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品沁
我記得你親筆繪製的「如何走到バスタ新宿」方位圖,那是我第一次即將步出東京都,前往山梨縣前夜,你見我神色惶然,隨即在我隨身小筆記本畫下簡明地圖,不忘為我打上強心針般補述到「非常簡單!」時那發自深沉肺腑的溫柔。
我記得那個空氣飽含濕度,益發顯得寒冷刺骨,心卻無限和暖的冬夜,我們走出大夥相聚的老地方後你緊緊扣住挽著你手臂我的手,陪我走到JR高円寺站。
那是我在東京的最後一夜,邁向車站途中,突然發現你鼻頭紅紅的且有淚兜轉於眼眶,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會令我招架不住的那便是鋼鐵男子其不動容、無聲盈轉的,你討厭。進了閘門,步上電動手扶梯,我回頭,看見縮成越來越小的你,朝我方向用力揮舞著依舊大大的雙手。
我記得有幾個晚上,你傳來「因為工作很忙,這次我到不了了……」的簡訊,然一個小時過後,我卻見你風塵僕僕且分明是方才連走帶跑,宛似帶著些微的喘。還有一次也是這樣,右眼因為角膜潰瘍而覆蓋了一層紗布,向來對於「美」有著極度堅持到近乎偏執的你,竟也可以為我放棄那些對於完美與類似自尊與形象的堅持,拋頭露面。然偕同與你的點點滴滴,尤其還有許多令我至為懷念的部分,最好就此打住,再說下去將益發沒完沒了。
原先我根本對你一無所悉,自然連你的職業任何什麼都不知情,我或也只是秉持著一向無論對你或對誰,除非對方主動說起自己,卻一向不過問、不觸及私隱為原則。我甚至認為友情,理當也如同真愛那般卸下了背景、角色、身分、條件,乃至過去與未來,就只是純然且無設防地感受、接受「此時此刻」在我面前本然的這個「你」,以致能夠盡其所能地濾除各種可能先入為主的主觀、成見等種種非關友誼本質的糟粕。世界上還能有什麼樣的關係能夠像這樣的清澈、無染?而非只是納希瑟斯倒影那般,說穿了猶若攬鏡自照,只接受他心目中所期待你的模樣,可與你這個獨立個體,其人其本質其天然竟無關。
事實上,我自是很早即感知你始終隱而不宣,攸關自我性向的神秘。然請容我在此向你訴說,你自以為難以啟齒的那個部分,非但對我從來不構成妨礙,反而使我樂於與你自然地親近靠近,就像我特別喜歡與你抱擁,喜歡與你手牽手地前往高円寺車站趕搭最後一班電車的路上,無有性別包袱隔膜,且不為任何慾望的雜質玷汙濁染,一種宛似回歸伊甸園之初,得以在人間實現的至真至純。
然就像任何的劇情,鄰近完結篇總會來個急轉直下的事件意外或轉折。由於我無心觸碰了某項你視之,也畏之的猶若是遠古部落民族對待不可違犯之禁制,一時之間洶湧於你身後世界的暗潮,逐漸漫延成浪的波濤襲捲了我們,直至淹沒侵吞了此前所有,消逝不見。雖然還不至於像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在《遣悲懷》所述及的:「失去了那個靈魂所發出的純潔的聲音,我就覺得從此以後所聽到的只有凡俗的聲音,陰沉、微弱、絕望的聲音。」然關於我們之間戛然而止的友誼結局,我依舊感謝,曾經,偕同與你走過人生裡極致罕有的寧謐與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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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帶。
「只要妳在,再忙,我都會趕到的。」你比劃著一邊跑步、一邊揮汗如雨的動作。
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