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是洪武年間的事了,溫州人氏傅筠卿寒窗苦讀十數載,歷經州府的生員乃至省城秋試中舉,總算有機會參加次年在京師舉行的春闈。想天下易幟也二十來年,洪武新朝應該需才孔急。年初匆匆趕赴應天府應試,不幸竟然落第,終至心灰意冷。也罷!正好斷了求取功名的想頭,老老實實返家隨父親經商是也。
沿江散走,先是去了棲霞山棲霞古寺隨香,再來到鎮江北固山憑弔魯肅墓,腳下江塹廣闊,浪濤奔流淘盡英雄,自顧嘆息不論如何厲害的豪傑文士,最後蓋棺不過就是黃土一坯。
這日正客居蘇州,一早浮舟於近郊太湖水,登西洞庭覽禹跡。返抵湖畔之時已是夕陽西斜,湖水正好一片金燦燦。就要回轉城裡,卻瞥見不遠草叢裡似有一座墓塚,本著好奇心驅使趨前給看個端詳。只見這塚周身頹圮荒涼,碑文模糊得實在看不清,估計已過百年了吧。倒是墓墩旁有塊石片上明顯有鐫刻,擦拭仔細看清,原來是一幅仕女倚欄賞荷之圖。
仕女圖並沒什麼稀奇的,然而這圖的畫工出奇細緻精巧,尤其那仕女的神情顯然閒適秀逸,衣帶飄飄瀟灑。筠卿不自覺驚呼出聲,慨嘆這世間竟有如此絕色女子,看著不免有些流連忘回。
幾日後,收拾行李啟程離開蘇州府,借運河水道翩翩行至杭州城下舟車輻湊的武林門碼頭。捨船進得城內,果真是個花花世界,市廛無比繁華綺麗,常言有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一點兒不假。逛著逛著不覺過巳時,當下還得趕緊找個夜宿處所。
豈料這偌大個杭城,遍尋不著可供容身歇腳的處所。
自從離了京師,這一路返鄉總有客棧或寺院可供勾留,唯獨這杭城要不是早早客滿,就是給一個閉門羹吃,眼看就要黃昏了。一路走著來到城南錢塘門外西湖畔。正倚在一棵柳樹,心想今夜恐怕要露宿湖畔了。倏忽聽得一通暮鐘,抬眼搜索果有一紺園在前,不如去叩門央求看看。
走到寺門,門額上書「雙林禪寺」四個金漆大字。叩了門環,良久才終於有位小沙彌應門。作揖說明了投宿之意,小沙彌自不敢作主,恭敬引領進至方丈室,筠卿再三與住持懇談,總算獲得同意掛單住下。
夜風習習,禪房很是清幽。就在準備吹燭就寢之際,卻彷彿聽見遠不遠處似有絲竹,只是白天裡在城中走路多了,沒多想很快便進入夢鄉。不料那樂音始終欲斷不斷繞耳不絕,筠卿眼皮子乏得很,並不搭理。奇怪得很,他越不想搭理,聲音越是接近,就這麼整夜輾轉反側,直近三更深才沉沉睡去。
翌日,筠卿趁便遊了南山一帶雷峰、虎跑,並乘船遊三潭印月等名勝美景。直到掌燈時分才返回雙林禪寺,經過大殿正好巧遇住持,幾句寒喧之餘,不禁詢問起昨夜擾人清夢的樂音。
「阿彌陀佛!興許是施主聽錯,敝寺地處城外僻隅,這方圓二里許全無半牆片瓦,又怎會有絲竹之音,恐怕是施主白日走得太疲累所致。」住持說完後,即施禮回他的方丈室去。
這夜筠卿秉燭讀了片刻已經哈欠連連,索性卸去外衣臥床就寢。不過約莫一炷香時間,絲竹又開始若有似無飄然而起,相較於昨夜更加真切清晰。然而,筠卿想起住持的話,便閉目欲睡。
山高水長,在夢裡琴聲聽來嘈嘈切切,忽遠且忽近。初始聽確實有幾分不耐,繼之越聽越發感到悠揚。又想,這或者鄰近真有教坊之流正在尋歡作樂,只因深夜靜謐,傳得比較遠罷了!
斷斷續續好一會兒,終於沒了睡意,他決定翻身起床,披了外衣尋著琴音走到後門。輕輕拔開門閂,四周夜色十分清亮,抄著小徑走不多遠已經身在湖邊草灘上,本來半人高的荒草叢外竟寬闊得有如平台。定睛一瞧,平台處石頭上坐定一素衣女子正埋首撫琴。原來這就是琴音源頭。他看了好有一會兒,湖畔那女子合該是:
凌波韻步塵煙點
曼妙輕移化芙蓉
筠卿蹲身在草叢不禁聽得入神,壓根不知道有人正朝他走來。
「何方登徒子,半夜深更的,膽敢躲在這裡偷看。」
筠卿回過神來,並不是那位素衣女子。
「這位娘子,非也,非也。」筠卿極力擺手否認。
不料,那女子一把拉扯筠卿衣袖一逕拽往平台處,馬上來到素衣女子面前。
「唉呀呀!娘子,我並非有意偷看。」筠卿連忙欠身解釋。
「男女授受不親,倌人這般造次,要叫小女子如何是好?」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未露慍色。
「娘子,在下溫州傅筠卿。實不相瞞,我是被這美妙的絲竹吸引到此。」
筠卿再次欠身,表現得極其恭敬,抬頭但見素衣女子頭低得很,默默不語。
「倌人,這是我家小姐。」一旁的女子打破沉默說。
「小女子顧氏,閨名月荷。這是隨身ㄚ鬟喚夏碧。」女子隨即也對筠卿施禮。
筠卿就著月色,悄悄端詳了女子,驚覺女子長得閉月羞花,衣著華貴不俗,暗想一定是名門閨秀。然而再細細打量,清麗中卻有幾分眼熟。
「喂!傅倌人,看人怎這麼輕薄?」夏碧一袖撥開了他的眼神。轉身又對玉人說:「小姐,夜已深了,我們該回府去了。」
筠卿站在月色裡目送主僕二人遠去。回到禪房後,仍然想著月下巧遇玉人的美好,久久無法入眠,忽想起忘記借問玉人家居何方。
往後數夜,筠卿總是聞樂聲便起身,生怕驚動寺裡和尚,也不打燈籠。月荷似乎暗許,不再感到羞赧,一雙纖指撫琴更加若行雲流水。筠卿只在一旁靜坐,半點不敢輕易咳出一口聲來。
「傅倌人也通音律?」一曲既終,月荷含笑問道。
「真是遺憾啊!筠卿是甌越粗鄙之人,從小只懂得在市井結黨嬉鬧,全然不通音律。」筠卿作揖道。
月荷只是一味掩袖竊笑。倒是夏碧開言道:「我家小姐自幼學習音律,當然沒話說囉。」
筠卿不覺施禮道:「夏碧姑娘說的極是啊!筠卿實在有耳福。」
筠卿想藉這個機會詢問月荷小姐家住何處,無奈話到舌尖又嚥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筠卿按捺不住好奇心,再度找到住持,一五一十托出這幾夜之事,追問究竟。
實在扭不過了,「阿彌陀佛,孽障啊!合該與施主有緣。」住持合十唸了佛號。
「施主這邊坐且聽我言,貧僧僅知那二人乃是西湖水妖,只在夏夜現身寺後湖畔。傅施主不必駭怕,那孽障既不嚇人也不害人,你只消安心住在寺裡,這裡有佛祖保佑,她們不敢進來。」住持再稽首合十。
傅筠卿聽罷一時驚詫不已!不敢置信那沉魚落雁般的佳人竟然是個妖人。今天既無心出遊,鎮日鎖在禪房踱著方步,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又到更深時分,筠卿早早立在月下,等待琴音再起。月荷主僕二人依約設下琴座,終至一曲落下,月荷珠淚婆娑如雨,無法再繼續撫琴。
筠卿驚覺有異,趕忙問:「顧娘子,今夜曲調因何如此陰沉幽怨?」
月荷自顧啜泣並不回話。倒是夏碧開了口:「小姐別光顧著掉淚,不妨把詳情說與傅倌人,問他能否幫幫咱們。」
「夏碧,傅倌人與我們宿昧平生,若將實情跟他說,恐怕嚇跑他了,又豈會騰手相助?」
「筠卿不瞞顧娘子,白日住持已將娘子身份跟我說明了,我向來生性膽大,並且與妳也無怨無仇,不信妳會不利於我。」
「如此實不該相瞞,我倆的確非人也,倌人切莫驚駭,我有實情相告。」
「願聞其詳。」筠卿欠身施禮。
「奴家乃大宋蘇州人氏,阿爹住玄妙觀前,人稱顧員外,奈何因痼疾身故,埋葬在太湖濱。阿爹過世之後,家道隨即旁落,產業全由姨娘操持掌控,在奴家二八芳年之時,姨娘即作主將奴家許配臨安府錢塘門內的周百萬為妾………」越說越悲從中來,從袖中取出羅帕拭淚。
又說:「初來乍到蘇州府人生地不熟,奴家實在是駭怕,更由於我遲遲不肯就範,周百萬索性將我鎖住閣樓裡。夏碧正是當年伺候我的貼身丫鬟,見我身世可憐,紹興二年某天夜裡,她先是放火燒了前堂,趁亂將我救出周百萬家。紛亂中我僅隨身抱一把箏,兩人躲在豬圈捱到天亮,待城門開啟,身上難當的惡臭騙過守城的阿哥,這才逃出城。走到西湖畔,心想已走投無路了,就地找了繩索縛石互綁沉入湖底。」
「哪知投湖後,閻羅王爺不收枉死鬼,想投胎都不得,只能夠附生在湖蓮根苗,每年在夏季露出湖面,在深更時分彈琴,聊慰自身魂魄。」說完更加悲傷。
「那一日,阿爹的魂魄飛來,說起有位傅書生會路過杭城,或許可幫助奴家超脫苦海,所以要我在此等待倌人。」講完,主僕又抱頭痛哭。
至此,傅筠卿總算瞭解了來龍去脈。全盤思前想後,回想起太湖畔殘塚前那幅仕女賞荷圖,莫怪覺得顧娘子眼熟,原來因緣早結。
筠卿又想起一事,便說:「顧娘子身世確實堪憐,無奈我一介落第書生,又如何能幫得?」
「這個輕巧,奴家兩人藏身在此二百餘年,傅倌人只消等這荷季過去,這處荷塘之中最後那株枯萎的荷叢,便是奴家埋骨之所。」
這夜筠卿睡得極不安穩,不知便罷,如今受人所託,合該如何撈出屍骸呢?好容易捱到天明之後,硬著頭皮向住持全盤和托。住持似乎早了然於心,只不斷撫摩佛珠唸著佛號。
唯今荷季未完,筠卿急忙趕路返回溫州取來所需銀資,再請住持協助僱工,一切安排就緒。
湖面的花葉陸續殘敗,最後剩下大小兩支蓮蓬了。馬上由住持助念阿彌陀經超渡,果然打撈出兩具骸骨。再將骸骨護送到蘇州木瀆鎮,與顧員外合葬,再重修那座百年墓塚。
辦完受託之事,筠卿終於能安穩入睡。又隔一段時日,不期然夢見了顧娘子二人前來叩謝,表示已得到閻羅王的超生許可。
傅筠卿自返回溫州,經由媒妁娶得鄰鄉林氏為妻,隨即林氏身懷六甲。隔年夏林氏將臨盆,筠卿再度夢見顧娘子,表示主僕預備投胎,與恩人再續因緣,說罷自雲端忽然騰出一條黃龍。
這時,一旁妻子突然孕痛,趕緊叫來產婆,順利產下男嬰。筠卿猛想起夢象,自覺這是冥冥中的安排,男嬰乃取名夏龍。
春花秋月,光陰消逝如風,傅家在平靜中安穩度過十數寒暑。這期間由於洪武年間朝廷廣開恩科,筠卿再次應試,終於考取進士出身功名,隔年往安徽太和擔任縣丞。從此官運大開,後又入朝為官遷吏部左侍郎。
夏龍從小聰明伶俐,得林氏悉心教導,及至十八歲應鄉試中舉,來年赴京師會試又中會元,待春闈殿試太祖親自策問,五經對答如流,全殿一片喝采,最終以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
傅夏龍狀元及第後,真是春風得意,獲當時名士方孝孺賞識,親自說媒將堂弟之女嫁給他。小夫妻巧合同年同月生,珠聯璧合,琴瑟和鳴,得三子一女。
永樂初年,方文正被誅十族,其堂弟方孝復這一支倖免躲過誅殺,因之夏龍趕緊辭官,與父親攜家眷二十餘口,轉往蘇州楓橋鎮經營米糧。
傅筠卿晚年志得意滿,兒孫滿堂財富滿倉。這一天想起若干年前路過蘇州的奇遇,便偕夏龍來到太湖邊。尋得墓塋,由於長期以來皆有派人整飭,猶如新墳一般。
筠卿坐在墓前思想起當年荷塘月影,玉人與絲竹宛若在目。細瞅四周欄板不免一驚,雕欄上鐫刻的一組連環故事,分別正是太湖品畫、荷塘相遇、挖泥現骸、夢龍報喜、及第耀祖與福壽雙全六幅。原來早在當年,早已經預示著傅筠卿日後的榮枯。挽著夏龍,脫口道:「這不就是為父平生的遭遇嗎?」
此時日頭已然西照,太湖萬頃波光,猶勝那日情景,令他不免有些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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