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美從自審來

■胡剛剛 我坐在寫字臺前,凝視著剛掛上墻壁的一幅寬度超過一米的相框。照片裡的我,仰躺在漪瀾四起的珊瑚色絲綢床單上,雙腿高舉,足尖輕搭鏤空床頭板,手臂伸入半睡半醒的長卷髮,微彎的眉眼透過櫻花、桃紅與玫瑰幻化成的合璧之光,望向照片外的我——這是閨房攝影師為我展示的幾百張成品中的一張。當她用投影機循環播放新鮮出爐的照片,我不敢認領照片裡的模特,分明是熟悉不過的面孔和身體,卻說不出哪裡陌生,那個人是我,又不是。下頜角、後頸、肩胛骨、腰窩、下巴正中的凹槽……諸多我不曾留意和拒絕留意的部分清晰展現,如暗處生出的藤蔓,靈動,柔和,緊緊擁抱潤澤生輝的肌膚,令光與影的交響樂富於戲劇性和表現力,每幀都是高潮,不存在隱憂中的冷場。 區區數秒間,長期以來大規模圍捕我的口舌被沖得七零八散:「你有個屁股形狀的下巴。」「你畫的猴子和你一樣,肚子好大。」「看你腮幫子寬的,去做個削骨手術吧。」甚至母親,也時不時建議我要梳馬尾,別留披肩長髮,因為越用頭髮遮臉,人家越覺得遮住的面積無窮無盡,不如全露出來,大就大得光明磊落。 比喻、比擬、誇張……修辭的苦澀搬運長句短句,樂此不疲,造出一座海市蜃樓。它虛無縹緲,卻壓得我透不過氣,十八歲那年,我寫下一首通體回文詩,題為〈閨怨〉: 「迷執的故事裡門房緊鎖/淚流。寂靜代替言語/離別是遠久的空虛/誰拯救靈魂蒼白/藥?毒?/敢不敢,嘗一嘗/嫉妒積累癡情和大膽/煎熬,美的質變」 嘰嘰喳喳的噪音有首無身,有影無蹤,像只餓獸,哪怕製造者有嘴無心,一旦脫口,便是有去無回。餓獸披著利刺,齜著利齒,生吞了被窩裡的抽泣、對蠟燭許過的願,寫了又撕的日記,趾高氣昂,訓練我循墻而走。從那時起,我變得膽怯軟弱,自慚形穢,隨風而靡,過度依賴他人評價,即使照鏡子,也只盯著不遭人貶損的部位。此刻,當我直面根植於腦海中的已知缺陷,並從中看到未知光芒的時候才明白,為什麼說「閨房攝影」帶給我的不是記憶中的我。因為記憶中的我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以為的我,我需要認識的,是自己眼中的我。兩個「我」之間的迥殊令我震驚,太久的逃避,讓我錯失了太多有關身體的真實的記憶。所謂的完美主義被虛榮出賣,自我麻痹帶來的不是繁華夢,而是徹底的挫敗。 鏡子鏡子,誰是世上最美的人?提問者得到的答覆,是飽含善意的謊言,還是暗藏惡念的祝福? 閨房攝影中一項重要內容是記錄模特隱私,包括但不限於大面積的胎記、減重中的贅皮、手術後的刀疤。隨著對閨房攝影的更多了解,我發現,很多被人嘲笑的「缺陷」,擁有調皮可愛的英文名:遊泳圈叫muffin top,指小鬆餅膨出烘焙紙的花邊;側腰贅肉叫love handle,愛的把手為濃情之擁增添安全感和舒適度;小提琴臀叫hip dip,又名臀部凹陷,普通人胯骨高於股骨的基因和骨骼結構,必然導致肌肉和脂肪曲線內彎。這些身材特點不是缺陷,亦無需動刀,它們是自然存在,理應被其所有者坦然接受,正如流媒體節目Cocomelon的大熱兒歌所唱:「I love my body the way it is」(我愛我身體本來的樣子)。 自卑與自信擁有相似漠然的臉,在疼痛與快樂兩面保持無言。一道晨曦,一團煙火,足以叫醒宿醉香蕊的花仙,為干擾視線的修辭送上喪歌。目極桃蹊柳陌,但見我與我對坐,河傾月落,鏡臺斑駁,我們相見恨晚,但畢竟沒有錯過。從此,閨中舞者將詭銜竊轡,以全盛之勢起步,她煥然一新的演繹,外人毫無冠名權。 經我同意,攝影師把這張照片上傳到她的社交網站,tag我的賬號,並配上小甜甜布蘭妮的歌曲《觸摸我的手》:「從後腰到足弓/近來,我注意到屬於第一人稱的美麗/萬念深入肌理,刻不容緩/我以最珍貴的方式,溺愛自己」。 不出半日,評論區自動分成兩派,女性用戶討論攝影技巧,男性用戶揣測模特意圖。有人直言不諱:「模特皮膚不夠白皙,身材不夠苗條,不符合我們男人的口味。」「模特表情不夠嫵媚,不夠挑逗,不夠女人味,激不起男人的欲望。」還有人猜測我感情生活不順,欲以此照征得如意郎君,頻發私信求證。 拍照展示的意圖僅僅是吸引求偶者嗎?或者說,拍照展示需要意圖嗎?我的心血來潮若一定要安上意圖,那就是just for fun。前陣子網上有段感悟,出自一位少女時代因容貌欠佳飽受男生霸凌,成年後通過整容和化妝術變身萬人迷的女性,大致意思是: 看到那些對我一無所知,卻認定我是他們真命天女的追求者,在我面前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單純拘束,我為這份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愛慕感到荒謬。也許他們忘了自己多年前是怎樣以看似老道的姿態,肆無忌憚地嘲笑身邊其貌不揚的女生。由此看來,男人符合批量生產標準,披著不同皮囊,共享內核,他們心照不宣按皮囊來區分女人,善待美女,虐待醜女,無視普通女,同時影響著女人投身皮囊優化工程,為男人的垂憐而自得,為男人的譏貶而自卑。執著於變美的我也曾陷入誤區,認為美貌悅人也悅己,從未反思過,把女性物化,品頭論足的行為本身就是錯的。醒悟後我才發現,嘲笑我醜陋的男人們比我更醜,但沒人指點他們的外貌,原來女人遭受這些傷害的元兇並非「外貌」,而是「女」,男人天生具備性別對立意識所產生的攻擊性。女人即使致力於優化皮囊,和男人共享內核,到頭來也不過是被排斥在外的、一廂情願的他者。 作者的青春期經歷與我的同符合契,此外,我知道,受制於酸葡萄心理的人,極易將惡意植入對外界的評價,以求自我安慰,當碰到一對情侶在某方面的差異不符合當下標配,比如身高、體重,他們傾向於從處於審美標準劣勢的一方猜度,認為這是缺什麼補什麼,但從另一方角度看,其實是有什麼不在乎什麼。某種意義上說,從焦慮到淡定,從緊繃到鬆弛,從在乎到不在乎,是走向成熟的過程。諷刺的是,作者拿出常人不具備的勇氣剖析自我,無保留分享心路歷程,告訴女性不要被男人的審美標準約束,不要被有酸葡萄心理的人操控,而她得到的置頂回覆是:「你的臉在哪裡整的?你用什麼牌子的化妝品?教教我們,怎麼做到讓男人對你眾星捧月?」 百堂課,千滴淚,萬條理,敵不過擇偶競爭中以貌取人的生物本能。明白了這點,面對那些圍繞照片意圖的追問,一切解釋都顯得多餘。知我者不會問,問我者,聽過我解釋亦不會知,因為那不是他們想聽的言詞。也有人佩服我的膽量,我道謝後,想自己是否應自豪,又覺得滑稽,若自豪需要考慮,說明並不走心,為通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路陡增障礙。中學練習長跑,有個技巧叫「彎道超人」。直道上並駕齊驅的兩人,往往會在彎道上決出高下,秘密在於,彎道的內外徑長度,以及跑步者對向心加速度的控制力均有差異。所以若想獲得好成績,不僅要拚速度,拚耐力,還要拚過彎道。同樣,生命中有內省和外耗,一個人若想獲得平和的心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內省,因為外耗是直道,內省是彎道,而彎道,恰是超越塵俗的機會。 最渴望神來之筆,藝術國度裡,內省的靈魂往往迷戀獨處。在消滅了參照系的空寂中,鮮為人知的角落,有個除塗鴉之外一無所求的聾啞畫匠,顏料紙筆勝過他的生命,他因剝奪而倍加補償的視野隨著長長的色階打開,盤升,迎接通向秘境的雲梯。他擁有絕對奢侈、絕對殘酷的孤獨,並用孤獨處決了所有背叛純粹與真實的客體,只留下掌心裡巧克力包裝紙上列印的文字,一句話,兩個詞,三個音節,成全了他絕對隱秘的驕橫恣肆:「Be YOU-nique.」(做獨一無二的你。) 好了,是時候收起鏡子了,我還要上路,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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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山相送情,誰知流離苦

■石靜文 閱過《疾行船》與《渡阡陌》,後輩參與、見證及陪伴遷臺第一代走過的辛酸又堅毅的腳步,無異是對歷史至深的溫情敬意。「我家的兩岸故事系列」第三本《勁草集》,將有別於勇帥老兵的陣前殺敵故事,主角是戰亂中,受過南京遺族學校栽培的幸運兒,雖然被稱「流亡學生」,飽受流離之苦,卻有幸避開了最前線的殘酷煙硝戰禍,在後方甚至還受到無血緣的至深親情照撫。 所以,《勁草集》書卷最濃、文氣也足,墨痕深處,雖然總見已近暮年的老學生落下既感恩也感傷之淚,訪談卻字字句句蒼「勁」有神,第一代來不及說,讓第二代接著說,與自己再重逢一次。 取其勁而名為《勁草集》,將蒼穹下的天地與蒼茫中的世界,集合成蒼勁的回望。從1949到現在,300位第一代學生俱已蒼老,他們在對岸碼頭既前望前程,又回首遠望故鄉那一刻,都還是懵懂幼年或青年,幸運的在遷臺後繼續學業,再以扎實文憑立足社會,力爭上游走向人生高光,為四十年代的臺灣奉獻所長,經濟起飛佔有一份功勞,各行各業都有他們奉獻的可貴紀事。 讀書是件好事,學問越豐富,越能發揮服務社會的力量。回想1949年六十萬大軍或攜家帶眷,或孤苦無依踏上寶島,個人的成長和家國的建設如影相隨,清苦與心苦交錯,渡海兒女因種種不得已的轉折飄流,擁有兩個故鄉。 對岸的祖輩那曾預知後代將長留遠方的島嶼?這充滿考驗的意外流亡歷程裡,什麼才是必要的兩代接續?無異是以文字記載催淚過往,從波瀾壯闊到波瀾不驚,體現書寫的玄妙情懷,成為時光軸線上的驚鴻,緬懷著前人的光,引領後人省思。 《勁草集》詳實收錄南京遺族學校獨特的教育回憶,開啟壯闊又溫暖的篇章。古都中山陵邊,校長蔣媽媽和戶長蔣介石為無血緣的「孩子」共同打造幸運天堂,「紫金山的雲氣,天保城的霞輝,日日呈現在學生的眼簾。倘果出了一個像孫總理一樣的崇高偉大的人格,來完成我們的三民主義,那就不負我們辦學的苦心,亦不愧為國民革命軍的遺族了。」蔣媽媽親力親為,早上準備牛奶,晚間陪著自習,她的訓話,牢牢記在學生的心中。 遷台後承接知識的渴求,流亡學生成為社會菁英外,國寶級的名人也在書中道出奇幻,將一生奮鬥有成的故事全部留在島嶼。歲月不等他們,文字卻留下歲月,展書而閱,即可讓每一刻都成為永恆。 高雄有個南京村,村民未必是南京人,卻通通講南京話,吃家鄉的蘭花干和小湯包,鍋碗瓢盆的鐵材來自飛機邊角,《勁草集》含有濃濃的懷舊思鄉。 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持續在出版路上前行,讓百萬渡海兒女一代接續一代躍於紙上。一九四九年上岸的學生,雖垂垂老矣,但「精神熠爍」是團隊對《遷台歷史記憶庫》訪談人物的普遍印象,他們面對鏡頭陷入回憶時,眼神迷濛中發亮,記憶要花點時間才跟得上,才能講清楚故事、憶明白舊事,但精神始終熠爍,那時刻,被大時代的故事深深感動,講的,聽的,寫的……還有讀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等待開鎖的箱子,等待知音開箱照看那如滄海難收的往事。記錄團隊從拍攝到書寫,不忍卻又必須開啟藏著烽火的血色與火光暗箱。為了讓子孫鑑往知來,趁著記憶集攏不失焦的時節,與溫熱有情的過往相逢,親炙雄渾壯闊的足跡。 「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凝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戰爭造成中國戰後一代的幻滅人生,充滿抱負的青年雖被打亂了青春,但渡海之後,許多人向時代挑戰而奮鬥有成,壯志得伸。也因此,離散的書寫,不只悲情,有另更多的智慧勇氣……和歡欣。 從書中更可以瞭解,心懷感激而積極進取的戰火孤雛,遷臺後歷經時代各種考驗,深刻認知命運就如長河,雖無法左右,卻能以知識應變,以頂風迎雨的態度,完成微渺又偉大的任務,這正符合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成立36年來,投身文教志業的耕耘精神。 江河濤濤,《勁草集》攬盡天下疾風勁草,印證俯瞰千里,始於筆尖的浩然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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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思慕魚思慕人:林烈堂

■黃徙 海湧舂沙埔,欲惜別海岸,唚起來,一種思慕鹹度。 30至60年代 台灣四箍輾轉海岸線 海湧內攏人 海湧外攏沙埔 沙埔外攏麻黃仔林 麻黃仔林外,嘛是麻黃仔 一片攏總人 咧攄魚栽 熱人虱目魚栽 寒人鰻仔栽 彼陣是台灣海口人未來 一尾一尾魚栽 透明透明若大海頭毛絲 誠歹認誠歹剃頭 毋過討海人自少年到老 攏愛共大海攄頭毛 三頓才好向 到這陣,虱目仔、石斑、鱸仔、金鯧 攏佇厝裡室內池 生卵孵囝享受日子 人嘛毋免閣去大海攄魚栽 (tu)風戰湧佮歹天相刣 到這陣,深海魚母才知 佇台灣厝內做月內 若是流目屎,是感恩歡喜代 是林烈堂將性命演化出來 喙舌相唚,欲哭欲笑面,舐起來,一種鹹度苦苦。 1982,林烈堂開創出世界奇蹟 予虱目魚母大量生卵孵囝 孵出1萬2千幾尾活跳跳魚栽 比1977聯合國召集科學家 佇菲律賓人工湠種 所生出來2千幾尾閣較濟 林烈堂,生湠上濟虱目魚栽 1985,完全成功量產 一擺誠十尾虱目魚母做伙生卵 人工受精生出幾若百萬尾 虱目魚栽,一種深愛 虱目魚母一定知 是創作性命演化天才 林烈堂,伊將魚塭仔 變做大海,將塭仔水 拍出海湧 海湧拍出大自然空氣 空氣激出深海環境 環境控制日頭光 欲予照偌深,炤偌遠 海藻欲予活偌濟?活偌長 死活 啥物跤數愛做肥 啥物角色愛活予媠氣 虱目魚母才佮意 林烈堂一尾一尾照顧伊,尤其是 魚母大肚時 半暝咧睏摸腹肚 愛先眠夢做魚仔產婆 特殊產婆 一擺接生攏是幾若萬尾 魚仔囝新性命 愛著較忝死 無言語 性命,攏是頭先生出來,上苦,頭較大身,頭過身就過。 一个初中畢業庄跤人 林烈堂竟然會當開創奇蹟 1984以後連紲成功創出 虱目仔、石斑、鱸仔、金鯧繁殖 供應國內外水產養殖魚栽 後來閣落去大海走揣各種魚母 才發現金黃色虱目魚 經過一直去追海 追逐一重閣一重,無邊海湧 林烈堂,變成世界第一人 人工湠種黃金虱目魚 予台灣地皮 閃爍閃爍 金色佮銀色 兩種色緻,同時佇水!上媠 這塊島嶼天光時 回想起來,親像咧寫詩,用性命做釣餌,言語歹釣魚。 2001,我幸運機緣 搬請林烈堂和伊黃金虱目魚 來阮台江四草湖邊展示 予我開眼界 毋是看著科學奇荒 是見著一个孵魚卵人 孵五六十冬 無暝無日眠夢 是見著一个人 春夏秋冬 半世人 予虱目魚魚母會思慕 思慕魚,思慕人 攏是林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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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見野草多嫵媚

■三日月 五月開始上部落大學原生植物課程,課程內容除了閱讀文本、學習製作藥草按摩球與防蚊凝膠等,更有趣的跟著老師走入光復鄉間認識當地植物,跟著老師辨識各式野花野草、該植物效用及其生長的環境,並觀察同一植物在不同環境與季節的樣貌。 由於同學來自不同部落、不同行業,當老師說明眼前植物有何功效之際,不少同學會分享家中長輩的使用方式,特別是阿美族的同學總會告訴大家如何烹調如何吃眼前的野草。 看到葉片上有著v形紋路的火炭母草食,老師說它可治跌打傷,用法是將葉片搗汁敷在患部,布農族同學點頭如搗蒜的贊同著;幾個阿美族同學馬上說「火炭母草酸酸的,可以煎蛋吃。」從蘭嶼嫁到花蓮的的達悟族同學則說在野外工作口渴時,他們會直接咀嚼莖來解渴,邊說還邊示範。我也跟著摘取攀在樹上的一段火炭母草試試看,咬下莖後裡面的汁液滲入口中,微酸的口感確實能解渴。 看到柏油路旁的木賊,老師提到入肺、肝、膽三經,可治感冒,就有同學提到「那是我們部落的牙刷」「我們用來洗碗。」,接著就有同學回應「我們是用海金沙洗碗。」;另一同學指著不遠處攀在樹上的藤類說「我們那邊是用那個,搓一搓會有泡泡,可以洗澡、洗衣服。」,同學說的是一種葉子造型很美,每三片葉子長一起(三出複葉)的藤類。 老師為大家解惑,這有著美麗葉片的藤稱為串鼻龍,莖蔓很堅韌,據說過去可以做為牛的鼻環,至於藥用則是治毒蛇咬傷。 或許是這堂課大家的注意力都是攀在樹上的藤類,我看那被視為綠癌的小花蔓澤蘭也順眼許多。正想著它不知道是否「有用」,就聽同學說「這個小花蔓澤蘭是我們小時候的感冒藥。」「給雞吃小花蔓澤蘭,雞肉會很甜。」老師這才接著說「通常藤蔓類的草藥是行氣,小花蔓澤蘭有清熱解毒的功用。」 雖然我最愛的戶外辨識植物課總是異常熱鬧,內容也因為同學七嘴八舌的分享而有些龐雜,但也是這樣的交流,我的野花野草應用知識比起前一陣子獨自啃書大幅提升。不僅認識可以做為野菜的龍葵、昭和草、大花咸豐草,知道對阿美族來說只要是苦苦的野菜都稱為「薩罵」,也知道因著生活環境的差異,不同部落與植物的關係、植物應用方式也大不相同。 我想凡是大地給予的必然有其意義,只是以經濟效益來思考,來會忘了每一生物的本質——存在就是意義。跟著老師、跟著來自部落的同學認識植物,更加感受到眼前各種生機盎然的植物,各自有各自的美麗與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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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結 緣 閨房攝影

■胡剛剛 素未謀面的網頁上,一組人像照片明明滅滅。鶯閨燕閣中隱現著香溫玉軟的風姿,每次定格,柔光都像念了咒訣。畫中人裸露的曲線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浮光魅影,如夢似幻,一時間令我恍惚。 「你想成為照片主角嗎?」我默念屏幕右上角高亮顯示的邀請,遲疑幾秒後,點擊了預約按鈕。動機的起源是我與生俱來的懶。因為懶,我和幾乎所有涉及「美」的能動性無緣,如美容、美髮、美甲,唯一不敢放棄的,是定期添置美裝,以保持良好的辦公室形象。然而,疫情開啟的居家辦公斷了我的購物欲,我愈發不修邊幅。那天我打開衣櫥,一道靈光從久蟄思啟的布料裡飛旋而出,撞進我腦袋:何不請專業人士為我拍些照片呢?我把偏好按優先級排列,敲入搜索引擎,刷出來的結果讓我大跌眼鏡。 Boudoir photography,閨房攝影,它與魅力攝影(Glamour photography)的主要區別在於模特非專業,任何人都可以主宰鏡頭,圓個明星夢。我想起自己有一箱貼身衣物,是母親在我籌備婚禮時期專門為我購置的。當年開箱,我被幽香撲鼻的珠翠羅綺晃了眼,怕裡面有什麼妖精竄出來,勾走我的魂,來不及欣賞就匆忙封好,暗嘆遮羞布何必如此精美,觀賞價值再高,也無非是錦衣夜行。誰知世事如棋,而今,它們居然有了用武之地。 回想之際,面前的電腦已處於休眠模式,我與顯示器黑屏中的影像對視,竟覺得陌生,彷彿進入盯著一個常用字,怎麼看都不像的「語義飽和」狀態。日子越過越多,我與自己對視的時間越來越少,看來大腦受不了短時間內突如其來的重複刺激,索性抑制了神經活動,形成聯想阻斷。不記得從何時起,錦瑟華年頻頻拋來不滿失寵的訴求,我顧不上接,任憑它們嚶嚶哭著掉到地上,被瑣事滾成的巨大車輪呼嘯著碾來碾去,碎得稀巴爛。 日子一晃,離拍照只剩兩天。我把箱中寶物逐一排列在素色床單上——幾十套內衣褲襪標簽尚未拆下,今日終得臨幸,像掙脫五線譜的音符,六出紛飛,七縱八跳,競相奉上簫韶九成:方網眼,珠羅紗,梭結花邊,鑲邊,雕繡,透孔刺繡……低音譜號左挽四分休止符,右攬升記號,徐徐低回在梳櫛、珠片和垂花飾之間,婉轉悠揚,舌底瀾翻,各具風韻,難分伯仲。 我拿出只試穿過一次便單獨存放的心頭至愛。被燈暈煨成姜黃的落地鏡前,墨色阿朗松蕾絲沿著熱粉色文胸下托,勾勒出碎瓊交織的紋路,厚重,硬挺,層次分明,掬起心位鑲嵌的多棱黑水晶,塑造出婚紗雛形。內褲設計同樣精美,前片拼接的蕾絲花卉對稱展開,吊襪帶從底部垂落,像冰清絹蝶的觸須,探向索吻的花蕊……正當我欲仔細欣賞時,意外發生了!文胸左側上托驚現的一團油脂讓我叫出了聲,它是什麼?從哪兒來的?我心急如焚,上手去擦,抹得滿掌泛光,眼見油脂邊緣逐漸擴大,洇出彤雲滾滾,面料卻毫無破損,我意識到它來自文胸內部——襯墊碎裂,液體材料滲出。莫大的悲劇頓時浮現:它無法清洗,也無法修復,它壽終正寢。 眼眶不受控制地升溫,我敷到臉上的深呼吸被淹沒在成串冒出的淚水中,含冤夭折。平時沒少提醒自己要享受當下,因為兒時讀過一則故事:有位女子買了條裙子捨不得穿,打算留到有事的時候再穿,結果一留就留到了她的葬禮,裙子也成為她的壽衣。我那時下決心不能這樣活,可如今,依舊不知不覺重蹈覆轍,只不過這次算做預警,因為人與物調換,由我為衣裝送葬。 我上網搜索類似遭遇,搜出不少抱怨:此款文胸的泄漏物汙染家居服、被褥等等還算小事,有的人對襯墊裡的甲醛過敏,被折磨得皮膚紅腫出疹。由於不堪投訴,文胸已於幾年前停產。想想自己的倒楣可謂最小限度,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可我不甘心,畢竟內褲安然無恙,還有與它琴瑟和諧的漁網襪,這殘存的大於50%的完美足以鼓舞我力挽狂瀾,我打算去實體店碰碰運氣。次日一早,我把舊文胸裝進密封塑料袋,在內衣店剛營業時抵達,只見一位印度大姐一邊打手機一邊疾步如飛,搶先入店。她是給女兒選內衣,說女兒是乖乖女,交了初戀男朋友,她比女兒還激動,又怕女兒害羞、沒情趣,索性親自出馬,請店員推薦流行款,一發現不錯的樣式,趕忙托起來舉到手機攝像頭前,讓視頻那端的女兒過目:「你看看,肩帶上的金線蝴蝶結多精緻!」櫻草色燈光自陰角線撒下紗帳,在她的背影上施法,明晃晃中模糊一團,讓我看著看著,看出了母親的背影。母親當年為我選內衣,也是如此狀態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在法術消失前,牽到一縷潤濕的幻氣。 我也是乖乖女,雖然不清楚我的乖是天生的還是培訓出來的。我自幼被母親告誡不做壞女孩,壞女孩在她眼裡有兩大特點:注重身材,熱衷打扮。所以我聽到耳朵起繭的教誨便是:「學習重要,考分第一,咱們不學她們減肥趕時髦,咱們身體好,才有勁兒學習。」 我聽話,反射弧也長,若干年後才琢磨過味兒來,那些「壞女孩」身姿窈窕,豐容靚飾,看著比我健康。我反倒因為天天窩家裡啃書本,勾肩駝背,目光呆滯。更糟糕的是,我一畢業工作,母親就開始埋怨我不會捯飭自己,一雙旅遊鞋一年四季穿,外套穿到胳膊肘磨出洞,這樣怎麼能嫁得出去?奇怪,我的簡樸不是一直被鼓勵被讚賞嗎?怎麼突然返祖,成了缺點?母親接著說,你所有的衣服都要我幫你選,你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於是我繼續聽話,在27歲那年,將「學會買衣服」歸為孝敬母親的責任之一,付諸實踐。記得第一次拿著親自挑選的衣服走進試衣間,我看到鏡中人滿臉大寫的「自豪」——我的衣服我做主,讓我意識到買衣服其樂無窮。漸漸,我摸索出適合自己的款式,也不再需要母親支援。可她依舊源源不斷寄來大箱小箱,理由是我不會選衣服。父親偷偷發來信息:「別跟你媽爭啦,她一想你,就去給你買衣服,買習慣了,就當這項活動是她的精神寄托吧。」 我趁印度大姐和店員交談空隙,掏出舊文胸,以最簡潔的措辭發出求助,店員按圖索驥,翻出一件類似款式的:粉色罩杯由黑色利巴蕾絲覆蓋,經過改良,罩杯內襯摒棄矽膠,使用海綿,增強了用戶安全性,也延長了文胸壽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不禁竊喜。 專屬我的拍照日,我按時前往「愛麗絲的兔子洞」。攝影工作室裡,我凝視著佩戴冷光燈串的鏡子,鏡中撒滿不重樣的化妝品,瓶瓶罐罐,裡裡外外,簇擁出雙倍色彩。我與化妝品關係生疏,上次見到它們是十年前,婚禮梳妝臺上,在木質教堂一側的單間,空氣裡彌漫著脂粉和原木混合的香氣。化妝師為我上妝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微合雙目,告訴自己放鬆。耳廓貼著蒸汽溫度,那是髮型師在我身後忙碌,卷髮棒偶爾靠近,熱浪刺來,我不敢呼吸,又覺得有趣,儘管不熟,這些美妝工具仍對我如此熱情,像呵護剛剛起筆的畫稿,有什麼顏料都往上添,央求它,別半途而廢。 妝容就緒時,窗外傳來教堂的鐘聲。虛化的現實中,意識也趨向朦朧,風機,花墻,衾枕……床單兩側颭拂的葉狀波浪,好似睡神修普諾斯即將扇動的翅膀。我集中精力,腦中只保留攝影師簡潔有序的指令——舒展,深深吸氣,微微張口,緩緩呼出。我在專注中滑入另一種迷失,恍若置身煙嵐雲岫,只見秘圖朵朵——那是難以形容的異象,燈暈微涼,柱狀煙塵中精巧的火把一簇簇懸掛,飄蕩,聚焦出以假亂真的螢火蟲天堂,連拍聲穿透碎光,布設蛛網,沿時間軸一路向左,結痂所有帶重影的哀傷。 仰望華星群像,色彩的疆域彷彿由我統治,詭毳殊章,我是時空瞬間的女王。虹光咬著碧雲,浮在棕毯上,影影綽綽,流嵐閃爍,如同千百只精靈婆娑起舞。拍攝漸臻佳境,詼笑從我胸腔中甦醒,發芽,一個個冒出頭來,在屋裡肆意生長,碰到聚光燈、銹板、圓木樁、床頭櫃,碰到茛苕葉盤繞的芙蓉鏡,唱出重重疊疊的回音。餘音裊裊中,攝影師的聲音像被霑露潤過,清光流轉,抑揚頓挫:「閨房攝影給你的不是記憶中的你,而是本質的你,由內向外的你,屬於你的你,你重生的自信,將重生你無量的熱忱與魅力。」是的,這是聚焦第一人稱的美,在自愛籠罩的福音中,一切干擾,甚至結果本身,都變得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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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加納魚俳句 移除屋頂的新衣 白雪 驅除夢中黑影 過夜爆竹 收拾散落的糕點 辭年 穿越隧道的塵土 天神下降 初開信裡的緞帶 波斯菊 腦中迴盪的自我介紹 勿忘草 餐桌上的新好友 發芽 忘記金庫的密碼 燈謎 追著臉紅的太陽跑 弄獅 捷運 跟不上腳步的毛毛蟲 地球的花草木色 俳句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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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地有情人不孤

■任潔 「天地之間」是什麼關係?先哲「老子」自問自答:「其猶橐籥乎?」 橐,天之蓋,置於外;籥,地之實,藏於內。此物即今日鑄鐵工廠所使用的「風箱」,原本虛靜無為,任由日月星辰點綴其上,蟲鳥花草繁衍於下,各自風光。兩相遠在千里,卻依存有如綢繆,如果沒有外力破壞,當然「風調雨順」。否則極端氣候成為常態,民不聊生。 這個「神學」思維,其實也有充分的「科學」基礎。老子指出物件在其本位,因大必遠,由遠而逝,由逝而反云云,情同「黑洞」現象。原子經「核融」產生「大霹靂」,逐漸擴大,到一定限度萎縮為「大收斂」,重回一個「點—Singularity」,宇宙彷彿有生命,不時在呼吸,扮演一幕「生、老、病、死」的連續劇。 西班牙建築師「高第—Gaudi」,畢生致力建築「聖家堂」,自一八八二年起造,迄今猶未完工:堂前是「誕生立面」,植「生命樹」,背面為「復活立面」,有「上帝與宇宙擲骰子」的鐫畫。這種「自有永有」的神力,見證有形的物質不停創造奇蹟,天外有「庭」,人在地上有「家」。高第把「人間之家」名為「聖家」,神人互動,庭家來去千百回,是所謂「復活」。 自古塵世有「輪迴」之說,指善惡是非的報應;與科學家在「事件視界」掙扎的物體,終將墜入「黑洞」一樣:前者是「風箱融爐」,洗心革面再出發;後者是「粒子交換」,合成新物質。上帝憐憫的一群有血有肉的靈,與宇宙隨機操控的物種,維持秩序,歷久彌新。 總之,天地有四種關係:一為「上下」,守本分,貴在和諧,如風箱;二為「明暗」,由有入無,或無中生有,各有領域;三為「水火」,各有節制,相互利用,萬物滋榮;四為「共存」,感情與理智,共濟共融,全美以垂永久。 如此萬物「上」大知反,「下」私必慮遠:其大無其外,是虛;其小無其內,難為「家」。人類文明,雖然守恒「春花秋月」不容易,但「明」我若鐵石,「暗」我蘊為菌,生命交相腐朽。企盼天地不能入「火」,惟神恩人情常「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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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窗前枇杷聽雨聲

■王心仁 一場不期而遇的夏雨,撒向蔥蘢的樹叢,浸潤青綠的草地,給炎熱的夏夜帶來陣陣清涼。我透過紗窗遠眺雨霧迷濛中的海面,思緒已回到家鄉夏夜的老屋,「窗前枇杷聽雨聲」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 故鄉的老屋建在一個平緩而寬闊的山腳下,屋面是一個很大的庭院,庭院裡的幾棵棗樹、桃樹、枇杷樹,是我兒時尋覓美味的天堂。 有一年春天,下著綿綿細雨,父親穿蓑戴笠種下了一棵枇杷樹。 我眨巴著小眼睛問父親:「這是什麼樹啊?」父親笑著告訴我:「這是枇杷樹,過幾年,枇杷樹長大了,就會結出金黃的枇杷。」 父親是一位教師,每天放學回家,總要在枇杷樹前停留片刻,看著那嫩綠的新芽長出一片片新葉,臉上便流露出愜意的微笑。小小的枇杷樹在父親的精心培植下逐漸長大,我也與枇杷樹共沐一片陽光,從金色童年走進青蔥歲月。 幾年後的一個暑假,我與母親打柴回來剛到家,父親站在枇杷樹下,拿著一張熱烘烘的錄取通知書,笑盈盈地對我說:「兒子,你被師大錄取了,今後,我們家族又多了一位教師。」 我看著庭院裡那棵綠意蔥蘢已結滿金黃果實的枇杷樹,彷彿一顆顆眨眼的小星星在向我張望,此時,我讀懂了父親笑容裡的含義。 深秋時節,雙鬢染滿秋霜的父親,站在寂靜的庭院裡,宛如秋後佇立的那棵枇杷樹,密密的枝葉像撐開的一把巨傘,枝椏間漏下斑駁的光影,撒落在我的身上,夕陽映照在那棵歷經風雨的枇杷樹上,熠熠生輝。父母離世後,我很少回老家,而耄耋之年的父親坐在庭院中觀看暮靄流嵐的畫面卻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 窗外的細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早生華髮而身處異鄉的我,腦海中閃現出故鄉老屋前父親親手種下的枇杷。此刻,想起宋代詩人舒嶽祥「細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的詩句,雨打枇杷葉的陣陣聲音在空蕩的庭院裡迴響,也迴響在我思念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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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沉默與父親

■黃金梅 中元節臨近,我又一次想起公公——我的另一個父親。 在業餘寫作的十幾年裡,家裡的成員除了公公之外,都陸續成為了我筆下的主角。有的故事,還被我收錄進了個人文集之中。公公翻閱到這些文章時,他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失落,這讓我內心深感愧疚,恨不得立即為他寫一篇。可是,寫什麼呢?生活上吧,雖說因為我們灌輸的「你們身體健康就是對家庭最大的貢獻」觀念,他開始戒菸戒酒注重自身的健康,以養好身體為第一要務,但這不足以成文。事業上吧,他一個地道的老木匠,只會祖傳的老手藝,又只在附近找活幹,從沒出過遠門,儘管辛辛苦苦幾十年,卻僅僅顧上了一家子的溫飽,據說年輕時也曾收過不少徒弟,可惜無人將他的老手藝傳承下去,更未曾有哪個回來探望過他這個曾經悉心教導的師傅。唯有學業上,他科班出身,倒是很值得一寫。便詢問公公,希望他能提供點素材。公公憨厚地笑笑,卻不言語,只好作罷。 總以為有的是機會,未曾想,氣勢洶洶的新冠病毒席捲而來,奪走了公公的生命,讓這件事成了我永遠的遺憾。 公公是去年正月初十夜裡過世的。從病發到過世只有短短五天。因為事發突然,加上靈床上的公公面容安詳得像睡著了似的,以至於我很長時間都反應不過來,不斷在腦海中複盤公公離世前的情況——年前起,新冠疫情嚴重,很少外出的公婆也未能倖免,所幸藥物準備充分,婆婆沒幾天就好了,有基礎病的公公臥床天數多些,但除夕前兩天終於能夠下床走動了,待到除夕一家團圓時,狀態已如往年,餐桌上,我們彙報完一年的成績後,公公像打了個勝仗似的宣佈他的戰績「死不掉了」。我們紛紛祝賀他闖關成功。他也一臉的得意。正月初一更是精神倍長,他坐在客廳裡,像往常一樣接待前來拜年的親朋好友,看起來完全恢復了。然而,正月初六晚上,他突然再次病倒,病情迅速惡化。儘管經過藥物治療,正月初十病情有所好轉,我們都以為他再次戰勝了病魔。但就在當天夜裡,公公在平靜中離開了我們。我想不明白,一個一直為康復而努力,身體狀況也明顯好轉的人,怎麼短短幾天內就去了呢? 公公應該也沒料到,連句話都未留下。他雖然素來寡言少語,但從沒這般徹底。 依習俗,我們請來了鼓樂隊表演。鼓樂隊負責人找到我,讓我提供公公生平,我才驚覺自己對公公瞭解得太少了。 公公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典型的老木匠形象。他個高體胖性格好,總以一臉憨厚的笑迎人,說話語速平緩,不急不躁,幹活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值得信賴的篤實之人。在形象方面,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因為常年患眼疾,他的眼睛總是紅的,眼泡總是腫的。因為家庭條件不如別人家,對於我這個兒媳,他是心懷歉疚的,平時常常用一句話自嘲:我這輩子,就是忙了自己的一張嘴。每每這時,不善言辭的我總是用微笑勸慰於他。家裡窮嗎?窮,但沒有外債,這就夠了。 而且他忙的豈是他一個人的嘴,一家四口那是四張嘴。瞧他的妻子和子女——妻子挑食,不喜葷腥,我初以為她省給家人,實則她真不愛,可見她婚前被父母寵愛和嬌慣,婚後幾十年也未受過饑餓之苦,子女都個高體健膚白,一看就是成長過程中未缺過營養。民以食為天,他那個年代,又身處這麼個窮鄉僻壤,能忙上四張嘴,就很不錯了。 後來,聽老公說公公曾上過大學,也是文化人時,我還好一陣驚訝。瞧他那粗笨木訥眼睛紅通通的樣,哪裡像文化人呢。 公公兄妹六個,便由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提供公公的生平。這時我才知道了公公的一些過往。 公公的父親體弱多病,母親統共生了八個孩子,其中兩個不幸夭折,留下了六個孩子。公公作為家中的長子,自小便展現出過人的智慧,學習成績優異,然而,由於家境貧寒,無法負擔他的學費,他不得不早早挑起家庭的重擔。小學時,他刮蟾蜍漿;初中時,他挑著糖擔,在放學後和寒暑假自己掙學費。當他考上高中後,面對高昂的學費,家裡無力承擔。幸運的是,他的老師瞭解他的情況後,上門勸說他的父母,提到一間高職學費低廉。父母被說服了,於是他去了高職工讀,每天早出晚歸,午飯用保溫瓶裝好帶去學校。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保溫瓶內膽摔壞了,裡面的疙瘩湯潑了一地,午飯一口沒吃上也就算了,怕父母責罵,他向同學借錢買了新膽換上。直到有人上門告知,家裡人才知道這件事。 三年後,公公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成功考入大學。然而,就在即將完成學業之際,學校解散,老師下放,他又回到了家鄉。身為文化人被看重,他做了會計。但為了維持家用,一年後公公改學木匠手藝。這一決定讓他的老師深感惋惜,甚至上門指責他毀了自己的前途。 公公雖到婚齡,由於家裡太窮負擔太重,沒有哪家願把女兒嫁給他,幸運的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婆婆鍾情於他,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與他結為連理。有了小家的他初心不改,繼續照料弟弟妹妹長大,直到成家。 至此才知,公公這輩子哪裡是如他所說只忙了一張嘴,他這是忙了10幾張嘴,忙出了六個小家!他肩負著的是整個家庭的重擔!因為這個大家庭,他付出了太多,這一生失落何其多!相比之下,我沒為他寫文這實在算不得什麼。 公公的這些經歷,我是第一次聽說,看在場村民的反應,也和我差不多。看來公公給他們的印象就是一個木匠,至於他前半生的努力,誰還記得呢。 有個詞語叫做「湮沒於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間的可憐蟲,失敗者或無良人士的,我卻覺得,公公打拿起他的木匠家什做了木匠起,存在感就慢慢弱下去,等眾人皆喊他「木匠」的時候就已湮沒於世。 公公後來其實還有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這件事以前聽公公提過一嘴。只是那些能夠證明過去的材料丟失了,且眾人都習慣了公公的木匠身份,無意改變,就沒能抓住。 對於證明材料丟失的說法,我一直是持懷疑態度的,這實在不像公公的行事作風。如今當我回想公公當時那平靜如水的表情和淡然的語氣,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海:公公是否因為家裡離不開他,故意將材料丟了呢?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就如同影子般揮之不去,始終縈繞在我心頭。不過,不管什麼原因,過去,就這麼永遠地過去了。 也許正因此,公公才很少和我們提及他的過去吧。 人類有三層苦難無法解脫。首先是身世的不自由。誰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出生、家庭背景、身體遺傳等條件,而這些因素卻對個體的成長與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其次是生存的不自由。這是人類普遍遭遇的困境。最後是求而不得的苦難。例如面對貧困、災難和疾病的救贖之難。具體到公公,就是面對三重苦難無法尋找法門的時代與人。他這樣的個例實在是數不勝數而各各有別,但共同的,是那份無法逃避的三重苦難。 而公公面對這樣的人生,報以的,只是一臉憨厚的笑。人說苦而不言,樂而不語,悲能隱忍,喜能內斂,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覺得說的就是公公了。好在,還有弟弟妹妹記得,並經鼓樂隊以哭唱的方式再為人知,公公在天有靈,應當老懷有慰的吧。而我,也將永遠銘記這位自嘲「這輩子只忙了自己的一張嘴」的父親,記得他年少時懷揣理想奮力拚搏,青壯年時為了養家犧牲前途,暮年仍不忘為家庭作貢獻,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他與病魔頑強抗爭,與死神勇敢過招,儘管最終未能戰勝,但他所展現出的堅毅與不屈,都在告訴我們,他沒有放棄對我們的愛和責任。 這位父親的一生,歷經苦難,默默付出,用行動向我們及被他視如己出的弟弟妹妹傳達:他對這個家的愛與責任,始終如一,未曾改變。 他是一位沉默而偉大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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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薄荷清涼 我的夏

薛業忠 妻子從外面回來,帶回來幾棵幼苗。問我:「你猜這是什麼苗?」我一看,根本不用細瞧,脫口而出:「薄荷。」妻子好像很吃驚:「你怎麼這麼熟悉薄荷?」我說:「薄荷,有什麼稀罕的呢?」 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從小生活在鄉村,對這些花花草草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和熟識感。更為重要的是,薄荷在鄉村,真的像沒人要的野孩子,到處都是。田間地頭,溝溝坎坎,往往都有薄荷的身影。當然這些都是野生的。平時,我們壓根都不會瞧它們一眼,只有到了需要它們的時候,才去理它們。特別是夏季,鄉下的蚊蟲叮咬了,我們才會想起薄荷的妙用。於是來到田野裡,溝溝坎坎處總能找到薄荷。把薄荷揉碎了,那擠出來的綠色汁液就是最好的藥。往蚊蟲叮咬處塗抹一下,立即一股清涼溢滿全身。那蚊蟲叮咬處紅紅的腫塊很快就會消除。 我上高中那段時間,特別是夏日,特別能體會到薄荷的好處。那時候,夏日的晚上,是鄉村最難熬的。而正處於奮鬥中的我,又怎能把大好晚上時光白白浪費。沒有電的歲月,自然享受不到電風扇的恩賜。看著焦急的我,父親提著馬燈,帶著我,來到田野裡,在那溝堰處,找到了幾棵薄荷。我帶著疑惑,拔起薄荷。回到家,父親把薄荷洗一洗,然後從水井裡打了一桶水,再把薄荷揉碎了放在水桶裡。父親讓我把水桶放在書桌下,讓我把兩只腳放進水桶裡。頓時,一股清涼瀰漫在那個夏日的夜晚。頓時,我的所有煩惱也一掃而去。在那個夏日,每天晚上,我都會腳踏水桶,潛心在逐夢的路上。我知道,薄荷之於我,在那求學的夏日裡,真的猶如一個貴人,給我清涼,讓我的學習生活沒有了酷熱,沒有了羈絆,學習有了動力,成績也突飛猛進。 現在,妻子把薄荷幼苗請進家,是想把那清涼也帶進了家吧!她把曬臺上幾盆枯萎的花扔掉,把幾棵薄荷幼苗妥帖地安放好,就像撫育幼小的孩子,非常鄭重。我勸她:薄荷本就是好養的孩子,所以我們也沒有過於關注它們。只要不缺水,它們就能健康成長。 妻子聽了我的話,把那顆鄭重的心收了起來。甚至有半個月,我們都不在家,自然也就沒有人去管薄荷的死活。返程的路上,妻子還在不停地嘮叨:「那些薄荷肯定全死了。天這麼熱?」我笑著和妻子打賭:「如果薄荷沒有死,下個月的家務活你全包!」妻子鄭重地答應了:「好,只要沒死,家務活我全包了!」 回到家,妻子什麼事都沒做,率先跑到閣樓的曬臺上,她要一睹那些薄荷的命運。打開曬臺的門,頓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蔥綠,一片令人心清氣爽的青碧。 妻子激動地差點哭了:「薄荷,原來這麼好養!下個月,家務事都是我的!」 看著曬臺上的這片小小的空間,我的心裡一陣清涼。我知道,這個炎熱的夏天,我的日子一定肯定會過得像清涼的薄荷一樣,愜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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