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龜背芋

詩/林瑞麟 插圖/國泰 陽光虛擲 穿透那些闊葉的下午 忽然在時間之外找到自己 裸身的羊   夏天洩漏古老的密語 在最近的遠方 植入親吻前的專注以及其他 爬梳脈絡與分岐   潛越羽裂的間隙 我探玩雨林色系的自由 沿著根莖吸氣,吐出 一次野生的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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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22退休日記(四月)

一身古裝的北門置身車流湧動中,是湧動中的那個靜默。 文/圖 蔡莉莉 2022/4/1(五) 退休的樣貌無從預想,像跨過時間的門檻,需稍停一下看清轉折,讓過去過去,讓開始開始。   退休三個月,徘徊之感逐漸淡去,彷彿一直放著長長的,長長的暑假,忘了自己已退休。或許因為無澤可漁,無山可樵,無有啟動另一種全新的生活。   不用去那裡,不用做什麼,感覺有什麼正在跨越,有什麼被生活出來。浮現的是蕭蕭的詩:「雨落在江裡、落在湖裡/誰也不記得誰胖誰細」   2022/4/2(六) 台北的四月,是一個液態的季節。烏來泡湯,裹著熱氣躺長椅敷臉。朋友Line來:「下雨沒出門,整天穿睡衣。先生說,這不是莉莉的退休願望嗎?」幾乎忘了以前說過退休想「整天穿睡衣在家裡走來走去」。 泡湯後,胃袋斟滿酒香澎湃的麻油雞,是溫暖中的溫暖。沿博愛路走到mountain kids喝咖啡。窗外的北門在雨的浸潤下,一層霧似一層,如水墨暈染的筆觸。繞行城門的車燈,有幾下閃得特別耀眼,像畫裡的金箔。一身古裝的北門置身車流湧動中,是湧動中的那個靜默,靜默地守著台北守著雨。   2022/4/3(日) 喬治提議到故宮看展,電機系帶美術系看故宮?不禁懷疑耳朵。原來,他們研發的裸眼3D電腦正在故宮產學合作特展,伸手抓取螢幕的多寶格寶物於掌中把玩,一秒變帝王。續至故宮晶華,品嚐盛裝於白磁毛公鼎的牛肉麵,佐以肉形石、翠玉白菜模樣的多寶格御點,一天下來,開口差點自稱本宮。   2022/4/4(一) 北一女段考採用我的新書《浮生畫記》裡一篇八百字文章當考題。看完ABCD長長的選項,突然明白中村好文寫〈令人冒汗的國文考題〉的心情。神戶一間有名的中學以中村好文的散文為考題,考卷傳來,沒想到意外難解,他便惡作劇動用員工們做題目,最後發現大家都考不上這所學校。   2022/4/5(二) 連日陰雨遠去,換了人間。家門口,幾株細葉欖仁說好似的冒芽,細碎的葉片閃熠成透明的綠光,忍不住指給喬治看。途中又見一街細葉欖仁,一層覆一層,撐高如傘,像倒懸的大海綠波,不由得再次讚嘆。喬治終於發話了:「妳是長頸鹿嗎?」什麼?「一副很想吃嫩葉的樣子。」   2022/4/6(三) 華副刊出作家王岫寫的〈文學與藝術暈染而成的《浮生畫記》 〉。五年前,他在福華沙龍看過我的畫展,寫了《京都畫記》書評,因此認識。 他寫:「多數發表在她的故鄉—台南的中華日報副刊,想來亦有懷舊和回饋之味。」完全說出我的心情。文中提及,他曾問我:「妳畫一幅百號繡球花的畫作,就幾乎是我10年的稿費所得,何以仍然這麼努力耕耘散文?」寫作和畫畫是不同的創作方式,有著不同的快樂。我只是想寫,很少刷存摺,就算刷了也常錯看一個零。   2022/4/7(四) 規定自己退休後做臉、按摩、泡湯不能省,這是每月身心靈的大掃除。在滿室精油香中躺著蒸臉敷臉,按摩時放鬆得睡著了。喝著附送的下午茶,閒適之際,微微生出一股幸福的心情,覺得人生值得。 以前上班,假日難約,做臉券曾經七年沒用,按摩券也剩下許多。難怪小咪說:「我媽的錢都寄放在不同店家。」幸好這些店屹立不搖,撐到我退休。   2022/4/8(五) 日本作家佐野洋子在《無用的日子》寫她養病時一頭栽進韓劇,方知此生錯過了什麼:「那一年真快樂。我一整年都在床上靠左側躺著,把絢麗燦爛的生命寄託在裴帥、李秉憲和柳時元身上,結果下巴脫臼了。」我也有過下巴脫臼的經驗,不是追劇,而是嚼了變硬的法棍麵包。牙醫教我二隻食指尖一起按壓左右耳垂後方,同時嘴巴大開,多做幾次就歸位了。 退休後成了時間富翁,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啟動追劇模式。不同於日劇的散淡拘謹,韓劇節奏快速:《蝴蝶翩翩》圓芭蕾夢的失智爺爺,散發昇華自人生風雨的優雅;《舉重妖精》女子舉重、《二十五,二十一》女子擊劍,意外拓展我運動視窗的邊界;《請回答1988》有我童年故鄉的縮影,把同學鄰居的家人都看成自己的家人,映現出那個時代才有的純真感情;《機智醫生生活》使人直想焊接時光,讓同學好友不要走著走著就散了;《那年,我們的夏天》彷彿看到相信明天會更好的自己,從青春那頭走來;近期的《社內相親》有一股輕易將人帶進某個世界的力量,不是逃避現實,而是想起就會微笑的那種會見朋友的快樂。   2022/4/11(一) 大畫布前搏鬥一整天,力氣耗盡。這樣的時刻,腦中總浮現海明威《老人與海》的畫面。傍晚,淘米下鍋,趁魚蝦解凍空檔到河濱跑3公里。村上春樹每天晨跑,我習慣早起畫畫,黃昏跑步。一面跑,一面看樹影斜灑在草地上,漸漸沉的夕陽,沉,沉下去,將河水泛成一溪金燦,遠遠的,作畫疲累隨之消散。   2022/4/12(二) 《浮生畫記》今天上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簽書,最近有種被罰寫名字一百遍的心情。 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在《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提到小時候買書:「有時候作者會坐在那裡,在你買的書上簽字,我姊很愛,我卻有點不爽。就算書是他寫的,也不表示他就有權在我這一本上亂畫呀。更討厭的是有些作者字很醜,像藥劑師寫的,又硬要用那種很難的字。……」不免心生反省,我的簽名是否也弄髒了別人的書?   2022/4/14(四) 從剛返台時參展的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到這兩年的台中藝博,形形種種的藝博不時熱鬧登場。下午,到Art Solo 2022藝術博覽會。有別以往,今天是為了新書到藝術家出版社的展區。不期然見到二十年前的學生,簽書合照,感覺幸福、懷念。   2022/4/15(五) 打開衣櫃,差點被鬆脫的玻璃門砸到!用了18年,修不如換。清空衣櫃,不禁想,一個身體怎會需要一座小山似的衣服?爬高清理櫃頂,意外出土30年前的結婚照,正如吉本芭娜娜說的:「乍看之下很麻煩而想避開的事物中,多半藏著寶物。」   2022/4/21(四) 換新衣櫃,有點退休後重新開始的感覺了。復又訂做一牆書櫃,空間色調才有整體感,畫畫的人很難不被養成一雙挑剔的眼。書本上架完成,躺在床上望著書牆,有一種住在書店的感覺,不禁想起台南艸祭民宿那個書香的夜。   2022/4/26(二) 新書出版前即答應幾場講座,演講令人緊張,但為了不要變成洞穴裡慵懶過日的貓,趁邀約出門走走也好。第一場,與新北市的高中美術班學生談〈繪畫創作與文學〉。江湖,久不見,世間人世間事,依舊。彷彿從時間狹道穿過,路不見遠方,只是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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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間值得

文∕賴研 插圖∕國泰 那一天他聽著聽著突然就把手上的事停了下來,心中一陣驚惶,極像是火車上一路沉睡的旅客,聽到列車長的到站廣播,自己已經過站了。 其實只是一首年輕時聽的西洋老歌,那時他才十七歲,有了一個好不容易買來的黑膠唱盤和第一張唱片。時光用它自己的速度往前奔馳,他張開眼睛看到的是秋天最後的一片金黃。 冬天即將來臨,春天與他無緣無涉。進入人生最後一季的他,還不知道生命的寒冬是什麼味道,輕裝簡騎,無邊落木蕭蕭,策馬入林。 獨處斗室,夜涼如水,他想起了那個難忘的冬天。   # 大三時他跟土博士,老道,老鄧三人住在鳳凰花城小東路的一個眷村宿舍裏,房東據說是退休的砲校副校長,孩子都在國外,對他們還算親切。後院種了不少芒果樹,由於不會有野孩子偷摘,果實纍纍,對幾個窮學生自然有莫名的吸引力。可是他們還是挺有自制力的,只撿掉在地上的來吃,跟螞蟻爭食固然有點不妥,估計螞蟻也無可奈何。 宿舍一落四間,可能是以前房東的警衛跟伙房之類的宿舍,他跟土博士的房間還是相通的,中間只用半截破布掛著,算是有個裡外區分。土博士是他這輩子遇見的神人之一,完全沒有物質欲望,唯一有興趣的是物理,其他的科目跟他一樣得過且過。老道每天進進出出,不知道忙些什麼?都是同系同班的,各自有選修的課和未來的打算,老道和他同一個高中,一樣的命運,第一次聯考不順利,重考才進了這所南部算是知名的大學,對父母算是有了交代。老鄧是天才,幾乎不上課,找他就到彈子房容易些,體格壯碩,那時晚上在舞廳兼差當保鏢,騎著一匹野狼呼嘯來去。 他和土博士突發奇想,覺得學校老師教得也不怎麼樣,自己讀也差不多,雖然好歹也是畢業自明星高中,卻也不想誤人子弟去當和稀泥的家教。兩個人先是在「台南安平工業區」做焊接的計時工,後來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是鋸木頭,累一些可是工資好一點,當然距離也遠一些。 常常兩人課也不上,兩輛鐵馬從東北角穿過整個鳳凰花城到西南角的「灣裡」,如果要抄近路,中間還經過一座座墳墓,也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陣陣涼意。迎著晨光出門,回來時讓月光追著。記得是十二月的冬天,兩人回來時經過「育樂街」果菜市場,實在太餓了,偷了一顆大白菜。回到宿舍,在簡陋的廚房把白菜洗乾淨,菜葉子一片片摘下,煮了一鍋清水白菜,正覺得滋味淡了些,老鄧回來說他還有兩包泡麵,把泡麵加了,唏哩呼嚕就是一頓宵夜。 幾個電機系大三的學生,在神奇的安排下住到了一塊兒,一個學期下來,大家各忙各的,在學校也難得相遇,期末成績四個人加起來當了九科,兩個人二一,差點被退學。 四個人後來兩個出國,老道消失在江湖,音訊時斷時續。土博士變成洋博士,舞廳保鏢最後去了台積電。還有一個人靠著被當的那一科「控制工程」,爬進了中科院苟延殘喘消磨青春。記得那天主考官還稱讚他讀書頗能融會貫通,他心想「是啊,都讀了三遍了。」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竟是甜蜜多於辛酸,感謝現實在沖刷人生時沒有把他們無情的捲入大海,每個人最終濕淋淋的爬回岸邊,狼狽固然狼狽,人間畢竟值得。最後一片樹葉只要還沒掉下來,樹應該就還能繼續活著,跟當年一樣,只要相信明年會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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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鹿的日子

文/攝影 淑蘭 我向來早起,全家人還在被窩裡時,我就梳洗完畢,在廚房裡準備父子三人的早點和午餐盒。做完之後,就是我個人時間,端杯咖啡,坐在廚房高椅上,看著窗外的景色,享受全家人起床前的片刻寧靜。 丈夫和孩子們加入我晨間個人時間,是在十多年前的十二月清晨,有大中小三隻鹿徐徐從側門走在後院被大雪覆蓋的草地上,淡藍色的天空,閃著晶光的雪地,左右兩側的大樹也落掉所有葉子,正後方是一排遮掩著另一人家的六棵松樹。大地一片靜謐,咖啡杯的熱度溫暖我雙手,我的眼睛循著三隻鹿行走的方向慢慢移動著。 「牠們走到最後面,坐下來了。」 我一轉頭,看到不知何時已下樓的丈夫在我身旁輕輕地說著。 我笑著看看他,不言不語。那時刻彷彿有種年輕時心心相映的微妙情懷在我兩之間飄盪著。 「嘿,是鹿耶,還三隻!這還是第一次有鹿出現在我們家!」兩個孩子陸續下樓來,興奮的說。   那幾日,我的耳旁總是迴繞著鹿兒們的話題,為什麼來我們家?牠們應該是一家「人」吧,因為一隻有角,應該是爸爸,一隻沒有,是媽媽,身形最小的那隻應該是牠們的孩子。為什麼兩隻大的身上沒有斑點,那最小隻的有斑點?牠們什麼時候走的?還會不會再來?還是三隻嗎? 從那時起,我的晨間寧靜突然被敲破了,每天早上都有人問同樣的話。我其實也不知道牠們會不會再來。奇妙的是,從那次開始,我家後院、前院不時會看到有鹿走過,有時一隻,有時兩隻,有時三、四隻,我總是以一種喜悅的心情看著、望著,想像著當這裡還沒有蓋起一棟一棟的房子時,此地該是群鹿奔馳之地。現在,四處是房子、人與車輛,想要如同以前自由的奔馳,大約是不可能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早起幸福時刻,陪伴我送丈夫上班,送兩個孩子上學。孩子們陸續外出讀大學、工作。與遠地的孩子們電話或視訊時,總是提起那些出現的鹿。夫妻倆之間也多了鹿兒的話題,每有鹿兒出現,熱愛攝影的丈夫總是第一時間捕捉身影,傳送給在台灣的爸媽看,他們甚為驚訝在城市裡居然會有鹿!是啊,我們這不僅有鹿,也有松鼠和兔子,更有無數種我叫不出名字,羽毛斑斕的群鳥。冬天褪盡,春日初臨時,滿天皆映照著樹芽的粉綠色,鳥兒飛來飛去,從這株樹飛至那株樹,聽不到其他的雜音。爸媽說我是個幸運兒,能在這繁忙的社會裡還能有高山深林的清幽,與大自然相伴。 爸媽的有感而發其來有自,在台灣住在公寓,窗戶都被鐵欄杆圍得實實的,問爸媽為什麼要安鐵窗?回答永遠是防小偷,但是爸爸是公務員,媽媽做的是護理工作,溫飽足夠,家中無多餘長物能被偷兒青睞。有時候放學回家,遠遠的站在公寓大門向上望,那一框接一框的景觀真夠怵目驚心,是怎樣的懼怕,能讓每一戶人家都關在鐵窗之內。我不懂,也懂不了。到了美國後,發現沒有一戶住家窗戶是安鐵窗的!推窗可望藍天,可看綠地,可看到路上行人往來,車輛,那種被桎梏的氛圍自然的消失殆盡。 爸爸久病臥床,媽媽要照顧他,沒能來到美國,只能從我的話語和所寄的照片中領略山林風光。當有鹿出現的日子,我熱情的與他們分享,分享鹿群在院子裡的大自然景致,分享獨生女兒的我在美國的生活,分享彼此思念的愛。   春天時院子裡的花開得茂盛燦爛。夏天時周圍的大樹枝葉繁茂綠色蔥蔥。秋天時橘黃紅紫的葉子紛紛落下,尤其當風吹起時,那種壯烈的奔赴,實在令人倉然肅穆。二十多歲時喜歡春天,三十時擁抱夏天,四十餘時終於懂得欣賞秋天。踏入五十時卻彷彿可以稍微體悟冬天的沉默。 孩子在其他城市工作,每年在聖誕節時全家才有相聚時刻。這個房子剩下我和丈夫兩人,他一如往常規律的上班、下班,我也一如往常,仍然享受早起那片刻寧靜。丈夫上班後的整天時光惟我專有,與朋友外出或是獨自一人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丈夫下班回家,用完簡單的晚餐後,各自回房,他坐在電視和電腦前看他喜歡的節目,我則在書房讀書或是守著電腦追劇。周末時才有夫妻兩人共同行動的時光,一起去湖邊散步、植物園賞花或是清理庭院,似乎一星期也就那麼兩天才有點夫妻的樣子。但是,當鹿兒們的身影出現的時候,就不一樣了。 鹿兒們在一次造訪之後,年年皆來。今年亦如是,五月旬的一個下午,因疫情仍然在家遠距上班的丈夫,聲聲呼喚我,原來有一隻顯得疲累的母鹿,和一隻雙腳瘦徇的小鹿正在後院。母鹿原是蹲在草地上,好似正在調整體力。當兩隻鹿慢慢的走向窗邊,走向側門將要離去時,我壓著聲音說:「這母鹿應該剛生產沒多久!」 「妳怎麼知道?」丈夫的聲音裡充滿著懷疑。 「你看,這母鹿真的像你說的,看起來很累,而這小鹿呢,雙腳瘦得比竹竿還細,走路的時候還發抖,應該就是剛生沒多久,體力還不是很充足。」其實我也不知是否剛生產,但我依著自己當年生產的狀態猜測。「你說,這些年來到我們家的鹿,有沒有當年也是在我們家後院生產的,然後長大,然後再回來這裡生育牠們下一代的?」 丈夫摸摸我的頭,不吭一聲,聽不出贊成還是訕笑我的憶想。 用手機照下幾張照片,上傳到LINE裡娘家的群組,讓媽媽也和我們一起看看鹿兒們。想必在西方極樂世界的爸爸,一定也即時收到我發送的照片,也陪著我們看著、笑著、談著有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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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夜夢江南

文/照片提供 安老師 瘟疫期間,閒來無事,有空整理舊相簿,翻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大學二年級校慶晚會,班上表演節目時的劇照。看見這張老照片,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年輕時的從前。 1967年,我二十歲,台北中正理工學院二年級。那年校慶,政戰部規劃慶祝活動,白天是體育比賽,晚上是校慶晚會。晚會每系每年級出一個節目,節目要體會反共精神,氣氛要歡樂,重點是少花錢,因為那時台灣在克難時期。 我們電機系的節目是歌曲「夜夜夢江南」改編的三幕歌舞劇。第一幕描述江南風景的秀麗。第二幕,共匪來了,江南水鄉成人間煉獄。第三幕呼籲大家奮起,消滅共匪。三幕歌舞劇完整的表達了一個故事,從優美的歌聲開始,故事的起承轉合,符合當時政治氛圍。 劇本寫好了,找演員,從班上四十幾位同學中找。正派腳色好找,大家搶著幹。何同學個子小,頭包花巾扮村姑。許同學長相斯文,像讀書人,演她爸。林同學相貌堂堂,演國軍軍官。反派腳色都不願當,幾經曉以大義,終於找到盧同學演匪幹,他體型粗曠,畫上黑鬍子、張飛眉,再歪戴一頂紅星八角帽,叼根菸,扮得像。林同學、樊同學臉上畫個刀疤,持長槍演匪兵。共匪長什麼樣?沒人見過,反正怎麼難看怎麼畫。正派、反派腳色都齊了,反覆排練幾遍,等待正式上場。 那晚的校慶晚會在學校大飯堂,全校師生同學把會場擠得滿滿的。各系精彩節目一個接一個,沒多久,輪到我們班的節目上場。 第一幕在歌曲「夜夜夢江南」第一段的歌聲中開場: 昨夜我夢江南,滿地花如雪。 小樓上的人影,正遙望點點歸帆, 叢林裡的歌聲,飄拂著傍晚晴天~~ 如詩般的歌詞,優美的旋律,唱出江南水鄉的風光秀麗。扮村姑的何同學,配合著歌聲,踏著輕快舞步,從幕後舞出台上。接著扮她爸的許同學登場,老爸和女兒一起合跳雙人舞。 第二幕調子轉變成憤慨和哀傷,歌詞的情境也跟著驟然轉變: 今夜我夢江南,白骨盈荒野。 山在崩陷,地在沸騰。 人在乎吼,馬在悲鳴。 共匪的鐵蹄,捲起了滿天的煙塵滾滾! 歌聲中,舞台上,演匪幹的盧同學,腰繫手槍,一臉蠻橫相。林同學和樊同學扮演的小匪兵跟在後面,從左側衝上舞台,強搶村姑何同學。她爸許同學奮不顧身向前攔阻,匪幹掏出腰間手槍,「碰!」的一聲,後台點了個炮竹,爆炸的音響效果十足,她爸應聲倒下,村姑落入共匪手中。 第三幕歌聲轉為慷慨激昂: 去吧!去吧!你受難的孩子們呀。 我們要把復仇的種子,播放在祖國的地下。 在今天發芽,在明天開花,開花~~ 這時,身材高大的林同學扮演的國軍軍官,帶著幾位國軍衝上舞台,三下兩下把匪幹盧同學打趴地上,兩個匪兵跪地求饒。村姑何同學雙手合十,鞠躬相謝。歌聲緩緩結束,舞台燈光逐漸開亮。演得太好了,感受到劇情的氛圍,落幕時,台下爆出如雷掌聲。 這張保存超過五十年的老照片,是當時演到第二幕,刁著菸的匪幹正拔出槍,強搶村姑時照的。我們那時都才二十歲,沒想到都有演戲天分,雖化妝有點粗糙,每位同學都演的表情逼真,恰如其分。 退休後旅居美東,曾回台灣參加過幾次同學會。這張照片裡當年活蹦亂跳的年輕同學,如今都已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已過古稀之年。同學聚會,談起當年校慶粉墨登場的往事,大家卻都神采飛揚,心境又回到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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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光曬不到的地方

■歐北 就像候鳥擁有屬於牠的棲地,而每個人的祕密也都有所屬的歸放之處,在那個沒有被掀開的隱密空間裡,或許置放著許多不願為人知的祕密。 人們內心本能地渴望被理解,但有些無以名狀的困擾和傷心終究是說不出口的,或者更精闢一些,有些感受本來就是難以透過文字去描摹的。像冬日午間行經在路上觀察到的,有些房子的角度和位置終究是曬不到陽光的,有些騎樓位在背光的地方,想像那裡有股揮之不去的徹骨寒意,就算陽光普照也無濟於事。陽光它是真實存在的,卻沒能溫暖所有空間,怎麼樣也照不到某些地方,所以還是透著陰寒的氣流,而我們的內心也有,有一些曬不到陽光的區塊,常年飽受淚的潮濕。 感受這種抽象的本體本就難以透過文字闡述,所表達出來的與心裡想的落差讓我們常把到了嘴邊的文字又配著眼淚吞嚥,因為人是群體動物,我們總是容易受周圍環境因素限制,說出來也許難以被理解或接受,反而助長了傷痛,所以選擇壓抑感受。後來我們都聰明地學會自己在心裡騰出一個空間,置放這些失語的痛楚。 因為在一次又一次試著求救的溺水過程裡,發現越是張大嘴巴發出求救聲音,就越會喝進更多苦水,然後肺裡沉積的都是比原本困擾更苦的東西。 想來也是難過,生活裡擁有許多支持自己的角色,有人能同理卻沒有人能完全體會心底的那一道道刻骨的傷心。其實並不是世界不夠溫柔,而是落差的經歷與認知造就了無法完全一致的感受,所以人們才說有些痛只有自己能懂,痛起來的感受也只有自己經歷過,而也只有自己能夠全然照料好自己的傷口了。變得成熟的一個訊號是,在面對自己內心不勝枚舉的議題時,我們已經學會不張揚外放,不倚靠外界來撫平自己的缺口,最嚮往的,莫過於心裡那塊空地,讓傷心安心地置放進去。 我曾在情感受重傷的時候試圖強迫自己快速復原,後來才逐漸認知到,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受傷是不需要復原時間的。人心沒辦法經歷物理變化,所有的受傷就是一場破壞式無法回歸原型的化學變化。像所有生理上的傷一樣,需要敷藥也需要服用藥物,心理的傷也是。還有某些傷,其實是一輩子的事,就像小時候打球受了傷的腳踝,至今還是脆弱得要命,總是會在季節流動時,風濕特別有感。 這樣的際遇讓我開始不再使用時間長短或疼痛程度來衡量自己感受到的痛楚,也不再用他人的三言兩語評估自己痊癒的程度,有些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社會大眾是看不見的,不奢求視野被遮蔽,只選擇見到光亮之處的人能理解,痛與不痛、痊癒與否不是建立在他人嘴上的,只要你感到不舒服,就是真的不舒服,那就得要慢下腳步悉心照顧自己。 在療傷的時候,你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傷痛復原不會是明天就發生的事。 也可能傷害初期是急性的,後來演化成慢性,更長的療傷期可想而知。你得盡力站在自己這邊,脫下世界給你的社會化濾鏡,別再用他人的視角關注自己,否則「這樣一點小事也這麼難過」「你想太多了」這些並不具備同理心的胡言亂語,也常造成混亂的自我懷疑與痛苦加劇。 你的傷心一定有合理的解釋,那些解釋是自己曾經感受重要的依據,並不是他人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定義的,心底早就賦予事件或關係某種深刻意義,所以才會在受傷時更感撕心裂肺。 生活的過程裡難免遇到不如意,有時候輕如瘀青刮傷;有時候重如失足跌跤。你就是懂自己受傷、懂自己痛的護理師,做自己的陽光曬自己曬不到陽光的地方,好好療自己的傷吧。 (本文摘自究竟出版社新書《灰日記:生命縱有摺痕,也要活出你的高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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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妳若安好

文/攝影 王新偉 妳若安好,便是晴天。 雨開了一個天窗,陽光忍不住偷窺了一下人間。 晨光、晚霞,也都好奇的跟過來。 Upside down的歌聲從樹洞裡傳出來,那是春天咖啡老闆娘的私房音樂,一如她的南非花茶,有魔幻的催眠效果。 雨就這樣被催眠了,跟著樓蘭公主去了敦煌。還聽說雨迷上了邊疆民樂,下次再回來的時後,它會用「呼麥」的唱法演繹天空。 於是,名為世界的地方,有了各式各樣的想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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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愛的悖論

文/綠予 插圖/國泰 那是大學一年級上普通心理學的事了,教授不知道怎麼講的,又講到犯罪心理學,警告在座各位女同學在外獨居一定要小心,鞋櫃一定要放室內,不然容易被有心人士盯上,我想說,還好我腳很大,只能買男鞋,如果其他女同學需要,要不我的舊鞋就放她家門口,當護身符吧。 性犯罪的話題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教授開始講課了。 「情緒是怎麼產生的?你認為是先流淚,然後大腦才感受到難過,還是先感受到難過,才流淚?」 我看著書上三、四個流程圖,心裡更加困惑。 這些流程圖大致相同,只是出現的先後順序不大一樣,因A所以B,因B所以A,因為B所以A導致C,不只我,周圍的同學的臉上都露出因困惑而痛苦的表情。 果然那次期中考讓我苦不堪言,一個情緒的產生,就有三、四種不同的假說,差異甚微,根本記不住。附帶一提我看了半本原文書,都還不如我同學用猜的來得高分。 事過境遷,普通心理學的鬼魂依舊就纏著我,只是那個「先哭還是先難過」的問題演變成「是先心跳加速,還是先心動。」 現實中的複雜程度遠比心理學中設計的實驗,牽涉到性向、性別、與情緒二因論、以及我尚未企及的領域。 我好像喜歡上一個同性戀。 這好像是個只有花,沒有果的愛情。(花癡的花,沒有結果的果。) 我和同學討論起這件事,從他的語氣中就知道他替我感到惋惜。 「我跟他有生殖隔離,即使我們的學名都是Homo sapiens,而且性別相異。」 「因為你們性向相同啊。」同學發出苦笑,她指的是我們都喜歡男的。 「他長得很可愛,又很有禮貌,靜靜地就像是一幅畫。看著就覺得很舒服。」 「所以是『你喜歡他是同性戀』,還是『你喜歡他後,發現他是同性戀』?」 同學拋出了一個量子力學般的問題。 我想了一下,心中卻沒有一個答案。 當一棵巨樹在空無一人的森林倒塌的話,會發出巨響嗎? 這是我同學在看《飛哥與小佛》的時候看到的,如果沒有人觀測到的話,這個事實存不存在?我的大腦,可能只有上帝觀測的到。 我是先觀測到這個男子性向後,才決定喜不喜歡他嗎? 「我懷疑我是因為『反吊橋理論』才喜歡他的。」 「怎麼說?」 「第一次看到他,我正在工作,工作很煩悶無聊,心跳跟血壓都低到了極值。」 「嗯。」 「所以一看到他的時候,就被他睫毛的長度給驚豔到了。」 「……好你繼續。」 「當時瞬間升高的血壓和心跳,讓我的大腦判斷我喜歡這個人,所以我就戀愛了。」 「他的睫毛怎麼了?」 「很纖長,捲翹的角度很完美,完全不可能是接的。」 「好,從這件事情中,至少看出你喜歡睫毛長的男生。還有你可能是個異性戀。」 結論是,我可能喜歡具有陰柔氣質的男性,只是具有陰柔氣質的男性有比較高的比例性向跟我相同,除非他拋棄他原有的性向,在極小的機率會對具有陽剛氣質的我產生一些興趣。 其實,我也不是這麼確定這個男子是不是同性戀,因為缺少直接證據。 我從這位男子的臉書中一路往下滑,感受到他整體發文的氣質。 “not straight, not so straight.” 我越往下滑越絕望,他雖然沒有在交友欄上打上名字,沒有在照片上PO出可疑的男性,但是我有感覺,他可能不是直的。 「一旦將某件事認定為『不可能』,就完全脫離了信與不信的領域,不管是不是真的。」這是我從《美國眾神》上看到的,此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告誡我自己。 性向與生俱來,即使性向相同,我想這也不妨礙我喜歡這位可愛漂亮的男孩。 我可能喜歡上一個因為性向為同性,所以不會喜歡我的人,對於這個拘泥於性向、外表、性別的世界,我覺得莫名的疲倦。 因為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的愛情很難成立。 果然是只有花,沒有果的愛情。 我突然想起來春遊時的插曲。 「距離愛情,兩百公尺—月老教堂。」路標上寫著。 當我走上兩百公尺的陡坡後,卻發現月老教堂今天休館。 而且我實在想不清為什麼月老會在教堂裡,更想不清為什麼自己會往上走。   我同學說:「真是適合你的結局。」 我回敬他說:「這也可能是適合你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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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國泰

〈中華副刊〉青春的節點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年輕的時候,我曾有個祕密基地。 那是在捷運台北車站內,紅線轉乘藍線的必經之處。亦即從淡新線搭手扶梯上來直走到底,轉入板南線月台前的那片、被我戲稱為「工蜂集散地」的T字型路沖。每天上午,許多人摩擦著即將折損的翅途經此處,或直下板南線手扶梯,或往左走M8公園路、往右走M4地下街。可無論哪個方向,人們多半專注在轉車或離站的前方,沒心思留意腳下的空地──好吧,說是空地也不準確,畢竟它在分類上更接近「路」,予人通過,而非駐足。 這是個極其魔幻的所在。分明擠得喘不過氣,卻散發曠野般的荒涼感。眾人交錯在撩亂的縫隙裡,又輕易地避開交集的可能性,即使不慎肌膚相親,體溫始終到不了心底。高中那三年,時常窩在此處,彎膝盤坐捧書掩護,展開我獵奇的田野調查,並在一次次與乘客眼神擦撞的瞬間,經驗著短暫的隱身夢──都市人的疏離冷漠,對十七歲的少女來說,是無比舒適的保護網,讓我能扔開標準化笑容,自在地當個陰暗小人物,毋須回應同儕的注視、毋須理會老師的勵志故事,更毋須成為一直期待成為的自己。 反正又沒人在乎。   漸漸地,這個尚未出站的T字路口,成為我心靈的祕密出口,一條高中時代非主流卻擲地有聲的注釋。在這樣繁忙的地方,停留本身就是逆向,自己無法在升學體制裡任性,但總算能稍稍挑戰世界的規矩。哪怕時間繼續流逝,悠遊卡感應的里程數到底是不變的,至少這一刻,我能拉住不斷奔跑的自己,拿出背包裡的mp3自行決定旋律,在一首首如歌的行板中、在路人的視若無睹下,好好喘口氣。 今年初路過此地,一時興起,腆著臉蹲下來重溫舊夢。結果沒多久,站內人員踱過來:「法律規定這裡不可以坐喔!」我看著對方,想起當年上前的警察大叔:「這裡看書傷眼睛啦,別待太久。」或許,這世界對十七歲的少女,終究是比較包容的。 或許,我的秘密基地,終究不能跟我一起長大了。   可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這片地帶,是個青春的節點,它乘載了我無處可去的迷茫,慷慨贈予了我躲藏的餘裕,陪伴我反覆拾起破碎內在,一次次拼貼完整後重新出發。是它,讓當時的我,持有一張特許狀般的錯覺,去驗證自身的獨特性、去允許自己放肆呼吸,去相信人間依舊值得走下去──但,它終歸是個不可逆的節點──於是,三十二歲的女人,望了最後一眼,便起身離開那片旅人的中繼地。 望了,也就忘了。   畢竟此刻的我,已有下一站等待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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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俗豔

文/攝影 久彌 真是陽春三月,風軟軟的,陽光熙熙柔柔的。粉櫻花在枝頭歡欣跳躍。 我在樹下仰望,那繽紛的嫩紅,散漫妝點著一天純淨的藍,一種春天獨有的純美,使我想起小時候在鄉下,春天,村裡穿藍底紅花薄棉襖的小姑娘、大姐姐們。我覺得她們真好看,她們的輕笑像鳥一樣清脆好聽,她們就好像是春天。 可是那時也好像聽到,有大人背後說那棉襖花色俗氣。我不知道俗氣是甚麼意思,但直覺那是不好的。可是我仍覺得,她們就像那四望,開得滿眼的桃花一樣,使我高興快樂得像擺脫了冬天縮手縮腳的綑綁。 長大明白了俗的貶意後,又學得俗豔一詞,俗豔雖不如雅豔的高雅,但似也少了些貶意,因為我覺得這俗是通俗的意思,它是指更鄉土化,接地氣的一種豔麗,藍底紅花薄棉襖大概就是俗豔吧,我很高興有了俗豔這詞,庶民大眾的美也有了另一種認可。 如今再也不見那村裡穿藍底紅花薄棉襖的小姑娘、大姐姐們,但我在這藍天櫻花的覆映下,仍不勝懷想她們帶來的俗豔,和天真自然的春天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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