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雨中跳舞的斑馬

散文詩/攝影 簡玲 連綿的雨炸開小島,冷淡透明的水珠不斷墜地,重複落空輪迴。 「這雨,不停嗎?」我目光漲滿心碎。 「你得打破冬天的慣性。」躺在地上灰濛濛的斑馬回答。 近一點,我們的距離再近一點,玻璃上雨珠靜靜趴著,傘花掠過斑馬,水滴形黑白相間的馬跳動,一隻,兩隻,許多隻。來吧,靠近我!牠們說。 我脫掉冬的斗篷,踏水而去,黑白線上雨花四濺,現在,我也是一隻跳舞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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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如果一年後 我已不在世上

清水研/著  林于楟/譯 〈如果沒有「十年後」,現在又是為了什麼而活〉 越是嚴謹依著目標生活的人,在知道可能失去「描繪的未來」時,越是迷惘。 第一個「面對喪失」的課題無法完全結束,但隨著時間過去,強烈的負面情緒也會漸漸改變樣貌,當出現「不管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自己罹癌的事實」這種想法時,就要開始著手面對第二個課題。 岡田在他患病前,是個生活相當嚴謹的人。他任職於金融機構,責任感強烈,不吝努力去達成交辦給他的任務。身邊的人也認同他的能力,他也想著近期想要申請派駐海外,下班後會把時間花在學習外語上,也會上健身房培養體力。 他的朋友也很多,但他與朋友交流的目的不是為了放鬆,而是重視和可以激勵自己、提升自我能力的朋友相處。 也就是對岡田來說,人生的目的就是「實現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的未來夢想」,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不惜付出任何努力。 岡田因為罹患進行期革囊胃,知道自己再過不久就要迎接「死亡」,領悟「描繪的未來夢想」絕對不可能實現後,他迷失了每天努力的目標。岡田陷入極度混亂,開始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接著,岡田心中出現了新的疑問。 「如果沒有十年後,那人現在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 聽說他一開始去書店買了各種書籍,但幾乎每本書都以人類會長命百歲為前提來書寫,反而讓他更加沮喪。 就在此時,岡田到我這裡接受諮商。在他非常痛苦,想著乾脆就這樣死掉算了之時,他的主治醫師告訴他有專門照護癌症患者心理健康的醫師,讓他想要聊聊看是怎麼一回事。 岡田一開始對於諮商半信半疑,用「你怎麼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狐疑眼神看著我。這股情緒背後,或許是羨慕著應該能比他更長壽的我吧。 我一開始很擔心,不知道能不能和他建立起信賴關係,但我依照我一貫的方法詢問他至今有怎樣的人生,接著告訴他我對他的理解。 「你是一個為了將來而活在『現在』的人,換一種說法,你是為了將來而犧牲『現在』,所以你不知道『現在』該怎麼活。」 我說完後,岡田對我說:「我覺得就是這樣,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思考,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大概是產生了些許想試著依賴我的心情吧。 而我也決定接下教練的任務,陪伴岡田一起面對「該怎麼在完全不同的現實中活下去」這個課題。 〈感謝今天的我活著〉 意識到死亡之後,才會對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產生感謝。 在著手面對「該怎麼面對完全不同的現實」這第二個課題之後,前方有怎樣的世界等著呢?從心理學領域的創傷後成長相關研究中得知,當事者的想法會出現五種變化。 1.感謝人生 2.全新觀點(可能性) 3.與他者間關係的改變 4.身為人類的堅強 5.精神層面的變化 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毫無遺漏地出現這五種改變,但仔細觀察每個人的思考變化後,可以發現大多符合這五種中的幾種。 知道這五種變化後,也對我自己的思考、生活方法產生很大的影響。我覺得它們讓我得以分辨,現在自己緊握手中不放的事物裡,哪些是根本微不足道的事,哪些是不好好珍惜絕對會後悔的事。所以我想要向大家詳盡說明這五種變化。 首先,五種變化當中,大多數人一開始出現的改變是「感謝人生」。 罹癌後會意識到死亡,接著就會產生「自己還能活多久」的不安與恐懼,但反過來說,也會產生「其實平安活過今天根本不是理所當然的啊」的想法。 人類有物以稀為貴的習性。貴金屬的黃金要是到處都是,大家應該連看也不看吧。同樣道理,只要錯覺時間無限,就容易浪費每一天,但當發現時間是有限時,就會覺得每一天都無比珍貴。 也有人開始產生「想要感謝可以活過今天這一天」的想法。 我第二次見到岡田時,他對我說:「我好不甘心我生病。在生病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運氣很好的人,但並非如此,我抽到下下籤了。」我心裡邊想著「原來如此,『下下籤』啊,還有這種比喻啊」,邊聽他說話。 我試著對怨恨自己人生的岡田說了這段話。我先說了「說這種話你或許會生氣」了之後才問他:「只是一個假設問題,你認為不抽籤比較好嗎?」 岡田回我「什麼?」一臉無法理解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表情,於是我接著補充:「也就是說,如果你注定有一個會生病的人生,那你是不是認為別出生比較好呢?」 岡田思考一段時間後回答:「不,我不認為不抽籤比較好,嗯,就算是最糟糕的一支籤,還是抽了比較好。」 他又思考了一會兒後開口說:「一想到『正常來說,應該可以再活更久』就覺得好不甘心。但是,我可以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也是許多偶然交疊之後產生的結果。」 岡田的絕望感雖然很巨大,但因著他原本個性的幫忙,在那之後,我感覺他開始掙扎著要積極正向解釋這些事情。他說:「老實說我很不甘心,但我很感謝我現在活著,我想要努力活下去。」 我有句話非得要告訴現在身體健康的人,大家或許會和岡田一樣,突然得知自己罹癌,也可能遭逢事故或天災。雖然過於恐懼導致滿腦子全是這件事情也不好,但我認為各位心裡都要有著「 不知何時會失去健康」或是「這是總有一天肯定會失去的東西」的想法比較好。 這是因為,如此一來才能產生「今天也能健康活過一天是相當值得感恩的事情」的感謝心情。 和家人或朋友共度歡樂時光、看美麗風景、吃美食,這些事情如果不加以意識,或許就是一段視為理所當然而度過的時光,但一想到不知何時可能失去這樣理所當然的每一天,就會感覺這些相當令人愛憐。這種思想也與古羅馬人的「Memento mori(勿忘你終有一死)」的教誨有異曲同工之妙。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即將出版新書《如果一年後,我已不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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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寫詩的傷口

詩/圖 侯思平 她一定是海,不上岸的潮汐 一定是海,寬宏你來去的涅槃 在多醣體的培養皿裡 持續發酵 一個親吻發燙的汗液 唯獨不再漫游羊水的周折 話在舌尖 打結成糾纏的圓 是否,推遲時間的意義 光的耐性 許能找尋尚可棲息之處 摺疊一紙永恆的星空 拿出隱喻的狠角 我們說愛 而我不在 蜃景浮沉 綻放最美的黃昏時候 我在 不適合妊娠的胎盤 逆水行舟 安胎一次蠢動 我愛,你有自己的成長等待 機會下的針黹帶你穿越一場濃霧 凌波而起飛舞漫瀾 鵲橋垂釣 放空的魚 而我要鉅細靡遺地描述 每每 橫越漲潮的靜音 拿起我的菸、我的筆以及斷炊的顏彩 擰出畫境背景過時的胭脂水粉 磅礡的山川河流 才得以框架留白的精粹 而她必定是海 高顏質 多潮騷 必定 也興呼風喚雨 必定汲汲 ㄔ亍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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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慢步東京

櫻花盛開的春天。 文/圖 余致毅 即便時光在鬢角間呼嘯而過,我對世界對人生的全貌仍帶著疑問,仍在不斷瀰漫的濃霧中摸索緩緩前進,腳步跨出去就是往前方前進嗎? 在銀座轉車,甬道裡有許多穿著黑色套裝的上班男女,腳步匆匆的從身邊疾行而過,安靜的空間只有鞋跟咚咚的聲響來回敲擊耳膜。走出池袋站,陽光中有櫻花氣味。幾個上班族聚在一起抽菸透透氣,也許工作與工作間的罅縫,菸與八卦是最佳的填充物。 東武百貨與周遭櫛比鱗次的大廈仍舊靜謐,轉角有一個鋼銅塑造群鳥展翅雕像的小公園,幾位歐吉桑悠閒的坐在裡頭,嫩粉色的櫻花輕輕的隨風飄落。 一路上,淡粉色的櫻花瓣輕手躡腳的跟在我身邊,忽前忽後,一個街角轉過一個路口。 一起賞櫻去。 當我坐在東京藝術劇場時,正午的陽光從玻璃帷幕窺視著我的行蹤,在色彩鮮豔的宣傳海報間,彷彿櫻花又片片墜落。滲出鵝黃燈色的展示間內,許多不同特色的作品安靜的陳列著,坐在小石墩上休息,旁邊的民眾竟悄悄的打著盹。 時間變緩慢了嗎?在這個時差快臺灣一個小時的國度裡。 沿著河岸邊走,地鐵呼嘯轉彎而過,岸上的櫻花樹依舊滿面春風,獵艷者伸長鏡頭捕捉花香的瞬間。一旁的小舖門邊放著小小名片,這有美好的站名,御茶水。往交叉路口走去,可以遠望人氣沸騰的秋葉原,電玩店翻騰的音樂遊戲機聲音,穿著女僕裝和清涼裝扮的美少女,像小明星一般,受著眾多男士包圍。 不過是一條路的兩端,世界隨即靜了下來,熱鬧的氣息馬上被靜謐所吞噬,似乎沒有漸層灰色地帶。湯島聖堂旗幟在陽光中晃動,幾個遊人沿著草木扶疏的小徑往來,孔子靜靜的守在大成殿旁。坐在大殿簷廊一角,層層屋瓦堆疊著歷史記憶,低頭默想沉思。大成殿化成交織的黑線,靜靜停在我的畫紙上。 神田神社在大成殿一旁,像許多靜靜盤踞日本一角的神社一樣,散發著肅靜的氛圍。 到了霞關,彩霞餘暉為日比谷公園的天空敷上各色精彩,沿著公園四周設置了許多的長椅,被夫妻情侶家庭朋友坐滿,大家都望向寬闊的草皮花圃,被一層層的濃綠包圍。飛行船緩緩的在天空上飄行,就像〈魔女宅急便〉的琪琪看到飛行船一樣,彷彿進入卡通中的世界,充滿驚奇。行經國會議事堂前,鐵欄杆裡的議事堂依舊寧靜,只有幾位警察指揮著進出車輛。前方不遠處似乎就是首相官邸,整齊的馬路有安靜來往的車輛,彷彿一切都在一種整齊的規律下行動。對面的玻璃帷幕映照著流動的天光暮色,橘紅色的雲彩像氣球般地飄出高拔的大樓。 走進青山通,又更靠近夜晚一些,整條街道閃爍的燈泡點燃了表參道的夜晚,轉進一旁的善光寺。迎面而來的櫻花在湛藍的夜色裡開放,彷彿身陷在一層又一層無邊的水藍霧色中,也許再晚一些,就更能欣賞體驗夜櫻的美麗。 走回地鐵的途中,看見一棟公寓前有張展覽海報,好奇的上樓一探究竟。工作人員親切的招呼,遞上一杯熱呼呼的茶水和點心,畫室裡除了工作人員輕聲的交談與幾位看畫民眾的腳步聲外,充滿了一室鵝黃的溫暖與宜人氣氛。鈴木新將行旅而經的城市,海浪漁港行人屋瓦街角市集變成色彩斑斕的線條,標記著生命精彩交會的瞬間。裡頭有許多我即將前往的城市,讓人如此憧憬嚮往遠方,也許也有屬於我的一方色彩、一瞬永恆與精彩。 站在室外樓梯的轉角,樓上是俄羅斯芭雷舞教室,我在散發溫暖的畫廊外,看著眼前收攏的表參道熱鬧夜景。此刻寒冷的夜風吹拂而過,我彷彿是這棟公寓的居民,在自家欣賞夜景。 再次遁入地底,上岸後迎接我的是淺草雷門著名的超大紅燈籠,穿著古裝的人力車伕充滿活力的叫喊著。黑色的人力車載著觀光客在街道巷弄中穿梭,廣場上充滿來自各國的觀光客,接力般地在大燈籠前合影。整條仲見世通的商家擺滿了各種紀念商品土產,即使天色昏黑依舊人聲鼎沸,吸引著各地的朝聖者絡繹不絕。過了一段馬路,所有的繁華喧囂就停留在雷門裡,整條馬路又回復靜謐安寧,沒有什麼行人,也聽不到家庭的電視聲嬉鬧聲,彷彿聲音全被吸入夜色中,一派沉靜。 從田原町慢步走回住處,回到屬於自己一個人安靜無聲的黑夜東京。明日又將走進東京的哪一條巷弄,又會遇到什麼樣的風景,窗外的東京夜晚,滴滴答答的開始下起雨來。坐在床上,回想著今日,也回想著過往。生命如此不可預測,也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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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鏡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當夜幕降臨 一幢幢金蔥的小屋 在歲月浮沉 我們在湖畔兩側現身 彷彿鏡子裡頭 掛起另一面鏡子 抱住了,自己的靈魂 火光沿著夜色攀爬 一個又一個夢 從指間輕輕滑過 推開冬日,推開 鏡中發亮的小屋 能喚醒我的 只有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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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戲院

詩/暮云 插圖/國泰 現在很想告訴你 在戲院中為別人落淚的時候 彷彿遊走在不知名的岸邊 總看見有人相擁 和不肯鬆手的情節   此刻有些午夜有些 冷風驚動濤浪 那些繫在港灣晃蕩的船隻 像是有強大的珍惜 透露出無聲無息的愛   除了曾經 略帶海的鹹 我看見某些光芒 在戲院中接續放映 如浪來浪去 那些天際、雲朵、月亮 和不到最後不熄滅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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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誰在何處等我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冬雨下成一場霧,讓路的遠方被布置成不可預知的未來。 三百多歲的二条城,她的護城河塵封在時間的歷史裡,以致像一塊千年翠玉,連雨絲都不能激起一點漣漪,變成一則喚不醒的夢。 短途飛行,我卻在膠囊似的機艙裡沉睡,在躁動的人聲中醒來,一顆心也跟著浮動,因為還要趕HARUKA回到京都。說是回來,就像是從昏暗殘破的老夢中驚醒,在第一個寒流吹襲我的島的一個凌晨,在侘寂昏冥的臥室,憶想起京都的某個夜晚,那個悟知如何再次抵達原點的地方,停滯的靈魂擱淺在那兒。 明知道孤獨會讓人覺得更孤獨,明知道孤獨的旅人會往更遠的孤獨行去,孤獨的旅人還是出發了。 這家處處充滿老派氣勢的大飯店就在二条,大廳上巨幅的二条城畫作、接待區的明治時期的沙發以及時尚男女進出的久吧自動木門,全被時間薰上枯萎的萱草色,一片蒼茫。我從蒼茫的曠野轉出房間外的長廊,尋找一處水源。房間內免費的兩瓶礦泉水被室內乾燥的空氣和因舟車勞頓而口乾舌燥的旅人一口氣喝掉了。最近的水源是小街上的7-11。 小街傍著圳溝,剛應酬或聯誼過後的上班族腳步不像晨間匆忙,三三兩兩的男女好像都踩著同樣的步輻往各自的居所走去,單身一人的步伐更緩和些,腳下好像有更多的猶疑,畢竟,回到坪數小到無法稱作家的地方,掏鑰匙開了鎖亮了燈,只能自己對自己說「我回來了」。他們習慣對著無聲的空間發出聲音,無聲也毫無保留的回以沉默。 獨自回到旅店客房,不想刻意的說我回來了以便製造一些聲響回答自己,卻扭開所有的燈,玄關燈浴室燈檯燈床頭燈和小陽台上星星一樣的嵌燈,然後在燈火輝煌或闌珊處,睡去。 清水寺那邊的山巒透漏一絲光亮,瞬間便金光萬丈,是個大晴的日子,山口百惠說「在風和日麗時踏上旅程,去追求幸福人生」,她去追求幸福,我在晨間八點之前整頓好一切,出門追八點十分的公車,晚上在原公車站轉個街角去COCO壹番吃盤咖哩飯或到十字路口角角上那間小飯館喝碗肉腥味十足的豬肉湯,整日下來若不疲累就走遠一點到那家九条蔥堆得老高的拉麵店解決晚餐。 每日如此,我在追求什麼?什麼又是追求? 為了買魚板嚐嚐,依著谷哥地圖出了旅店往東邊走,遇上小川通再往南走,終於迷路。轉往押小路通,看到那家坐落大十字路口的拉麵館,谷哥果然錯亂,如我。一路摸回二条城。或許夜貓如我,在靜寂的京都夜晚,也許能被不可言詮的靈犀引領,找到那家百年魚板店───畢竟京都離最靠近琵琶湖的大津市也有二十六公里左右,魚貨靠外地供應,經營魚漿製成的魚板能持續三四代也是稀奇。 突然,不,是驚覺,心底深栽的一截話語音節一直迴響而來,你藉詞尋找魚板店讓自己瞎忙,不過是害怕找到真正尋索的什麼。你在那個地方等著誰?有誰在那個地方等你? 這區算是住宅區一戶捱著一戶的木造房子,黑色的老屋瓦覆蓋火燒痕的木板牆,牆角都安置了防雨的圍籬,門前住了一株小樹窗前擺了一盆閒花,從內而外透出昏燈的光,也有亮出螢幕的藍光,家家戶戶都「不願造成鄰居困擾」、如此壓抑因此沒洩漏一點聲響。有幾戶人家面觀改造成符合現代風貌的樓房,甚至諸如年輕人「接收了爺爺遺物」這樣的故事的將老屋搖身變成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即便是夜店、居酒屋或酒吧,在外頭看進去,也不見花紅柳綠的男女,同樣緘默如佛前禁語。 又找到原來的路,那個坐落在街角幽玄燈色中的喫茶店。掏出紙筆,瞄著處處布陳的黑暗,雖然兩盞三盞的光奮力推開侵蝕性的冥黑,陰暗裡的意義仍是如此隱晦,卻又翻出一層一層曖昧和僻拗的文字;窗裡那人一動也不動,站在路邊速寫的人也一動不動。那年以為在此闇昧的小街、小街兩側依序排列昭和時期如同童年住家一樣的處所可以找到原初的自己,十數年的尋覓,回到這裡,卻看見自己如如的現在,不是舊的人已更新也不是新的人還原,而是新舊交迭融容。「鳥去知路,雲飛憶家」,那年此處此景此情所印可的八個字,在今日這時明瞭是誰在何處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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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時光列車

鹽水車站 水彩 23x30公分 2020 文/圖 蔡莉莉 一聲悠長的火車鳴笛,響在故鄉的土地,即使經過數十年,依然清亮。 假期回鹽水,路過車站,多少年沒來了?腦中浮現十七歲時畫的那幅水彩畫,一株老榕樹,一個無人看守的剪票口,一道道柵欄畫出的寂寞且長的影子。 那年夏天,回鹽水過暑假,十七歲正是著迷於水彩的年紀,聊賴的午後,只得揹起畫架找地方寫生。走到熟悉的鹽水車站,在伏著老榕樹陰影的剪票口旁,立起畫架。這裡是台鐵車站,也是外公一輩子上班的地方,穿過鐵道便是外婆家。 忽忽來到中年,如今的鹽水車站,不知何時已悄悄被置換到世界的背面,無人,無聲,無火車。整排長長的候車椅上,蒙著時光的灰,像是懷舊電影的布景一般。 從前,經過車站的是糖廠的火車,那同時也是鹽水居民上學和往來新營義竹布袋等地的交通工具。站在月台,空氣中似乎仍殘留著火車薰染的味道。彷彿可以看見微亮的天光下,肩上掛著長書包等車的學生,臉上那一種永遠沒睡飽的茫然。 又恍若看到幼年的媽媽,聽見火車鳴笛聲,便沿著外婆家那條扶桑花小徑飛奔至平交道,興奮地等待火車經過。一節節的糖廠火車,總是塞滿剛採收的甘蔗。火車一過,所有小孩衝上前,撿拾掉落地上的甘蔗。在那個台灣初光復物資匱乏的年代,那一根根又甜又多汁的甘蔗,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甜蜜下午茶。 在我的記憶裡,曾坐在鹽水車站值班室的木床上,看著外婆幫外公燙制服。只見外婆拿起茶杯,含一口水,對著衣服用力一噴,霧氣便均勻地灑在長褲上。熨斗走過,褲管立刻出現二條挺直的線,讓年幼的我,生起一種觀看魔術的崇拜心情。直到現在,每當我按壓噴霧器,打溼水彩紙渲染畫面時,總會想起外婆不必借助工具的生活智慧。 十五歲到台北讀師專,必須住校,媽媽訂了一床尺寸符合學校規定的單人被。離家那天,在台鐵上班的外公拿出早就買好的車票,扛著那一大袋棉被,陪著我和媽媽直到市北師的女生宿舍門口。接下來的五年,每次放假返校前,外公總會清早起床幫我排隊買火車票,確保六小時的車程裡,我可以一路坐到台北。 長長的鐵軌在枕木碎石間閃著光,好似伸向沒有終點的遠方,讓遙遠更遙遠,讓故鄉更故鄉。只是,不會再有火車了,不會再聽見鳴笛聲了。我拿起水彩排筆,在噴溼的紙上一筆刷去,彷彿記憶裡的那列火車,在顏料的流動中緩緩溶解,變形,消失。 風倦了,人老了,太陽從扶桑花叢後隱沒了。置身凋零的車站,月台依舊,鐵軌依舊,剪票口還是一樣的無人看守。不見遊子從異鄉歸來,只有無盡的沉默充塞這個被遺忘的空間。猶如單程的人生列車,只能一路往前,再也回不到從前。 車站旁的台鐵倉庫,被歲月掀去了屋頂,徒留嵌滿榕樹根的老磚牆,像是時間的碎片。想起外公每日下班前,在倉庫門口拴上大鎖的背影。想起外公外婆離去之後,扶桑花徑盡頭那座缺了頂的荒圮老屋。 記憶中響亮而遙遠的火車鳴笛聲,落在心上,彷彿一節一節五線譜似的車廂流動而過,漸強,漸弱,漸遠。那是來自時光列車的祝福,給十七歲,也給每一個曾經路過車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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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光5號」-海上行善

 文/圖 方映荷 成立於1905年的慈善機構「緬因州海岸任務協會」(Maine Sea Coast Mission,以下簡稱「協會」)服務的對象是緬因州沿海和島嶼社區,提供島民在物資、精神及健康方面的支援,並設立青年發展計劃。 每年執行任務的資金大都來自募款,而執行任務的是協會屬下的一艘名為「陽光5號」(Sunbeam V)的船隻。 回朔到1905年,兩位公理會的牧師安格斯及亞歷山大‧麥當勞兄弟成立了「海岸傳教會」(Seacoast Missionary Society) ,他們駕著單桅帆船到偏遠的孤島,看望燈塔或救護站的守護員及島民,深切了解島民艱辛的生活條件,他們組織主日學校,舉行教堂禮拜,並照顧病人。無論在任何惡劣的天氣下,如風暴、大霧、強烈的潮汐等,他們都不畏困難,不放棄支援,這種本著耶穌的博愛及犧牲精神,一直延續至今。後來「海岸傳教會」轉型為一個非宗教的慈善機構,改名為「緬因州海岸任務協會」。 1912年,協會利用7,000美元的善款,建造了第一艘57英尺長名為「陽光號」(Sunbeam) 的任務船,讓麥當勞兄弟可以在夏季之外的時間航行,一年之中,他們到達的燈塔站及島嶼多達300多個。1922年協會在巴爾港(Bar Harbor)建立了總部,並把電話服務帶到了遙遠的島嶼。1926年「陽光2號」下水,後來被1939年下水的「陽光3號」替代,是協會的第一艘全年船,有過夜的住宿,應急的運輸及牙科診所。1940年代,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協會在「陽光3號」的船身上畫了一個白色的大十字架,表明這艘船是「慈善船」或「醫療船」(Mercy Ship),敵方的艦艇不可以攻擊。從此,這個標誌一直都留在「陽光號」的船身上。 1964年「陽光4號」下水,又被1955年下水的「陽光5號」替代,一直使用至今。「陽光5號」船身是黑色的,為鋼殼打造,船長75英尺,21英尺的橫樑,7英尺的吃水深度,擁有250馬力的發動機,能夠以10節的速度航行,來往於海上,為島民提供食品、衣物、住所、經濟及醫療的援助。當島民遇到緊急狀況時,協會立刻派「陽光5號」前往急救。島民也把「陽光號」當作一個社交場所,例如開會、舉行婚葬禮、教堂儀式等,除此之外,冬季還可用它做破冰船,清理港口,為圍困的船隻打開通路。每逢聖誕節來臨,「陽光5號」帶著各地捐贈的食品、衣物、禮品等送給貧困的家庭,這個善舉從1916年以來已成為一個傳統,讓島民渡過一個歡樂的佳節。每當「陽光號」進入海灣或港口時,船員們帶著世紀累積以來的良好意願,如同其名,島民好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般,心中充滿著溫暖及希望。 2019年4月,協會將總部會址出售給巴爾港歷史協會,原名為「拉羅謝爾」(LaRochelle)的會址,是一棟面海的華麗毫宅,建於1902年,原屬美國費城庫克特家族所有,特里斯·庫克特(Tristram Colket)是多倫斯博士(Dr. Dorrance)的外孫,多倫斯博士因為發明濃縮湯(金寶湯,Campbell soup)而致富,產品銷售全球。庫克特家族熱中慈善事業,特里斯於1940年買下這棟毫宅,並於1972將它捐贈給協會。 經過1947年一場大火浩劫後,巴爾港的毫宅及大旅館多半被燒毀,「拉羅謝爾」是僅存的幾棟毫宅之一,現在已經列入國家歷史名錄(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拉羅謝爾」售價為475萬美元,協會將出售的款項作為捐贈基金,用於長遠的投資,例如提供獎學金,幫助島上的學生有進修的機會,保持儲藏室內農產品的新鮮度,將食品免費送給需要的家庭,並提供最先進的醫療等服務。 2016年10月,「陽光5號」從巴爾港遷移到東北港停泊,由於協會總部在巴爾港,兩地來往很不便。MDI365 (Mount Desert Island 365),東北港另一個非營利機構,致力於東北港社區持續性的發展,他們透過捐款,在東北港買地,建了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第一層為辦公室,將長期租給協會,新總部於2020年10月啟用,協會首次與「陽光5號」在同一地點。協會為了感念庫克特家族的長期贊助,仍以「庫克特中心」(Colket Center)為總部名稱。 緬因州缺乏資源,百年來致力於慈善事業的人,多半是外地的居民,當他們到緬因州度假時,深深被這裡秀麗的山水,田園式的生活及純樸的民風所吸引,每到夏季,他們都長住於此,也把這裡當成他們的第二家園。他們之中熱心公益,樂善好施的人,比比皆是,將一生勤奮所得回餽給緬因需要幫助的地方,例如救濟貧困,保育自然環境,提供教育經費,添購先進的醫療設備及保護文化遺產等。本地居民對這些行善的外地人,心中充滿了敬佩及感激之情。 後記︰從2015年起,每年暑假我都與家人到緬因州度假,我們就是文章中所提及的「夏季居民」,我們已把緬因當做第二家園,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及當地居民,建立了深厚感情。今夏,我住在東北港時,常到港口看川流不息的船隻,對停泊在港口的「陽光5號」的故事,尤感興趣。近年來,我的家人也參與多項緬因的慈善計畫,包括MDI365的成立,因此,我決定撰寫一篇有關「陽光5號」的文章,以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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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芭樂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近日時常想起父親,當初怊惘的,被他性格上的怒魂狠狠鎮鎖的,令我發顫的,猶如全身毛孔逼近零下的冷凜,已然隨我的年紀悄悄隱遁,留下的大多是溫暖的金黃花穗。 比方知道我愛吃的食物,特定在我返家時買給我。這樣的回憶常常隱伏在潛意識裡,沒有日常的觸碰,是不會彈跳而出的。 關鍵在於朋友知道我喜歡芭樂,在一次偶然中,往我的手心塞了罐昂列鮮奶茶。我心裡覺得奇怪,這不是我很久以前買給她喝的飲料,難道是回禮?心裡祈求著千萬不要,因為我是加工糖類的規避者(雖然今天還是貪吃了花生厚片),回到辦公室打開鮮奶茶一看,裡頭切好一塊塊正可以一口口放進嘴裡品嘗的芭樂,原來她把我最愛的水果謹記在心,還切好了。 又沒幾日,和她在公園散步,坐在木椅上看小葉欖仁,細碎枯黃的葉面像張網為天空彩妝,遠方孩子的嬉遊玩鬧聲,父母靜靜推嬰兒車的悠閒交談,彷彿平和的樂調緩緩飄來。她拿出餐盒打開,亦是切好的塊狀芭樂。 而後,在某回出差前又把剩餘的給我,然後說:來不及幫你切...... 只是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且很遠了,因為她有自己的想法要奔赴。我常常命令自己別像沙丁魚在原處繞柱地反覆迴游,盡可能離開有人幫我切好芭樂的世界,各式水果的甜我都能稍微嚐嚐,何必耽溺其中。 隔沒多久,我們觀賞日劇,仍然有朋友切芭樂給我吃。我知道這樣的芭樂雖然甜美,味道已不復當初,何況這位朋友並不知道我是芭樂的粉絲,在彼此眼中我們都知道我只是在這裡暫時休息,吃幾口芭樂就走。 可我還是熱愛芭樂,有回貪吃烤地瓜,冒著陣陣勁風去買,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籠籠芭樂,一旁紙招寫著社頭,我立刻停下機車,挑了多顆綠芭樂,突然看到一旁更皺縮、體型更小的。問老闆,老闆說是紅心。我立刻棄翠綠的,買起紅寶石,前者滿街是,後者是稀客,怎有見奇貨而不取的?那日被我標榜成幸運的一天,我得地瓜,又得稀世珍寶紅心芭樂。 而後我想起她,便給她一顆紅心芭樂。 就在這當中,我想起也才明白了父親。父親也是這樣對我的,把我所愛的都留給我,只是當初年幼的我尚無法體會,更很少回饋什麼給父親,他也只是無償地養護我,默默陪伴我長大,雖然常在親戚面前誇耀自己泥塑孩子們的「豐功偉業」,但說點這些足以自豪的又有什麼關係。他的教養畢竟成功,我們沒有成為社會的負擔。我現在懂得了,卻又似有些生硬地把這份家人的愛與朋友的相互重疊,誤判天平兩端的等重,私心覺得可議。 每回到宮廟拜拜,都會向媽祖祈求雙親平安健康,而後是摯友,最後乃災疫退散。對父親,我有種太靠近或親附日久的灼傷,那灼傷能讓我痛幾日,且又如沙丁魚的柱旋,甚至掀起多部電影情節在腦海蔓生枝節、輪播的可能,仔細掂量自己的迷宮可以拓展成手遊高手才能破關的程度,也許任何情感在甜蜜中也少有不令人疲累的。 然而我揣測若此刻歸返老家,客廳必然有已切好的芭樂(雖然是母親切的),父親一定會誇口說是他一大早到市場買的,「很多人圍在那邊,老闆生意非常好,一定好吃。爸爸知道你要回來,特地去買的。」他知道我要回來挑了兩大袋,沉甸甸的,他騎機車扛回來。 我心裡想,父親的背影也一定是沉甸甸,而那始終是他的甜蜜,如芭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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