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畫/簡昌達
短短伏羲氏轉為長長神農
狗和貓是現代人的寵物,我常被寵狗的人問到:你小時候的寵物是什麼?
小孩子有樂高,有火柴盒小汽車,他們也問過我:爸爸,你小時候的玩具是什麼?
我總是一愣,沒有答案可得。
後來想想,伏羲氏那麼努力馴養動物,我怎麼可以辜負他,竟無寵物可親近!
再想想,有。潮興村的三合院,我們養豬,也養雞鴨。豬,圈養在豬舍裡,有力氣的大人提著一桶一桶的廚餘、番薯葉去餵養;雞鴨,棲居在屋簷下走廊搭起的竹架子,我負責趕雞上架,二姊養鴨。
我們家的雞,我都認得。
讀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負責餵養家裡的小雞,老鷹盤旋上空時,拚命也要驅趕小雞躲入稻草垛裡,黃昏到則招呼他們登上竹篾編成的梯子回二樓竹編的巢休息,從地面算起三尺高的一樓是給振翅也飛不起來的鴨群聒噪。
八卦山是南路鷹(灰面鵟鷹)的航路,十月十日前後會沿著八卦丘陵上空飛往南方過冬,台地的山林是南路鷹停棲的中繼點,供應著十二生肖的鼠、兔、蛇、雞。我們家的小雞很小時,他們的母親會招呼小雞躲入翅膀下,再大一些,母雞的翅翼圍護不了,就是我壓低聲音催促他們學會隱身以自保的工作時程,吆喝的聲音要讓小雞聽懂,卻不能讓老鷹發覺,既要溫柔,也得威嚴,還要放低音量,六歲的小男孩是在這時候學會當老師應該養成的聲音拿捏?
因此你可以確認,我是我們家世世代代小雞的保母,因而也確認了:我們家的雞,我都認得。只是不能確認他們算不算是我的寵物,每天隨在我腳下飛著跑,跳著走,我每天趕著他們出巢啦、啄穀粒啦、躲老鷹啦、回巢啦。——他們算不算是我的寵物?
但我仍然是我們家的小雞,真正張開無形的大翅翼圍護我們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是我阿嬤。
我們都招呼好雞鴨入巢以後,阿嬤才會布席吃飯,飯桌上一定會有蕹菜、醬筍、菜脯、番薯籤穿插的飯——而且只有這三樣菜、一鍋飯,餐餐如此,年年如此。「吃菜命」,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路過我家,說我一生「吃菜命」。——真算準了,真說對了,我就是這樣吃菜長大的!
——就學神農氏嘗百草吧!雖然我們只嘗了蕹菜、茄子、高麗菜、白蘿蔔,嘗他們白白胖胖的精壯期,也嘗褐黑鹹皺的初老歲月。
——就學神農氏喝茶吧!可以解百毒,解百憂。雖然我們沒有魚腥可去,沒有油膩可除,就開始喝茶了。
忙的時候喝茶,閒的時候也喝茶
農田忙的時侯,天還沒光,爸爸就帶著一大壺茶米茶到田裡,九點十點間,還要追加一壺。茶米是村子裡柑仔店買的,半斤、一斤的買,店家大鏟、小鏟的舀,有淡淡的茶味卻未聞烘焙香,爸爸最忙的時候,拿起茶壺,壺嘴對著人嘴咕嚕咕嚕直灌直溉,放田水進秧田那樣迫不及待。我有樣學樣,放學回來,豪爽不減,灌得衣領雙襟也涼快無比,阿嬤「款款飲款款飲」還沒說完,我已經放下了茶壺,逗小雞去了。爸爸的豪邁,只有這點我算得上是農的傳人,其他劈柴啦,挑水啦,割稻啦,我念書去了。
晚飯後,阿嬤招呼大家搬竹椅、搬凳子、搬椅條,三合院的門口埕擺成自由隊形,有時還鋪上草蓆,夏秋之際,我坐著躺著望月觀星,幻想自己的章回。這時的茶壺小了一號,茶重新
撮了一把,茶壺和杯子也有自己團坐的竹椅,大人談他們緊要或不緊要的事,我想著緊要或不緊要的同學、漫畫週刊一期一期的義俠黑頭巾、小說裡的小細節。
大大小小的抽屜,或許不容易找到「一角銀」,阿嬤安頓的星夜茶席,安頓了我白日裡微微驚惶的心。
「來,飲茶。」
「好,我自己斟。」這樣的場景和對話,近二十年我常去的漳州古城,時不時就複製在街頭,這一頭,那一頭,三兩個閒悠悠的人,或站或坐,圍繞著一張兩尺長的木桌,一壺茶,五六個陶瓷茶甌,還有摺疊好的茶巾隨伺左右。
這是阿嬤清朝以來的生活實錄,還是漳州府宋代遺下的記憶?
漳州人林語堂說:「只要有一把茶壺,漳州人到哪都是快樂的!」
「來,來阮兜泡茶。」「來,來泡茶。」飲一杯茶,只要三兩分鐘,泡,那就可能一個下午了。漳州人是這樣招呼親友,有時是陌生的路人甲乙丙丁。
就這麼一張黃昏開始的阿嬤小茶椅,是我託其心、安其文字的靈府,是長長的神農路。
烹茶「宋韻」,煎茶也是「宋韻」
喝茶,到現在我還是延續阿嬤的話:食茶,複雜一點的:食新娘茶,日常一點的:飲茶的變聲?
似乎都跟國語、漢字的使用習慣有那麼一點小異。
煮茶、煮開水,阿嬤說的是:烹茶、烹滾水。「烹」這個字,東漢許慎《說文》沒有收錄,但宋朝丁度修訂的《集韻》,收入「烹」字,放在《集韻》卷四的「平聲.庚韻」:「烹,煮也。或作亨。」,在稍微往前的篇幅還將四個字列在一起,注音為「虛庚切」,同樣註解作「嘉之會也」,註明「亨或作享。」將《集韻》的這段文字連在一起瞭解,烹、煮,同義,「烹」很有可能從宋朝開始就唸作「虛庚切」,近乎阿嬤唸的。而且,我們熟悉的《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第六十章),《孟子》:「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萬章上),都用「烹」來煮小魚,水煮的成分多些,因為水煮大魚,不至於魚肉熟爛而散碎,但煮的是小魚,那就特別要小心謹慎了,何況是小國政治!鄭子產講的也是小魚苗,才會交代校人好生養在池子裡,沒想到校人烹之於鼎!
巧的是,今天我們所見的「茶」,是不是很像一條一條小魚?漢.王褒的〈僮約〉:「臛芋膾魚,炰鱉烹茶。」也是茶與魚相對,芋與鱉相對,不僅相對,體型還相似哩!煮茶、沏茶,阿嬤說烹茶,是不是很有「宋韻」?
煎茶、煎藥,我相信你阿嬤、我阿嬤說的都是一樣。
木柵貓空有「煎茶院」飲食包廂,大家以為台灣人喜歡玩「同音梗」,是由五權分立的監察院而來,其實,北宋蘇東坡〈試院煎茶〉七言古詩,用的就是「煎」字,題目用「煎茶」,詩中三度出現「煎」字:「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詩一開始,水滾生波的「蟹眼」「魚眼」就開始冒泡了,耳旁傳來水沸的聲音「颼颼欲作松風鳴」,宋朝人煎煮茶水,歷歷在前,阿嬤,不也歷歷在前?蘇東坡說「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不也是古今同調,萬事何如舒暢!
沒有理由的喜歡就是真喜歡
阿嬤有一天問我,喜歡喝茶嗎?我說,喜歡。
能說出一百個理由嗎?
茶是植物,不會傷害任何動物。
茶忍著天地的寒冷,火的烘焙,滾燙水的沖泡,卻給人帶來香氣。
茶是樹葉,卻有隱隱的花香、果香。
茶能回甘,進入記憶。
茶像你……
阿嬤掩住我的嘴,憨孫,好啊好啊(好了好了),泉水自然湧出,水滿了自然溢出,真正的愛不需要理由啦!
但我繼續喝茶,寫茶詩,寫茶葉的色澤、光澤,寫製茶人的手澤,寫茶最基本的、與天地心相通的潤澤,寫茶的色相、精靈、魂魄,我不一定寫出茶的一百六十八相、一百六十八好,這,不一定是茶的全貌,但也不一定不是茶的髓、茶的愛,茶予人、茶與人那份天地心相通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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