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予涔 畫/胡采炘
日不落
喜愛圍巾這唯美的藝術品,是年少以降的嗜好。
看著長鏡旁懸掛的各色圍巾自衣櫃頂端噴湧而下,長長的流蘇像濺起的浪花,布面上的花朵刺繡於焉綻開。藍色披肩上幼弱虛線是退潮的波紋,垂掛於肩上隨身姿搖擺粼粼閃動,好看極了。
枕邊人送的植物染亞麻圍巾,它毛躁不平整的脫線顯現出一種自然不做作的質感,像走在迤邐無垠的沙漠裡編織起神奇的夢。有的圍巾如剖開的斷面樹皮,紋理乾裂粗礪,圍上它就忍不住摩娑它,像玩辮子,指腹上留有豐富的經緯觸感。灰濛漸層的圍巾像下過雨的傍晚,陰霾的天空薰染為一幀水墨畫。最喜歡的莫過於異國民族風;來自印度尼泊爾或有著波西米亞嬉皮的叛逆主張,不規則的刺繡、拼接、變形圖騰如乖戾的藤蔓爬滿長巾,調皮地衝出了邊框。只要著一件素衫,懸上大塊圍巾就能畫龍點睛般燃出火光,我便自黯淡中亮了起來,它是改變造型的重要開關。
在五顏六色萬花筒般的陳列架中挑選圍巾是挑戰自己的價值觀。
「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朋友的直言彷彿是一箭轟擊了我。我穿在身上給自己看,自己高興即好又怎輪得到妳說嘴?但免不了仍在意他者的眼光,畢竟打扮裝束是一場演出秀,穿給自己看還是別人看這很難說得清楚。最懼的莫過是枕邊人的話:「多少錢?」「真浪費!」「買得夠多了,還是我讓出我的衣櫃讓妳放?」彼時,他懶得跟妳高調談啥價值觀與欣賞妳選的「藝術品」,只因每條圍巾就像潺潺不絕無以逆流的數字,只會挑戰他的感官:「心痛。」
價值觀的演化亦視年代的流行性。
憶起年紀尚小時行經客廳,媽正目不轉睛地追著瓊瑤劇《雪珂》。劇中張佩華飾演清宣統年間帥氣英挺的男主角顧亞蒙,經常是在冰天雪地裡著一襲藏青長袍頸繞湛藍圍巾,深情款款地凝睇劉雪華飾演的女主角雪珂,多舛劇情與浪漫場景使得媽淚眼婆娑,不捨得再摁遙控器,廣告時間則忙著擦眼淚,八點檔時光誰來電找她交代我們一律說不在。但,我想問導演,在雪地裡只圍一條圍巾不冷嗎?興許是畫面要求,還是穿上厚重大衣頭輕身重太煞風景。我想,圍巾的主要功能即是點綴,保暖或許是次要。
想起媽那個八O年代,流行輕薄的印花領巾,小學時我總在見到女老師們抱著考卷圍著打結領巾於校園過道飄忽而過。我與妹妹總是在媽的衣櫥裡拉出大圍巾披裹著小小身軀玩起小飛俠的廝殺遊戲。圍巾上那些眼花撩亂的幾何菱格線條卻讓我感覺平坦,像是圖紙上描線後的填色,印花圍巾之後演化為印上連續圖案的名牌Logo,要價不菲。我不禁認同枕邊人的價值觀;心痛的代價是披上圍巾走在路上還得為對方打廣告?
說到名品,實不相瞞,心之所向是喀什米爾羊毛圍巾,主要是欣賞其不凡的工藝。來自冷峻的高山羊毛,經由老工匠手執鋼針於布料底坯上刺繡,再以鮮豔的植礦顏料繪製精巧繽紛的圖騰,讚歎乎。但最終,我只能在購物網上「望布止癮」,這是價值觀、心儀與心痛三方論戰後的結果。
圍巾說到薄也得論厚,最有印象的莫過是昔往過年返鄉,大年初一清早隨家人前往大廟參拜。寒冬裡,一群人著辣色紅衣圍著五顏六色厚圍巾一湧而上入廟,像是一串鳴放的鞭炮。冷靜想想台灣平地沒下雪也沒如此嚴寒,厚圍巾羽絨外套或許只有寒流幾日派得上用場吧,或是回歸造型搭配用?經這麼一想,《雪珂》裡的顧亞蒙僅繫一條圍巾就有了合理的解釋。終歸於本,打扮到底是以美為共同的依歸。
說到挑選圍巾,就得提到我養的那一叢詭奇的「圍巾瀑布」;有乞丐頹廢風圍巾,鄉村與現代感的拼接布圍巾,點點斑駁長紗巾,來自印度的硬式及地圍巾,尼泊爾水煮羊毛刺繡披肩,不規則流蘇圍巾,潑墨藍染披肩,黑雲朵旋轉輕絲圍巾……。
「也不想想妳幾歲,老是奇裝異服!」「好好衣服不穿,不是破洞就是褪色!」在枕邊人嚴正抗議下,我仍是秉性不改堅持「做自己」;頭頂綁包包頭,全身黑衣水洗破褲肩揹補釘布包,再颯爽地披上圍巾,出門去!
而成為自己認可的「自己」於我而言是艱難的事。
我變成真正的自己是有因由的。自小讀美術的我,在家族企業經營者父親的影響下,棄畫筆從商,因而前半生人設大改,幻變為「標準上班族」。著筆挺套裝尖頭高跟鞋頸懸銀鍊,數字極糟的我日夜在布滿荊棘的報表裡穿梭,行銷經理一職的名牌別在身上,針頭刺得我血肉模糊長膿生瘡,就像一團花綠的厚圍巾裹得我氣喘吁吁。方方正正一絲不苟並不適合我,我成了陌生的他者。而在人生上半場退役後,揮別了職場噩夢,我終於能夠做自己。不知不覺中我長成了這般「文青老少女」的樣貌。
但,「做自己」好像有點語病;穿衣戴圍巾還不是有那個邪惡心思是要秀自己,美美地穿給別人看,那又怎麼能說是扎扎實實地做自己呢?想到這裡就覺得我未免太假清高,忍不住羞愧了起來。
我才逐漸覺察沒有人能真正做自己,在辦公場域得戴面具,見客戶得再多戴上一層,面具下當然是機械式對話:「您好,很高興見到你。」(看你這回還想砍我多少價?)「等我回去再跟公司的人討論一下。」(談不下來白來一趟,回去該怎麼跟主管交代?)又或是「經理,我塞車遲到了。」(睡晚了,趕上班真是痛苦呀!),「企劃案還在寫,最近忙有點耽誤。」(想不出來該怎麼辦?),足見在職場上成為真正的自己需要極大的勇氣。但鐵錚錚地做自己,那不就像把利刃毫不留情揮向他者:「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直言不諱彷彿是一種無心的傷害。(我只是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呀!)那還是將「最真實的自己」摺疊好放入口袋裡比較安全。
回到衣物的價值,曾聽人云云:「衣服的功能在於保暖。」這句話實在直接又炸裂,那喜歡圍巾的癖好就得被徹底推翻了。畢竟,圍巾保暖的功能不能凌駕大衣,不過是一塊布的設計,那為何讓人癡迷,家裡養著一叢叢繽紛瀑布海?有趣的是,「瀑布」二字也直白地說文解字;每條瑰麗的布湧下,方是珍藏好物。矛盾的是,我輕視「多巴胺」這種瞬間表淺穿衣買服的快樂,如同五分鐘吃完一塊精緻甜點,甜膩又短促。就此,我嚴正譴責自己的愛慕虛榮,明明年歲已長,還不認分點套上碎花衣褲逛公園跳廣場舞,或坐在便利商店圓椅上滑手機,卻還夢想著做自己、蓄養一座瀑布海,還自圓其說地宣稱它是藝術品,這不免淪為資本主義式的自欺欺人:買買買。
但我仍不得不褒揚這美麗神奇的工藝。看那美學看那圖騰設計看那繁複工序看那布料質地,自小小布框中發展出的精緻創作,不免令我讚佩。我想,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貢獻給美學,將素淨布坯幻化為藝術品,這才是真正的「做自己」吧!
怪的是,現今社會默默倡導著「成為優秀的他者」的普世價值觀;成為金字塔最上端的人,成為會讀書的人,成為白富美高富帥,擁有高官厚祿好職業,嫁娶富裕的家庭……,加上社群媒體的推波助瀾,「炫耀」便成了閃亮的主流。於社群媒體上秀出圖片取得羨慕的目光:幸福人設、坐豪車吃大餐、出國旅遊,就連拍照也得為自己P個圖展現完美的一面(我自首P圖,我也從眾如流)。
故,如同挑選圍巾一樣,別被光鮮的主流價值所蒙蔽,首先得拆除那些自小耳濡目染「別人賦予的價值觀」才能做自己。深掘內裡,探索屬於自己真正的價值觀。這麼說來,我該感謝讓我養一叢圍巾瀑布的心痛枕邊人,讓我在職場退役後的大草原恣意奔跑「做自己」,讓我快意地丟棄過往那些不合身的矜貴套裝、無用的虛名與權力,遠離那片令我焦慮的數字海,實實在在地做回自己,成就了現在這頹廢風的老少女,我。
絮絮叨叨老半天,跨過了半座人生拋棄了舊裝束,甚至遠離了原生家庭的商業文化與職場創傷,我會後悔洗心革面做自己嗎?不會。我仍會繼續讓這叢瀑布海更加壯闊嗎?當然。每一條圍巾都是陪伴我成長的證明,我在這叢燦燦繽紛的海上泅泳,越過了一波波高聳浪濤,我與他者一樣破爛而堅強,勇敢自信,披上我鍾愛的圍巾,我忠於自己,餘生不會再為了證明自己而效忠別人。我只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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