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善於縫補破碎的人──閱讀靈歌《前往時間的傷口》

文/沈眠 圖/黃騰輝 在天涯 《前往時間的傷口》(2023年)第一首詩〈吻合〉,作為詩集名的三個關鍵詞全都現形了:「我正前往╱你的前往╱相疊的足跡一場雨╱被風吹乾╱又一再淋濕╱╱風正前往╱雨的前往╱看看前方的╱更前方╱陽光是否能將體感烘暖……傷口總是╱對於傷害的人沉默╱對於受傷的人遊說:╱時間開了花╱現在結果……」,靈歌以這首詩定義了整本詩集,呈述了對時間的多樣性感思、體悟。 而〈吻合〉不可免地會想到零雨的詩作〈我正前往你〉(2010年):「我吃風╱我吃雨╱我脫離道路……我看見光╱我前往╱╱依照人的╱形狀……」,同樣都是在極簡的文字裡,開展了廣袤的思辨,當然零雨談的是現代科技文明的暴力性,靈歌則更著重時間的痛感,如何充滿了身體與傷口,不知不覺間留下了形形色色的歲月痕跡。 《前往時間的傷口》寫得最動人的詩,多是攸關時間感受,比如〈吻合〉的結尾:「有些口╱塞滿時間╱分針劃傷的╱秒針縫合╱我們口對口╱無須校正時針╱也能吻合」,以及〈時間的階梯〉:「讓自己慢慢老成消失的樣子」、〈等待傷口〉:「有時等待╱是傷停時間╱有些成為時間的傷口╱讓等待慢性發炎」、〈時間的濃淡,山水〉:「我們在山水之間╱成為滿身坑洞的人╱風不斷穿過╱卻沒留下不平的回聲」、〈時間倒敘──水窮處,依然有倒影,深不見底〉:「不安於室的青春╱正在化水,磅礡瀑布的合唱╱╱開始學習風,學習水╱令一切無所不從」、〈情難門〉:「每一次走到盡頭╱以為是末路╱日薄西山╱回憶才剛剛開始」、〈還原〉:「不再逆光的年紀╱身前僅餘暗影╱死去的副標╱半活的詩題」等詩。 有些足夠成熟的詩人在老年,總是帶著平緩悠遠地處理所知所想,即便滿身坑洞與裂口,且暗影隨伺,也能夠接受即將消失的必然,不激情也不喧嘩,一切的發現都有著世事原是如此、無驚無動的淡靜。 我亦要聯想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小說〈代表大會〉(1955年)寫的:「……我並不為孤獨感到苦惱;容忍自己和自己的怪癖需要很大努力。我發現自己垂垂老矣;確鑿無疑的症狀是對新鮮事物不感興趣,不覺驚異,也許是因為我注意到新鮮事物也不特別新鮮,只有一些微小的變化而已。年輕時,我感懷的是傍晚、郊區和不幸;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寧靜。我不再以哈姆雷特自擬。……」 靈歌此詩集好就好在這裡,展示生命全景的完整視野,不脫不跳,圓通俱足。同時,靈歌是一名以詩歌進行自我縫合的人,〈吻合〉如此,還有〈在巷尾裡街頭〉:「黑夜街頭╱滿是路燈的傷口╱等待撿屍的人慢慢縫線」等詩,也都披露了他應對傷口破裂的態度,而靈歌也確實如〈我們在推遲中纏繞彼此〉所寫的那樣是「善於縫補破碎的人」。 波赫士的詩作〈我〉(1975年):「……我是從港口看船頭的人;╱我是時間耗損的有限的書本,╱有限的插圖,╱我是羨慕死者的人。╱更奇怪的是我成了╱在屋子裡雕砌文字的人。」 我以為,《前往時間的傷口》亦寫出了己身的耗損與有限,並成為了雕砌文字的人,而靈歌所寫的詩歌正是他對時間的補完計畫,一如〈鄉愁四起〉寫:「遠方鄉音忽起╱衝進來的人面目陌生╱猛然嵌入╱╱一個完整的人」,前往與回返也就整併出他所經歷歲月的完全樣貌。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吧,詩歌就是時間,時間就是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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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印象

詩/攝影 柏森     De l’aube midi sur la mer   太陽的犄角,落在山麓與岩石的夾縫之中,生長 一隻名為天牝的透明的獸,日日汲取 萬物的色澤 尚無語言時,如幻一般 交匯,那空白的背景底,祂的魂魄注入人的世界   沉靜的人,便最獲得祂眷顧。 當他們仍在黎明熟睡,無限的念想 藉由熟悉的夢,使人們歸依 祂的懷抱,搖搖晃晃 並只有純真 才得以聽見祂所應許的。童年,那雙清澈的眼 在混沌裡邊誕生   Jeux de vagues   呼吸,鼓動,我將綻放 自匆匆變化的花兒,一一誦詠著 保持傾聽遙遠而陌生的瞬間,如此深刻,事物 隱藏自身再不能真實,然而 浪漫,何以崇高?因為有了愛的能力 閃爍,盈滿我的心,貼服夕日,照映 泛光的細沙, 迅疾的信使傳遞它的方言:寄居蟹,拉丁學名, 消柔的隱士,我看見了霧中的花正如你 不復存在,繁複,激起無盡泡沫的螺旋   Dialogue du vent et de la mer   遠遠地,飄邈的汽笛穿越水,空間流動,處處感受 風的挑逗,落在天牝的耳尖,這是頭一次 祂敞開,自天而生的子嗣 落下雨來匯成滋養,作為世界眼淚的奔流,有時 感覺一切曖昧,祂伸展四肢,延續著 變形的身側,無數生命醞釀 其中,充斥了風的氣息   那透明的獸為使風好認得祂 首先發出幾個單詞:光,現在,和聲,秘密的 結晶,在祂的背部長出,承載風的意志 這些細小累積著 祂們的愛意,太陽赤熱地凝望,漫往其心中 彼時沒有乾涸,祂們將永遠地馴服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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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摘果實的人

詩/攝影 葉莎 似熟未熟 果實長在枝椏之間 有人用眼睛行走 跨越河面薄冰和長長的雪岸 來到樹下,成為摘果實的人 摘下一天之始,仔細揣摩生活 也摘下自己的初心 交給另一個不變的自己 果實緩慢移動 如幻境游移進入另一個幻境 冰雪融化 像許多年來的砥礪 融化了諸多偏見與固執 在枝椏和果實之後 一抹淡淡的輪廓 那遠山就是靜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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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楓香,返魂香與其他

文/攝影 As 或許當你急著跟隨潮流在秋冬出國觀賞紅葉時,台北一些馬路兩旁的楓香卻是沒想到的MIT,台灣原生植物。 楓香,具有香味嗎?為何名字有「香」字?那可能是因為其樹脂具有香味,可作為口香糖和線香的原料使然。這在西晉學者郭璞的《爾雅‧釋木》就寫過:「楓樹似白楊,葉圓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楓香是也。」可見古人早已知道楓香因樹脂而香的由來,並且在樹脂中加入如蜂蜜等和香的方式製成線香或香末,擺在案前讓其燃燒的香味佈滿整個房間與身上衣,這對古時的皇親國戚與知識份子來說是一種生活時尚,同時在案上文房四寶旁的香爐演進中,香爐中的線香或香末更佔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古代有名的香品中,據說漢武帝的返魂香最赫赫有名,這個有著誘人奇幻色彩名字的香品名氣,不僅在中國歷史上響噹噹,同樣在日本也人人皆知,甚至有日本人試圖花五百兩金巨資預購明代絕世神物「返魂香」的故事。 據了解,返魂香在漢朝時期是由西域傳入的,當時的月氏國一共就朝貢了鴿蛋大小的三枚,據傳說熏燃一枚就能「香飄數十里,數月乃歇」,甚且能讓「死未三日者,熏之皆活」,可見其香氣非凡。中國大陸有一位作者羅欣居然對這返魂香大感興趣,還寫了一篇「返魂香考」文章加以考證:傳說中的返魂香是一種能夠使人起死回生的神奇香料。關於返魂香的最早記載出自漢唐時期的地理學著作《十洲記》。 「後元元年,長安城內病者數百,亡者太半。帝(漢武帝)試取月氏神香燒於城內,其未死三月者,皆活。」類似的記載還見於《漢武故事》、《博物誌》以及《仙傳拾遺》等小說。 由於古代醫療水平相對低下,人們對於起死回生的渴望尤其強烈,因此關於返魂香的傳說流傳十分廣泛。魏晉以後,「返魂香」已經凝結為一個常用典故,如唐張祜《南宮嘆亦述玄宗追恨太真妃事》:「何勞卻睡草,不驗返魂香。」 竇鞏《哭呂衡州八郎中》:「望盡素車秋草外,欲將身贖返魂香。」 宋王禹偁《芍藥》:「羽客譜傳屍解術,仙家重蒸返魂香。」 清曹雪芹《芙蓉女兒誄》:「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返魂香究竟為傳說之物,還是實有其物?作者還舉出明代著名藥物學家李時珍的觀點:「此說雖詭怪,然理外之事,容或有之,未可便指為謬也。」因此判斷從上文的語氣判斷,李時珍是傾向於認為返魂香是實有的,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而根據這位作者的考察結果,所謂的《十洲記》中的返魂香即後世醫家常用的蘇合香,其主要理由大致如下:原料來自一種類似「楓木」的樹,在製作過程中需要先將木根熬成「黑餳狀」,再製成丸;《十洲記》中的返魂香原料出自一種「與楓木相類」的樹,而蘇合香「是一種楓香屬的樹皮加熱後榨取的」。所以,從原料來源來看,返魂香與蘇合香有相似之處。而現代蘇合香仍然主要為熬製的方法獲得:「初夏將樹皮擊傷或割破深達木部,使香樹脂滲入樹皮內。於秋季剝下樹皮,榨取香樹脂,殘渣加水煮後再壓榨,榨出的香樹脂即為普通蘇合香,性狀為半流動性的濃稠液體。」因此,無論從原料來源、製作過程還是性狀來看,返魂香與蘇合香是極其相似的。 可見,返魂香主要是用煎製樹根的方法獲得,初製品呈濃稠狀。由於蘇合香來自西域,因此中土對蘇合香煉製方式的了解多出自傳聞。那麼,這種返魂香「與楓木相類」的原料是否為楓香,我的判斷是它既然來自月氏國,原料自然非來自楓香,但卻也無法考據是來自哪種「與楓木相類」的楓木了。 不過,愛楓之人卻不見得因其香味,愛的往往楓香在心中所營造出來的情懷,比如唐代詩人李賀得一首《蜀國弦》: 楓香晚花靜,錦水南山影。 驚石墜猿哀,竹雲愁半嶺。 涼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 誰家紅淚客,不忍過瞿塘。 向晚的黃昏顏色與楓香的紅葉相輝映,在弦聲由舒緩、輕柔、恬美忽而轉為驚駭哀愁的陪襯中,必然帶起李賀的無限感慨吧。 中國古來的文人墨客對這種會變色的楓樹的青睞自然也不輸今人,除了沒能留下攝影或繪畫作品外,卻也留下不少精采詩句,如李白《夜泊牛渚懷古》的「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魚玄機《江陵愁望寄子安》的「楓葉千枝复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杜牧《山行》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唐寅《我愛秋香》的「我畫藍江水悠悠,愛晚亭上楓葉愁」、白居易《琵琶行》的「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等等,都對楓樹紅葉情有獨鍾;不過,這些古詩中的楓,據考證通常指的是金縷梅科的楓香樹(Liguidambar formosana),在《唐本草》、《證類本草·木部上品》、《唐本草注》與《蜀本草途經》等資料中記載的都是這種楓香樹。也就是台灣原生植物的楓香,沒想到吧。 這楓香也與一般的楓分屬不同的科,外型差別也不同。從果實的外型來看,楓香樹是球果,外表有刺,如刺球一般,而槭樹屬的楓樹為雙翅果,國時外連接著薄片狀的果翅;另外,葉片也不同,楓香樹的葉片成掌狀三裂,同時邊緣有細小的鋸齒,而槭樹屬楓樹的葉片通常為掌狀五深裂,或七至九掌狀深裂,葉片邊緣於鋸齒或有重大的深鋸齒,這些大概都可以用來分辨楓與槭。當然槭樹中也有葉片三裂的如三峽槭,長得很像楓香,但果實不同。 當寒風起至,秋色光臨,許多人就開始計畫長路迢迢去國外欣賞浪漫的楓葉景色,卻忘了我們的台灣原生種楓香樹了,我們也忘了原來古人詩中的楓香紅葉就是台灣原生種的楓香樹了,如今,如果,我們在品嘗詠誦這些古詩時,是否多了一些親切感與親臨感? 面對這種就身處我們生活周邊,充滿古人情懷詩意的楓香,我們如此竟視而不見? 那天,我站在台北民生西路與重慶北路的十字路街頭,找到圍在楓香束腰的標示鍊子按下快門,也抬頭盯著那發紅的楓香葉片,以為會干擾到其他行人似的尋找焦距,然則經過的行人步履皆行色匆匆,他們卻依然我行我素,任如詩如畫的楓香紅葉在葉綠猶存的冷風中顫抖著,也默默悄悄展現其紅豔秋色的一面,每年一次,即變紅了,黃了,落葉了,還是沒幾人發現它們的存在,直挺挺的,在路邊排成兩列,秋冬一來就在這台北的老城區一角,自我生生滅滅,如古詩一樣,似乎被遺忘許久了。 但是,我們還總只被那宣傳的美輪美奐的國外楓紅的美豔外在視覺所迷惑,簇擁著去遠方另尋楓紅的國度,而獨留台北街頭的紅紅的詩意的楓香兀自高處不勝寒地開著。 如今返魂香已遺落在過去的歷史中,但路邊詩意盎然的楓香依舊在,只是我們似乎不經意總是追逐著那看似遠在天邊的夢幻,卻也總是忘卻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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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品不小, 閑筆不閑——讀黃圖珌《看山閣閑筆》

五月的黎明 文/潘玉毅 圖/李若梅 說起明清的小品文,眾人皆知陳繼儒的《小窗幽記》、李漁的《閑情偶寄》和張潮的《幽夢影》,鮮少有人知道黃圖珌和他的《看山閣閑筆》。我也是偶然間在書肆裡拾得,不經意地閑翻了兩頁,頓時如獲至寶,將之買來放於枕邊,每日裡讀上幾篇,如是月餘,方才讀畢。兩百五六十頁的書讀完之後,我仍覺得意猶未盡,又挑幾個自己喜愛的篇章反復誦讀。 於小品文而言,《看山閣閑筆》無疑是個中翹楚,它的文學性和藝術性絲毫不遜色於我們熟知的《閑情偶寄》等集子。我們先前未知,不過是我們的視線未及罷了,一旦有所接觸,便輕易離不得了。 既稱「小品」,自是與「大品」相對,但這小與大只是篇幅上的區分,與題材和體裁無涉;既稱「閑筆」,自然與八股文章大不相同,《看山閣閑筆》捨棄了呆板的說教,隨心所發,又能自成格調。簡而言之,此書當得上八個字:小品不小,閑筆不閑。 《看山閣閑筆》攏共八部十六卷,其大體內容作者在序言裡已先作了交待:「凡人品之大端、文學之大意、仕宦之大要、技藝之大略,分類成帙,時時翻閱,以自驚惕。然恐陳腐之氣熏人,迂闊之論惡聽,因續『製作』以脫人之俗,『清玩』以佐人之幽,『芳香』以豔人之目,『遊戲』以怡人之情。」這段話交代了《看山閣閑筆》的幾個重要門類,也表達了這些門類的非凡之處——「端人既不致委唾,而逸士亦良有同心」——雅俗鹹宜,豈是等閒? 自《左傳》而下,有抱負的讀書人便將「三不朽」視為為人處世的最高準則。而在這「三不朽」中,立德又是最重要的。《看山閣閑筆》開篇二卷開宗明義,皆言人品,人品部第一句話就是「為士之道,首重人品」,緊隨其後,立身、立品、立心、立行……一條一條,娓娓道來,如見霽風朗月,讓人潛移默化之下,「自然似之」。 文學部則講作者對詩文書畫的理解,可以說這部分文字最能凸顯一個人身上傳統意義上所謂的才華。煉意、借境、師古、詩有別腸……如果將之單獨摘出來,或許是一個不錯的古代文學理論方面的文本。 相較於前兩部,仕宦部和技藝部的文字略要枯燥一些,不過把它們當作說明文來讀,卻是我們瞭解那個時代的為官施政之道、醫蔔星象之學的一個極好途徑。 製作、清玩、芳香、遊戲,這是《看山閣閑筆》的後四部,也是書中最能體現閑情雅趣的內容。家居藝術、娛樂消遣、服裝款式、書畫裝幀、山水之趣……這四部文字包羅萬象,涵蓋了大部分的衣食住行、吃喝玩樂。值得稱道的是,作者言物不止於物,而是借著對某件事、某個物品的闡述,巧妙地向讀者展示了自己的人生觀和審美觀。此處枚舉一例—— 當作者寫到「供花」時,他先說「供花必須瓷瓶,其銅瓶所不宜也。然珊瑚樹、孔雀毛,非銅瓶不可,但覺太俗。或於春老花殘之際,剪綵以破寂寥可也」,意思是不同的花需要搭配不同的瓶子,而非千篇一律,隨後再進一步,表示「古銅瓶曷若古玉瓶為尤妙。謂其隨時供養一切鮮花活卉,無不宜也」,彰顯了古玉瓶的好處。隨後,筆鋒一轉,又談插花之藝術——「折供花枝,取其有畫景者,參差相應,疏密自如,宛若名人筆意。忌勿亂插滿瓶,渾似一束柴薪,漫無章法,識者見之,先已知主人之行藏,不待接洽而後決其幽俗也。」短短百十來字,卻道破了一門學問的妙法真諦,不由得不令人嘆服。 據傳,看山有三重境: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讀《看山閣閑筆》,我們亦有看山的感覺,一者,我們能自作者的闡述中悟得一些為人為文的法門,二者,我們能自那桌椅擺放、窗紗技藝中覷得一絲古人的審美情趣,三者,我們更能從作者的閑筆裡,從一硯一筆一花一竹中覓得逸致閑情。 最後得補充說一句,《看山閣閑筆》雖是文言文,卻通俗易懂,語言上覺不出隔閡,讀著亦不累,值得取來一觀——也許讀過之後,你亦會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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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橘子

逗秋 文/林佳樺 圖/嚴玟鑠 初秋,天氣如暑,蔬果攤老闆往各色產品噴水,想讓每顆肌膚瞬間水潤、提升氣色。為了晚間家教學生Jason即將讀到朱自清的〈背影〉,我挑選一袋橙黃砂糖橘,小巧圓鼓如乒乓球,仔細挑選時、手上也染著淡淡果香。 我想稱呼學生的中文名,但家長表明孩子日後會出國,早已慣用英文名字。 為了體驗五感,課堂間我們試吃幾瓣橘肉。閱讀課文時,Jason提起他在媽媽手機通訊軟體裡的代稱是「橘子」,媽媽會讓他看Line裡每個月傳來的文字:「台灣現在的橘子好不好?」媽媽的回覆是:「還不錯」或者「季節不對,再看看。」 那是Jason媽媽與前夫的對話。也許是擔心現任丈夫的情緒,只能以他物借代。 書房裡的燈是六盞嵌入式黃色燈泡,Jason圓潤的臉因燈光呈現明暗,陰影使得些微扁平的五官立體起來。這五官應該酷似爸爸,我些微地恍神。 以往我理解中的,橘子是顢頇臃腫的父親為了孩子、吃力地在人潮中攀爬月台購買,酸中微甜的果味在讀者心中久久不散。橘子對Jason而言是代稱、符號,用來指涉不可明說的事,他忘了與生父相處的回憶,與繼父則刻意疏離、不想留下太多記憶。當閱讀到〈背影〉中父親賣力攀爬月台,Jason稚氣的嗓音平靜地說著:「現在穿越鐵軌要罰錢。」 記憶中我爸爸也沒有為全家買水果的身影,但我曾在摩托車後座環繞爸爸的腰去補習、看病,實實在在接觸、感受到厚實肩背傳來的體溫及忙碌之下背部衣衫滲出的汗水。正想出口安慰Jason,他右手食指、中指已轉起了筆,然而技術欠佳,筆屢屢落在桌上,吧嗒吧嗒。   時隔幾日,熟識的藏人朋友來台灣遊歷,他與留在家鄉的父母幾十年未見,親子間不能經常通訊,若聯繫上了,手機裡傳來父母的訊息多半是:「有吃橘子嗎?」日常、普通的溫馨問候語,因為過海關時新鮮水果是拒絕往來戶,父母叮嚀遠在異鄉的孩子注意健康,多攝取維他命C。 許久後才明白橘子並非實指。為了保護這位朋友,我無法明說水果代指什麼,甚至避免提起他的姓名。 渴望遠離極權,這位朋友流亡海外,家鄉將他的身份除名,留在家鄉的父母通訊沒有隱私,父母想透過他人轉交給孩子的事物一律用代稱,因為蜜橘是當地特產,太普遍便不會是特指。真實的水果隱藏起來的真實是另有所指。 我曾寫過關於〈背影〉小論文,作者未道出的實情是與父親不睦,時值冬天,作者祖母過世,花天酒地的父親失業,朱家債台高築。辦完喪事,作者去北京讀書,父親南下謀事,兩人在南京浦口車站分手。〈背影〉是作者與父親別後數年的回憶之作。血緣相當微妙,曾經過不去的檻在斷不開的牽繫羈絆中,學習繞過檻慢慢前行。 為何非得是橘子呢?微甜微酸的氣味有何象徵呢?作者是寫實派,只不過是冬天時令水果不多,南京冬季盛產橘子,對經濟拮拘的父親而言,便宜又好剝的水果是首選。 實筆寫作類似素描,我受的素描訓練是先觀察形體、結構、角度、光影及距離,接著不要急著畫,而是要去看懂反射光——設若橘子左側是光源,橘子右半會在桌面投射出陰影,而沒被擋住的光會透過桌面、反射到橘皮右邊的暗面上,起了微微的色變。 那些光會讓眼睛犀利起來,成色均勻與否、斑點、孔洞無所遁形,犀利地以為會穿透到內裡,心底有股聲音阻擋自己再去逼視,甚至錯覺橘子似乎不再是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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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 所謂閱讀美學

五彩秋色 文/簡政珍 圖/簡昌達 文字的進行受制於時間,形象展現空間,詩的意象正是以時間性的文字呈現空間性的形象。詩人最大的考驗就是意象的經營。 中文個別的文字有空間性的美感,但文字的進行是時間性的藝術,因為文字意象隨著時間的流動展現。讀者在詩中的感受是藉由逐字逐行的閱讀,帶著探索的心情來感受個中趣味。因為探索,閱讀中,心情的期待、焦慮都是美學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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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遙遠的催眠 ——想念商禽

詩/汪啟疆 圖/林蒼鬱 意志的疆界 您那些詩節奏 催眠了什麼 懨懨的 島上許正下著雨 你的枕上曬著鹽 詩排列了沙上足跡,守著您 守著夜守著逃亡的天空 守出涉禽時間 守住無言衣裳 春芽編它綠色長辮子 用灘岸線 讓海來跳繩,讓波濤再度凝作眼淚和鹽 讓岸和港打了結,讓手指交錯慵懶如涉禽 讓世界擴大放置滅火機,讓孤獨守住一隻鴿子 門扣住所有電鎖,您的長頸鹿在欄下不肯站立 甘蔗釋放了甜的渣滓,您浣衣女仍在三峽捶打 美麗啼禽在時間中化作麥當勞快餐雞骨 心臟的鑰匙往鎖孔靜靜扭轉,有什麼被打開 守住夜守住樹守住島守住您 每首詩 一如手電筒的光束;小小的,暖暖的 手電筒亮照它能圈顯的所在 自夜的長髮內逼現夢或者黎明 您的年代感傷發出一聲個人的咳嗽 正是我此時喉嚨禁不住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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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每日動態 ── 寫於2019.11.17港警攻陷理大前夕

螢火蟲洞 詩/蕭宇翔  圖/王逸夫 (空白輸入框:在想些什麼?)   我的拇指在這電子小板上,每日寫一部 後結構主義式的非虛構作品,一頁滑過一頁 它們延異。如菌類繁殖般延異 令人倍感無力,似乎能永遠持續 從第一個人的死訊,滑翔到最後一個 我素描他們像是在玻璃上擰開弧形的灰塵 沒有過多線條與顏料,模糊間浮現了 玻璃上的迷宮,曲折那麼透明 預示了他們追尋的面容   (廣告:粉底一日下殺超低價!)   將崩塌。必須再次築構語境:時序是 今晚十點整。他們攤開顫抖的掌心 他們走向四面八方,趕赴同一場行動 時序──歷史遞來一把無盡的沙 讓我編麻繩,一條盤結的蛇 脫掌──抽擊成那晚迅雷的形狀 多年前夏夜,當最後一隻蝴蝶也學會 煽動翅膀,全城的荷花鈴鐺般響起來 他們在火焰中遺忘──囁嚅:年少輕狂…… 多年後,佇立鎮暴部隊前,才想起 他們也曾來過此地,一雙明目哪怕大霧 苦苦追問:接下來去哪?   (GIF:去遊行!天安門廣場,這是我的職責)   金屬鏡框、白襯衫,騎自行車的年輕人 年紀和我差不多大,輪軸在腳下轉動 帶他通往消失的街衢。那是我第一百次 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我猶疑的拇指 只能在左下角擰一張嚴肅的哭臉 緊皺如指紋一枚,這哭臉無法將他看清 因為歷史駕著黎明鐵騎輾壓而過 一個持蠟燭的小孩直直奔入黑暗裡 那裡有地下道、酒窖,和避難所 互通的支流匯往了黑暗更包容   ( #央視快訊【香港暴徒向警察投擲汽油彈】)   競選標語、迷因梗圖、文學講座 世上唯一懂得純真的人 和兩千名無頭騎士都死在了2019 消防員嗆傷、音波炮、倒退的裝甲車 《La Libert guidant le peuple》烙在烽煙夜幕上 因為沒有配備無死角的雙眼或擴音式嘴巴 我虛弱的拇指在這電子小板上,每日寫一部 後結構主義式的非虛構作品,一頁 將滑過今夜──蝴蝶甫自灰燼中起飛 飛閱過戰地,定幀於砲管上的今夜 拇指已將玻璃磨得鋥亮,開放一條隧道 通往漆黑──不僅我看見,所有亡魂也看見 關機的螢幕上,無數張面孔正疊加……   (本次活動:百萬名人類有興趣或將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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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 收拾面具的她

文/葉雨南 圖/嚴玟鑠 一本寓言 休息日這天,血液疏通臥室、浴室一直到無電視無桌椅的客廳,客廳只有兩盒剩下二三十張的不是那麼柔軟的衛生紙,門右上方鑽一個小孔,懸置一顆小橄欖,小橄欖是石冬耳送的,他喜歡橄欖,也進口橄欖,庭院有一棵因颱風被吹倒的橄欖樹,那倒去彷彿像某個夜晚失去她容納得下愛戀的扣環。 靜承落,二十五歲考到清潔員,上星期她剛過三十五歲生日,男友安影放的父母剛過世六小時,再一個小時就要親自來靜承落家跟她討論後續處理。沒看過日出的安影放,三十歲,曾在二十五歲考到清潔員,但只當了兩年的清潔員,辭職時,原因不肯說,就兩個字:「再見。」一封有沾過某個大型家具的重皮革味信封,擺在辦公桌,那張三十年都沒換過的木桌上,裡面囊括著「再見」那一小一大的字,再寫得非常小,小得像垃圾車啟動時排氣管那碳流出的緊握。見卻寫得非常龐大,像一輩子開垃圾車直到老去的父親,那樣地聳立著看見過的行道。 「我眼淚落不下,是不是因為遺憾不多?」安影放無奈坐在客廳,兩大腿伸到最直,讓右大腿的疤,存放永遠再生理想的一片片方格,坐在地上盡量放低音量和靜承落說著。 「遺憾不多才好,生或死,落不下淚或許比較好,不然淚落得太多就會像垃圾車裡的垃圾一輩子都載運不完。」 我記得你爸跟你說過:「人情冷暖,臭味一來、收拾一來,便可知。」 「我爸啊!他那個樣子,為了開垃圾車,拋棄老婆、兒子,就連休假還開了一輛自己改裝的垃圾車到荒郊野外釣魚。」 「他會把釣上岸的魚,全部放進垃圾車後,讓機器用力攪動那些魚的渴望。」「他說,魚是需要安放的味道,垃圾其實不是垃圾,只是我們甘願和不甘願製造的安放。」靜承落駕駛的垃圾車,白天是賣香水的專車,晚上則是一台還有一點點殘餘香水味道的垃圾車。整個「生谷市」五十萬居民,五十年來的日子都被這樣一台特異的垃圾車起伏和回溯。 「生谷市姓靜就三個家族,姓安則是數百,但兩外兩個家族已經沒了,因為十五年前的換皮事件。」 「承落啊!和妳交往五年了,從沒聽妳說過這事。」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先和你說,畢竟事情跟妳爸有非常大關聯,他是換皮事件唯一目擊者。」 「當年一個流浪漢,石冬耳,不知腦子裝到什麼東西南北,每天都會沿路在生谷市隨地扔擲大型垃圾、中型垃圾、小型垃圾。」 「罰款罰則奈何不了他,長期這樣維持整整有兩年。」 「當時你父親的長官孟訣,發起了「配面具」捉捕計畫,要求你父親和五個清潔隊員,白天分別變裝成石冬耳的父親、朋友、照顧他一輩子的爺爺、從小生長在一起的玩伴。」 「剛開始計畫很完善,像滿是收穫的垃圾車。」 「這些角色分別依孟訣給他們的劇本,熬夜苦背,在需要他們出現的時候,接近石冬耳,石冬耳看到他們不知為何,不斷地逃,逃到生谷市秘境,沒人去過那一條,絕種生物之地。」 「冬耳嗎?真的是冬耳嗎?他曾經是我爸徒弟,我爸把所有畢生學到垃圾車知識生涯和人生觀都給了他。」 「我曾經有一陣子因我爸住院,冬耳來看我爸時,我在醫院走道跟他長談了一個小時。」石冬耳是孤兒,吃街角垃圾吃習慣了,他的肩膀有一隻不怎麼顫動的小狐狸,據說是亞種,身軀不會長大,所以在肩膀長待當然是沒有太大的影響。 「我爸說過,冬耳比任何孤兒都可憐。」 「可憐?沒不可憐過?」 「因為他有心臟瓣膜脫垂的問題。」 「我爸說在某年冬天一個垃圾桶旁,看到有些醉,肩膀有一隻小狐狸的男人到垃圾桶旁,邊翻找邊吃垃圾桶裡的廚餘。」 「我爸看到立刻制止,跟他說:要給自己一些希望,從髒口袋裡的小皮夾拿了三千塊給他,叫他先去餐廳點個兩籠小籠包,一碗雞湯,其他錢留著花,最後留下一句:明天到生谷市的清潔服務處一山局處的清潔隊辦公室找阿散師。」 「其實石冬耳當年那事件,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案喔!」 「曾經資深前輩和我說過,後來面具捉捕計畫被識破,而且還跟不明生物有扯上關係,所以後來孟訣長官去世後,沒有人想要解決這事情。」承落知道影放的心,一直都是燙的,她怕燙,從未和他相吻,影放卻一直無法理解,這彷彿人相愛了之後,自己就會把自己變成一顆可以看穿彼此的水晶球,直到水晶球被自己的扭曲摔破為止。 兩盒面紙被光線的壓抑同情,他們兩人,這一天,彷彿被垃圾車遺棄的垃圾,坐在見見漆黑的客廳,繼續討論生與死。 「你娶我吧!我們不用婚禮,辦個結婚登記手續就好。」承落突然提高音量嚴肅地對影放說。 影放笑了:「妳的個性跟當年的冬耳真的好像,當時他曾經追過一個企業家的千金,我勸他,你想攀高或是你是攀真愛,但登高總不易。」承落有點不高興地說:「其實我早希望你娶我了!但,我知道你還在想當年你父親的那一句話:娶妻,要疼得像叢林的茂密,和妻相處,要扶持妻的無奈和未來的氣象球。」「我知道你認為自己做不到,所以就斷這念頭。」承落慢慢眼眶落下了淚繼續地說:「但你的父親現在變成一台垃圾車了,在垃圾天堂,把每一個面具都一一的拆穿對吧?」 「所以,我才覺得是時候了!」 影放站起,大腿因為久坐有些痠疼,突然他說:「我來你家單純只是想和你談後續,因為我發現父親,有留一棟房子,在山谷市南方,我想跟你談,我父親去世前,有留一張紙條說:搬去南方住吧!那裡可以遠離所有的,撿拾。」 「不可能和妳結婚,承落,我不會說我們不適合因為這樣太煽情又太通俗,而且我覺得我們就是太過適合,所以要讓我自己放飛,飛到一塊橡皮擦上面,讓自己只剩下遺忘。」 「所以難道我們連繼續交往都無法了嗎?」承落的淚水進化成垃圾車傾倒聲音那樣的哭泣。 「我們彼此不交往才是一種逗號,且會再見到面的,放心吧!承落。」 每個白天,山谷市都有很濃稠的香水味,早上九點靜承落開著香水專車,不停繞著山谷市,白天他是賣香水的銷售員,處理退費問題,和客人介紹買哪一個牌子的香水才能提高人的價值;晚上七點半則是同樣的車帶著殘餘的香水味,變成清潔員,停停頓頓地駕駛著垃圾車讓附近居民把各種臭味和大型、中型、小型垃圾,都終生安頓在垃圾車的夢境裡。 外面一個消瘦男人,靜承落家的窗一直都是堅持不關的,臭味、辛酸味聞夠多了,既然都回到了家,窗就是不能關。那男人是石冬耳,他突然把垃圾灑在鏡承落的窗旁還有他的家門口,已經十五年了,會過來的,彷彿香味和臭味,被還在撿拾面具的她,繼承了目擊的另一種味道了。 「我要叫山谷市總局的警察囉!」承落大吼對著不斷灑著各式垃圾的石冬耳。影放看到冬耳的臉說:「好久不見啊!你還是一臉狼狽樣啊!小子!」冬耳看到影放就愣住了:「安影放,我有事情要和阿散師說,你快把他住的地方告訴我。」影放心糾結了,心想著,要說不知道,還是直接說出現實呢! 「你肩膀的狐狸呢!怎麼不見了?」影放故意先裝大笑,問石冬耳。 石冬耳搖搖頭:「牠背叛我了。」 「牠現在哪?秘境嗎?」 「在土壤底下。」冬耳的眼眶突然濕了,這是他第一次落淚。 冬耳眼睛睜大大吼說:「那都不重要了!阿散師呢!」影放的心像慢慢脫離自尊的面具,他半蹲看著天花板說:「六個小時前,阿散師成仙了,之後,或許就是灰燼了吧!」 冬耳像那長期在牠肩上的狐狸一樣,僵住身軀,且不再灑落垃圾,留下一句:「不要叫警察了,我會自己去局裡的,影放啊!我想請你,在阿散師告別式那天,跟大家說:山谷市這台開了五十年的垃圾車,其實是一個叫石冬耳的孤兒製造的。」 都離去了、真的都離去了,香味蓋住臭味,撿拾的面具是白天貫穿黑夜的鬢角留下的垃圾,不,或許不是垃圾,是橄欖碰觸曾相愛傷口的擺盪,雷聲響了,靜承落,駕駛著垃圾車在街上,看見一顆和他家門口那相似的小橄欖滾在斑馬線上心想著:「我該好好撿拾自己的面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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