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最南的回憶

文/攝影 花千樹 齊邦媛教授在2009出版的巨著「巨河流」,是回憶錄也紀錄她個人的奮鬥史,在書本事之前,序的文章以比喻方式敘述,她的家族從繁盛到落盡,猶似從家鄉長城外經渤海出海的洋流,歷經漫長的險阻,一路流到台灣最南端的啞口海,從容終至平靜無聲。 這是對大時代悲憤的傾訴,也是撤離大陸顛沛流離人們的辛酸史。 若將恆春半島粗略畫成四宮格,以北為方向,左上是車城鄉,左下是範圍較大的恆春鎮,包含了幾乎全半島以它為名的墾丁,兩鄉鎮西瀕風浪較為平靜的台灣海峽;右上是香格里拉美境的原住民牡丹鄉,左下是滿洲鄉,此兩鄉和宜花東同屬台灣島的東部了,所以面對的是波瀾壯闊的太平洋。 洋流止於國境最南半島啞口海的敘述,現實是不存在的,如此超越時空的描述,正是文學魅力之所在,而當地人稱之為啞巴海,真的沒有聲音? 位於最寂靜的26號公路,興海漁港旁一個向內陸彎曲幅度大的海灣,半弧形倚靠著中央山脈的餘脈,日夜承受太平洋湧來的風浪,即使水波不興浪時花也翻騰,驚濤駭浪拍岸時則捲起白色的雲霧,或因環抱的地形阻絕了浪潮聲傳遞,遂感覺聲小,沙灘鋪陳於山和海之間,添得浪漫海灘景緻。 以此為景點觀賞的人似不多,倒是拍婚紗的熱門,新娘不論是鉛華淡淡或濃豔照人,在鬆軟的沙灘上,或淺笑或蹙眉擺出各種最美的姿態、最嬌羞的模樣,留下這妖嬈的倩影,是一生美麗的最高潮。 然從車城鄉往南至鵝鑾鼻迤邐的沿岸,有多少潔白的沙灘,怎獨鍾於此?我想,這無聲勝有聲的海灣,或許是命定安身立命及天長地久的應許之地吧。

Read More

〈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每個晨讀都是簡樸的邀請

文/攝影 翁少非 華爾騰湖畔樹林裡的亨利·梭羅塑像和他的小屋。 晨起,攤開《湖濱散記》扉頁,字裡行間散發的都是簡樸的邀請。 西元二千年的夏天,你到華爾騰湖拜訪《湖濱散記》作者亨利·梭羅,半蹲著與他的塑像合影。會半蹲著,是來自內心的尊崇,也是想同框他的小屋。 一八四五年,二十八歲的梭羅在華爾騰湖畔樹林中建造小屋,闢地農耕獨居兩年兩個月。後來,小屋贈給地主愛默生,幾次轉售,一八六八年拆除。百年後,有學者發現煙囪的基石,在此立碑,列為國家文物標誌,一九八0年依梭羅書中描述和其妹蘇菲亞的手繪圖,在原址重建小屋的原貌。 那年參加張老師基金會的「美東家族治療研習」,波士頓麻州大學課程結束後順道參訪,這行程似乎與研習主題無關,但拉遠看,梭羅二十本著作均富含生態或社會議題,其中「公民不服從」就大大啟發印度聖雄甘地、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思想,並勇於付諸行動去改造社會。梭羅早托爾斯泰十一年出生、早甘地半個世紀,卻能透過作品連結心靈,文字穿越時空的魔力無遠弗屆。 華爾騰湖位於波士頓西北方,離梭羅的家鄉康科特不遠,湖不大,約六十餘畝,進出湖區也很方便,梭羅四歲時來過,一直懷有美好的感覺。在他的筆下這座湖深邃純淨,湖光山色風姿綽約,任他泛舟吹笛、賞魚聽鳥,怡然自得。 行旅文學地景,向來你都很興奮,就像去西班牙的龍達,為捕捉海明威《戰地鐘聲》裡的戰役場景,懸崖上的那座新橋被你走了好幾趟;來到華爾騰湖畔的小屋,更是繃緊每一條感覺神經,好想重現梭羅當年在《湖濱散記》裡的樣貌。 人字屋頂、紅磚煙囪,小小的木屋掩映在樹林間,幽靜典雅得宛如歇息於湖泊的天鵝。室內的家具擺設簡單,靠窗的圓桌最吸引你。梭羅的門從沒上鎖,任誰都可以進來翻看桌上的書。那麼,桌上會擺哪些書呢? 梭羅曾跟好友愛默生借閱大批藏書,包括希臘古典著作、東方經典名著,這些都會帶到小屋吧。除了整個夏季他放在桌上抽空閱讀的荷馬《伊利亞德》外,他經常引用的《希臘神話》、柏拉圖《對話錄》,以及載有孔夫子名言,諸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論語》都有吧。 坐在他不想裝窗簾的大窗子邊,望向通往湖邊的小徑,想著他到湖裡沐浴後,回到書桌的晨讀,他喜歡在頭腦最清新的時刻把晨光獻給書頁,認為閱卷是通行心靈王國的護照。猶記得他曾說:要讀就讀最好的經典,人類思想最高貴的紀錄,許多人終其一生只讀過教科書、坊間那種風花雪月的小說。想到這,你笑起來,呵呵,有點說到你了。 屋外水泥樁圈住的區塊,是當年梭羅的豆田吧。他用簡單的農具、原始的耕法,種植豌豆、玉米、馬鈴薯等農作物自食其力。他把豆田闢成介於荒野與耕作之間的「半開發田」,以便讓豌豆能享有野生狀態的愉悅;又說豌豆不單是為他結果,有部分也是為了土撥鼠;末後還說「我所鋤的田不再是豆田,而鋤田的我不再是我」。這些話很莊周夢蝶難懂,卻藏有民胞物與的溫度。這一天站在豆田上,你彷彿看見梭羅和土撥鼠、豌豆歡聚,眉開眼笑的跟你說哈囉。 梭羅並非厭世離群索居,有事仍會沿著鐵道走回村落、農餘打打零工;他沒有全然食素,偶而也打打牙祭。在林中建屋是為了實驗簡樸生活理念,想認真過活,免得臨終時才發現自己白活一場。《湖濱散記》裡「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這段發人深省的話,被鐫刻豎牌在林間小徑旁,你走過去又走回來,總是投下深沉的一瞥。 臨別,你想著該送梭羅什麼禮物。當年來造訪他的人不少,有人留下名片,有人編織柳條當桂冠,還有人把英國詩人斯賓塞的幾行詩,寫在栗樹黃葉上當訪問卡,這敬意的傳達不僅貼切又詩情畫意,最讓你稱羨了。 一時你想不出詩寫。語錄牌旁有半人高的石頭堆,類似西藏的「瑪尼堆」,你找來巴掌大的石頭,放上之前貼在胸口默念:梭羅先生,您四十五個歲月的人生,如此的豐富精彩,是心理學家馬斯洛所稱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的典範,亦是道地的簡樸生活實踐者,向您敬禮。 從華爾騰湖歸來,你就把《湖濱散記》擺在床頭,將小木屋的印象像書籤般夾在書裡,於是,每個晨讀都是簡樸的邀請。

Read More

〈中華副刊〉憶北窗下的張秀亞

文/照片提供 龔則韞 張秀亞和作者夫婦合影(1998年12月31日) 自從二0二0年三月疫情加劇後,居家上班每天看著新冠病毒不斷突變造成人心惶惶,我內心也感到恐慌不安,像尋不到花的蝴蝶或覓不著水的蜻蜓。我書桌靠著北窗,圈出一窗陽光和藍天及飄浮的雲朵,像秀色可餐的棉花糖,給前院草坪裁出片片雲影。抽出書架上的《北窗下》,就著陽光慢讀,作者張秀亞的文字沉靜,特別能撫慰驚慌的靈魂,翻到第五十一頁,作者說:「在大地上,在陽光下,它是最懂得『謙德』的生物了,不像樹般的昂揚,花般的炫弄,它向我們解釋的是一種清寂的美……多少人在小草的影子裡看到自己,樸素、無華、謙遜、忍耐。一陣風雨過去後,多少樹木摧折了,多少花朵搖落了,唯有默默無言的小草,變得更為美麗了……」。著有八十二本書的她,就在書桌上的盆缽裡,種著青草,它裝飾了案頭,也裝飾了她的心靈,那一株鮮碧使她聯想到大海、草原。字裏行間流露出典雅謙卑,像太極拳的四兩撥千斤,掃除了我的煩躁與惶惑,沉浸於文字背後的愛與無悔。 這兩年來,我特別懷念秀亞師的芬芳德澤,讀著《北窗下》,重新梳理一遍她的青春紅顏、成熟睿智、大度寬容,一九一九年出生的她,七十年寫作的文學結晶今日仍然發光發熱,代代傳薪,讓我回味美的精髓,眼前常會流轉一個景象,她穿著秋香色的上衣,一邊哼著《托賽里小夜曲》,一邊在料理台上切小白菜,水槽裏還有洗淨的魚等著下鍋。兩個稚齡孩子,哥哥金山和妹妹德蘭在餐桌邊寫功課。溫馨的氛圍交織飯香。那時候他們才從北平(今北京)搬到台灣沒幾年。 我讀輔仁大學時已是七十年代了,在理學院上課,國文老師王怡之(「藍與黑」作者王藍的姊姊)上課時提了一句:張秀亞在中文系研究所授課,倏然在我的心湖掀起千層浪,引發澎湃心潮,於是百般琢磨去文學院旁聽。張老師穿著旗袍,坐在椅上,黑板寫了許多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脆亮的蹦躍,帶著銀鈴的笑聲,十分悅耳。已邁入知天命的她,仍有少婦的綽約與少女的羞怯,那是一幅優雅的畫面,一段〈玫瑰園〉的文字浮上心頭,「人們說,她的微笑如一片晨光,言語如一支歌頌,她的心中,有著愛的玫瑰在開放。」(《北窗下》第四十三頁),因為她心中熱愛玫瑰,故發出玫瑰的芬芳,撒下玫瑰花雨,滋潤莘莘學子的內心。每一次去旁聽,讀理科的我都帶著滿心感性離去,暖洋洋地讓理性暫且隱退。 左起:劉咸思、張秀亞、琦君、林海音(1970年代在輔仁大學) 大學畢業後,我就遠來美國讀研究所,與老師相隔一個太平洋。回臺北新店探望爸媽時,爸爸天天帶我四周散步,走過農田、調查局、中央新村、崇光女中、傳統菜市場、爬過一座大橋,才回到家裏。那時的我當然不知道連排的中央新村小樓中巷裏有毗鄰的張秀亞和孫如陵(中央日報副刊主編,他那時已登過數篇拙作),所以每過其門而未入,失去了請教大師的機會而不自知,如今回想,為自己的冥頑不靈而汗顏不已。 不過天神厚愛我,竟在多年後,與老師重逢相見歡。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最後一天,我們閤家在洛杉磯大姑子(先生的姊姊)家和姆媽(先生的媽媽)共度聖誕節,我在桌上報章看到一篇于德蘭的文章,獲知老師和她同住,連忙找到德蘭的電話號碼,鼓起勇氣致電于府,趕巧是德蘭接電話,聽得出來她有些遲疑,可能是慕名而來的讀者太多了吧,不過她還是答應了,她說:「到時不知媽媽是不是在休息,所以不敢保證媽媽是否能出來見妳。」先生立刻帶我上車出發,抵達于府時已是黃昏,冬日短,滿街華燈已上,路上如脈脈含情的氛圍。德蘭迎我們進入客廳就座,剛剛端起桌上的茶杯溫暖雙手,恩師就扶著助行器出來了,我歡呼起立,握住她軟綿綿的手,那是一隻寫了八千多萬字的手啊!充滿幸福感的我,趕忙奉上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荷花夢》,她握著書拉我坐她身旁,我說剛由九歌出版,裏面有歸人(德蘭稱他為舅舅)寫的序。當時她已是七十九歲,臉上白皙潔淨,聲音洪亮,似乎中間從未失聯過,我們不停歡笑,空氣裏縈繞著快樂的小精靈。 她在書中一百五十九頁寫了一首詩,中間有「小牧女,你有兩隻深邃的黑眼睛,比世間任何的池塘都美。」恩師的眼睛(心靈之窗)還是明亮如池水,反映她的心地多麼美善無比。書中有一篇短文〈母親的孩子〉 (第二百一十三頁)說:「……天下的孩子們不盡相同,而母親們則都是一樣的,她們都有著同樣熾燃著的、愛你們的心靈……我是母親的孩子!多這樣的唸誦一遍,自會更加珍愛你自己,同時,更會仁愛的對待他人!」讀著讀著我心顫抖,那時家母已去天家十年,我在恩師這裏重感到慈母的摯愛。在愛中,我們與她合照留念,並獲贈一本著作《月依依》,內頁有她的簽名。 爾後或是魚雁往返,或是電話致意,她自稱秀亞師或大朋友,叫我小女孩、賢女棣、小師妹,次次叮嚀我好好寫作,她對我的殷切鼓勵成為我的座右銘。「北窗下」的張秀亞自此永遠定格在我腦海裏,成為我銘感五內悠悠思念的人。 (寄自馬里蘭州)

Read More

〈中華副刊〉佛心稻穀

文/攝影 徐然 回老家探望,庭埕豎立著鐵架,上面掛著稻穀,不明白有何用處,恰巧叔叔從外面回來,詢問之後,叔叔以莊嚴的語氣回我:「佛心!」頓時,我心領神會。 田莊人家種稻最怕鳥類,豐收季節時,習慣在稻田插上飄揚的稻草人或是旗幟,來驅趕聞稻香而來的鳥類,防止牠們啄食,收穫稻糧之後,紮上幾捆稻穀放在庭埕,供鳥類朋友溫飽,不失為人與鳥類共處的妙方。 鳥類自食其力,偶會與人類衝突,「佛心」的萌發,在大自然之間取得善良的平衡。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傷心探視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我將探視的時間提前半小時結束,迎面而來的寒風依舊厲索,早已習慣如此浸透骨髓,然而這樣的感傷又並非全來自風,被言語刺中的傷痕好比被俯衝迴旋的變化球痛擊,我來不及閃躲你的出招。 沿街人潮洶湧,我牽搡你的手越過馬路,對向的年輕人與我們錯肩,口罩上的雙眼燦亮如星,無憂得令人嚮往,然而我被你傷及的餘孽猶在。我們經過一座久未營業的百貨、三兩人排隊候等的公車站牌前,口罩下我的面容必然是鋼鐵,幸好有口罩遮掩。 我將你安然送上你父親的車後,轉身走到機車停處狂飆遠去,心裡只想去商場要杯卡布,濃厚的奶泡可以洗滌我的困鎖。在職場上因為木訥過頭又懶惰辯解,我對言語如斯憧憬,不願它淪為刀光劍影的打手,於是按耐,想學忍功,但今日還是對你噴發怨語,好比我說:「原本計畫欣賞書法展,你突然想去台中坐捷運,我非台中人,實說自己不清楚路線圖,你卻轟我:『妳什麼都不懂,妳不用心』。」我的言語化身為機關槍,可我自問能否不要,能否抑制脾氣?別像潑婦、別像隻暴怒的母象。 我記得早上接你時,你的鼻涕直流,但那只是輕微感冒,不礙於我們的見面。偌大卻無人的書店,我們慣常席地而坐,我要你自選書籍,你取了本繪本,它訴說世界各地的孩童如何上學。我們於是到了不丹,發現女孩得走三小時方可到校,突如其來的陣雨讓她枉費撐傘而鞋襪皆濕,無可奈何地還得小心水蛭的迎擊。肯亞孩子則得疑懼象群攻擊,烏克蘭的祖母送孫女到校,校方正處理身受砲擊的玻璃碎片。我們移動到寒冷冰封的地帶,看到搭雪地摩托車的祖孫,我們移動到日本,看電車上背包插有黃旗以便突發狀況隨時求助的孩童。 我猶記早上的美好,且原本我想帶你到社區的圖書館,結束後一同閒晃鑲有湖泊的公園。   但變調。當我們從支線回到市區,你要我出站買鐵路便當,而後在那十分鐘的間隙裡我倆迅速轉搭已訂好的南下自強號列車,抵達台中圓你的捷運夢。我勉為其難的答應,甚至原本想改為兩張坐票,那麼我們就能在列車上享受鐵路便當。可惜座位早被搶訂殆盡,那時我內心酸楚,好似讓你的期盼落空,那時我還有熱情,且不曾懷疑我對你的包容以及充分愛你的心。 直到你問我電車、捷運時刻與種種,我都繳交白卷,我確實知之為知之,不知則曰不知,況且大千世界遼闊如此,知識系統與瑣碎的常識縱橫交織,我能掌握的有多少?我無從承接你那句自視灑脫的責備—妳不用心,最終像在我的體內填塞炸彈,我瞬間四分五裂。 恐怕確實擊中我心,在人際上再度斫我。職場上我處於邊緣地帶,如今已然習慣。過往成為孤獨美食家,而一旦他人邀約我便如同久旱望雲霓,感覺聖恩降臨,餐桌上溫情互動,總帶給異鄉的我如一株養在土缽瓶中的曇花綻開,然而至今我已不再企求朋友邀約,甚至,已妥帖擺好獨自用餐而不感寂寞的姿勢,電鍋備妥,窩居靜食不遠。越活,越成為面壁洞窟的修行者,當然,難免受氣於某些人事,但只要想到那些人終有一天會離開我的生活,我於是看得輕微。 只是你,我怎可能如是想。你身上一半的精血來自我,我自無法與你斷絕關係,難道可以慍怒到某種級數,我便割肉、便剔骨來與你斷絕聯繫?那是神話,那樣的隱喻亦我無關,我喜歡你坐在我的腿上,我愛緊緊擁抱你,唯一這城市或未來,能夠讓我緊擁者,只有你。 我視你如此深意,但我在你心中的角色為何?回程的自強號上我滑動手機,你在一旁玩戲剛買的台鐵礦泉水,白、橘的瓶身上有三個深紅色的字,你問我寫的是什麼?我說普悠瑪,而後黯淡的神情上漲,淹沒我的臉容,我滑動手機,與你之間的距離稍微拉開,冷肅填補其中因著今日摩擦而生有的間隙,我成為靜謐的低頭族,悄無聲的腔室中有股熱流循環,最終上眼,後來,似乎是內裡的沙礫吐出,渾然包裹鍍成剔透淚珠,緩降,稍微好些,但非珍珠質地,我總將你先於我。 後來我在一杯熱卡布中得到救贖,店員和我的心情同等頻率,我並無怪責之意,當商場庭階的街頭藝人高歌流行經典,意欲掏出我的悲傷再度揉捏形塑,再次燒灼又迴旋於鑄陶之器械時,我順利躲開,走入賣場。店員的臉容因為週六人潮眾多成為疲憊的變奏曲,人潮腳步躁動、聲調高昂焦躁,整座賣場已然成為沸鼎,我等皆成生活之盤中飧,眾生剎那皆然,如此平等。 後來我為自己挑揀日式瓷器,想在卡布後安然進食,加熱冰箱的豆腐,順帶放上一片我最愛的莫札瑞拉起司,溫暖的焗烤感,油脂密密讓我感受食器與食物的愛護,我可以安然退到依賴器皿與食物付出的慷慨。 然而結帳時店員的語速我跟不上,她重複的聲量無法吻合我的聽力,她被週末的歡躁控制,於是結錯帳款,正巧我今日無法再吸附誰的犯錯,原諒誰的態度,於是語氣也轉趨嚴肅。也許真實的我並非脆弱,口袋總有一把刀劍,隨時出鞘。 只是我怎可能如此對你?一個月們見面四次,應當珍惜的光陰我們拿來變臉賭氣,但一大一小、中年與稚齡,我們如此不對等,父母總說你畢竟是孩子,我得擔待你的不懂事。於是你在今日補言因為沒有搭到台中捷運而感到不悅,證實與我疑慮的母子齟齬毫無相涉,但我的傷心仍舊未獲句點,憂傷不知何時可已。 後來我吃下溫煮的晚餐後,覺得電鍋待我特好,我望向新碗缽,土釉色澤,其上佈滿波卡圓點,碗中圖樣則有斜線密密縫。我吃下溫熱的豆腐起司,美味勝過外食,我愛好清淡,泯除複雜,我頭腦簡單、廚藝的放牛班,人際互動尚清淡,油漬浮面、重鹽及糖分超標我皆無法吞嚥,請你不要複雜對我,甚且曾經對我說:「如果妳不聽我的,我們就不要見面」這樣的話。 但我已屆誰也不願依賴的年紀,所以鮮少對他人訴苦,況且比起更多的苦難,我的會不會只是毛細孔大小,何況所有的悲傷都有解法。 我於是決心明天獨遊書法展,那些你不愛的,我也不勉強,就讓看似凌亂實則有序的草書自在地轉骨我,就讓白底黑字成為我明日的救世主,在懂與不懂之間我全然聾啞裝傻,我把一切心思的跌宕都交給自自然然。 而後決心從高鐵車站步行到另一座台鐵的車站,城市的身體中兩處站點,越走盡天涯海角,越將煩惱掏除,順道連身分也虛曠起來,附加我身上的——身為你的母親的角色,在那走動之中毅然拋除,獨自成為山澗空谷中的辛夷花,花開花落,就讓我暫且花開花落,如此花開花落。

Read More

〈中華副刊〉藏魂詩

盧兆琦作品,複合媒材胭脂咖啡杯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不想縱容自己的口欲以奢華,一直不認為那些具有多項高性能大型機器一般的咖啡機適合我,尤其茶水檯寬不過尺許長約三尺,真小廟也。 舊餐桌四隻腳的材料是原木,尤其那個拉長的S型很美,便將之拆解舊重新組構成茶水檯。茶水檯上除了茶盤裡的茶壺茶杯,還有一個水晶盤,盤上便是四時水果。主要角色是一座美式咖啡機,坐在習慣不開燈的餐室一旁的茶水檯上,霧面的黑色機身經常融入陰暗的幽玄當中。 前天燒了一壺哥斯大黎加的日曬豆,掀開壺蓋讓它冷卻,就這樣擱著,像卸了妝的美人,準備就寢還早,正是「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種黑是一種氣味,魂魄的氣味,雖然若隱若現,出現時卻是香氣嬝然,很難不察覺。這支豆子煮出的黑汁即便徹底冷卻也留下餘韻,是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單相思。到了今天,取出咖啡杯,才知忘不了在哥斯大黎加中央山脈的咖啡莊園內恣意享受陽光和霧水的咖啡樹,如此這般阿娜多姿卻又嫻靜如處子的有著棕色肌膚的姑娘。 那個杯體上寫意的畫上幾片葉子和粉嫩花朵的咖啡杯組也坐在微光所及的餐桌上,略深如淺碟的托盤可不是胡亂湊合搭配的。忘記從哪裡讀來一段故事說:大約十七世紀吧,風雅仕女使用茶具時,主人會將剛煮好的咖啡或其他熱飲以淺碟子托著杯子端給客人,女客們便將正燙著的咖啡或熱飲倒進淺碟子裡面一邊增加空氣接觸面涼得快,一邊撮著小嘴啜飲,據說她們怕燙的緣故。這讓人想起東洋茶室裡的茶道行儀,滾水沖進茶碗、茶筅迅速刷涮,再燙的茶汁也涼了;當茶師遞過來釅濃抹茶時,你轉動杯體欣賞名師所制的茶碗,然後一口兩口三口喝盡,抹淨沾唇的杯緣,再將茶晚上美麗的一面轉向茶師,擱下。那些仕女或在春光明媚的花園或在光線充足的室內品茶喝咖啡,日本人卻在幽微微的四帖茶室,藉由茶道繁複且細膩微妙的外顯動作進行美學修行,在咖啡和茶之間,我尋索光與影的絕美關係,一如谷崎潤一郎所說「美不在於物體,而是在物體與物體間創造出的陰翳、明暗的交織」。   正如此時當下,我癡迷的目光眩惑於這只咖啡杯藏在香魂裡的光和影。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母親與我

文/雲霞 插圖/國泰 母親離世已整整十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仍不時清晰地浮現我腦海。在我心中,她就像是一座港灣,每當我於大風大浪的生活中遭遇困難與挫折時,她總張開雙臂讓我全然放鬆地憩息在她溫暖的懷抱裡。一路行來,這座避風港,經過歲月的侵蝕,已顯斑駁滄桑。 當得知醫生宣佈她罹患胰臟癌第三期時,驚嚇的我,流著淚立即飛往多城照顧。三個多月的陪伴,不時進出醫院化療。心懸著,沒想到病情惡化得這麼快,最後一次,醫生留下她住院,接著從普通病房轉往康寧病房。那天,母親看來氣色不錯,我擠上病床,撒嬌地緊挨著她,想最後一次享受她溫暖的懷抱。母親笑著說:「都這個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奶娃似的?」看得出母親很開心,彷彿時光倒流,她回味著年輕時為人母的滋味。愛在我們心中流淌,就這麼親密地躺著共話家常,回憶過往。 記得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們上街,她與年歲與她相仿的表侄女走在前面,邊走邊聊,姊姊與我跟在後頭。走到馬路中央時,姊姊邁開腳步過馬路,而腳步小的我,還在後面。她回頭看我,正好看見一輛軍車開過來,急得大喊:「車來了,快跑!」一聽車來了,以為回頭跑就會躲開,卻恰好與駛過來的吉普車撞上。駕駛員趕緊停車下來查看,地上血跡斑斑,卻不見人影,母親嚇得魂飛魄散。駕駛員發現我被掛在車子的保險桿上,馬上抱起我送醫院。他嚇壞了,擔心這一撞,小命嗚呼,誰知我命大,僅頭上縫了好幾針,其他地方都是擦傷。 出院那天,上洗手間,個子小,母親抱起我洗手,從洗手台上方的鏡子裡,看見臉上塗了滿滿的紅藥水,我嚇一跳。小時候許多生活中的影像已模糊,但這個鏡頭卻一直深印腦海。母親曾擔心不知日後我臉上是否會留下疤痕,幸好沒有,倒是縫了幾針的頭皮沒能長出頭髮來。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一向疼愛我的母親從此更加寶愛我。 讀小學二年級時,家從鳳山遷往台南,與在台南公園經營茶座生意的堂伯巧遇。應堂伯之請,母親成了堂伯的最佳幫手。她勤勞能幹,由於外公早逝,外婆得幹農活,母親善體親心,小小年紀就幫外婆打理家務。外婆因家境清寒,不能送每個孩子上學,於是留下母親在家幫忙,沒機會受教育成了母親終生的痛與遺憾。 母親看我貼心乖巧,囑我幫她記帳。或許不識字,訓練出母親超強的記憶力。晚上臨睡前,她一筆一筆唸給我聽,菜錢多少、向茶行購買茶葉的錢多少、發放工人的工資多少等等,帳目清清楚楚。她絕沒料到,當初要我幫她記帳,竟記成了習慣!從離家唸大學、婚後、直到現在,一記幾十年,從沒間斷過。「記帳」這二字已成了母親與我之間緊密連繫的通關密碼。   母親在公園從早忙到晚,一早就來回走上一個多鐘頭的路去買菜。工人幹活能吃,加上自家人,還有不時來訪的親友,總要張羅十來個人吃飯。滿滿一籃子,好重,得不時換個手提,另一手也掛著裝了菜的塑膠袋,袋子的提手把母親手腕勒出紅紅的印子,可惜瘦小的我只能提一兩樣輕便的。母親除了負責煮飯,看工人忙不過來時,也去幫個手。大太陽底下,她每天走來走去,腳都磨破了。待政府收回茶座經營權後,母親並沒閒著,在家中接些手工活來做,繼續貼補家用,手也因此磨起了厚厚的繭。母親的辛苦,我看在眼裡,疼在心底,除了乖順,不知如何才能報答她這份恩情。 大專聯考完,姊姊於放榜日緊守在收音機旁聽放榜名單,直至最後都沒聽到她的名字,她傷心大哭,母親雖安慰她,卻也陪著她一起哭。已睡下的我,聽到母親的哭聲,從不捨得讓母親難過的我,心好痛,當時就發誓,輪到我考時,一定要考上,絕不讓母親為我掉一滴眼淚。平時沒那麼用功,成績總在十五名左右,為聯考我訂下讀書計劃,邊忙高三正在教的功課,邊自行複習高一與高二的功課,算算一共有多少頁書要讀,離聯考還有多少天,並空出最後再做總複習的時間,這樣計算出一天得唸多少頁,然後開始確實執行。每當看過一頁書,就闔上,回憶一下,剛剛讀的是什麼,如沒記住,趕緊打開書多看幾遍,直至記住為止。高三學期結束,成績竟意外地從十五名躍居第一名。大專聯考,考上了第一志願台大外文系,母親臉上笑開了花,我也好開心!我做到了,沒讓她掉一滴眼淚。 為了籌措學費,母親除了多接手工活外,還找朋友做會搭子起個會。尚未開學,我也在一旁幫忙做手工。開學後,離家北上,於課餘身兼兩個家教,好減輕母親的負擔。大學畢業,沒能像班上多數同學「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我回台南,在一所私立中學教英文,從初一教到高一,晚上還到YMCA執教,一整天課排得滿滿的,所得薪資全交給母親,想到她曾為撐起這個家辛苦付出,現能孝敬她,我滿心歡喜與感恩。 這些年,父親工作一直不如意,在不同城市換了一個又一個,後來在北部一經濟部所屬的煤礦公司任職。有一天,他於電話中告知,煤礦公司從聯合國請來一位德籍工程顧問做技術指導,需特聘英文秘書。待遇及職位等級甚高。父親覺得我很合適,要我去應徵。徵詢母親意見,想想可以陪伴父親,她贊成我去,就這樣與父親在台北租屋而居,每天搭乘公司交通車一起上下班。心裡惦念著母親,她也掛念著我們,一年後,搬到了台北,闔家團聚。 有一天陪母親去銀行辦事,她看工作環境很不錯,隨意說了句:女孩子在銀行工作看來挺好的,只要是母親喜歡的,我都默記在心。回家後,立即寫封自薦信給一外商銀行。面試時,我說我雖不是學商的,但會努力工作學習。或許看我畢業自全台最好的大學,也或許被我的真誠打動,經理竟大膽錄用了毫無金融銀行專業背景的我。被錄取後才告知母親,給了她份意外驚喜。 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去進修銀行、會計等金融商業方面的課程,深受上司賞識,待移居加拿大時,經理給我寫了封推薦信。拿著推薦信拜會多城分行經理時,他說:「我們其實不需要請人,不過衝著信上這句:她的離去,是我們的損失,卻是你們的獲益。我決定任用妳。」 在全新的環境,我牢記母親的身教~努力,一步一腳印,勤奮謹慎,沒出過半點差錯,職位一路上升。努力這二字,成為我一生的座右銘。 與仍在台的雙親分別後,我日夜思念。雙親雖十分捨不得鄰里鄉親,但為了我們子女卻連根拔起,大膽地來到語言不通的陌生國度。於多城團聚時,緊擁著年餘不見的母親,我喜極而泣。以為母親有了我們就有了全世界,殊不知她內心也會感到淒惶。多年後她才告知,有一天走在街上,聽到前面有人說國語,即使不認識,她激動地跟在這陌生人身後,聽著鄉音,邊走邊掉淚,我才知道我疏忽了母親心底的感受。歲月如流,雙親在多城一住三十多年,豈止把異鄉住成了故鄉,竟還終老埋骨於此!而我卻因先生工作調遷離開多城搬至美國。 母親不僅容貌端莊嫻麗,言行舉止合度,善心的她還處處以助人為先,親友間贏得「人間菩薩」的稱譽,但我感受得到,再多的讚美都抹不去她內心深處的遺憾。為她的不識字、不擅言辭,不像別人讀了那麼多書或出身名門的母親能學養俱佳地侃侃而談,她常深感羞怯自卑。其實,在我心中,母親親切真摯的笑容就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最好橋樑,且母親所具有的品德之美勝於那些有學問卻無品德之人。能擁有這樣的母親,我深深引以為榮! 母親終不敵病魔襲擊離我們而去,我哭斷肝腸,那是囓心之痛啊。除了疫情期間困於家中外,年年飛去多城松岡墓園祭拜,想不到一轉眼竟已過了十年,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人不能永生,早晚我們總會再相見。母親啊,屆時我要再次憩息在您如港灣般的溫暖懷抱裡,傾訴我那翻江倒海、刻骨銘心的無盡思念。 (寄自新墨西哥州)

Read More

〈中華副刊〉積木上架了

文/攝影 默子 春日暖陽,百花盛開,賞花追花的好時節,當然也是農民春耕的季節,放眼望去,秧苗場的綠秧苗都已出清,偌大的苗圃園堆積了滿滿的空盒,一個個一堆堆,像是放大版的積木,上架的積木天天享受滿滿的日光浴,等到下一期插秧時,又有新綠秧苗出場。

Read More

〈中華副刊〉寫給明天的歌

詩/圖 侯思平 一些時間作畫,一些時間打詩 一些時間矇混與莊周 另外一些的什麼 雷同與列車行進的方向   倘若途經沿海空曠地區 請你讀我動盪的小調,枯竭的靈魂 彰顯心之所繫單一而純粹 只因習慣了距離 早在白化的珊瑚叢林 卵生了自己的後半輩子   又是何人的使命感敲擊穹窿的眼界 當你還沒有很多朋友的時候 那些落下的行李就像一本脫水詩集 沿星體公轉數十光年 以細密的針眼誘捕夜襲的潮音 擲以無可名狀的繁星計畫 偶然,也拋空了想像   只為明日顛簸的途經預設立場 但我並不急於表白 那裡的一顆心 倒臥的月台中央 還有預言聯結的災殃 樹敵在一場夏日的雨水中   凡事滑落在月台出走以前 冶煉出時間的味覺 那麼動輒得咎搜刮出一身嶙峋 就在淺眠與睏眠之間 陽春守候 一床滾滾紅塵 卻也足夠了旅行的意義

Read More

〈中華副刊〉讀母親的臉

文/萬羚 插圖/國泰 拜科技之賜,藉著line和zoom,疫情期間我雖人在美國,姊姊在泰國,我們卻能經常與在台灣的母親閒話家常。2019年年底,我母親的雙眼因老年黃斑病變而逐漸失明,但她頭腦清晰,話語幽默。我們與母親對話,笑談間彷彿回到往日時光。 談起日前台灣缺蛋,她說:「我教你們煮一道蛋花湯,湯裡多放一盒豆腐,青蔥、芹菜、海帶隨意加,打進一顆蛋再勾芡,就算十口之家也能人人吃到蛋。遇到問題別全推給政府或怪超市進貨慢,有些事我們自己動腦筋就能解決。」聽到我們哈哈大笑,她嘴角上揚,安靜和煦如一道暖陽照進我們心窩。 前幾日,母親背部長了一個疔瘡,每次換藥就非常疼痛。有時與我們視訊時,她才剛換過藥,但面對鏡頭,她依然笑容滿面,我問:「你那麼痛,怎麼還笑得出來呀?」她說:「聽到你們的聲音,我已經忘了疼痛,哎呀!人就這麼一張臉,面對困境,不論笑著、哭著都仍是這張臉,與其整日哭喪,何不選擇以笑容來面對?」 母親講這話時,我卻清楚的記得她的面龐也曾流過淚。以前她送我一本聖經,她將聖經交給我時,眼眶含著淚水。她說她沒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如果有一天她走了,這本聖經就是她留給我的紀念,希望我好好讀它。我勉強接受這份禮物,將它擺在書櫃當裝飾品。某日,當我從電視上看完影片「十誡」,拿出老媽送我的舊聖經,把「出埃及記」仔細閱讀。看著母親劃下的圈圈點點及娟秀的字跡寫下的註記,我才深刻感受到老媽對我的愛,也逐漸明瞭她送我這本聖經的意義。 母親說她很多事都忘了,越來越沒煩惱。我覺得她是在安慰我們,免得我們掛念她。有些事,她其實記得很清楚,她提起有一次問大弟:「你老爸說他要跟我離婚,你的看法?」大弟回:「很好,那我們四個都會跟著你姓廖。」母親當時笑得好燦爛,面龐像朵盛開的紅玫瑰,很欣慰孩子們都護著她。曾經,母親為了老爸的不體貼而默默流淚,但她把失意痛苦的表情,在孩子面前隱藏,讓我們過得無憂無慮。這些陳年往事她都不記得了嗎?還是選擇性的遺忘?我想起父母結婚六十周年那天,我們兄弟姊妹四人齊聚泰國慶賀他倆的鑽石婚,大姊請廚師來家中院子烤乳豬,我們唱著父母喜愛的聖詩和民謠為他倆祝福,這些歌曲都是我們童年時父親教我們唱的。直到父親離世,母親卸下楊太太的職責,恢復廖小姐的身分,我們四個都仍姓楊,沒有人改姓廖。 父親於2015年3月於羅永家中離世,當時母親被診斷出直腸癌,正在曼谷治療,羅永距離曼谷約二小時車程,父親走時,母親不在他身旁。父親晚年,母親時時刻刻都親自陪伴。照顧一個像嬰兒似的老病人,所花的心思,絕非筆墨能形容。所幸母親有信心,凡事禱告求主,以愛包容。當她自己也病倒了,她心中卻仍有一個負擔,放心不下父親。上帝先把父親帶回身邊,應該是不捨母親心中的擔憂與顧慮,讓母親可以好好地接受治療吧! 母親病癒後回到台灣,仍得定時到醫院追蹤複診。鏡頭面前,她侃侃而談:「台灣的復康巴士真方便,會到家中來接我。司機也非常友善,有時我想到要上醫院,白袍恐懼症就在心中爆發,搭車時,跟司機閒聊幾句,就不那麼畏懼與排斥了,真好!」看著母親讚美司機的表情,好像一朵池畔蓮花,隨風在清晨的霧嵐中擺盪,的確真好! 有時聊著聊著,看到母親緊閉雙眼,頭低低漸漸往下垂,一臉倦容。「媽!你累了嗎?該休息了!我們斷線了!」「不累!不累!你們繼續聊,我偷偷打個盹,你們也看到了嗎?」「看到!看到!你面對著鏡頭,聲音、影像都播放到全世界了!」母親慢慢抬起頭,一抹無力的笑像棉絮輕飄飄掛在臉上。母親年輕時,總為柴米油鹽汗流浹背,經常早出晚歸精力充沛,未曾聽過她喊累。螢幕前母親偷偷打瞌睡,此刻,她像個任性的孩子,硬要霸佔電腦不肯斷線。歲月、疾病是無情的劊子手,一刀一刀如利刃,在母親的臉上慢慢刻劃出線條。仔細端詳,這線條搭配她額頭上的白髮,並沒有違和感,有一股被時光洗鍊的沉靜,感覺也很美,一種充滿智慧的美。 母親的臉,像一本厚重的書,讓我百讀不厭。我從出生就開始讀她,直到現在也還在翻閱。書中有立春的繁花、盛夏的綠葉、暮秋的楓紅、寒冬的白雪,書中記述著她的喜、怒、哀、樂,書寫著她的堅毅、能幹、果斷與樂觀,描繪出我們的成長過程與她放手讓我們離她而去時的不捨。母親的話語如經典,值得我日夜思索,經常在我的腦際縈迴。 居家避疫,閒來無事,螢光幕前與母親閒嗑牙聊八卦,我反覆翻閱、仔細研讀母親的臉,覺得這本書最是經典。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