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剛剛
我眼前是一派由天然湖灘信手塗鴉的逍遙。孩子們在沙衍上撿蛤蜊,挖碉堡,吹肥皂泡,互相投擲不服從傳統和弦結構,卻動聽到令人著迷的水花。水花追不上白鷺和黑蝴蝶即興起舞的軌跡,便俯首彈奏流暉如碎鑽的湖面。滄波延展,倚岸的浮橋船亮出嵌入式揚聲器,醺醺然高歌20世紀末流行曲。音符縱身躍入浪聲與風聲,就著我從小喝慣的冰鎮蘇打水,沿喉嚨灌下去,蒸騰了仲夏的燥熱。當記憶的羅庚開始旋轉,我嗅到數量龐大卻不易具象的形容詞湧向靈感的泉眼,躊躇於噴發的幅度。
那時候是千禧年,我的歲數吊在一字頭末尾,我買《Hit輕音樂》月刊,在MSN上跟網友胡吹海侃。那時候我迷戀英倫新浪潮樂隊「文化俱樂部」,網路昵稱取了主唱的藝名「喬治男孩」,毫無徵兆的一天,有個叫「喬治男孩」的女生發來問候,開啟了我倆高飽和度配色的對白。我們聊喬治男孩的胭脂細眉、鵝黃眼影、亮粉腮紅、櫻桃唇彩、草編寬檐帽、雪紡蝙蝠衫,還有他掛滿絨球、流蘇、亞克力珠和碎絲綢的麻繩辮。
共享視頻的對話框裡,我和她逐幀分析「文化俱樂部」的音樂短片《因果變色龍》,喬治男孩慵懶的聲線和精緻的側臉總能激發我們作詩的衝動;每逢月初,我們一搶到新鮮出爐的《Hit輕音樂》,就拿出做閱讀理解考題的架勢,挖掘障眼法宣傳背後的內容。我記得她說過,好神奇,我們在不同的城市,卻總在同一時間做著同一件事。其實我倆的命運何嘗不是吻合的懸念?比我小三歲的她,將在三年後我面對留學申請的時刻面對高考,而素來悲觀的我,已經嗅到那是我們友誼的轉折點。儘管我努力從鮮少再版的時光裡偷出許多霎時,拼成一段通往「或許」的生活,但帶鎖的日記本依然低吟著我半喜半憂、半睡半醒的筆墨:「你像神賜的孩子般,現身於地圖上隨機的座標。你諳曉可以讓我沈淪的契機,可為什?我在你生動如畫的頹廢美學裡,看到了荒涼無際的倦意?」
我偶爾會想,什?是心有靈犀?是被夕陽醺醉的湖灘引誘我萌生貪杯之念的時候,身邊的手遞來插著紫色小紙傘的檸檬朗姆酒?是從多重嵌套的想像帝國一級級返回現實的失落中,郵件客戶端收到成分含80% 拯救傾向的雞湯贈言?我不記得有多少次對著沒有流星的夜空許願「不求黏?繳繞,但求縞?之交」,但我記得那個與音樂難捨難分的夏晝,如同第一個從天而降的問候,「喬治男孩」換掉了MSN上喬治男孩的頭像,我一眼認出新照上的面孔已被我找了很久。那張臉曾出現在街邊唱片店放映的宣傳片裡,憑短短幾秒緩解了我的社交恐懼症,催促我見誰問誰那是誰,可惜我只得到店長零線索的答案「不清楚,是朋友的碟」。所以在「喬治男孩」揭曉「此乃芬蘭樂隊HIM的主唱維勒·瓦洛」的下一秒,我便搜到了宣傳片的出處——音樂短片《與我殉情》,按下播放鍵之前,我已經啟動了「無限循環」功能。
藍,帶三點水的藍,湛藍。頎偉英拔的維勒從明明滅滅的湛藍中款款而來,星眸皓齒,韶發柔指,哥特式鬥篷如燃燒的血。亮色系樂隊向來逃不過我們的鷹覷鶻望,信息的分享不遺餘力,褒獎或貶損都無所顧忌,因為我們了解彼此的審美點。當我註冊論壇的網名叫維勒,申請郵箱填寫的用戶名是維勒,發信息時署名維勒,當別人一頭霧水地問我「你的英文名怎?讀」,唯獨她,發給我一張心領神會的卡通自製圖。圖中跳躍著我們用鍵盤上各種符號排列組合成的獨家情緒:下劃線連接兩個小寫字母n代表歡欣(n_n),數學符號「且」連接兩個同或運算符代表震驚(⊙^⊙)。足不出戶、風平浪靜的日常之下,湧動著與寰宇暗通款曲的瘋狂,我的抒情令周圍人茫然,但我從不茫然,因為我知道,千里之外有人懂。
我是下定決心遠航的人,從我被人嘲笑「離譜」的決心入侵異域的那一刻起,我變得抗拒回憶,我孤注一擲地向前跑,怕勉強甩掉的落寞追上來將我吞噬。大約越是年輕,越願意相信「反駁」的真諦,像化石用令人瞠目的魔法提前破譯了博物館殘酷的秘密。變成化石之前的魚兒習慣躲藏,在輕盈的遊弋中遁入水草,鑽進石隙,敏捷得毫無章法,似乎完全拋棄了慣性。但在博物館展廳裡,牠每根利骨都徹底暴露,如飛書走檄的鉛筆,高調地昭示著白玉映沙的野心。我望著細小的魚兒在湖中展翅,急速打轉的鱗片像半明半昧的漩渦一樣難於控制,又像洛可可風格的視覺陷阱,讓所有往事都具備了暗淡和耀眼的雙重屬性。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喬治男孩」不再發來信息,或者她發來過信息,但我不再回覆。我不記得為什麼卸載了MSN,也許是擔心無功力性的社交令我分神,也許是各種學習軟件占用了太多電腦內存。我不記得主導我課餘檔期的《Hit輕音樂》是怎麼跌出了我的娛樂榜單,直到有一天,我後知後覺地發現MSN生命週期終止,相關產品下架,《Hit輕音樂》停刊。同齡人對過往的緬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我在不合時宜的麻木中消化著多於遺憾的愧疚。我的愛淡出我脈勢的時間,早於它們的自主消亡,而它們被我提前行刑的事實,揭露了我趨近於薄情的博愛。
愧疚中,無預警地,很多被我蓄意淡忘的片段慢慢浮現。我想起「喬治男孩」興奮地複述她父母的許諾:若她能考上重點大學,他們就帶她去英國旅遊。我說如果我申請不到英國研究生院,還要請你替我致意喬治男孩,我和你一樣垂涎他的簽名照片。她不許我言敗,否則就用修圖軟體惡搞維勒的硬照。我想起靠撥號上網的90年代,我趁父親上班、母親去給我開家長會的空檔,偷偷上網下載「文化俱樂部」的音樂短片《我為你傾倒》,奈何網速太慢,兩小時過去,兩分半鐘的音樂短片下載進度條剛爬完一半。我想起讀舊日記時陷入的困惑,有些潦草卻洶湧的發洩讓我懷疑那是不是矯情的捏造,有些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像被颶風颳出了腦海,當它們如蜃闕般降臨並顛覆我的視野,我彷彿看到虛空的水域上逐漸加載的航線——一條靠無用功繪製出的航線,形跡可疑,無章可循,再過十年,二十年,我是否還會記得?
德國數字音樂雜誌DIFFUS在2023年4月採訪維勒,請他重溫HIM早期拍攝的音樂短片。當《與我殉情》的前奏點亮他在暗夜冰宮中凝望鏡頭的特寫,維勒愣了幾秒,隨即淺笑輕嘆:「花樣年華,花容月貌啊。」
維勒,你能預料到嗎,你這一聲輕嘆給了我多久的重創?你年輕的容顏曾那樣完美地映入我年輕的瞳孔,在你最風光、我最純粹的時候,這是不是所謂的緣分,福祉,命中注定的悸動?透過朦朧光影,我看到層層疊疊搖曳著千百種神色的五官——那不僅僅是維勒,不僅僅是喬治男孩,不僅僅是冠名「喬治男孩」的她,還有光陰在擾亂過我心跳的臉上無情雕刻的痕跡,那些一個接著一個走出我生命的人,失散在嵐煙中的名字,織進楓葉葉脈的無譜的輓歌……最後,是攜帶著被他們修改過的部分、繼續前行的我自己。其實迷戀誰不重要,關鍵是感受過,珍惜過,投入過,全身心付出過,人生,便已足夠。
孩子游泳遊累了,一身濕漉漉地跳上浮橋船,抓起一把薯片,邊嚼邊問我:「媽媽,你年輕時都玩過什麼?」我含笑望向他,有太多話要說,雙唇卻上了鎖,從一件事聯想出一串事,似墨滴墜入深潭,非預期的圖案溶解於碧波,安睡如初,又瘋過笑過。我不具備富有煽動性的口舌,只好將倖存的感慨混入筆下的散裝修辭,嘗試以某種低速卻不低俗的陳述,隱喻反覆斟酌的情愫:
在潮汐裡,我把痛苦全部埋葬
當結局降臨,我韜聲匿跡,所以
你看不到我如無言落花般的
泫然流涕
落花是星火,是香雪,是蝴蝶,是舊石器時代一樣渺然卻裹挾著文藝復興色彩的音節。華章無法將其重現,因為那是充盈了我最小質數開頭年齡段的,堅不可摧的流金歲月。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