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畫/崔俊平
馬尾,這對我而言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乍聽這地名,卻讓我想像跟馬的尾巴有關,或者地形像馬尾吧?後來才知道事實不然,此馬原來是巨大石礁,形狀如馬,馬頭朝西,退潮時可見,潮漲時則隱入江面,故有「礁西馬頭江,礁東馬尾江」之說,而且漩渦處處,常造成船難。後來永樂年間,鄭和的幾十艘船隊在此不遠處定錨航線,湊泊集聚,因此為了解決暗礁的問題,遂在石馬礁上鑿石立柱,夜裡點燈作為警示,以免船隻觸及險礁。從此石馬礁上的航標燈柱遂成了一個地標,周圍一些地方也以石馬礁之為馬命名。北側中岐一帶稱為馬尾,對江南方則稱為馬頭。然而真正讓馬尾這地方聞名,主要還是因為一八六六年由沈葆楨主持的船政學堂落戶於此,造軍艦、訓練海軍,更是中國第一間海防事務機構,由此而開啟了中國自強運動的海域天幕,也掀起了近代史上一頁海上風雲的浩瀚大曲。
馬尾實際上離長樂太平港不遠,那正是六百多年前鄭和下西洋出海劈波斬浪前,百多艘船師駐泊的港口。而滄溟十萬里,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起點,也是海航探險的起錨之處,只等待東北季風一起,就浩浩蕩蕩地向南方海圖衝浪遠揚了
在馬尾下車不久,站在我身旁的翔哥指著東面的方向說,那就是長樂,鄭和船隊集結和伺風起洋的地方。我眺眼望過去,卻只見不遠處的閩江如帶蜿蜒而流,江天漠漠,雲高樹遠,再遠些樓層高高低低的,如此近,卻也如此遠。然而,馬尾和長樂,兩岸相對,卻在不同時代,扮演著非常重要的海上建瓴基地啊。
在太陽老熱的天氣下,我們一行人從邵忠路穿過去,走過偌大的廣場,到馬尾船政博物館去。是啊,歸來仍是少年。我看著船政貼在牆上的標語,想像著海軍少年充滿昂揚之氣,站在甲板的船欄前向著浩瀚藍色大海揮手;而新時代,鯤游萬里雄風起,一任雲飛上九天。戰艦破鯨鯢,是百年前師夷長技以制夷,自強運動的夢想。我突然想到了嚴復,嚴復是沈葆楨開辦馬尾船政學堂第一屆以第一名考進的學生,那年也才十二歲,等到十七歲畢業,已是英姿煥發的少年了,心懷壯志,並等待鷹揚天下的年齡,正也符合梁啟超〈少年中國說〉的鷹隼試翼,風塵吸張,智強並舉的期待。然而在甲午之戰後,嚴復發現只有器物的發展,卻沒有思想的提升和改變,還是很難讓中國強大起來,所以才有後來《天演論》與《原富》等書的翻譯和思想的引入。然而,船務仍然是一個國家強大的象徵,只有堅船利炮,始能守住遼闊的海洋,也始能壯大一個國家的汪汪宏願。
我一邊想著一邊隨著前面的腳步踏入了博物館的大廳,歷史紀錄的長廊,有多少人在此前仆後繼地為船政事業付出一生的心血,並夢想著中國的海上艦隊能夠乘長風,破巨浪地駛向了世界的最前端?所以這裡無疑是海軍史與科技史之外,收集、保存和展示了中國大大小小海上藍色夢想的地方。這地方,是海航夢想重要的集中地。起錨了,起錨了,啟航在破曉……我彷彿依稀,聽到了雄壯悠揚的海軍歌聲唱起,在大廳。然後就迎面而來目觸到古銅牆上嵌著一艘軍艦雕像,仿似有乘風破浪之勢,以及機械操作和齒輪的船政象徵,配上1866、愛國、創新、科學、圖強的年號與精神標語,組構成了一幅氣勢磅礡的畫面。我們站在雕像旁,感覺有一種回到了1866年晚清時期船政革新,正要踏向新時代與探向未來與未知的興奮。歷史似乎就在不斷前進和流逝中,展示了一個個夢想的誕生又破滅,破滅又誕生的過程,百年的奮起,百年的圖強,百年的大夢,百年的滄桑,費盡了幾代人的心血,甚至生命?時間悠悠,似乎已經回答了所有的問題。
因此,走入了這座文化博物館,讓我感覺重新走進了中國近代史的一頁,走進了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後,充滿奮進、屈辱、圖強的故事裡。而一代人只做一代人的事,在那風雲交際的時代,只有國家強大了,人民的脊骨才能挺立,才能勇敢和自信地抬起頭來面對四方八面伺機侵襲而來的風雨、甚至嘲笑與攻擊。我轉過頭來,似乎看到了穿著青緞官服的沈葆楨就站在那銅雕的牆角,靜靜的點頭,微笑。
我們循階登上一樓,即目觸一大型浮雕銅板闡述船政在國家振興和民族救亡的迫切需要。而那正是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後,西方列強從海上以強艦利炮寸寸逼迫的時代,那也正是中國處在天風海雨,雞鳴喑隱的時代,曾經與洋人交過手的林則徐已死,編寫過《海國圖誌》的魏源已死,曾經投入抗英行動和著有《海國四說》的梁廷?也已死,此刻四海蒼茫,西潮滔滔,誰能挽狂瀾於既倒?只有左宗棠宛如在晚清一片晦暗夜裡的明燈,照見了眼前的一條出路,就是辦船政,以西式教學、造船,創建水師等以守護一片柔弱的海權。源於這一份近代化的思想,才能引進了西方技術、管理、學術,和新思維,以便開拓出中國海防的新世紀。而左宗棠在同治五年六月的一封奏摺,無疑為中國海域,翻開了一頁新的歷史,也開啟了中國船政一個宏偉壯闊的里程碑。
我看著眼前巨大的銅雕「鐵石同心」,銅雕上塑著三位穿官袍戴烏紗帽,一位穿西裝,一位穿長袍馬褂,以及另一位穿軍裝的,應該就是左宗棠、沈葆楨、薩鎮冰、詹天佑、嚴復和鄧世昌了。這些除了船政學堂創辦人與大臣外,就是學堂培養出來的第一優秀學生,這些人有的成了中國鐵路與工程之父,有的成了翻譯家,也有的戰死於黃海之上而成了一代忠烈。我記得以前看過的電影〈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當飾演鄧世昌的陸毅在致遠號被日本巡艦吉野號攻擊得苛沉無以續戰時,企圖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掛起衝鋒旗,想以此通過加速撞擊撞沉日艦主力,最後卻仍被一顆魚雷炸毀而沒。鄧世昌落海後原本可救,但他在出戰前就誓欲與敵艦同沉,因此拒絕救援而壯烈犧牲。當時看完電影後頗為噓唏,這樣的捨身取義是否值得?但如文天祥所說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捐此一微軀,以報國恩吧?但不管青史也好,國恩也好,鄧世昌的死,仍然無法喚醒沉睡的古老帝國啊,晚清的歷史仍然處在山河破碎之中。因此甲午之後,接下來「馬關條約」的賠款與割讓台灣,幾乎讓舉國同哀,丘逢甲更因此悲戚地寫下了「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的痛史之詩。海軍,也一時沉沒在西陽殘照的一片蕭瑟秋風裡了。
我在一樓兜兜轉轉,蕭瑟的秋天在遙遠的博物館外,博物館內,冷氣空調中,歷史的教訓排列成幀幀圖片、說明文和人物介紹,一列隨著時序展覽而去。而開眼看世界,卻是要從一場虎門銷煙的戲碼開始,海上的西洋巨砲,更狠狠轟醒了老大帝國沉睡千年的大夢,天下已不成其為天下了,世界正以無比迅速的凶猛,從海上而來,正欲吞噬那片肥美的秋海棠之葉,因此誰還能閒眼獨安於成為神州袖手人?誰又沒有受到林則徐的影響?不論是編撰《海國圖志》的魏源,還是奏請在福州馬尾創辦船政的左宗棠,大家都在尋思為積弱的清朝尋找出路。而海防天塹,鯨鯢跋浪,馬江之戰,風雲幾度駭眼,總是叫人唏噓長嘆。鴉片戰爭的背後,不就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道理?道光阻擋不了一時,林則徐也阻擋不了一時,四萬萬人阻擋不了一時,滄海橫流,每一片片掀天的波浪都在呼痛,也都是一頁頁創傷史啊。我瀏覽著「艦已亡,旗還在」的走廊圖片,想著那一群群留法留英的海軍子弟,從長袍馬褂留辮子過渡到西裝畢挺,短髮清朗的身姿,卻仍無力挽古老帝國於一傾,留著一桿孤旗,在海風中邋邋拍打自己的傷口,那是何其蒼涼的情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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