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本願

文/圖 李民安  氣象預報說,極端氣候下的炎熱高溫要持續到下個星期,中午跟朋友在西門町一家冷氣強得還要加件衣服的餐廳,吃了一頓並不合時宜的火鍋,飯後決定走到中華路和長沙街交會處的「西本願寺廣場」去寫生。 那裡有一棵漂亮的大榕樹可以遮蔭,雖說偶爾吹來的微風仍是滾燙的,但酷暑中遊人稀少,環境十分清幽;在樹蔭下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拿出畫本和水彩開始作畫,先用鉛筆打稿,但這座鐘樓的草稿看起來比例很有問題,該怎麼該呢?略一思索,想起女兒跟我說的:「把你看到的顏色畫上去,不要想太多。」好吧,乾脆不管草圖,直接起筆,沾了顏料往畫紙上圖去。天熱,水分乾得很快,所以畫的速度也得加快,才能在畫紙和底層顏料徹底乾透前,加層次上色和做出渲染的效果。 這裡原來是日本京都西本願寺1897年來台灣購地後蓋的別院,在1901年到1934年間,本堂、御廟所(信徒納骨所)、樹心會館(活動集會場所)、鐘樓、輪番所(寺廟負責人的住所)、庫裡(寺院僧侶主要生活空間)、山門陸續完工,並鋪設了參道,正式名稱為「淨土真宗本願寺派台灣別院」,獲得日本本山的核可,取得在台佈教的領導地位,是當時台北市的重要地標。 台灣光復後,警總交響樂團曾進駐,國民政府1949年遷台,第六軍團也曾在此聚居,1954年中華理教總會在這裡成立「理教總公所」,附近成為許多大陸來台軍眷,和中南部移民的聚居之地,居民將原來的建築分隔成許多居住單位,形成日後的「中華新村」。1975年的一把大火,本堂、庫裡、御廟所等主建築皆付之一炬,如今,僅存的鐘樓、樹心會館為市定古蹟。 正用針筆在畫得差不多的水彩上進行後期的勾勒,一對夫婦帶著一雙兒女,信步走到我身側,男孩大聲說:「我也好喜歡畫畫喔。」女孩怯生生的:「我也喜歡,但是畫得不好,畫得不像。」然後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討論起繪畫「小道」,結論是:「到聯考前,就都得放棄了。」 他們走後,一位體格精壯的中年大叔,牽著微笑單車也來看我畫畫,他操著廣東口音,談興極濃:「我年輕時,也很喜歡畫畫,本來我想學美術,但是媽媽反對,她要我唸書,考大學,我沒有辦法;後來在大學愛上一個長頭髮的漂亮女孩,她是我的初戀,也很喜歡畫畫,可惜後來移民到美國去了,我真的好難過,到現在都還會想她。」不知道他怎麼這麼容易就把心裡藏了幾十年的愛戀,跟我這麼一個連陌生人都談不上的人和盤托出? 我手裡沒有停的對他說:「你喜歡的話,現在再開始畫,也不晚啊。」 大叔嘆息:「不行了,現在拿起筆,線都畫不直了,不過我現在練身體,你看。」他很得意的秀出手臂上一球球的肌肉,和鼓脹脹還會一跳一跳的胸肌。   「本願」是佛家用語,是指諸佛菩薩在修行時所立的誓願,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原有的心願」。每個人一生都有過很多心願,但在長大的過程中,這些大大小小的心願,被外在的現實、自我的改變,和「為了你好」的強迫一一擊潰,只有在偶遇的別人身上,才有機會憶起無數個被放棄了的本願,品品心裡雖淡卻還是有些滋味的一點點羨慕,和一絲絲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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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走在天人菊的小路上

文/攝影 洪金鳳 五月回澎湖的時候,東北季風已經不見了,放眼望去,見到的景象都是萬象回春,枯黃草木變青綠,黯淡海水變靛藍,熱情的陽光也順勢發揮功力,將飽受一季寒風摧殘精神萎靡的大地,再度喚醒。 那天走在開滿天人菊的小路上,無風無雨,天氣晴朗,花兒爭豔,我在天人菊花開的馨香裡,聞到人不親土親的馨香味道,讓人陶醉其間,久久不願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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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新生 綻放

文/攝影 Vivien 連續雨後,有時候在枯木上面,可以看見美麗的蕈菇類,小時候外婆曾經帶我看過這美麗,所以腦袋瓜裡面,對這個枯木上面的蕈菇類印象很深,也很很喜歡那個色彩鮮豔的顏色,外婆還告誡:千萬不可以採食用,因為美麗鮮豔的東西都藏著危機。 雖然知道蕈菇類有毒,有時候還是會在下雨後,特別留意這些枯木段,常常不經意地發現,這新生後的短暫綻放,可惜常常太陽出來後,蕈菇類很快就枯死了。 常言道:枯木逢春再生花,歷經了季節交替,冬盡春來,化做春泥,根卻是更能深植穩定,或是大地的雨水滋潤,興許能再次開花結果,可能過程中有波折與困難,只要時運轉變,自然一切景象回復,恢復了活力,如同這些枯木上面的蕈菇類,好比我們的人生,只要蓄勢待發,做好準備,忍人所不能忍的苦,潛藏是為了等待重量回歸出擊,這人事物重新獲得生機,即可以新生,綻放,更能期待每天開出一朵美麗的花,迎向光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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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手機實驗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曾經回到居宅後的每個下午,我把手機丟在外頭堆壘的紙箱上,一只我久未洗滌的帆布袋,紙箱在租賃的樓梯間,房東說可以自行運用。 樓梯僅在轉角處有對外窗,外頭的風大時,室內安然無風,然而即使紗窗細密,也仍會帶進塵埃。 樓梯間總是陰陰暗暗,若西曬的能量足夠,那絲縷的熱才會竄燒而來,否則它終究是暗房的料,所幸房東殷勤掃灑,在陰冷處除了偶爾蠅虎溜過或斑黴暗樁,大抵而言是我還能接受的儲物空間。 我秘密地把手機安放在帆布袋裡,帆布袋挨擠皺褶且因潮濕而爛糊的發票。我通常每週整理發票一次,但那帆布袋因著前些日子穿著防疫裝監視國中會考,至今被我居隔門外。 我心裡是發病的,擔憂病毒布局,於是遲遲未曾碰觸、不敢洗滌,深怕染疫。不過我自嘲經過一週後它仍在那,可見疫病只是藉口,更多的是主人的懶。 手機於外,我於屋內。手機的微末呼喊隨時打斷我的專注,於是它的外派,對我而言是靈魂自在的放飛,為了將工作與生活切分為二,(工作時盡可能微笑面對同事,積極正向處理雜亂事務。返回仄屋,我將自己鎖進書頁或電視的世界)我得試圖如此。我太容易分心,原本要查找的資料,被手機訊息引誘,初衷即忘而開始耽溺衣飾,或讀起某篇文章,立志的、星象的,甚且如何安頓老年的。它們蜂擁而來,淹沒我原初的意圖,我被土石沖積為攤平的三角洲,忘記原本待辦的事項,回神過後,時間通常已歷半小時。 若發現好網好物,又忍不住轉傳與朋友分享,朋友回丟她的感受,這一來一往又耗費半小時,於是原初為了一事只需幾分鐘便打理完畢的,竟花了若干倍的時間。 情何以堪? 轉瞬黃昏逼近、夜寐降臨,忽忽感受時光之快,也忽忽感覺一事無成。空虛到來、挾帶一日過似一日的老邁,還有多少時間可浪擲?對於中年的我已走了人生大半,後半部怎麼寫法都還不清楚,若得一一對抗病苦,體魄精神薄脆,將今之精力投擲在訊息破碎的網絡,哪裡是智慧首選? 這於是也成為我嘗試將手機鎖在門外的原因。 第一天我在屋內,時時想起隔牆的手機,我想起四次,幸好都被我壓抑住。我問自己衝動所為何來?擔憂工作上門,而我未能及時處理。 想起疫情炙烈時政策善變,我的手機直到夜間六七點仍然響得發狂,那陣子我笑稱整座城市都是我的辦公桌,腎上腺素時刻洶湧分泌,漏接訊息讓我焦慮、未能佈達消息讓我擔憂在職場上受到負評。 我總是聽到誰說誰做得不好:「人在職場而心在家庭」,我總是看那人在北地的風中活成嶙峋尖削的體貌,不似山之矗立,卻宛若千年白楊死而不塌。比方線上教學而稚兒一旁嬉鬧,身兼母職,這畢竟是不得已的,一個女人哪來的三頭六臂,然那人的苦撐,他人未必體諒,我便曾經聽聞有人說那人的不是。 我默然無所應,可心裡想到自己若有些微差錯,恐怕也淪為他人嘴底的肉末。深恐那些耳語中有我的名。那些折磨人的語言,不會親自找上門,都是隱隱約約在人背後而難以捕捉。但我總是畏懼。教室裡的每雙年輕的眼神都有許多批判,這背後還有家庭的指教,我在茂林中披荊斬棘,可是心好小了啊,皺成老者的紋路、樹樁綿密已極的年輪。   隔日清早我察看手機,驚覺自己「顛倒妄想」,沒有誰撥電話找我,LINE訊息也只是廣告,我笑對自己無知,更想起朋友曾對我說:「妳那麼會想像,去寫小說好了」。 然而我感受的並非邊緣的孤涼,而是逃過一劫的快慰,我不喜歡輕易地被人找到,或抓過去閒聊(除非我情願交遊),更討厭被訊息廝纏,我的思維如樹懶,下班時,我只想躲入巢穴靜靜捧讀書寫或看電視。 然而手機的實驗終究在疫情趨緩時終了,我洗滌帆布袋,晾乾,讓陽光驅除病毒、驅散那陣子面對疫變的恐懼,以及恐懼孳生的妄念。於是又如往常,在手機上滑開自己的視野和朋友互動,但是很快地遠離它,拘謹規律地完成我的待辦事項,每完成一事,心中便豐厚起來。 我要的是豐厚,如果生命終歸塵埃(《聖經》中的狂暴颶風吹起,把馬多康變成塵埃和殘磚碎瓦的可怕漩渦……),我還是想要經歷「有」的豐厚,而後看透一切的「無」。看來,終歸為頑石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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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荷塘露珠

 文/攝影 梅子 被一片荷葉,收存了一整夜,然後珍藏起來的一顆小小露珠,更是一種美。小,迎著初陽,卻晶瑩如珍珠,比一池塘大水還聚焦奪目,就如同那墨色未退夜空裡閃爍的一顆星子,似乎也儲存著一種天地間的神秘。 對懷有志氣夢想的人來說,會想佔有一整個浩瀚無垠的宇宙,還是僅僅擁抱那看似小小的星子?也許,有人想據有弱水三千,有人卻只取一瓢飲。不過,當朝陽君臨大地時,它當然不容許有遺珠之憾,所以會急急忙忙將一池塘殞落人間的閃亮露珠全數收回,也如同會讓天空的星子相形失色一樣。因此,如果要欣賞這些被荷葉以張開大手細心努力呵護了一整夜的小小露珠,就得學我在天未亮前就起身,趁夜深人靜時,找到這城市邊緣裡唯一且難得的一塘荷花池。 在杳無人跡的夜色中,在只有唧唧蟲鳴的偏僻中,緩緩繞著池塘搜尋。 有人會如我這般癡情,只為了收集秋天若干荷與葉,以及露珠的身影,就連夜驅車而至?夜空中有星子頻頻閃爍,池塘夜色裡也有露珠熠熠生輝,它們在秋風的輕輕吹送中,微微搖曳著高貴神秘的銀光,而一波波粼粼的水紋波光卻只能在周圍陪襯地蕩漾,如果我不能在天色大亮前為它們小小的微弱卻易逝的光彩,留下可貴的痕跡,那麼這即便是聚滿滿滿池水和荷花的池塘,也未必能為清晨多幾分增光生彩吧? 詩人韋應物有一首專門讚嘆露珠的《詠露珠》: 秋荷一滴露,清夜墜玄天。 好來玉盤上,不定始知圓。 溫庭筠亦有一首《荷葉杯‧一點露珠凝冷》: 一點露珠凝冷,波影,滿池塘。 綠莖紅艷兩相亂,腸斷,水風涼。   《本草綱目》記載,秋露多時可以用盤收取,煎煮使之稠如飴,可使人延年益壽。《山海經》一書記述:「諸沃之野,搖山之民,甘露是飲。不壽者,卒八百歲。」也就是說,短命的人喝露水都可以活到八百歲。從現在的眼光看,今日的空氣汙染當然也會讓露珠裡存在各種汙染物,更別說收集來喝了。 不論是玉盤上,或荷葉杯裡的露珠,在詩人墨客的眼中卻是文學藝術的主題,與血腥無關,也與空汙無關,盛開的荷葉如盤,半綻則為杯,露諸如淚晶瑩,必然著墨甚多,心懷也多。但面對一池荷塘,又該如何取捨? 只是,在我眼中,這有著一池滿滿大水的池塘,在秋冬還住滿滿滿的荷葉,儘管也顯得凋敝衰敗,但是相形之下顯得微小柔弱的露珠,卻因「少即是多」而讓一整個池塘增添風光旖旎。即便清夜墜玄天,或有腸斷,水風涼,但在所有的光彩之下,露珠求的不是萬年,而爭的是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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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盡得浪漫的宵待草 ─以詩文畫家為名的紀念館(下)

文/攝影 陳銘磻 竹久夢二的夢二鄉土美術館 大正時期的浪漫詩畫家 岡山後樂園‧夢二鄉土美術館   1884年出生岡山縣瀨戶內市的竹久夢二,原名竹久茂次郎,就學早稻田實業學校,自學繪畫,時常投稿報紙、雜誌,後來專事兒童刊物及詩文誌插畫;是活躍於大正時代的畫家、插畫家、詩人、設計師,且是多樣美學的佼佼者。曾以妻子他萬喜、情人彥乃和葉任模特兒作畫,筆下美人畫或謂「夢二式美人」;世人讚譽「大正浮世繪師」,詩作、畫作,細膩的描繪,稱頌為最具羅曼蒂克的詩畫家。 寫作方面,創作不少詩歌、童話,著名的〈宵待草〉,多忠亮譜曲,編寫成大眾歌曲,風靡多時,是國民喜愛的歌謠。〈宵待草〉:等待 等待 天黑了 人也不來 宵待草的 無奈 今宵 月亮 也不出來。 夢二的藝術美學促使他對書刊裝幀、廣告宣傳品、日用雜貨和浴衣的圖案設計,充滿質樸的文雅之風,是日本現代平面設計的先驅。 基於獨特的審美觀,他使用日本屏風和畫軸風格的繪畫技能,以慢工出細活的技法,繪入西洋畫的女性與山水,甚而嘗試多樣形式,表現當代書籍封面的裝幀和廣告設計,後人評價極高。他以流行意識讓「夢二設計」大放異彩,卻對能否獲得中央美術館邀約參展,心生嚮往;然,始終未被接納,導致餘生盡在藝術領域思索新的美學形式。 1918年,夢二在東京田谷區松原,建造「少年山莊」,一幢保有工作室的住宅,以中國宋代詩人唐庚的詩〈醉夢〉命名:「山靜似太鼓,日長如少年」。他渴望能像少年時代一樣,在山莊度過漫長春日。現今的少年山莊,是依據夢二的次男不二彥的記憶和考證修復完成,遊客可以在園區感受夢二鍾愛的生活方式。這是被認定為大正時代最具美感的文藝林園。 1933年10月26日,夢二到訪臺灣,在臺北警察會館舉辦「竹久夢二畫伯滯歐作品展覽會」,賞畫者絡繹不絕。11月返日,翌年9月1日病逝長野縣。 1966年設立的「夢二鄉土美術館」,位於岡山名勝後樂園外苑,大正風格的館舍,屋頂尖端設有風向標,是收藏竹久夢二畫作、詩作的博物館,展示優質的手繪珍品。鄰近後樂園路邊湖畔,立有一座〈宵待草〉歌碑。 到後樂園外苑「夢二鄉土美術館」觀賞美人及貓,體悟夢二美學,從中獲取喜悅;館藏名作:立田姬、秋葵、加茂川,以及插畫、詩文書刊三千件。岡山本館,經常性展出100件作品,每年舉辦兩次特別展。一樓「夢二藝術咖啡館」頗受歡迎,一時愛不忍釋,花了不少錢在櫃檯買下複製畫作、畫作集、詩文集、復刻小屏風、絹布扇、美人畫布巾。 痴迷夢二畫作,他的詩畫使人笑顏綻放,印象深刻;看他把美人畫出詩情,讀他的詩文綴滿韻味,點睛添春色,寫意一幅好景致,夢筆深藏浪漫情懷,好似讚揚青春不凋的詩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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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戀戀寵物

文/蔡莉莉 圖/邱筱晴 機車行的小幼犬,吉娃娃的品種,孤伶伶的守在拉下的鐵門前。可可 邱筱晴 油畫 33x24公分 2022 早晨出門,街道未醒,看到機車行的小幼犬,吉娃娃的品種,孤伶伶的守在拉下的鐵門前。我停下來,牠望著我,臉上寫滿無辜,好像昨夜遲歸被鎖在家門外的貪玩小孩。 每次經過機車行,我總會往店內望,看吉娃娃在不在。牠的體形極袖珍,然而,表情卻像是一個已經藏有中年心事的大叔,每次都使我忍不住拿出手機,想要拍牠那副少女的坐姿配上厭世臉的滑稽模樣。牠總是機警地察覺我的鬼祟動靜,瞪著凸到近乎飛出的眼球,看我一眼,隨即躲進暗處的車身角落。 這隻帶著點教父氣息的吉娃娃,有一隻好兄弟,土狗品種,又大又黑又顯老。兩隻店狗風格迥異,卻有著江湖兄弟情,經常在暖暖日頭照耀下,一大一小,懶洋洋地重疊彼此。我若不拿出手機,牠們便不起身捍衛肖像權,維持著冷眼看路人的姿態,就像八大山人水墨畫裡翻白眼的孤傲鳥。 一日,聽見機車行老闆喚:「咪咪!」我和女兒會心一笑,原來吉娃娃有這麼可愛的名字。怎樣也沒想到,起身回應的卻是大黑狗。轉身想起,咪咪也曾是一隻和這個可愛名字十分相配的小幼犬啊。 我的童年回憶裡,也有一隻白色的狐狸狗。剛上小學的我,用奶瓶餵小白喝奶,很快地,牠就長成中型犬,像是我的貼身座騎,放學陪我在天井奔馳,每天每天。小白懂得讀取人類表情,清楚所有親疏關係。成為老狗的牠,在一個大雨的夜晚跌入水溝,結束與我們十年的緣份。在我心裡,牠是永遠的家人。 虎皮是不請自來的野貓,就像夏目漱石《我是貓》那隻愛串門子的貓,來去無蹤,餓了倦了才想到家。虎皮分娩的過程讓我至今印象深刻,牠垂著重如地球的肚子蹣跚行走,喵喵喵,擠出一隻軟綿綿的小獸,流下幾滴血。如此來回,一隻隻小貓陸續落地。接著,虎皮悄悄地將小貓們叨至樑上,安置於隱密的角落。這一窩貓,最後皆神隱,不知所終,如村上春樹所言:「貓如果不見了,那是因為貓想要到什麼地方去了。」 每個小孩都有養寵物的心願,狗貓兔子烏龜天竺鼠皆屬熱門,這些女兒全都沒養過。我的理由是都市居家空間不適合,其實,是我對氣味極敏感,無法忍受家裡有絲毫屎尿殘留。勉強允許女兒養的只有寄居蟹,以為寄居蟹不吵不臭,養在透明塑膠盒內,換水就好。未料,半夜裡寄居蟹窸窸窣窣的移動聲,仍有擾人入夢的殺傷力,遂將盒子移放陽台。一忙,就忘了牠們的存在,待想起,已全數陣亡,宛如化石。 女兒上國中後我才同意養狗,她終於不必再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徘徊寵物店,盯著櫥窗內無法撫觸的狗兒。買回一隻出生月餘的奶油貴賓,臨走,老闆附上備用腹瀉藥。三天後,小狗果真拉肚子。我擔心萬一有什麼閃失,該會怎樣自責?決定將病狗還給寵物店。後來才知,繁殖場近親交配常造成小狗先天疾病,最好以領養代替購買。 此後,經過狗店,我仍忍不住流連張望,像是掛心一篇未能收尾的文章。狗店老闆表示願意幫我訓練幼犬,學會大小便後再帶回家。這使我重燃希望,狗籠狗繩狗鞋、玩具維他命去味噴霧精油,全部備齊。即使抱狗之前已穿上圍裙,搭捷運時仍疑心自己身上飄出狗味。 一週後,帶泡芙去打預防針。獸醫以聽診器檢查後問我:「這隻狗是不是很安靜?」我像個小孩受到稱讚的媽媽般很欣慰的說:「對啊!牠從不亂叫,就算打開狗籠也不會跑出來。」醫生接著宣布:「牠有先天性心臟病,活不過一年。」彷彿是無法逃脫的命定事件,沒想到才開始就要傷別,最後忍痛將小狗還給老闆,再次以淚水終結養狗的心願。 養狗不成,改養魚。找來一只圓形小魚缸,放進幾尾生命力旺盛的孔雀魚,沒燈光沒水草也沒打氣。孔雀魚繁殖力很強,某次換水,正好目睹生產過程。母魚一陣猛烈搖擺魚尾,一隻小魚滑出,一次又一次搖擺,小魚們相繼出世。那一刻很是莊嚴,不免錯覺在魚缸外喊加油的我,是個功德圓滿的接生婆。某日,發現地板有可疑小黑點,近看竟是一尾小魚,不知這種跳水到底該算壯烈還是過嗨。小心捏起,投入水中,魚兒游動的瞬間,彷彿見證生命重新啟動,不禁心生一種救援成功的滿足感。 人生裡,這些貓狗魚蟹深深淺淺的經過,留下星星點點微小而獨特的足印,在不隨歲月流逝而遺忘的記憶中閃爍。我的心裡很雪亮明白,所謂寵物,自有它們的生命,養與不養,終究是要講緣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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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盡得浪漫的宵待草─以詩文畫家為名的紀念館(中)

東山魁夷紀念館 文/攝影 陳銘磻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詩人畫家 千葉市川市‧東山魁夷紀念館   東山魁夷原名新吉,畫號魁夷,1908年7月出生橫濱,東京美術學校畢業;柏林大學攻讀美術史。中年藉旅行創作,是當代日本最負盛名的風景畫家;曾獲日本畫院展一等獎、藝術院獎、文化勳章等。 1960年,為東京赤坂東宮御所繪製「日月四季圖」壁畫;1971年,耗時11年,為奈良唐招提寺御影堂繪製「山雲」、「揚州熏風」等障壁畫,自此躍登日本畫最高峰,具舉足輕重的影響,與平山郁大、高山辰雄並稱畫壇「三座大山」。創作心念:「透過人的眼睛而獲得心靈感知」,喻稱「日本心象風景畫家」。 東山的繪畫與文學流溢淡雅之美,清澄中蘊藏靜寂幽深,著重情調,濃鬱的韻味,其精髓是大和民族「物哀」與「幽玄」的美學意識,更是對自然和人生的哀愁依戀。 畫家也是作家,文筆細膩,意境優美,富禪意,充盈於文、畫之間的是哲思、哲理、哲趣。著作:《聽泉》、《和風景的對話》、《探求日本之美》等,與川端康成並稱日本散文雙璧。 東山是川端的摯友,且是古典情調愛好者。川端評價:「作為風景畫家,自覺服從命運安排,闡明對美的認識。一方面把旅行當人生、藝術,把無常看成命運;另一方面又將孤獨與憂愁埋在心底,對萬物抱著肯定意志,加以貫徹,從自然中獲取新鮮感受,始終生活在謙虛誠實的情愛中。」 畫家說:「只有捨棄自我,才能看見真實。」他的風景畫看不到人物,卻能感受對生命的深沉哲思,在《六支彩筆》寫道:「我喜歡描繪的並非人跡未至的景觀,是隨處散發人間氣息的地方。我的風景畫幾乎不出現人,理由在於,我所描繪的是作為人心象徵的風景,風景本身述說人心,沒有對人的感動,就不會有對自然的感動。」 1999年5月病逝,享年90。不少畫作,如曾在東京近代美術館展出的作品,都捐給東京和長野國立美術館,長野美術館另設「東山魁夷館」,用於常設展覽。版畫則捐給童年生活的兵庫美術館和祖父出生地香川縣坂出市「東山魁夷瀨戶內博物館」。 終戰後復員,他長居千葉縣市川市,直到去世,後人於住家旁設立「東山魁夷紀念館」。 紀念館建築為六角塔西式風格,地下一層、地上兩層,煞是氣派,大廳玻璃櫃展示珍品、藏書、畫冊,氣勢大塊的畫作雍容典雅排列,無論沉靜的街道門窗、鬱蔥的松林白雪,畫中風景全然布滿寂寥的空靈意象,宛如相伴走進純淨的大自然,滋潤出滲入抒情意味的圖象。不去在乎多功能室舉辦的講座、繪畫資料、畫家生平事蹟,翩然走進賣店,尋找精緻的森林白馬明信片、寂寞枝椏的著作、寧謐白雪的畫冊。 這樣一幢歐式建築,豈僅幽玄,象徵文學與藝術閒雅氣質的建築,足堪沉醉品味。(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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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讀谷羽的詩

林明理畫作〈靜夜〉 文/圖 林明理 作為一個翻譯家,南開大學外語學院俄語系谷羽教授是傑出的。世上有許多傑出的翻譯家,但我認識的朋友中,身兼俄語翻譯家、詩人,又極為謙虛的學者就只有谷羽一人了。 其實,翻譯也是一門深奧的工作,即使是一位學者鑽研了許多著作,也不一定能把翻譯的知識窮盡。關鍵當然還是興趣最重要。但對俄語教學與研究的執著,或說在谷羽的心裡,出版一本書,有如一個新生的嬰兒,是賜給他在長年辛苦後的莫大欣喜;而真正懂得箇中滋味的人,的確是有。這是我在隆冬之夜拜讀他傳來的詩作,留給我十分深刻的印象,讓我真誠地笑了。 當二00六年五月初,谷羽老師在完成《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的翻譯校對後,忽然有感而發,寫下這首(架橋鋪路工),記述他自己的心情: 有人說:「文學翻譯, 是吃力不討好的勞動, 譯得好,光榮歸於原作, 譯不好,自己招惹罵名…」 可真正的譯家不重名聲, 他們甘願做架橋鋪路工, 陪外來作家過橋,排除障礙,伴讀者出國遠行,一路暢通… 譯著,是修橋鋪路的基石, 辛勤勞作,但求橋寬路平, 廣交朋友,心裡高興, 任人褒貶,鎮靜從容。   這本名著是用汗水才得以換來的榮譽,也必然是在谷羽翻譯校對完成的過程中感到百感交集的。大概是他堅強又努力以赴的天性,才能讓俄羅斯詩歌與文學研究的重要性,透過翻譯,在國際領域上結成碩果。 眾所周知,藝術的本質是詩,詩美是有意境的。古今往來,任何一位著名的翻譯家往往本身也必須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而谷羽對自己的教學與翻譯的任何細節,都遵循著認真以待的原則,不但表現出學者的溫儒風格,而且表現出詩人的個性特徵。 比如,同年八月二十八日,谷羽赴北京參加國際圖書展覽會。當他在敦煌文藝出版社駐京辦事處初次見到《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這本書,這是他和其他二十四位友人忙碌了將近兩年才翻譯出版的成果;反復欣賞後,心中十分喜悅,遂而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寫下這首(撫摸新書),記述他當時的感觸: 撫摸剛出版的新書 像撫摸 新生嬰兒的皮膚 柔軟 細嫩 帶奶香的氣息 沁人肺腑   撫摸剛出版的新書 像撫摸 新生嬰兒的皮膚 心中充滿了欣喜 頃刻間忘記了 長年的勞累辛苦   撫摸剛出版的新書 像撫摸 新生嬰兒的皮膚 未來命運如何 前途未卜 我為他默默祝福   另一首谷羽的詩,我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循著詩味而去,漸漸地感到,此詩已成了我對往昔生活回憶中的描寫;恍惚中,詩裡的情境也被移植到我故鄉的經歷中。我馬上聯想起國小畢業後,負笈北上崇光女中就讀,父親送我到斗六火車站搭車,並為我買了個剛出爐的豆沙大餅。當火車的汽笛拉響,父親在月台揮手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時,我的眼眸竟然滿含著淚水。所以,當二0一五年六月,谷羽在天津大學參加紀念詩人徐志摩學術會議,中午吃飯期間,聽到馬知遙老師朗誦懷念母親的詩作時,一時深受感動,也聯想到自己的母親,遂而寫了一首(雪花梨),我也深受感動: 從小愛吃 家鄉的雪花梨 香甜細蜜 咬一口 甜在心裡 那是媽媽買的梨   我上高中 遠在外地 媽媽給我買雪花梨 為了保鮮 把梨藏在小米缸裡 回家咬口雪花梨 甜蜜一個假期   媽媽走了 再沒有什麼人 為我買梨 為我藏梨   春節前夕,再次收到谷羽的問候,他寫道:「林老師:您好,收到回信、詩和畫,特別開心。我譯詩多,偶也寫詩,很少發表。寄幾首給林老師過目指點。順祝平安!谷羽」我猜想,谷羽老師有著超於常人的意志力,靈魂高貴且內心清澈。雖然他很少寫詩,但從這幾首詩裡,我仍讀得津津有味。我不曾夢想,能慧眼識英傑,但我深信,谷羽老師能教學、翻譯俄語詩歌,還精通音律。能有如此優秀的友人,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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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盡得浪漫的宵待草─以詩文畫家為名的紀念館(上)

土井晚翠的晚翠草堂紀念館 文/攝影 陳銘磻 日本的文學家紀念館已然成為國家重要的文化資產,是保存典籍、文學、漫畫、繪本作品的重鎮,更是觀光產業力求繽紛發展的旅遊勝地;向來重視文學的日本社會,斷無疑義認為:「一座偉大的城市,必須建構一座能展現人文風情的文學館」,這一見識,確乎值得台灣執掌文學業務的機構作為借鏡。   憂傷悲戚的荒城の月 宮城仙台‧晚翠草堂紀念館   以寫作〈荒城の月〉歌詞聞名的土井晚翠,是詩人、翻譯家、英語教師。1871年出生仙台市北鍛冶町,本名土井林吉。1897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英國文學部,涉獵德、法、義外語,博覽東西方名著,學識淵博,在校期間參加《帝國文學》雜誌工作,以身為「大學派」詩人活躍文壇。1899年發表處女詩集《天地有情》,一舉成名,與島崎藤村並駕齊驅,引起世人注目。土井詩作的特點是漢詩調,擅長史詩類的敘事詩。代表詩集:《曉鐘》、《遊子吟》等。曾任第二高等學校(東北大學)教授。 土井於1901年發表〈荒城の月〉,交由只見過一次面的音樂家瀧廉太郎譜曲,這首歌被譽為日本不朽的傑作。歌詞最早刊載於明治時代五年制音樂課本,是土井應東京音樂學校請託,為編輯教材之需而誕生的作品,也是首次替音樂教材創作的詞;「荒城の月」四字,幽幽傷悲,促使他創作了四段哀悽生動的詩文。 家喻戶曉,大眾都能朗朗上口的〈荒城の月〉,因歌詞深奧難懂,幾經課本編委研議,撤出課程教材;其悲涼而感人肺腑的曲調依舊流傳民間,由著名演員小林旭演唱。臺灣流行歌壇也曾改編為同名歌謠,國寶歌王文夏、歌后紀露霞合唱。有人認為,認識日本文化不可不知這首名曲。 因為歌謠轟動全國,後來,不少政府部門和學校相繼邀請他撰寫市歌、校歌。1952年8月,仙台城遺址甚至豎立〈荒城の月〉詩碑。 土井說明這首歌謠的寫作靈感:戊辰戰爭中的奧州會津之戰,三百四十位白虎少年隊為護鄉顧城而跟政府軍對抗,壯烈犧牲,以造化遞嬗的鶴ケ城淪為荒煙蔓草;土井將之與故鄉仙台市青葉城聯想,成為創作〈荒城の月〉的背景,表達對虛幻、無常人世的無奈。歌詞所述荒涼的「鶴ケ城」即「會津若松城」。 1950年土井晚翠首次以詩人名義獲頒文化勳章;1952年病歿,享年80。為了紀念出生仙台的詩人,當地政府仿效唐代「杜甫草堂」,修建二次大戰後塌壞的土井故居,重建宅邸「晚翠草堂」。草堂位於青葉區大町,面向青葉通入口處,矗立刻有土井晚翠詩集名「天地有情」的石碑,草堂占地面積不大,僅兩間房,另有小花園,花園內安置了一尊土井晚翠銅像,極具日式傳統建築風格。草堂內陳設土井在仙台遭空襲後剩餘的少數藏書,以及家居生活照片,房內擺設有詩人當年使用過的床鋪、寫作矮桌、字畫,供旅人懷想詩人生前創作景況。 若以〈荒城の月〉審視當前的草堂,與「今夕荒城夜半月,月光依稀似往昔,無奈葛藤滿城垣,孤寂清風鳴松枝」、「天地乾坤四時同,榮枯盛衰世之常,人生朝露明月映,嗚呼荒城夜半月」交相呼應,淒涼之感無甚差別!(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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