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母親

文/攝影 郭勝恩 南部的清蒸肉丸,皮軟嫩餡香醇,躺在大骨熬煮的油湯裡,上面飄浮著細膩芹菜末,總讓我百吃不厭,魂牽夢縈。 母親知道我對清蒸肉丸情有獨鍾,常常在趕洗幾家衣服後,儘管已精疲力竭,還是會踅到南華路菜市場,帶兩顆清蒸肉丸作為苦讀準備考高中的我的消夜。 清蒸肉丸蘊藏著母親的疼愛與關懷,我興致高昂的告訴疲累到眼皮已快闔上的母親,我一定會考上第一志願。 雖然夜已深沉,母親明天一大早還要冒著沁骨的寒風,一家接著一家洗衣,她依舊強打精神,希望我不要熬夜太累,壞了身體。 還記得國中時,要好的同學相約,如果考上第一志願,大家要搭台澎輪在甲板彈吉他,沿途唱著浪花的流行樂,到澎湖玩三天,沉浸海天一色、萬頃碧波的美景。 我吃著母親買回來的清蒸肉丸,興高采烈陳述即將與澎湖邂逅的渴望,母親微笑以對。 放榜那一天,我手舞足蹈告訴母親,同學已排妥行程,母親面有難色吞吞吐土說:「陳桑厝欸洗衣工作被辭掉了,到澎湖可能有困難。」 此時母親遞過來清蒸肉丸,我怒氣沖沖把香味四溢的肉丸擲在地上,狠狠踹了我家租屋的斑駁破舊木門,將母親的呼喚遠遠拋在腦後。 澎湖的旅程逐漸逼近,已經形同放棄的我,對於母親的詢問都回以陰鬱沉默的臉色。 一天接近凌晨兩點,我內急起床到屋外的簡陋公廁,看到母親在孱弱昏黃路燈下,坐著矮凳的清瘦身影,正聚精會神不知剪什麼東西。 由於餘怒未消,本不想理會,母親抬頭叫我:「勝仔,這桶剪好,你去澎湖的錢就有了!」我揉揉惺忪雙眼,趨前看清楚母親右手握著鐵鉗,左手拿起臉盆裡的田螺,喀嚓一聲剪斷田螺尾巴,另一個臉盆剪好的田螺已快滿出來。 母親鬆開鐵鉗時,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多個水泡突然齊力攢聚光線、迅速映入我的眼簾,清晰可見。 我眼眶一熱,叫了一聲「阿母」,淚水隨即噴湧而出。母親慌張焦急直問:「是按怎?這麼晚還未睏,是不是身體不爽快?阿母甲你講,澎湖一定欸乎你去,阿母絕對沒騙你。」

Read More

〈中華副刊〉何時

文/攝影 陳玉姑 台東池上大坡池畔,坐著一位戴笠握竿垂釣蓮花池的巨大號長者,甚是醒目顯眼。 近看,這座「2020台東縱谷大地藝術季《漂鳥197》」的公共藝術品是以漂流木為複合媒材所完成。創作者是現居臺東都蘭的阿美族藝術家范志明先生,作品取名為「何時」。 既是「何時」的提問,自然離不開「歲月」與「智慧」的叩問。 豎立釣叟一旁的矩形壓克力面板的作品簡介,如是寫著:「今晨我坐在窗前。這世界像過客一般,停留片客,對我點點頭後便離去了。」 這是泰戈爾詩作《漂鳥集》第16首。

Read More

〈中華副刊〉曬土豆的阿伯

文/張薈茗 攝影/賴東銘 聽聞彰化縣大城鄉三豐村內,超過五十年以上的古亭畚,二十幾座尚保存完整。為一探究竟,村內走走逛逛,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看見阿伯正拿著竹筢為花生翻身曬日光浴,兩座古亭畚形狀像陀螺安靜的座落院埕一角,跟著陽光老去。 阿伯細說古亭畚的來歷與作用。早期以牛車輪墊底,竹編成型糊上米糠和黏土,又稱「車輪畚」,農民拿來雜糧存放糧倉。時過境遷,古亭畚已不再具備糧倉儲存功能,農家念舊不捨拆掉,成為時光流逝的歷史見證,也是祖先克難存糧智慧。 這樣的場景如時光之河,回到筆者童年素樸五0年代,土豆採收於盛夏季節,正值陽光酷熱,我們這群崽子兵團,土豆採收也能貢獻微薄之力,有些農家直接用手一粒一粒摘下來,拉回家裏曬乾。那時拔花生全部是人工彎腰用手一棵棵拔起。 我們的小手拔起花生蔓藤、使勁地抖動幾下,去掉花生蔓上的泥土,用土豆刀減去花生藤蔓尾部,再把剩餘三分之一土豆藤集結,用牛車拉回晾曬,當年院埕不夠曝曬,我小小年紀已練就一身輕功,可輕易地藉由竹梯爬上屋頂,阿嬤用鐵叉將土豆藤由下往屋頂上甩,我負責將土豆藤均勻鋪在屋瓦上,祖孫合作無間,一天翻曬兩次,讓日光均勻曝曬。 日落時需將土豆藤從屋頂上集中用稻草覆蓋,以防露水沾濕,如遇陰雨天,屋頂上的土豆藤需全部於院埕中覆蓋,等天氣放晴後曬乾。之後,堆置倉庫一角。我們這群娃娃兵,左手握著曬乾的花生藤,右手一粒一粒將土豆捻下,這是苦差事,天氣燥熱,不能在野溪泡水遊戲,天天蹲落土豆堆捻土豆。 聽到吧噗吧噗賣冰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叫人口水直流,一毛錢能買上一小球芋頭冰,為了這口沁涼芋頭冰滋味,身上沒有半毛錢,與三姐共商計畫,偷偷跑去隔壁鄰居捻土豆,花了兩小時捻了一米斗,換來兩毛的工資,誰知;被路過的父親撞見,嚴厲的父親用藤條將姐妹倆小腿抽到血痕斑斑,如今已為人祖母,每聽到吧噗的聲音,令我顫抖痛苦的記憶甦醒,歷經一甲子歲月仍然揮之不去。 大城的田地含沙量高,適合種九號黑金剛,大面積種植已用機器採收,土豆雖小香氣十足風味獨具。阿伯說:「一分地小戶種植的土豆,因為機械摘果排不上隊,自己親自動手,捻下來的土豆趁陽光辛辣趕緊曝曬,經過海邊的風吹日曬,名符其實有海味的九號土豆,香氣足又耐放。」 天氣炙熱難耐,阿伯大方邀我們進屋喝茶,他的家像小時候的古宅,兒時記憶忽湧而上,遙遠又熟悉。飯桌上的桌蓋,吃飯坐的椅條,斑駁的牆壁,靠牆的竹編椅。經過歲月踐踏得發亮的地磚,時光的陰影,沉澱重重歷史記憶,斜光不小心遺落在阿伯的背影上。 幾代人生養安頓的古厝,如今空蕩蕩的,這是偏鄉海口人宿命,昔日喧鬧之屋,曾幾何時,已人去樓空,像空巢般,新生鳥兒都飛走了。 阿伯將炒好的土豆仁,請我們品嚐咀嚼,海口土豆的香氣,在舌尖成一口口香酥的美味。到如今;一碗白飯配上一把鹹中帶著酥脆的土豆,再搭半塊豆腐乳,就是我最愛的人間美味,這美味來自於童年與祖母一起曬土豆、捻土豆的辛苦記憶。 猶記得阿嬤口頭禪:「土豆好吃,要記得種土豆的人辛苦,炒土豆的人用心、和時間慢慢交焙、用文火炒出來的土豆,才會鹹香酥脆」。想必阿伯辛苦種土豆,也是等待著離鄉兒孫們,多帶一些土豆回到各家餐桌上,讓美味及歡笑聲在燈火下,有家鄉老父親在古厝角落的背影,夾雜著颯颯海風的鹹味。

Read More

〈中華副刊〉曇花曇花幾時開

文/圖 湯長華 夏天的時候,妹妹同學Line來團購訊息,她家火龍果園疏果,剪掉許多花苞,所以火龍果花大出。我想了想,好像沒見過火龍果花,有多大呢?像金針花那麼大嗎?像火龍果那麼大嗎?妹妹買了些回來,有大有小,小的看起來圓滾滾,差不多像琵琶那樣,大朵的比一般鉛筆還要長。問她到底怎麼吃,她說切開炒肉絲,或煲湯、吃火鍋。 媽媽拿來橫切炒蛋,火龍果花不管橫切直切,裡頭鬚鬚的花蕊都會散出來,淡黃色。身為一個不喜歡黏性食物的人,我皺眉:「怎麼好像在吃秋葵,黏黏的。」 妹妹:「對,我同學說對胃很好。」 望著碟子裡一段段的花瓣花蕊,總覺得這花似曾相似。想起臉書上的小學同學,平時不太出現,但只要一貼照片,多數貼他家的曇花開,這才突然有恍然大悟的感覺。 照片裡的外婆在門口咪咪笑,紗窗裡是舅媽。 靠在圍牆上的是誰,天啊我不記得了。 離開眷村後,我們搬進院子小小的透天厝,再也沒有夏天會結果的芒果樹;少了花圃,也不再有玫瑰花、七里香,更沒有蘭花棚。 外婆以前種許多蘭花,總之,後來減少許多。 但門口有盆漂亮的曇花,我忘不了。 因為以前曇花開,在我家,也是件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要照顧的花花草草變少了,外婆的心思,全都放在那盆強壯的曇花上,結花苞的時候,她會特意數數有幾個。 再過一段時間,外公說,門口的曇花快開了,它們只在晚上開。小孩聽了非常期待,但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是這禮拜嗎? 是禮拜三還是禮拜五呢? 是看卡通的時候,還是晚飯的時候呢? 難道是我們上床睡覺之後嗎?一定要那麼晚嗎? 我天天不厭其煩的問:「今日會開花嗎?記住叫我睇。」(記得叫我看) 比看傍晚的小仙女卡通還重要。 終於有一日,外婆在飯桌上鄭重宣佈:「曇花今晚開。」 睡前,其實也才九點前後,外公領著我們到門口,蹲在曇花前。 「你哋睇,開了。」(你們看,開了。) 「哇,好香啊,好白啊,好靚啊!」我想像自己浮誇的撲上前,鼻翼噴張,用力地聞。 「好大一朵啊,大過我嘅飯碗啊!」 小孩圍著花,讚嘆著。 平常我們只知道跟鄰居小朋友出去野,這盆花養了這麼久,倒是在一夜之間把它觀察得更清楚。外婆說,今晚能看到曇花真的很不錯,因為它們開完馬上就謝,不管多漂亮,都不會再開了。趁盛開時,她把其中一朵剪下,插在水瓶裡養著,小孩帶著讚許的眼神點頭表示滿意,心甘情願去睡覺。 隔天放學,外婆給我們一人盛一杯茶,是用愛心與冰糖下去熬的曇花,溫暖甘甜。 外婆一定是怕我們浪費不喝完,用她的雷射眼掃過來:「曇花茶清熱止咳,有益㗎!(註)」 一聽她講話㗎㗎聲,比如切金華火腿時說:「買條金華火腿好貴㗎!」,就知道她很認真在強調某個事實。 所以外婆煮的曇花茶,無庸置疑必定是「有益㗎!」 孩子們看著杯裡漂著淡淡花瓣的淡淡褐色,又紛紛點頭表示同意與滿意,珍惜地捧在胖胖小手中,一口一口喝下。 我也咪咪笑地想,把曇花拿來吃不是件什麼稀奇的事兒,稀奇的是,外婆總知道曇花幾時開。 註:㗎(粵音gaa3)

Read More

〈中華副刊〉壁畫雙城記

聖荷西Limonium mural 文/張燕風 圖/蔣軍 我是一個壁畫迷。 我的生日在夏天,一個適合旅遊的季節。每年我最盼望的生日禮物,就是「去遠方、看壁畫」。多年來,這個願望帶我們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大都市高樓牆面上的藝術壁畫、或窮鄉僻壤小街牆角的塗鴉,都不會放過,一個一個的尋找觀看。這些帶有地方色彩的畫面,往往讓人們從另一個角度,去瞭解當地的風土文化或社會訴求。 因此,對我們來說,「去遠方」,常常是以「看壁畫」為主,「逛景點」倒成了其次。 2020年,全球在新冠疫情籠罩下,遠方旅遊已是奢望,而我的生日禮物是否也將成為空想? 沒想到在生日前夕,大個兒給了我一個驚喜! 「明天去看壁畫!就在鄰城聖荷西。報上說剛完成的,去看看吧。」 那是知名壁畫家Mona Caron在聖荷西市會議中心畫的一幅巨型作品「Limonium」(俗名星辰花或勿忘我)。一種卑微的野草科植物,從水泥石牆空隙中鑽出,蓬勃綻放,驕傲的挺立在凹凸相連的六棟建築牆面上。野草的大片綠葉鑲著粉邊,像一朵層次分明的美麗花朵,立體逼真、炫麗奪目,讓人看了忍不住要為堅強的生命力雀躍歡呼! Mona Caron激勵人心的作品,散佈在世界各處,包括我的故鄉─台灣。在台灣高雄市五福一路,有一幅十三層樓高,畫名為「紫錐花和蝴蝶」的彩繪壁畫,正是出自她手筆。這個號稱亞洲最高大的壁畫中,美麗的蝴蝶代表台灣。不斷往上生長的紫錐花,代表堅韌不屈、生生不息的台灣人民。 2017年,當Mona Caron帶著她的團隊在高雄作畫時,市民們一早就自動送去營養早餐,為工作人員加油打氣,並圍聚在地面上,仰頭陪伴著升降吊車中忙碌的壁畫家們。高雄市民的真誠熱情,讓Mona Caron筆下的蝴蝶更優雅飛舞,紫錐花更挺立奔放。 如果有人問:「聖荷西和高雄,有什麼相同之處?」我會說:「兩城都有Mona Caron振奮人心的彩繪大壁畫」。 讓我這個壁畫迷感到特別高興的是,兩地都不在「遠方」。一個在我長久以來的客居地,一個在我蝴蝶翩翩的故鄉。 (寫於加州)

Read More

〈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2020奇譚(上)

去年此時,城裡的小商店,佳節的氛圍正濃,店中流連著選購耶誕禮物的民眾。 文/攝影 王悅嶶 2020,是奇幻的一年。身在台灣的民眾,大概是這年世上最幸運的一群,仍過著正常的小日子;但,在素以美好生活與高度文明自豪的歐美各國,市井小民們,卻發現自己墜入一部世紀大奇譚,成為幻想小說的主角,不思議的事全都成了日常,一天比一天離奇,難以脫身。 對於熱愛美酒美食、擅於哲學思考,滿口自由、平等與博愛的法國人,這年所經歷的奇幻日常,真足以傳給八世子孫,連家中牙牙學語的小娃兒都學會了出門前提醒大人要戴口罩、還要填寫外出單。 大概因為天乾物燥,氣候上得天獨厚,不像亞熱帶,沒冷藏的食物隔天就長蟲,沒收好的書籍唱片,隔年已經發霉,歐洲人往常對自然界各種菌類,似乎看得很輕,對傳染病毒也是一樣。吃了一半的蔬果食物,擱在廚房一週也能繼續吃,聚會的時候,親友大小全員親吻一圈後,才偶然想起,自己最近得了流感。 這一年,大家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學戴口罩,學到世上有這一樣簡單的小東西,用以防護空氣中的飛沫傳染;很少洗手的法國人,也全民普及了乾洗手,甚至接受不親吻不擁抱,忍住拉丁民族靈魂基因裡的熱情奔放,還忍受了一整個春暖花開的大封城。 沒想到,就在窗外秋高氣爽的藍天下,幾千萬老百姓,又重新面臨禁閉在家的命運。 想出門買菜的民眾,乖乖在外出單上勾選了去採買民生必需品的項目,簽了字,來到賣場,看到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一排排的貨架、一整區的商品,被披掛了禁止的紅白條,像刑警辦案的現場。 危險不准靠近的商品計有書、玩具、成衣、飾品等,仔細一瞧,文學書跟童書不准買,但報刊雜誌可以;流行成衣跟皮包皮鞋不准賣,但家居睡衣和拖鞋可以。家居飾品的相框被封起來,園藝用品的花盆則可以賣。所有食品可以流通。五金廚具可賣,文具用品沒封;可以買菸買醉,買八卦週刊,但不能買一本精神的食糧。 這又是怎麼了?這景象,可跟防疫又有什麼相關? 我身邊接觸的法國人,大部份已經很努力防疫,這些人代表著多數大眾,他們普遍都希望能得到明確的指示,知道甚麼該做,甚麼不能做,希望走出這場危機,偏偏,這樣的指示,卻總得不到。他們先被勸導,健康的人不要戴口罩,後來變成不戴要罰錢;先說一定不封城,結果不但封,還像扮家家酒,沒事一封再封呢;一下叫大家跟病毒作戰,一下又說要跟病毒共存,一下封城,一下解封,還讓大家去度假,挽救旅遊業的經濟;一下又說大家跑來跑去,再把你們關起來。 一下叫飯館晚上十點打烊、一會兒又八點後不能賣酒,再來又是過了幾點,連外賣也不准……一下乾脆全關了,大家都昏啦。商店的庫存還可以擺,飯館的備料跟花店的鮮花,只好扔垃圾桶,豈是心酸兩字了得。 這一年來,廣大的小生意人受到的波及最大。不能開門做生意,沒有收入,還要照付租金跟薪水,上一回,好不容易解封了,商家們又是準備乾洗手、測量店內安全距離,忙著在地板上畫線貼膠帶、在櫃檯前裝透明隔板,兢兢業業,通通弄好了,可又封城啦!不屬於「民生必需品」的商店再度勒令關門,他們真已受盡苦惱。 眼看街上的鵝肝、名酒跟高級巧克力店燈火通明,對面的書店、花店、鞋店跟童裝店卻不准營業,做生意的小市民,心裡真不是滋味。如果說食品是民生之必需,書跟皮鞋就難道不是麼? 還有那些准許營業的大賣場,那裡可不只賣菜賣肉,也賣衣服跟書,花草玩具,有各種不屬於「民生必需品」的東西呢,這真是大大違反共和國的平等精神。 書店的關門尤其受到爭議。曾幾何時,以文化自豪的法蘭西,把人民關在家面壁,還不准買書充實精神?!儘管鄰國如德國比利時紛紛表示,他們的書店封城期間照常營業,而在義大利,這比法國更浪漫幾分的國度,花店也照准營業。 太不公平啦。小生意人提出了嚴正的抗議。 究竟什麼才是生活之必需,又什麼是生活中的海市蜃樓與錦上添花,可以等一等? 防疫怎麼也弄不好,倒是為這問題,大家熱轟轟吵開了。已經頭很大的政府當局,為讓大家閉嘴,乾脆,像一位公正的家長那樣,就下令:你們都不要吵了,大賣場也一律也不准賣這些非民生必需品吧。 於是,2020的秋天,光臨賣場的法國老百姓,就看到了如上那刑案現場一般的奇景。 聚餐已經沒有了,電影院沒有了,博物館沒有了,賣場變成了辦案現場,耶誕市集也沒了。 耶誕老公公,他還會來嗎?他會戴口罩嗎? 大家現在唯一的期望,是二度封城能暫時達到病例數據下降的效果,好讓大家放出來過個耶誕節。那麼,耶誕之後呢? 不論如何,這個耶誕,再也不會跟往年一樣。往昔那無憂甜美的佳節光陰,當時渾然不覺,何時才能重回?

Read More

〈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貼圖與藏書票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如果告訴你月球的軌道,你會為我描出太陽的光年嗎?如果月亮灑下滿天銀魚,你會不會用盡所有星芒編織花的香氣、草蟲的鳴吟和鳥獸的蹄跡為網為我捕捉? 這樣的午後,遍尋不著最後一顆咖啡豆,從擺置杯盞的櫥櫃抽出一本舊書,裡面裝滿一顆一顆的字,當它們被倒到研磨器裡時發出的聲音,彷彿聽到你輕聲為我朗讀一首詩,像以前那樣。 在研磨的時候,時光漏斗開始計算我們曾經的吻,甜蜜的吻、纏綿的吻、拌嘴的吻……,離別的吻。像雛雀輕啄一下初葉、像蜂鳥伸出長喙穿入花心、如水草纏住彩虹魚……,如保羅與弗蘭切斯卡的吻。 廚房直立型的透光窗可以透進你的目光,它直射到我心室的地下層,我以樹葡萄和神秘果的枝葉布置成陰影的窩巢,躺在其中讀著你十分珍稀的賴(Line),訊息欄裡只有一張貼圖。現時此刻,我明白你心室裡綻放的那些不知名的斑爛小花的名字。我繼續就著天光閱讀你的眼珠,力持安定,不要為了你貼圖的涵義而震動,終究按捺不住。按捺不住你唇上的香氣誘惑,衣著邋遢表情隨便地出門去找其他的咖啡因,像放蕩的人輕浮的找個人說情做愛一樣。 舉著便利屋的即沖咖啡回家就像帶個陌生人回家,味道並不保險。 重新翻開舊書,看到自己夾入頁扉的一枚藏書票,是自己一刀一刀刻出的你的肉體,轉印在我的肉體。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好久以前。

Read More

〈中華副刊〉哲學雕塑家

庭院中的雕塑《記憶》 文/攝影 程奇逢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裡,陳列著丹尼爾‧切斯特‧法蘭西的三幅雕塑,這三幅雕塑都陳列於大都會博物館的美國之翼(American Wing)庭院中,它高高的玻璃天棚及一面朝向中央公園的玻璃幕牆,使整個庭院開敞光亮,陽光透過玻璃天棚寬窄不一的柵格,在庭院牆上投射下光影變幻的幾何線條,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壁畫,想起貝聿銘的名言「讓光線來做設計」。 丹尼爾‧法蘭西的浮雕《死亡天使與雕塑家》(The Angel of Death and the Sculptor)位於庭院南側的牆上,浮雕中,死亡天使正伸手阻止一個青年雕刻家的工作,雕刻家左手握著鑿子,被這突然的驚擾震呆了,眼中充滿了錯愕的神情。死亡天使戴著一頂寬大的帽子,臉被遮住,五官模糊,眼神空洞,左手握著象徵永恆與死亡的罌粟花。 它把每一個人都知道卻一直在逃避的死亡的課題,一下子推到你的面前,毫無遮掩。死亡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沒有人能抗拒,又幾乎沒有人沒有抗拒過。 以青年雕塑家為代表的生命,是鮮活光明的,光線照在他手臂、肌肉、頭髮和臉上,五官的線條清晰生動。生活中,人們常常誇大了痛苦,這個雕塑表現出死亡之前的生命是如此的光彩,存在著創作的愉悅和生活各種可能性。死亡到來不可預知,無可奈何,正是人類巨大的挫折感,也突顯人對死亡的恐懼。 這個浮雕是法蘭西為紀念一雙愛爾蘭裔美國雕塑家兄弟而作,弟弟馬丁‧米爾沃爾活了39歲,哥哥約瑟夫也只活了45歲,雕塑的背景正是兩兄弟合作的作品,《美國的斯芬克斯》。生與死,這個人類最不堪的難題,也是哲學的終極命題,就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中充滿張力,也對觀眾產生衝擊心靈的巨大震撼力。 法蘭西的另一幅浮雕《哀痛的勝利女神》,(Mourning Victory)位於同一面牆的另一端,紀念在南北戰爭中犧牲的三兄弟。女神手握月桂樹身披美國國旗表現出勝利,而向下視的眼神與悲楚的表情卻呈現出哀痛。勝利後的沉思常常是惆悵與失落的,而由時間倫理所構成的歷史又不斷把過去當成是未完成的,它攜帶著記憶進入未來,那麼失敗者也不應被遺忘。如果賦予勝利與失敗的哲學思考以歷史感,是更加睿智的。 庭院中的雕塑《記憶》(Memory),是一個斜倚在椅子上的裸體女人,對著手裡拿著的鏡子沉思,眼神悵然若失,她看到了什麼呢?「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離我們漸漸遠去的還有,那首來不及抓住旋律的鋼琴曲,對「曾經的辜負」來不及表達的歉意,走著走著就走散了的那個人。時間不會枯竭,那麼流逝的到底是時間還是我們自己? 這三幅雕塑涵蓋著死亡、生命過程、勝利失敗等哲學命題,並且詮釋得如此深刻。丹尼爾‧法蘭西是20世紀初美國著名的雕塑家,華盛頓林肯紀念堂林肯坐像的設計者。

Read More

〈中華副刊〉記憶的地平線

我們的青春,就如同繡球花一般聚集著綻放。 蔡莉莉 繡球花園 油畫 162x12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屬於我的那段小鎮年少,有嘉南平原甜甜的空氣,有發亮的藍天,還有一條推得很遠很遠的地平線。 當時,校園的風中開始響起民歌,隨著那年夏天的蟬聲,同學少年跳上青春列車,從此,看不見彼此的背影。而後,光陰快轉四十年,穿過夢想的草原,走到連自己也預想不到的遠方。就像沈從文寫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四十年的時光,足夠讓人在生命裡抵達一個自己承諾過的世界,擁有想像不到的人生。 以為從此不再相見的舊日同學,凋敝的緣分意外被科技成全,網路的連結把我們帶回人生現場。四十年各自江湖,人生路上的風霜,使得擦身而過的我們認不出彼此。不變的,似乎只剩下名字。翻開同學錄,好像穿越了時間,直抵久遠以前的過去。有些名字依然在心底發出微光,有些臉孔被流年偷換,不知何時已從記憶裡悄悄移除。 流水一瞬,忽忽走到白居易「舊遊之人半白首,舊遊之地多蒼苔」的年紀,老友相遇,帶來了故事。同學口中的那個我,彷彿不是我,使我重新理解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赫然發現,大家的回憶皆有或深或淺的斷層,記憶會修改,情節會增刪。沒有人知道,歲月會帶來什麼,銷毀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當年的某同學成為我的眷屬,二人三餐已經開了三十年同學會,經常忘了彼此早已不是那個十五歲的春風少年。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時間自然會寫下所有故事的結局。 相較於後來職業相同的師專和師大同學,國中同學的人生版本幾乎是一則則猜不透的謎。失聯又復聯之後,就像吹來一陣等了四十年的風,掀開了謎底。我們看過彼此年少的模樣,如今,好似尋回一起長大的失散手足,那一個個稚氣的臉孔,疊印在醫師老師工程師等各種專業人士的形象上,宛如被時間魔法一指,我們瞬間長大。跨過中歲門檻,猶有少年同伴一起緬懷走過的路,一起見證看過的風景,不禁心生一種錯覺,彷彿穿過人生叢林,青春始終等著我們,在當年分岔的路口。 如果年少是一連串直來直往的驚嘆號,中年,被生活擠壓成迂迴曲折的問號,直至最後,被歲月拉成一條似斷非斷的破折號,老到什麼也說不清,什麼也不想再說。我總是這麼想起人生,機遇,困頓,所有的一切,都被歲月封存成一罈千般滋味的酒。容許後來的我們,在雨聲相隨的夜晚,細數心裡跌宕的轉折和繞過遠路的曾經,告別反覆摺疊的缺憾,釋然地,跟往事乾杯。 中年,看盡繁花,每天都有一些什麼從日子裡淡出,遺忘,但總有一些什麼,沈澱在記憶底層,彷若珍珠。我知道,心裡始終住著那個初心不變的自己,不在意擁有多少江湖,只想坐看散步的雲,放逐夢想的風箏,在天空交織出一條條故事的線,畫滿整片晴暖的天空。 老友重逢,是歲月給予的慷慨贈禮。天涯海角相尋,能在人生半途領受如此動人的重聚,是多麼幸運的事。這美好的生命情態,讓不該丟失的重新記取,讓不需要說出口的,寄存在記憶的地平線。然後明白,一群人,胸懷一座小鎮,也是可以一生一世。

Read More

〈中華副刊〉關於夢想

文/攝影 楊敏 我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給予重重一擊呢。 忘記了是哪個喝酒的場合,同事A喝多了,高談闊論與前男友不愉快地分手。同事A是小有名氣的年輕攝影師,漂亮且自信,他們去年夏天在音樂祭上認識,她在台上捕捉樂團放縱享受舞台的神情、他在台下看見了隱身於霓虹燈光下的她——本應該是一段美麗緣分的開始。但日子一久,她只看見了平庸無為、生活得過且過的男人。她鼓勵他去嘗試不同生活,換來的是男人的不理解與疲憊,現實硬生生扯掉愛情裡的遮羞布,他們一開始受彼此吸引,最後又看不起彼此。 「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沒目標又沒才華的人呢?」A說。大家都是胳膊往內拐地幫說話,連忙點頭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A,根本是癩蛤蟆吃天鵝肉。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配不上」這個詞聽著有些刺耳,慌忙地灌了一大口酒。 身份地位、外貌、年齡、職業、家庭背景……用來權衡一個人「價值」的東西太多了,我總是想起那天的場景,像夢魘一樣緊黏著我。像是逼我承認我就是大家眼中那種「不配」的人、被社會淘汰的人。後來我播了通電話給朋友,問她,沒有任何夢想和目標,工作只是為了賺錢,生活得過且過,看起來真的很糟糕嗎?朋友沈默了許久,說:「那又怎樣?又不是非得要有目標,人生那麼長,總會遇到一件值得妳拼命去做的事。」 那瞬間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是呀,那是別人光鮮亮麗的人生,但我也有我的人生,平凡卻珍貴,總有一天我也會像憧憬的她那樣閃閃發光吧。 朋友說,她也還在尋找自己的夢想,在那之前先學會充實自己,平日認真工作,假日報名才藝班,最近要辦成果展了,看著那一幅幅水彩畫,覺得自己原來也能做到這樣呀,不知不覺有點驕傲了,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成就感。她寄了一張邀請卡給我,說,希望我能去看看,曾經那個整天翹課、總是帶頭作亂的小女生,如今愛上了水彩畫,一畫就是安靜坐上一下午,連她自己也沒想過這樣的自己。 還沒找到夢想也沒關係嗎?想跟有過這種想法的人說句:「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啊。」這樣表示你的人生道路還很廣,有無限的可能性,那不是很令人期待未來的到來嗎?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