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 扯鈴的疤

文/葉雨南 圖/劉志飛  腿在施力,童年卻休耕,耕作時念頭只像在摸索遙控器的一個小小的轉身,是看不到季節的童年,隨著細繩在紊亂的無知潛能自己的一小段路,那條兒時玩伴才知曉的石頭路或某被冠有意義的建築大樓凝視我如今的腿,再往前推一些的,真實,當年流下的血,彷彿我心裡的扶手,催促五歲左右的我,扶著血的意志騎著紅色腳踏車一個人往家的階梯,以一滴眼淚都沒有地心引力的,扔下那些貪玩跟無知,停擺成日後夢境裡和夢境外的疤痕。 住在鄉下的童年,玩彷彿是我身上的刺青。 記得曾因在童年玩伴家,因誤換對方電腦的桌布,而在幾天對方姐姐回來時,說電腦中了毒,而短暫不讓我踏入對方家屋,這荒謬的躍動感,彷彿剛學習喜劇的演員,我和那些嘻笑的細節,常常試鏡、常常入戲,但導演卻是童年時不喜歡照鏡子的我自己。 和現今的科技對比,童年的我到十歲才開始擁有自己的電腦網路,在十歲之前要用網路,都會到鄰居家,只要連上電腦網路時,腦袋都會像扯鈴般,和朋友間在虛擬世界扯出童言童語,其實,這不斷的拉扯,是扯不出懷念的,反而扯出我自身的喜劇,而喜劇的劇本,是再平凡不過的追逐、是紙牌遊戲或射擊遊戲不斷移動的即興,都市可能缺乏的陽光印記,直到後來我在城市中才瞭解鄉下代表的不是文字的詞性,更不是一種回憶的暢快,空閒彷彿置換了我,那時腳採在田野間,手捧著幾顆桑葚,當木頭人的我或當木頭人的記憶,彷彿繫在拋起扯鈴的那一瞬間,頭已經向前準備撿掉下來的自己。 確實我曾經參加過扯鈴社,因為填寫的社團名額已滿,在先後順序玩起喜劇之下,連持續控制扯鈴和螞蟻上樹都完全不會的我,又誤闖了一片一片活動中心幾個人群用拋鈴問候彼此的雷聲共鳴之地。別人是螞蟻上樹,我是連螞蟻都當不成,何來的樹好覓食?但鈴聲依然頑固著,我只好嘗試拋鈴,教學拋鈴的老師曾經是比賽得名的翹楚,我卻都無法把自己的鈴結網,導致拋出去的鈴不是過度失去平衡毫無距離的動彈,就是力道無法掌握拋鈴的意識。一年,該說還好只有一年的扯鈴社團經驗,還是感謝扯鈴的背後有一顆陀螺的支撐?為什麼是陀螺呢?因為當時,某個老師突然把傳統陀螺文化帶進扯鈴社,所以有時候扯鈴社團的我,也會接觸到木製陀螺的地心轉動,但不變的是它們都有繩子。 甩陀螺,我連綁陀螺都像迷路中的旅人,當然甩和我沾不上邊,常常我的陀螺不是太斜,不然就是別人在欣賞陀螺的舞姿,我還在和我的線祈禱:「趕緊纏起來,能甩到那堅硬的空白吧!」 繩子在這年不斷拉扯我的耐力,雖最後我還是連螞蟻上樹都爬不成,但也許是十歲之前身上玩的刺青,響起了疤痕的堅韌,再怎麼扯或許也不至於刻痕某日劇本中才會出現的玩耍。 陰天的下午,皮膚被殘破的磁磚扯開的那麼像在霧中還渴望張開眼睛,張開後看到左腳的鮮血,沿著大腿滴下。 玩伴來找,呼朋引伴通常不是悲就是喜。 一群五歲左右的小孩子,正要前去往常經常玩耍的大樓下的空地,但我們到了空地殊不知有施工過的痕跡,玩雖是人生必要,但玩有時還真的需要一條道德的繩子來鋪蓋。 滿是磁磚裂痕、凹凸不平的地面,雖有一部分平順地方可以從側邊騎過,但我的玩因子,還是在一個腳踏車硬要從平地往下加速的狀況下,把自己當時不知道的危險拋了出去,起身左腳已是被磁磚刺傷的鮮血,一旁同行玩伴嚇到不知道如何處理,我卻沒有太大的表情,執意要獨自一人帶著左腳還在不斷大量滴著的鮮血騎著紅色腳踏車,畢竟只有回家才有機會請家人尋求幫忙,沿途有路過的人,我有詢問能否載我一乘,對方雖後座有小孩,也僅僅說:「沒辦法他還有其他事情。」就如那些扯過的痕跡一樣,扯過了仍以血的毅力往前的我,騎回家中。父母看到我的慘狀,直接開車送我到醫院急診室,當然進行手術是必要的,但換來是到現在都還留在我左腿的一條龍。 共縫了八針,直到現在看到這左腿的一條龍,除了那沒有用道德去框架的拉扯之外,居然還夾雜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孩獨自流著血騎腳踏車的模糊記憶。為什麼是龍?因為那疤痕真的縫得像條龍,但這條龍不在天上,在我的左腿展現彷彿扯鈴的頑強。 腿還在施力著,童年被時間往上拋,荒謬依然灌溉我,但我想起田野土地的泥濘,還有那些無知玩笑地擁抱,也許我還在扯著那顆鈴,但我不是用繩子,而是用不斷向前踏步的模樣,讓那八根針,足以教會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堅硬又然軟地縫出慢慢上樹的勇氣和悟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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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二個謝籃

文/一靈 圖/蔡克信 一個家,就是有人,有故事,有物件。說起物件,家中種種多是宜蘭成家後購入,次多是台北淹留習學時訪得的書冊與唱片,印象中就一件東西和我半生旅跡一樣:由台南麻豆到台中太平輾轉宜蘭羅東──謝籃。這手製竹編散發古舊光澤,我放它在客廳,開門得見,要算它年歲比我半百還多,現在我用來盛裝《心經》與文房四寶。 謝籃這傳統婚俗用品,訂婚提著、結婚提著、歸寧提著,提起的總是禮數與心意,這樣敬神禮拜要派上用場,也不會奇怪了。我本不曉得家中謝籃的來歷,只知道小時候台中家裡就有;後來在宜蘭成婚,母親攜來置辦婚儀。直到前些日子無意間得知,這是當年父親自麻豆到善化迎娶母親的同件謝籃。在我降世前它就存在,而且還扮演大婚的見證。這是現實生活裡在我左右,好似一同移行的謝籃;而另有個謝籃,靜靜的,在記憶裡。 話說父親老家是麻豆謝厝寮,母親老家是善化小新里;小新里的阿嬤家養烏骨雞,孩時我們叫「烏骨雞的阿嬤家」。如果說謝厝寮的謝籃移居到羅東,那「烏骨雞阿嬤家」的謝籃,留在記憶深處感覺高。它溫柔地發光。 烏骨雞阿嬤高瘦優雅,對待孫輩不分內外,母親承風,對家裡三兄妹也一視同仁;母親是有著四位兄弟的獨女,身上有父母兄弟特別的關愛,我們這些外孫因此不外,祖孫心貼近。我幼時多病,特別是有對生來不會流淚的眼睛,後來左眼有眼藥副作用,小時就罹患白內障,外婆對我多份憐惜。印象裡,有回看個密醫,說這眼睛得西醫動刀,我又怕又難過地奪門而出,阿嬤前來,輕捧我頭細看我安慰我。不說話。現下回想那情景,阿嬤白髮銀光,雙手輕托童騃悲傷的臉面,照拂我稚嫩的哀愁。當下是觸覺,現在是視覺。祖孫顧盼。 那時覺得阿嬤高,她常自夏日也涼爽的屋陰梁上變出餅乾、糖果,原來那裡有高掛的謝籃。每每,我仰望的小臉看這魔術戲法,竹籃聽從阿嬤雙手指揮吐出:鱈魚香絲,孔雀餅,果凍等等孩子所愛,一一眼前報到,任我整治。什麼叫笑逐顏開,這印象就是我的銘印。曾經,身量小小的我曾找凳子企圖搆那寶籃,千試不成而有辛苦與氣悶,阿嬤前來替我解開這小小卻深沉的苦。而那高掛著的、藏著美好物事的籃子,直到我知它名姓,知道它常出現於婚宴與進香禮俗,益發覺得它親切。待我有輕易也可觸及籃子的身量,阿嬤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了。 有年重回沒有阿嬤的「烏骨雞的阿嬤家」,走進那曾掛著謝籃的舊屋,自己頭頂竟是屋梁,頂上是天,這樣體會到:有大人是幸福的,天塌下來總有人頂著。現在教書既久,也有了女兒,面對仰望我的孩子們,我總想在室內放上謝籃,在裡面也裝些什麼。這樣想的同時,烏骨雞阿嬤的溫柔手勢好像又照拂那靜靜發光的籃子,這仰望的視覺,喚醒一種觸覺。則此又是另種更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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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甜高雄鹹臺南:橋頭糖廠與井仔腳鹽田

文/秀實 圖/吳貞霖 掌門詩社四十五週年社慶在高雄橋頭糖廠舉行。當日友人開車帶我們從臺南過去。抵達「白屋文創」時已擠滿了詩人。此處原為橋頭糖廠的招待所,為一所白色的日式木構建築。據說曾接待過日治時代的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如今這個藝術村回歸民間,成為南臺灣詩歌活動的舞臺。 因之順道參觀了橋頭糖廠。糖廠舊稱「橋仔頭製糖廠」,是臺灣第一座現代化機械式製糖工廠,於1901年啟用,現列為市定古蹟,已有逾百年的歷史。南臺灣盛產甘蔗,嘉南平原處處甘蔗田,是製糖的原料。園內的製糖工廠、紅磚水塔、日式木屋,乃至於防空洞等設施仍然保留完好。最為吸引的是那輛「五分車」,安靜無語地停歇在762公厘軌距的路軌上。想像當年板車上堆滿刈割下來的甘蔗,從郊野過橋越嶺,抵達糖廠的景況,緬懷中又略帶唏噓。歲月的步履不停,換了時代,旦夕在運作的工廠如今化身為「臺灣糖業博物館」,成了一個熱門的旅遊景點。所謂五分車,是配合糖業而興建的專用運輸鐵路,現時保留一小截在運行,供遊客親身體驗。 糖廠內有一株雨豆樹(Samanea saman),是我最為在意的。樹高逾二十尺,此時已秋,天氣仍熱,但雨豆已開始落下如豆般的小葉子。樹蔭廣,常見遊人樹下歇息。時代漫長,這一代人走遠,下一代人已然現身在路上,惟有雨豆樹年年抽芽長葉,秋風起便飄下如雨的葉子,鋪滿樹下的咕咾石。人間滄桑,而老樹依然。想及宋代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的「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倍為嘆息! 糖廠留下一堆日治時代的建築物,大都保育完好。建於1940年的「廠長宿舍」最具代表性。屋的建築主體是檜木,屋瓦、梁柱、窗櫺的斧鑿工極其精致。日式建築的特點是有屋架,以防潮濕防蟲鼠。屋內庭園植有移植自錫蘭的橄欖樹與緬梔花,午間耽在這裏,清幽怡人。走過「糖業歷史館」與「鐵道景觀休憩區」後,對當日臺灣盛極一時的糖業,自然有了一定的了解。 台糖冰品展售中心有紅豆、芋頭、花生、鳳梨等不同口味的冰棒,還有頗具特色的「杏仁蛋黃冰棒」。冰淇淋則以鮮乳口味最受歡迎。這是大地給予我們的「甜」。大地恩情,如此真摰而平等。 翌日,朋友開車帶我們去了臺南的井仔腳瓦盤鹽田。我們是參觀了水晶教堂才抵達鹽田。生活就是這樣,從浪漫回到柴米油鹽的現實。進入鹽田區的柏油路旁陳展著十餘位台語詩人為鹽田而寫下的詩句。我看到熟悉的謝安通〈鹽山之歌〉、方耀乾〈鹽〉與黃徙〈鹽,莫問出世蹛海邊〉,但因為都是台語,有些詩意只能忖測。方言寫作限制了作品的流通。寫詩要以「鹽」為師,其結構為精致的結晶體,其海洋味道並無設置界限。後來回旅館房間,我也留下這麼的兩行,意指所有的書寫,能回歸生活的日常,才有意義: 眺望大海,看不到一粒鹽 在井仔腳鹽田看到整個世界的海洋 鹽田一望無際,劃分為整齊的方格。中間有小路相通。這些方格都是大小的蒸發池,在南臺灣冗長的日照中,慢慢凝結為顆粒。其中設有哨所與高台,與鹽田和錐狀的鹽山,形成了一種極為動人的美學景觀。那時正是午後六時,夕陽如金烏現身於雲層中,金黃的霞光映照在鹽田上,如為大地塗抹色彩,景色震撼迷人。 海邊防波堤下建有簡陋的「豬母廟」,或稱「牲畜有應公廟」,以為鎮海。當中的民間傳說,真樸動人:村民誤殺懷孕的豬,此後地方不靖,乃請示英靈宮紀府千歲,諭示建祠雕像奉祀,即可太平。其由來如此。天色漸黯,海風愈緊,我們到紀念品店參觀購物。最具特色的是「生日海鹽能量球」,把海鹽放進一個球狀玻璃小瓶內,繫以彩繩,懸於頸項,可保平安。其他有頂級鹽花、海鹽牙膏、召財能量晶球等。這是大海給予我們的「鹹」,海藏珍寶,如此誠摰而普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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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趁著冬雪未融

詩/攝影 葉莎 趁著冬雪未融 走近一條河 河已老,涉世千年 一顆心仍搏動雀躍 彷彿異地歸家的少年 沿著冷凝的河岸 我正往更深的未知奔去 那時少年散開鬍子成一片輕紗 當風拂過 輕紗搖動恍如薄霧 請帶我進入迷離的空間 河流、少年,鬍子和一場霧 若從前是定定的遠山 未來即是莫測的大海 我深信肉身是簡單的房舍 築在大海之側 在岌岌中 不忘觸摸心靈的河流 河底有石器時代的一支弓箭 隨著暗流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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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雨巷 與 敵意(一)

文/蕭宇翔 圖/徐兆慧  氣候一度冷冽起來,使人在騎車時必須心無旁鶩,胸中有一股果敢湧起,或者天地之大,忽覺自己,是可以過上任何形式的生活的,只要我能忍受,我將歡悅於忍受,與人的悲歡榮辱較勁,勝負才正要開始。有一股果敢在胸中。 氣候又在波動中回暖。我讀著《杜伊諾哀歌》,深深感覺詩,除了為死者而作(尤夭折最為痛絕),便只能為未來人而寫了。詩,惟不可為現世的人寫,因為現世只會給詩歌帶來背叛,空虛,瓦解。首先就因為詩歌那直達天聽的純粹為現世所拒絕,現世緊擁多重時空中的對錯淵藪,那是太複雜的織體,詩人或許永不能理解。 詩人不能理解的,是當詩歌哺育我們以各種純真、懇切、善意,我們讀到這麼多的人性時刻,這麼深刻的情感教育,何以,如此熟稔於藝術表達的人與人,依然選擇在現世中成為聖經裡面,那自忖無罪的投石者?耶穌說:「你們當中自忖無罪的,就可以拿石頭丟她。」但戴罪與否在我心中並非要緊的論題,無罪的人就可以投石嗎?我永不理解。 投石可已與對錯無關,與罪罰無關,可能,我想,是與優越感有關,更與徬徨有關。優越感很好解釋,所以耶穌的問題是「你難道沒有罪?」你難道比眼前的所謂罪人更優越?徬徨,則是我們這個世代,更深邃的原罪──人人感到擠迫不已,我們常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淋受萬石打擊的罪婦,核心內爆,頗有悲劇英雄的形象。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我們真的都是被放逐的人嗎?我們有權放逐別人嗎?放逐到哪裡? 巴士底最初判為罪人的監獄,時過境遷,巴士底又成了自由之地的象徵,而幾百年後,巴士底或將成為廢墟;所有作為「域外」的流放地,仍然是此時,此世,罪人(他可能根本無辜)依然身處於現世,在你與我之間。   這你們仍不曉得嗎?將那  空洞從你的懷抱中 拋向我們所呼吸的空間   吧;也許鳥兒 會在更內部的飛行中感受  到拓寬了的空氣。   杜伊諾哀歌是這個意思。所以我怎麼不相信,詩歌依然可以為現世而寫。只要一個人懷揣與現世共存的純真、懇切、善意。詩歌能緊擁多重時空中的對錯淵藪,語言也能夠,真正成為「人類的居所」(海德格語),一字一字拓寬現世裡,那緊迫的,不斷壓縮、捲襲、稀薄的空氣。 藝術。但凡詩歌、攝影、音樂,都與消逝這一大命題有關,奧菲斯神話的主題就是消逝,凡消逝皆與人的悲歡離合有關,而這正是「抒情」的起源。試想我們都永生不死,又有何悲歡離合可言呢? 這也就是一切人文主義的起點,在文藝復興年代,人們發現信仰中所允諾的「永恆」是不可能的,甚至就是殘忍的,雖然它多多少少具有一點撫慰功能,常常也就是在一念之間,很容易幻滅。經歷過宗教戰爭,經歷過黑死病肆虐,經歷過宗教機構(實則是權力結構)的欺瞞與壓榨,人們決定站起來了,靠自己健全的雙腿,靠自己的耳清與目明。這是西方中世紀長久以來衰頹的藝術,自古希臘羅馬,中斷千年,終於奮力勃發的一刻。這是「人性時刻」。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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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元宵節的祈福燈

文/倪濤 攝影/郭瀅瀅 春節後的第一個節日是元宵節。元宵節除了家家戶戶吃湯圓期盼團團圓圓,還有一個習俗就是製作各種燈盞。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將嚮往平安、健康等各種美好祝願的祈福燈點亮。母親的祈福燈不是紙的、不是蘿蔔的、也不是的蠟燭,而是用面蒸熟的面燈。 正月十五這天,母親特別忙碌。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口推碾,她先把二斤豆子碾碎,然後用細鑼篩出面粉一樣細的豆麵,為蒸燈做準備。吃過午飯後,就開始製作了。 母親做燈很講究。她做兩種面燈,一種是白麵的,另一種是白麵摻豆麵的。在和麵的時候,先和白麵,再和摻豆麵的。豆麵裡面還要撒上適量的鹽,吃起來有滋味。說是白麵的燈用來敬天,豆麵的燈用來敬地。小時候真不懂天、地和母親的燈有什麼聯繫?好奇的我非要看個究竟。不管是哪一種面,母親都和得特別硬,目的是捏出來的燈在上鍋蒸地時候不變形。 母親做燈很細緻。白麵燈捏上三個,是放到院子裡敬天用的。還有三個蒼龍也是白麵做的,分別放在盛有麥子、玉米、地瓜幹的大缸裡。豆麵的燈相對來說做地多一些。從一月的燈捏上一個褶到十二月的捏上十二個褶,每月一個。若是有閏月就多做一個,今年閏四月,四月的燈就做兩個,每個上面捏上四個褶。還有就是我們四姊弟出生的月份再多做一個,我是八月的,老二二月,老三一月,老四十月,母親都記得一清二楚。每盞燈都有一個「小鴨子」馱著,村裡人都喊「鴨子燈」。現在想來,母親給我們多做一個也是鼓勵我們多吃一個豆麵燈而已。 待各式各樣的燈捏好了,便上鍋蒸了。同蒸饅頭的方法差不多,只是在出鍋的時候,母親先看看哪個燈裡有水,然後查一查捏上去的褶,幾個褶,就是幾月,說明這個月份雨水多。有時候四五個燈裡都有水,母親笑著告訴我們今年風調雨順啊,一定是個豐收年,將來日子好過了。趁著熱氣,還要把幾只「鴨子」的眼睛摁上,有黑豆放黑豆,沒有也可以放高粱。早已備好的皇草燈芯也趁著熱氣一個一個的插在燈的正中央,然後順著燈芯澆滿花生油,就等夜幕降臨了。 夜晚慢慢到來,母親把所有的燈一下都點亮了。屋內燈光閃爍,明晃晃得照亮每個角落。她是那樣的虔誠,先把白麵燈擺放在院子裡敬完天,就讓我們四個排隊站好,依次的給我們照耳朵,這樣能祛百病。當我們都端著自己的「鴨子燈」找夥伴們玩的時候,母親端著蒼龍放到糧倉裡,剩下來的燈就擺在家裡所有門的兩邊,一邊一個。母親在點燈的每一處來回的觀看著,直到最後一盞燈熄滅。 燈是熄滅了,母親的心裡卻燃起了無數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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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4分33秒的盒子

詩/圖 劉梅玉 從杜象的耳朵裡 長出的水泥盒 裝著易變的接受器 沒有樂聲的音箱裡 他們試著交換 彼此的4分33秒 部份的觀眾 漸漸開始 更改日常的聽力 他們不斷被放進 聲音的外圍 他們共坐的座椅 磨擦音階的空白處 有些人聽見 細緻微小的發音 在內耳的高原處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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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詩人的凝視

文/簡政珍 圖/黃嘉慧  意象來自詩人對想像的凝視。凝視的瞬間,一個長相醜陋的婦人,在詩中展現了迷人的姿容;並不是詩刻意「美化」客體,而是詩總在平凡中顯現不平凡。 萬物皆有存在的理由,詩所觸及的美並非只是天生賦予的長相,而是動人之姿。 一條蛇被人類捕殺,牠的伴侶在水池邊留連不去,又遭到捕殺。詩人為此心神撼動,當形象在詩中以意象展現,那當然是動人之姿。 一個面貌醜陋的駝子捨身去救一位美女,當生命在他的眼眸裡剩下一絲殘光時對詩人凝視,詩裡的這一對眼睛也在對讀者做動人的凝視。 所謂意象的姿勢,包括詩中意象的姿勢,詩人觀照的姿勢,讀者觀想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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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琴與孔子的生命進階

 文/蕭蕭 圖/寧靜 還不認識孔子、沒認識易經,倒是先認識八卦山。 太陽一下山——(其實是落海,落入地平線的另一邊),從小就隨大人說白話「日頭落山啦!」有時候也說文言「日落西山」,山,顯然不是實指,更不會是實指我們東邊可靠的八卦山或者他的兄弟。——太陽一下山,雞鴨就會被我們驅趕回牠們竹條編成的牢裡,這時整個朝興村的地面就陸續靜下來了——在冬天,冰雪可能封住整個中國北方,在台灣,寂靜可以四季統治朝興村。——整個朝興村寂靜下來了,我們就可以安心欣賞天上不發一語的星星——真的不發一語,他們只顧閃爍自己。 這時山腳路上會響起我終叔的歌聲,暗夜裡自己拉著二胡伴奏。終叔應該是叔伯那一輩最小的一個,「終」,大約嬸婆也不想再生了,長輩給了「終」這個名字。在他之後,就是一串又一串小蘿蔔頭,我們堂兄弟姊妹在日本人敗走以後欣喜來報到,講河洛話,學漢文。 終叔是我少年時崇敬的偶像,會拉二胡、吹口琴,會吟唱尾音拉得很長的歌,轉角堂哥家的收音機從來沒播唱的聲腔,那聲腔有點不成調,非常豪放自由的屬於終叔個人的調子。河洛話說「唱歌」,其實也說「唸歌」,感覺上,說「唱歌」時,旋律優美一些,合乎節奏的高低抑揚,說「唸歌」時,似乎不與世俗同調,可以自成一個宇宙,有著自己的氣旋、風暴。我的感覺是,終叔是唸歌派的,我仿學不來那種哼唱,卻又喜歡哼著終叔的那種唱腔。 多年後,我聽到蔡振南滄桑喉嚨所唱出的〈空笑夢〉,對,這就是終叔拉得很長的聲浪裡的微酸與微辣?終叔的歌聲雖然是經過空氣傳遞,卻更像是隔著沙塵暴中的億萬顆沙粒、億萬顆微細小石子、億萬次摩擦才傳回秀才的三合院……「為妳啊——的形影,暝來肖想——日牽掛,是誰人——拆分散,情無結局——就變卦。恨世間——愛情啊,空笑夢,一場風聲。夢醒來——只有我,名是寂寞——字看破。」風中傳回來的,破碎的語彙,斷斷續續的嘶喊,在弦聲裡形成不規則的波紋……,終叔唸的肯定不是蔡振南這場落空的風聲,那他的夢會是什麼?直到他去了花蓮富里,我也沒弄清楚辨明白。 後來上學了,或許直到高中了,才隨著夥伴唱「唸謠」:「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把刀;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誰教的?不知道,駐校的阿兵哥嗎?不可考。唸的順,不拗口,跳著唸著,跟大家一起開心,越唸越大聲,越大聲越不會去想小皮球後面為什麼要接香蕉油,香蕉油後面為什麼會滿地開花?這樣跳躍的思考是在啟蒙我們寫現代詩嗎?二八、二九,跳過了三十,直接來到三十一,是告訴我們押韻比精確更重要嗎?後來有人說「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把刀」是「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的理性言詞訛誤來的,我也曾很理性的換算了一些數字,一丈等於333.3公分,三十六丈就是一萬兩千公分、一百二十公尺,這是高508公尺、世界排名第十一的101大樓五分之一的身高,誇飾修辭在童謠裡示範得倒真是淋漓盡致,還好,最後以「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的童趣收束,為童年留下幾聲無邪的笑聲。 後來讀了《論語》、《史記》,發現孔子學樂的歷程,不論是擊磬或彈琴,彷彿都要從樂聲裡聽出人性、人品、人格。 最早的一則是孔子擊磬,挑著籮筐的過路人聽出他的心聲。那個時代,應該也是寂靜的,你在屋子裡擊磬,雖然磬是石片,響聲硜硜,不會有宮商角徵羽的細緻區分,屋外路過的人卻能聽清你的磬音,《論語.憲問篇》說是「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可見是寂靜的農莊路,「荷」是肩膀挑著,「蕢」是草本植物編成的容器,諸如纖維特長的蒹葭、菅芒、藺草織成的大草袋「葭織」、「葭苴」,承擔著生活中的蔬果蔥蒜,挑荷的人還不至於氣喘兮兮,所以初聽磬音就能聽出孔子是一個「有心人」! 《論語》裡,孔子遊歷各國時身邊常出現「有心人」,書上都說他門是隱居者流,有的有名有姓,是聖是賢:伯夷、叔齊、柳下惠、接輿、長沮、桀溺、微生畝,各有各的個性。有的只留下職業形象:晨門、荷蕢者、荷蓧丈人,卻也有自己的意志堅持。想像著,那麼大的土地,人口還不密集的農莊,微信尚未產出的時代,「有心人」卻總是遇到「有心人」,兩千年後的人(也是有心人)總也會感受到那種磁吸的力勁! 在《論語.憲問》所敘及的孔子擊磬,透露出躁急之心、求進之意,即使是荷蕢者都能聽出孔子的心音,所以才有硜硜然不知變通的評述,因而提出「深則厲,淺則揭」,點醒孔子依時依事求變求通。孔子是否聽進「深厲淺揭」的建議,荷蕢者是否真正認識孔子,從「末之難矣」無法辨知,但《史記.孔子世家》的記敘,司馬遷卻略去「深厲淺揭」的建議,曾經讓我沉思好久。 「深則厲,淺則揭」是《詩經.邶風.匏有苦葉》的詩句。我在彰化教書時,曾經幾度帶領學生在濁水溪畔,探訪西瓜寮,遊走河床,時而在沙地、菅芒草叢與溪水間,或涉或跋。沙洲間的溪水淺,學生和我都會先捲起褲腳,拖拉著腳步,試探性一步一步走;溪水深度或超過一尺半,或混濁無法目測,反而是瀟灑而行,褲管撩也不撩,跋草涉水而過,大家用閩南語喊著「潦」過去啦!那「潦」的音,完全就是華語的「潦草」、「潦倒」的「潦」,這時腳底踩著的,感覺上往往是鵝卵石大小的石頭,或許這就是「深則厲」的「厲」,踩著石頭、摸著石頭過河吧! 詩經的話,論語裡的荷蕢者這樣提示,孔子的回應是果真能這樣看清深淺,渡河也就不算難事了(「果哉!末之難矣。」)。審度時勢,孔子果然慎重,歷史長河的觀察家司馬遷看得更深刻,孔子周遊擊磬的小風小波,他不提「深則厲,淺則揭」,深深淺淺,是是非非,彷彿不是濁水溪的河床所能顯映! 這次的擊磬,從樂聲裡荷蕢者聽出孔子的抉擇,那是善的堅持吧? 另一則學鼓琴的經歷,可以了解到孔子是真正懂得音樂,真正懂得琴的聖者。《史記》與《孔子家語.辨樂解》都有相近的敘述: 孔子是向師襄子學古琴的,琴藝逐日精進,但最近的十日,他反復練習同一首曲子,沒有新進度。師襄子說:「這曲彈得精熟了,可以換新曲子練習了。」孔子說:「我是熟習了這曲子,但感覺還沒掌握好技巧的靈活度,我再精練幾天吧!」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稱讚他已經掌握好技巧,可以學習新的樂曲,孔子卻說著類似的話:「我還沒有掌握到曲子的核心意義、內在精神,我再揣摩看看吧!」又過了一些時日,師襄子稱許他「已習其志」,孔子卻仍以「未得其為人」不斷演練。《孔子世家》裡沒有提到孔子有沒有像讀周易那樣「韋編三絕」,但是這樣的撫琴揣摩,可以想像那手指尖破皮與厚繭的交互苦痛。如是,又過了一段時間(音樂真是時間的藝術),孔子時而神情莊重穆然,若有所思,時而怡然高望,彷彿馳想著生命的遠方。儼然與粲然之間,彷彿進到琴藝的新境界,孔子說:「我知道他是誰了,那人長期勞動,皮膚黟然而黑,體形碩偉頎長,兩眼卻炯炯有神,是個統治四方,諸侯仰望的王者,若不是周文王,有誰能創作這樣的樂曲呢?」師襄子聽了之後,趕緊離席起身,拜了再拜,說「老師傅傳授這樂曲時就是這樣說的,這支曲子就是《文王操》啊!」 這是孔子從師襄子學鼓琴,從「技、藝」進入「志、道」的四個階程: 最初始的階段,習其曲,未得其數:學到鼓琴的皮毛,熟悉樂曲旋律。其次,習其數,未得其志:稍微熟練操引的技巧,但未能學到鼓琴的精神層面。第三階,習其志,未得其為人:可以進入琴的精神境界,但尚未到達琴人合一,深探琴曲背後的人格特質。最後,終得其為人:真正認識文王(文王操)的人格修養境界,那是經歷穆然深思而後達到的「怡然高望而遠志」,感覺文王的聖哲形象,氣宇軒昂,如在眼前。 師襄子是孔子學琴的老師,師與生相得相佐而益彰,讓我們也因此見識到琴道的最高境界,文王、文王操的出神入化。 花藝、花道,書法、書道的追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進階體認? 鑄劍,冶陶,製茶呢?也有他「器、道」冥然相合的那麼一刻? 古「琴」字的最佳書寫,或許真如《說文解字》所示:人抱琴,琴抱人的「?」字最為永恆。而黃庭堅在「九霄環佩琴」所題:「超跡蒼霄,逍遙太極」的境界,是不是也是一種「怡然高望而遠志」似的惹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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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煙白色的城鎮

詩/攝影 葉莎 晨光不停擦拭 半舊的城鎮已經醒來 每一扇窗子睜開眼睛 我感覺它們 凝神望向我站立的地方 隔著一萬朵盛開的油麻菜花 它們熟悉季節也篤信命運 淡然看著花開花謝 接受無法預測也無法推演的 幸或不幸 敞開的小窗 站著幾隻和平的鴿子 當和平的窗子振翅飛翔 我的意念也不停遷徙 一襲煙白色衣裳 正緩緩披在百年大鎮上 這浮動的美,叫 晨光與意念深深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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