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人
杜鵑，古稱杜宇、子規，巴渠一帶，我的父輩們稱陽雀。「陽雀花開，李慧娘」，這便是模擬的杜鵑聲。杜鵑鳥是候鳥。因其啼鳴，聲音悲淒，古往今來，常常引發羈旅遊子、遷客騷人、失意仕宦的詩情。古來杜鵑詩情切矣，真真切切詩意烈。
古來杜鵑詩情悲。在古代詩歌中，杜鵑（子規、杜宇）意象常常是表達詩人的失意悲情、思親懷人、鄉愁別緒的載體。這其中，大詩人李白的詩尤為突出。李白一生輾轉蜀地與長安，仕途落魄，羈旅異地。每每蜀地春末夏初的子規啼，無不喚起他的鄉情別緒，喚起他的羈旅閑愁。在〈蜀道難〉一詩裡，他吟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在〈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裡，詩云「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在〈宣城見杜鵑花〉裡，有「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又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之句。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裡「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寫盡了失意落魄文人之愁苦。
以杜鵑意象抒寫詩人仕途失意、惆悵無助的詞壇千古絕唱，當數北宋詞人秦觀的〈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覓處。可堪孤館耐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詩人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一貶再貶的謫居的淒苦與幽怨。
借杜宇來表達遊宦思歸，反映詩人長年落魄、官場失意的蕭瑟情懷的詩詞名作，北宋婉約派詞的創始人柳永的〈安公子〉便是一例：「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遊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自別後、風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有別於借杜宇表達悲情的古詩詞多矣。唐代「小李杜」之一的李商隱，其詩〈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後人多認為是悼亡詩作。頷聯以莊子為亡妻鼓盆而歌和期效望帝化成子規而啼血，間接地描寫了人生的悲歡離合。雖非實寫大自然中的子規啼，卻很好地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這種非實寫大自然中的悲啼杜鵑意象的表達手法，更有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律句〈金陵驛〉：「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複何依？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這首詩是文天祥兵敗被俘後，又被押送去元大都，一路途經建康，宿於驛站時所作。尾聯化〈楚辭‧招魂〉中「魂兮歸來哀江南」的語意和望帝死後化為杜鵑的典故，表示詩人雖被迫離開故鄉，決無生還之望，但一片忠魂終歸南土。詩人這種心志，可謂哀苦之至。同他流傳千古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致，表現了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和堅定不渝的氣節，感染、激勵著後人。可謂是杜鵑入詩誓志的另一境界之作。很有積極意義。
更有特色的當數宋代李重元的詞〈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這是寫閨人春日思念丈夫的詞。傷春懷人，春愁繾綣，借不忍聞的聲聲杜宇，委婉曲折，輕柔細膩地透出了閨怨。
被譽為「詩鬼」的唐代詩人李賀，在其反映唐王朝現實社會生活的敘事詩——〈老夫采玉歌〉裡有「夜雨岡頭食榛子，杜鵑口血老夫淚」之句。詩人用杜鵑啼血來襯托和比喻老夫淚，充分表現了老夫內心的淒苦。其杜鵑意象雖表哀情，卻關注現實，是現實主義力作，與李白白居易等詩人借杜鵑意象表達一己私人情感的詩作迥乎不同。
感時傷春的古詩詞多矣。但借子規意象來表達此情感的古詩詞並不多。唐代詩人柳中庸的七律〈聽箏〉便是一例。「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岐路洛陽城」，頷聯描繪的杜鵑繞啼的暮春情景，渲染出一片傷春惜別之情。
北宋豪放詞人蘇東坡，命運多舛，一生大起大落仕途坎坷，但他樂觀豁達，被貶黃州、抱病遊清泉寺作〈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詩人借所見之景借所聞之子規聲，抒寫了另樣積極人生。小詞蘊含人生哲理，體現出作者熱愛生活、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還有北宋詩人王令的〈送春〉：「三月殘花落更開，小簷日日燕飛來。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詩人用這句來表達竭盡全力留住美好時光的意思，既表達珍惜的心情，又顯示了自信和努力的態度。此詩裡的子規意象與其它大部分詩歌裡借子規喻哀傷表達淒切情感大不相同，帶有比較積極的意義。
「一聲杜宇春歸盡」出自曹雪芹〈紅樓夢〉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詩題〈桃花行〉，為林黛玉所作。〈桃花行〉充滿了哀音，詩中表現了黛玉的苦悶。末兩句詩「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黛玉寓情於景，杜宇悲鳴，春已歸盡，花也謝去，人去樓空，簾櫳寂寞，空餘月痕，這是一個注滿黛玉悲傷情思意緒的悲涼悽楚的意境。「一聲杜宇」，「春歸盡」，「空月痕」，敲定了黛玉夭亡的悲慘命運。
縱觀詩歌史，有杜鵑的地方就有杜鵑詩，杜鵑是靈性之物，詩人情感的載體。古來杜鵑詩情切。
打工才歸來的那些年，身在故鄉，杜鵑的悲啼，啼吾失意，淒切入骨入心入靈魂，不禁作詩〈杜宇聲聲〉：「杜宇聲聲，響徹故鄉的山野。那執著的追尋，撕心裂肺的呼鳴，響徹我的記憶，橫戳我的夢境……//哪一片葉子是我飛翔的翅膀？哪一處枝椏是我棲息的驛站？哪一泊水域攝掠過我的倦影？哪一聲天籟裡溶入了我永恆的歌詠？……//一腔執著凝成對繆斯的忠貞，字字珠璣透著啼血的晶瑩。我常常夢想成為一聲驚雷，可恰恰違願，響成了一掌脆鳴，少有人聽……」走上教師崗位後，暮春時節，杜鵑揪心的啼鳴，又引發我樹志詩情，作就〈杜鵑〉：「四月從季節深處走來/驚醒了你的春眠//每一聲啼鳴/都是一顆種子/撒滿蜀地巴山/情切切 意綿綿//每一聲追尋/都是一個愛的驛站/無盡的山繞水環/濛濛裡 嵐嵐邊//每一聲思念/都是一粒肥分/滋養溝溝坎坎/盛開的映山紅/滴滴啼血染遍/是你永遠的心願？」近年來，每每在暮春的一聲聲杜宇淒鳴裡，見那些農人背著筐筐裡的芽芽秧秧，見那些農人山野田壟裡的弓影，想起關於遠古杜宇王的故事，不免詩情大泄，寫就了不少諸如〈在四月的罅隙裡，聲聲杜宇踩響了鄉愁〉、〈一聲一聲的杜宇，播在了四月〉、〈杜宇聲聲，開始在四月織網了〉、〈只有我，在聲聲杜宇裡，丈量杜宇〉等杜鵑鄉土詩。如今，杜宇聲又起了，每一聲杜宇，都震撼我的心魂。
杜鵑詩，詩杜鵑。古來杜鵑詩情切。杜鵑流長，詩流長。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