及談起日常生活種種。多麼純真的南國之子啊!我心底如此輕嘆。 從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那兒輾轉得知,你為人正派耿直,認真於工作之間,從未正式交往過異性朋友。四十五歲了,還這麼單純如赤子,真是稀有動物! * 人與人的聚散離合是多麼難以預料,而我們最終能夠走在一塊,這樣的緣分是要感謝上蒼的吧。 初識那年是在歲末,自己在家中整理相簿時,翻出我倆數次相邀出遊的照片。溫暖和煦的陽光充滿生機,讓這些影像充滿飽和色澤;這似乎是我們彼時的心情與嚮往。是初識,亦是深探,在彼此生根的土地上。 穿梭在舊城區裡的紅磚屋瓦與老街巷弄中,你雙目炯炯又微帶驚訝。祖先們走過的路,我們重新踏查著;那些生活步伐與累積智慧,娓娓訴說著這片土地的歷史脈絡與悲歡交欣的命運。對我而言,這份驚喜與喟嘆何嘗不是如此。 每當回想過往,我會憶起這一路與你分享的風景與心情。 * 運河堤岸海風徐徐,我們喜歡在這裡散步吹風,絮絮叨叨,經歷著初戀時的情愛世界。然而現實裡的無常命運卻在此時悄然輕叩,黑暗中眨著眼睛,試探著初初發展的情感。 略感微恙時,原以為是舊疾再犯,我一時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病情急轉直下。在西醫的診療下,說是從憂鬱症轉為躁鬱症,然而幾個月的藥物服用與住院觀察,依舊醫治不了更為虛弱的病況。醫師們束手無策。家人又帶著我循中醫管道醫治,而後無數次的拜神祈福,偏方用盡,輾轉中依然沒有任何改善。 這樣的關頭你並沒有離開,毅然的陪著我和家人奔波於醫院與廟宇之間。幾次潸然淚下想交代後事,你總是堅強的鼓勵陪伴,點燃我稀微脆弱的生命之光。 在運河堤岸散步時,你開始不斷殷殷切切叮嚀,說著砥礪彼此的話語。六月鳳凰花燦爛如火,點亮你我的綿綿情誼。如此深厚的因緣如何能忘懷呢? 上蒼是在試驗我們嗎?是的,但終究我們一起突破了命運的考驗與試煉。從烏雲密佈邁入陽光燦燦的前景!如今想起這些往事,讓人不由驚嘆你的厚道無私與對愛的執著。 周遭的親友都盼望我好好珍惜這份感情。在一段時間的靜養與住院觀察後,終於突破瓶頸,病情控制住了。在親友的關愛與祝福聲中,我靦腆而愉悅地答應你的求婚。 是上蒼賜給你這份勇氣的嗎?我心裡默默地尋思與祈禱。除了感謝天地的守護,更感謝你雖經歷滄桑卻不棄捨的真情。 這一年,家中的九重葛開得尤為茂盛,紫紅色的叢叢花蕊彷彿透露著喜訊。而我也將跟隨著你踏上生命的另段旅程。生命如此曲折多變,悲歡欣喜中都有著不定數,過程中的摸索與不放棄,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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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樹

■王映涵 沿著中山北路有一排楓樹,聽說當初是從國外移植過來的,以前,每天徒步上班的時候,我就隨著楓,踏著紅磚這樣走在詩意的小徑上,不論是青黃的葉子還是微紅秋意-離職後,那排小徑依舊,但是,我的腳步已經在時光中掩蓋。 後來,去旁聽的教室外,有著松亭,上面說,只要你願意,萬物都會與你談心。 有時我站在蒼松下,仰望著他的高昂,撫摸著他的樹紋,輕輕的聽著他的呼吸,松鼠快樂的在上面恣意的跳躍,時間彷彿停止。 每段時間的我,都有不同的樹陪著我,去旅遊時,別的城市的樹,綠化做的很好,即使炎炎夏日,但是葉密濃蔭,讓我想起莊子<逍遙遊>中的那株長在無何有之鄉及廣漠之野的無用之樹,清晨時,總是有鳥來棲息婉轉的啼出天籟,讓人感到恬靜! 就像童年記憶中的老榕樹,陪伴著我,我曾調皮的玩著他的根鬚,還有艷陽下的椰樹在我考試時,突然掉下大片的葉子驚慌了人潮,雨中最後還是戰勝颱風的芭蕉……。不同的樹有不同的綠及芬芳,樹皮下脈動的生命,葉片的呼吸,都在告訴你他的心情。 走入古木間,山嵐雲繞,不知何處,只有風聲鳥鳴蟬叫,滿滿的芬多精,在夏日,真是又清又鮮又冷。再怎麼烈的陽光經過濃鬱的葉片也過濾成清爽的綠光灑在身上,讓我想起以前在綠光森林裡,躺在白繩做的網子,林木滿圍著,我悠閒的躺著,那時,多麼愜意幸福悠閒,就好像南朝民歌<西州曲>如畫般的時光。 身在都市,看到多半行道樹,但是,心中隨著成長總是有著不同的樹跟記憶,因為樹的成長,我也見證了那段綠色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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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城微雨

■吳東興 古城微雨,可是 三百年前曾飄過?   一雙貓眼不斷 搜尋,彎曲的青石街路 可有 油紙傘之女行經?   斑黃城牆堅持戰後以來的沉默 淡髮老婦呆坐於凹陷門檻 歲月不再慌亂 微雨的雙眼,望著雨毛毛,似睡未睡 彷如望鄉足印磨損的街道濕漉迆邐 疏於整理的日子透著 縷縷青苔氣息   貨郎搖晃著竹籮 卡卡,卡卡,喑啞的竹梆,一聲敲醒 長巷一面失色的窗 古城依然不動聲色 是否看盡人世滄桑?   人氣淡然於灰色門戶半掩間 水氣竟如潑墨於巷道轉彎處瀰漫 旅人足音顛躓 空低吟,油紙傘之女掉落於詩中 渲染的天空,褪色的記憶,啊! 一段意外的詩之探詢   出城 微雨終究濕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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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氣

■久彌 在台北街口,每逢轉綠燈時,摩托車,汽車的轟然啟動,都令我震撼不已。好像在陣前看千軍萬馬,排山倒海的衝殺過來一樣。他們那那勇往直前的打拼氣勢,不能不令人振奮。 也不是夜市,偶爾走過一些小吃店,或攤位,看到一些光膀子,一隻腳踩在長板凳上的人,在一天辛苦工作後,嘻嘻哈哈,吃喝得放浪形骸的樣子,也會因他們而感受到普羅大眾無拘無束享受生活的快樂。 走過店舖的後門,有時會看到一位阿嬤在默默清理店中的東西,如把用完的紙箱,展平疊放,用心的捆紮好,以便回收。那老而不休,仍專心盡力的堅毅生氣,令人自然生敬。 有次和友人,暮靄中途經收割後的稻田邊,就隨興到田間走走,近農舍時看見兩那位農婦在一小畦田裡收割蔥蒜,看見我們走過,笑盈盈的問:「出來散步啊?」我頓時感到莫名的親切人情味。 7-11便利商店,幾個年輕人,相互靈活的支援,歡快的照顧客人,那伶俐活潑,散發的青春氣息,也讓人感染一種面對生活的朝氣和喜悅。 這些在台灣人眼中視而不見的平日生活。也許只有我這久處山林的人,才會驚覺,它們所展現 的人氣,而稱羨這是多美好的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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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回家

■渡也 都市新冠病菌到處走動 呼朋引伴 我和內人只好開車上山避難   山上商店不營業 風景也不營業 雨違反防疫規定,溜來群聚 車子瞪了喧嘩聲一下 示意我們折返   漫天大雨吵著要跟我們下山 從隙頂到了下寮 雨走得滿身大汗 突然決定不下山了   接著健康的太陽親自帶我們 回戴口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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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時間的正中間

■蘇佳欣 「夏天在你的背面,風在左邊,這一刻剛好我親吻你,在時間的正中間。」 在「還想浪費一次一次的風景」這本攝影散文集裡,年輕的作者蔡傑曦以這段文字,來搭配戀人親吻的照片。當我欣賞書中每張親密照片時,心中總會浮現這段文字,便覺得每張照片都美,不僅照片充滿著愛,也讓我心中也充滿著愛。猜想應該是這段文字起了魔幻作用,若我說「夏天在你的前面,風在左邊,這一刻剛好我想起你,在時間的正中間。」或者說「夏天在我的背面,風在右邊,這一刻剛好牽起你的手,在時間的正中間。」如此靈通巧妙,只要當風景中的你和我在一起,似乎都說得通。 今年夏天很特別,不但要避暑,更要避人。我獨自一人,沒有群聚、沒有上述任何我和你之間的可能性發展,在漁光島北側木麻黃林間跑步,濱海棧道漫漫延伸,既然選擇了幾乎全然覆蓋的林蔭,當然就是一條少人通行的路徑,幸好全程有知了作伴,唧唧復寂寂,悠悠兼嘒嘒。本來剛開始我只想慢慢跑就好,可是經過某些角落時,猶如置身於迷幻搖滾演唱會,密集蟬鳴轟炸襲人,害我不得不腳底抹油,加速往前奔跑。就這麼來回幾次後,發現蟬隊友真是了不起的神隊友,用盡全部氣力齊鳴,壓蓋海濱澎湃潮聲,以無形無影卻足以鋪天蓋地的聲音來佔領眼前風景,這整片海邊木麻黃幽林。 末了不是由於跑累要停下來,純粹因為從未現身的同伴們如此盡情的獻聲歡唱。到達某個程度進入高潮,再往上翻揚幾個層次,耳腔共鳴又打通臉皮細微神經,接近於靈魂出竅差可比擬。猛然想起曾讀過:響亮蟬鳴其實比萬物寂靜更悄無聲息的說法。之所以無聲,或者比無聲更無聲,該不會是聽力受損,甚至震破耳膜吧? 一想到這裡,我不敢繼續跑下去!頓時由我的腳底驀地燃起徒勞而無功的緊繃痛感,同時頭頂重新注入新鮮且強勁的血液竄流,像是充電飽滿的手機或電器,準備奮力一搏之際,我卻毅然決然關機休息、適可而止。 緩緩調整噓喘氣息,慢慢移動熱汗身軀,走回安平商港安檢所的路上,前方躺著一位陣亡的蟬隊友,沒了呼吸。蹲下來近距離拍照,推測是紅脈熊蟬,雖猝死路燈下,了無生息,但我判斷非唱歌染疫。回想當我專注路跑時,或許他一心飛奔黃泉。在我們相遇那一刻,換句話說,也是在這一刻。「夏天在知了的背面,風在左右兩邊,這一刻剛好我拍下知了的身影,在時間的正中間。」如此這般,究竟什麼會在時間的正中間呢?這個問題本身,剛好就是答案。一點都不會錯,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剛好在時間的正中間,不偏不倚,歪打也能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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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意象桃華源 ──介讀洛芙《意象》短詩‧截句

■紀小樣 「華語詩壇」近年似乎有「小詩」當道的趨勢──截句、俳句、微型詩……紛紛出籠,風騷各領。 詩人洛夫(1928-2018)曾說:「小詩才是詩的第一義。」應無疑義──詩貴精簡,猶如冰山之浮水露頭;詩重核心、骨髓,而不在冗言肥肉──以小寓大、以有限示無限、從霎那見永恆。 詩人洛芙(徐詩婷)亦多致力於「小詩之經營」。 短詩,難於剔透晶瑩;長詩,則忌拖沓鬆散。匕首袖針;關刀長鞭……各有作用、擁護。詩之好壞,不在長短;詩人的真章才具當在於──寫出「好詩」,而詩要寫好,其關鍵即在「意象」。沒錯!意象是詩的關節──故而,我們且來目遇洛芙幾節婉轉自如的「天鵝湖」與「雪花舞」: 〈流星〉 我想劃一道銀河 / 帶走曾經相許的 愛情盟誓 // 我想挖一瓢流水 / 摘取曾經最後的 深請吻別 〈片波〉 片波 / 凝視驟雨間的遠方的你 / 浮萍飄逸在 / 孤寂而寧靜的宙宇 〈默禱〉 深坑中的這顆原石 / 無法如朝露般剔透與亮澤 / 愛猶如這顆頑癬 / 等待著流星的墜地   這是《意象》這本短詩集中,閃亮滾動的幾顆琉璃珠。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說:「詩啟於愉悅;終於智慧!」吾人讀詩,總能於無意中清楚照鑑自己的歡喜與領悟。細讀洛芙之短詩意象,多少有一股「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惆悵無悔與致遠寧靜──如淚,滑過蒼白之顏;一顆星以自己的消殞拉下黑夜──短思快閃──那晃眼一爍即是吸引眼眸的亮光,常於即景書情,洛芙的文字之中應有一個少女的空靈常駐。 如果善於操持意象的詩人洛夫是「驚蟄奔雷」,洛芙則可是「清明微雨」:雲、霧、雪、露、雨、河、湖、海、淚……,這些「水」所幻變之物,顯見是洛芙喜歡賦意的物象──近百首短詩裡面,使用頻率之高,幾達三分之一。「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的濟慈(John Keats,1795-1821);「上善若水」的老子;或者「善寓於水」的洛芙──「雨」部之下與「水」部的偏旁──於此「意象」小小的桃華源,讀者不妨緣詩行,期待你也能彷彿若有光,霑染幾片落英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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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北國房間

■文靜 順著行李箱的邊角 你把自己折疊 投進新的門縫 陌生的雪地和你 信紙一樣潔白   冬季因為雨水而不斷生長 框住雨季的窗戶 有時候被錯認成自己的瞳孔 那些失眠的晚上 你把夜空逐格打開 將許過願的星星歸放原位   你開始學習書寫日子 撫平最初的摺痕 或被日子書寫 像房間裡其他安靜的物事 馬克杯。泡麵。多肉盆栽。明信片 都擁有各自的隱喻   日子越寫越長 你伸展信紙的空白 願意接住更多陌生的陽光和雨水 還有那些細碎的日常 甚至開始期待雨點 逗號那樣落在信紙上 讓北國的故事總在繼續   當整個冬天凝結成最後一片雪。墜落 你還是要回到溫暖的南方 卻更善於折疊 順著那房間的線條 疊成記憶的信封 把自己往當初的暗處輕輕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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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十億個掌聲,十億份思念

■程奇逢 2009年5月我到北京,見到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他在款待了我一餐佳肴後,帶點神秘地對我說,明晚還為你準備了一個節目。第二天,他陪我在保利劇院觀看了一場「鄧麗君金曲演唱會」。我看了一下入場券,票價880元人民幣。演唱者是一位模仿鄧麗君歌聲很像的青年演員。我覺得還能值回票價的是莊奴先生也來了,中場時,他被攙扶著上了台,那年他已經88歲,許多鄧麗君歌曲的歌詞都是他寫的,慕名已久,見到他我很高興。 在大陸,聽鄧麗君的歌,成了幾代人特殊的記憶,經歷了「偷聽敵臺」,「盒式錄音帶翻錄」,「民熱官冷」,「全面解禁」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帶有時代的深刻的烙印。 我看過一篇回憶文章,70年代末,作者還是一個「小屁孩兒」,哥哥姐姐常偷著做一件事,不帶他去,讓他覺得那是件該挨打屁股的事,後來他聽到他們偷聽的鄧麗君歌曲,覺得好聽極了。我也經歷過那個階段,那時錄音機個頭挺大,叫「磚頭錄音機」,如果是從香港流進來的,有雙卡,可以轉錄,一盤錄音帶可以轉錄成上百遍,即使音質差了,仍然能讓我們陶醉在優美的旋律中。 更早,還有一個「偷聽敵臺時期」,據一些人的回憶,他們是在深夜的短波電臺中聽鄧麗君歌曲的。那時除了大陸的「人民廣播電臺」,國外的華語廣播都是「敵臺」,文革還沒結束,被發現是要坐牢的。 我上大學的時候基本就可以公開聽了,大學裡還定期舉行舞會,舞會上離不開播放鄧麗君的歌曲,但是很長時間內鄧麗君歌曲被官方定義為「靡靡之音」「資產階級情調」,報刊對這些東西完全是不提的。 2005年,連戰和宋楚瑜先後訪問了大陸,對鄧麗君的歌就全面解禁了,甚至可以開音樂會。我那次在保利劇場聽的音樂會,就是在全面解禁以後。 音樂的本質是美,把美從音樂中剝離出去,加入「戰鬥性」,音樂就變形了。音樂界幾十年的荒蕪,被一個人的歌聲吹成綠野仙蹤,這個人不是在十億人中產生的音樂家,而是隔著海峽,從未踏上大陸土地的鄧麗君。 鄧麗君的歌在大陸家喻戶曉,她的歌迷男女老少都有。她的歌聲甜美、溫婉,圓潤,人也是這樣。她唱歌像是在訴說,自然而真誠,她有高超的演唱技巧,聲息運用與顫音都很特別,別人學不會,但她從不炫技。聽過她的歌後,好幾天,那甜美的聲音仍在心中回蕩。你會覺得還有美,還有愛,還有溫情,生活就是美好的。 鄧麗君的歌題材很廣泛,有表達愛情的,也有訴說失戀的,有對自然美景的謳歌,也有對生活的讚美,會在不同的時刻打動你。我的一朋友告訴我,她的閨蜜失戀時,把她請到家中,在眼中淚光閃爍不定的傾訴中,背景音樂是鄧麗君的歌,她說那一幕令她至今難忘。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喜歡鄧麗君的歌,喜歡她的模樣,因為我的青春曾經在她的歌聲裡放開了情懷。 ■王鼎鈞 「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讀到第二句嚇了一跳,幸虧他醒了,如果醉握天下權,豈不成了酒駕。美人膝是最不性感的部位,何況人已醉了,四肢麻痺,頭腦昏沈,可以當一幅靜物看,如果醒枕美人膝,那就多麼俗氣!人人都有醉的時候,醒的時候,兩種精神狀態,各有各的生活樣相。 岳武穆的〈滿江紅〉,一首詞對兩者都表現:「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情感勝過意志,近乎「醉枕美人膝」,「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意志勝過情感,近乎「醒握天下權」。這首詞有兩個樂譜,一個是聲樂家美聲的唱法,「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細聲,顫音,沒有一點豪氣,醉枕美人膝。另一種是阿兵哥進行曲的唱法,激昂慷慨,排山倒海,醒握天下權。 我們全體中國人也有「醒握天下權」的時候,例如八年抗戰,恕我直言,前方後方,沒幾個人喜歡白光李香蘭。大家唱「在那密密的樹林裡,有我們無數好兄弟」,「端起了洋槍土砲,揮舞著大刀長矛」。「中、華、民、族」,字和字之間若斷若續,「到了」,兩個重音湧出,危機突然嚴重,這才是集體情感的出口。大家常用的成語「枕戈待旦」,那個「待」字使我們看到千萬隻睜大的眼睛,他們都醒著。 然後,由香港到台灣,有一個「醉枕美人膝」的時代,「問我為甚麼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為了愛?」這是由香港流到台灣的第一支名曲。然後江山代有才人,以白嘉莉為「后」,崔苔青為「妃」,夏台鳳為公主,到了鄧麗君,幾乎人人覺得她是自家妹妹,她們的纏綿婉轉填滿一切有自來水的地方。這時候,大眾對所謂戰鬥歌曲愛國歌曲又討厭極了!好像「醉枕美人膝」翻身,對「醒握天下權」報了一箭之仇。 這兩種歌曲的消長,伴隨著一連串的文字論戰,彼此就音樂爭長爭短。請恕直言,依那些音樂家的認知,無論你是郎呀妹呀也好,你是殺啊打啊也好,都是簡單粗糙的玩意兒,釘頭木屑,難成大器。但是我不能想像,如果沒有那些鐵錚錚的歌曲,我們如何熬過八年戰火,如果沒有那些軟綿綿的歌曲,我們如果如何渡過台灣那個沈悶冗長的的年代。這兩種歌曲原是一對難兄難弟,雖然出生於音樂殿堂,卻下墜凡塵人間煙火,社會有時需要這一個,踢開那一個,有時擁抱那一個,背棄這一個,輪流失意,輪流上台。 鄧麗君進入中國大陸,創造了一個「小鄧」的時代,與鄧小平並稱,成為流行歌曲史最耀眼奪目的一章。中國大陸度過長期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終於來了春天,鄧麗君的歌,席慕蓉早期的詩,瓊瑤的小說,都是最早飛進去的燕子。中國有幸,鄧麗君有幸,我們生逢目睹,也何其有幸。後事如何,下回分解,還沒有形成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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