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中西詩學中的「無可如何」

文/蕭宇翔 圖/簡昌達 「蓋中國傳統無可說解之理念,若能援引域外相似的景況以襯映之,更能彰顯其無可如何之特質,這往往是我們透過比較文學想達致的目標之一。」見於許又方教授,《陸機文賦校釋》述評一文。 按陳世驤以「論靈感」(on inspiration)為《文賦》分設出一段「若夫感應之會……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楊牧感嘆:「陳先生深入陸機此段落所說的本質,以「論靈感」標出,表面上看似簡化前人之義理,其實他想以中國古典文論與西方傳統理念相結合,其用心良苦,是可以揣摹想見的。」 則徐復觀提出,陸機所未能解決者(開塞之所由),《文心雕龍》已提出確切的方法。楊牧卻說:「然而進一步檢驗玩味之,……問題並未解決。」也仍然肯定先師徐復觀闇合西方心理學的嘗試,為靈感的製作尋求出路,可備一說。 許又方在此肯綮處,毫不藏刃地點出:東方無可解說之處,西方也無力通析,在此,然則,「無可如何」之發現,使比較文學有了意義。 葉維廉近年也有所盤整,中國文論中所謂「氣韻」者,德國畫論家稱之為「kraft」(力),龐德提到過「energy flow」,而王夫之稱之為「勢」。余蓮(或譯朱利安)也曾著專書《勢:中國的效力觀》加以闡釋,赫然發覺東方詩學之不同,乃在於,似乎東方人頗能安於「曖昧」、「不確定性」之「動靜之間」,恰似濟慈所說的「negative capability」。 這種「動靜之間」,陳世驤釋「詩」字的遠古字根為「ㄓ」,便自帶「足踏地面」之象,有舞蹈之際的跳躍語境,誠如愛默生:「語言是詩的化石。」則訓詁似是詩學的考古證據,可愛而可親。 王夫之說的「心自旁靈,形自當位」,「以止為行」的那個止,「以勢盡意」的那個勢,當屬創作者之主體情志一時壓縮、加速、觸類旁通的時刻,果真要有非凡的膽識,才敢以止為行,以藏鋒來造極(洪聖翔語)。 東方的藝術是重姿勢的,機動性(dynamic)的。語言在最好的狀態下,乃成為姿態。西方人懂得這點,無怪乎提出了「kraft」、「energy flow」、「negative capability」云云,然而這究竟是「無可如何」的。 無可如何真好,無可如何豈不就是太好。趁著這世界還未讓進步主義與理性主義給完全毀掉。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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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定要,愛著點什麼

文/劉惠芳 圖/劉錦華  昨晚夢中匆匆一瞥,讓我看見逝去的父親與姑姑。夢中他們人面桃花別來無恙還只是中年人,我少女,我歡喜,我快樂,僅管三人只是短暫重逢,而且是在水一方,所以有舢船,還有故人,還有曠野,還有我…… 我先看到爸爸,我再看到姑姑,看過去,看過去,船那塊舢板搖過來,搖過去,然後,然後我正向畫家老爸提問「用筆四勢」的石青墨寶,更同意他的筆法帶有五代荊浩的「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他正解說畫藝時,讓我夢裡想到宋代郭熙的「林泉高緻」筆法,那也是中國山水畫的特殊透視法;老爸正在解說時,我走神再看了一眼姑姑,夢卻醒了,讓我完全迷亂,甚至有點情急了。 我住在市井深處,拼命想那個夢,想得愁苦…以為愈是想得苦,夢會愈清楚。醒了,卻是啥也沒了,假夢中我與兩位神仙老人進行對話,苦苦請教父親「搜妙創真」的石青墨寶幾個筆法,想透過自然的山山水水形之於畫,發揚光大他曾2003年被文化部(文建會)選入國家文化資料庫 (http://nrch.cca.gov.tw/ccahome/) 第39號,行政院史留石青個人專長文史資料是國畫、蠟染及蠟畫。 凌晨,仰臥在床上,隱約可見天花板的慘白,和剛剛夢境的底色一樣,更像老爸跟姑姑都露出笑容中的大白牙顏色。我們仨相逢都在曠野上,沒有狂風也無暴雨,好久不見,相信我的笑容也是迷人的。想像天光雲影共徘徊時,生機情趣無限,父親與姑姑都故去多年,他們在天家安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兩人不改其樂,我縱然夢到了,也是稍縱即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一定要,愛著點什麼,就像曠野之外有源頭活水,相信盡頭也有半畝方塘一鑒開。 夢醒了,一切都沒了,雖是鬼月的夢我也不能落寞,這是何等快樂的一件事,我不坐在失望中傷心,因為我能分辨情感和事實,空虛和盼望。 中元節早過了,中秋節還沒到,月光把一株株楊樹的鬼影子映在我家窗上,楊樹足見高大挺拔。 今天不是星期天,坐在畫桌前,喝咖啡啃瓜子,讀王鼎鈞和蔣勳的好文,別是一番滋味。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也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汪曾祺曾說:「一定要,愛著點什麼,它讓我們變得堅韌,寬容,充盈。住北京多年的我想念各地的家人,想起夢裡的曠野上既平靜更清明,從這一頭往那一頭望去,有藍、有白有更多綠的景色,一株一株的樹,還有天上的星星,讓人看了非常爽快,先人倆身上仍釋放著慈愛,讓我動手畫畫了,就從那些山景水景樹景動筆吧。 再想到真實的生活,和生活中的負擔,不禁一切釋然,就像夢境中的曠野是有草原,有樹林,甚有水有人安營,不是缺少水源缺少樹林的荒原。知道寫字作畫總要有激情,明知情緒總為一人、一事、一朵花、一片色彩感動而有愛的行動,所以才會動人。再又看幾幅古山水畫直像真境山水,享受無比,啟發無數;無意看到鼎公的「情人眼」有文「自然」:「這裡那裡,一直到山頂上,都有密密層層的樹林……」。 「心情微近中年」時我便愛上畫畫,人生下半場了仍把心中之情畫出來,為求心中的凈化與寧靜,因為我知道一定要,愛著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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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每個小鎮都有自己的詩──趨勢詩劇場《海鷗詩學》觀後

《海鷗詩學》第三景「塔克拉瑪干」。 文/林宇軒 圖/趨勢基金會提供 近年「文學轉譯」的潮流興起,取材於台灣文學人物與作品的電影、漫畫、非虛構寫作都越來越受到重視。在這些成果中,趨勢教育基金會對現代詩的轉譯是極為重要的推手,每年都重磅發表不同主題的詩劇場作品──從楊牧《愛是我們的嚮導》、羅智成《光年》、黃春明《日日是好日》到今年的陳育虹《海鷗詩學》,都持續地為台灣的藝文愛好者帶來驚喜。 《海鷗詩學》以陳育虹的名作〈之間〉開場,隨著小調為主的音樂交替行進,五度音在和諧與不和諧之間來回穿梭,帶領觀眾迅速進入氛圍。既然是以陳育虹的詩為底本,最困難之處就是呈現其獨特的音樂性——詩的音樂性要如何透過展演而「在場」?在往後的展演中,可以見到大提琴、單簧管、鋼琴三種樂器(以及偶爾出現的手風琴)的配置,展現出音樂設計的苦心。 第二景〈讓雨〉以舞台上垂降的流蘇狀布幕為核心,角色在這些擬仿雨絲的物件間來回穿梭;第三景〈塔克拉瑪干〉以大型布幔和背景的沙漠影像建構情境,舞者彷彿與這些鼓動的沙丘深度對話。我特別注意到某幾個景的光線動向存在巧思,舞者站立於相同的位置卻能夠產生多重的陰影,如此流動的生命狀態正體現出《海鷗詩學》獨有的韻律感,隱隱契合陳育虹的詩美學。此外,淡水雲門劇場的半透明布幕是以往國家圖書館的場地沒有的設備,在演繹神話相關的詩作時,雙重的影像設計呈現出多層次的時空交疊之感。 談到整場詩劇令人驚豔之處,便不得不提及〈只為那桃花梨花的盛會〉的京腔和作為襯托的聲樂,兩者在文化意義上看似衝突卻又莫名契合。讓我最為傾心的一景是〈中斷〉的演繹:舞台中央的書桌是詩的基地,獨角以麥克風現場即時錄製,而後透過人聲效果器的循環播放,關於詩的種種聲響便在相同的時長內反覆疊加。這場獨角戲是詩人與時間的辯證,原先單一的聲響在循環樂句中,成為富有特色的樂段;而在樂段越來越豐富、終於進入高潮時,一切聲響卻戛然而止,被陳育虹的詩朗誦所取代。如此形式與內容的設計精準而涉險,其間除了詩句的口白、哼唱的人聲,吹風機、撕紙、倒茶的人造聲響都是即時呈現,節奏安排上沒有任何失誤空間,現場的表現極為精彩。 除此之外,也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比如〈小鎮〉展演生活圈的共同體之感,演員的眾聲喧嘩傳遞出社會關懷的面向;〈海鷗詩學〉以口白搭配大提琴的泛音擬聲,海鷗彷若真的在場鳴叫;〈你眼睛有一枚蝶〉最後的櫻花灑落,營造出極為動人的情境,舞台設計十足令人驚喜。 《海鷗詩學》在選詩上擇取了較多的情詩,景和景之間沒有關聯性,因此在故事性與娛樂性上稍微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抒情特質。值得討論的是,設備問題確實影響到了觀賞體驗──最後的櫻花灑落本該是無聲的情境,卻因為吹風的聲音過大,聽覺上的留白被斷斷續續的機械聲響給破壞,實為可惜之處。 若說《愛是我們的嚮導》體現了人文典範的同情與智慧、《日日是好日》展演日常記憶的流行與童趣、《光年》緊密結合愛與文明的時空,今年的《海鷗詩學》就是以抒情演繹了人類生存的共同處境。陳育虹在〈小鎮〉寫道「每個小鎮都有自己的愛、慾望與疼痛」。走出雲門劇場,以各種感官閱聽與享受這些作品的我們該是多麼幸福?畢竟,我們在愛、慾望與疼痛之餘,還有趨勢詩劇場,還有陳育虹的詩。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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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政客只是一枚銅幣

〈地山景〉Ⅱ 文/簡政珍 圖/吳祚昌 有些人努力使自己變成雕像,但在詩人的眼光中,雕像最主要的收穫是:每天可以在酸雨中沐浴,每天可以用巨大的肩膀與頭顱收集鳥糞。 有些人嚮往政客在政界和金融界裡翻風覆雨,但在詩人的眼光中,政客只是一枚銅幣,在人們的手指間輾轉發亮,漸漸地喪失了顏面。 詩人不因循既有的價值成規,也不因循日子一再重複的步調。只有寄望明天不是今天的重複,今天才值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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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新上里──我常把敲打鍵盤的聲音比擬作雨聲

文/秀實 攝影/紅紅 一九年末我結束臺北文山區戶籍,南遷高雄左營區新上里。至此卜居於保靖街水丰尚。房間不在高層,陽臺對面是兩層平房式的建築,一邊是中醫院,一邊是寵物店,讓高雄的藍天予我精緻的一方。下臨明華一路,馬路旁那些高三層樓的廣告板花花綠綠的展示了這個城市的色彩。窗扇大半朝南,三民區雜亂的城市景貌布列其上,然並無可觀之處。雨水天時,打在平房屋頂上的雨聲清脆而沉重,我常比擬為敲打筆記本寫作時的鍵盤聲。南窗可辨陰晴,西窗為毗鄰所阻,故常以「洞穴」喻所居。「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儼然有亂世中隱居之意。而自此我便成了「高雄人」。 房間二十一坪,除了衛生間外,都開放為一個空間。我買下的原因是:設計與一個旅館房間無異,只是多了一個晾衣的陽臺。二十年來飄泊浪遊,已然習慣了旅館式的生活。床畔寫作與烹茶,累了便躺在床上滑手機,或泡一個熱水浴,極困倦時就倒在床上。有時時來風送,迅抵夢土;有時船過黃牛,輾轉無眠。 大樓建設質量甚佳,疫情荒廢的三年,並無半絲異狀。房間設備也頗可觀。有高級的電子大門鎖和智能座廁,友人並送來地板機械人與汽炸鍋以賀新居。其餘設備一應俱全。我倘佯其中,常想及劉禹錫的「陋室」、杜甫的「茅屋」與蘇東坡的「放鶴亭」來。改不了這種附庸風雅的陋習,最終為此居停取名「秀實居」,並附一行小字:「這個房間因為愛的牽引而繫於港都之上。」後來我寫下組詩〈疫間行臺〉,其中〈水丰尚〉一詩,四節十六行如後:   我已安頓下來,而水丰尚卻在漂流著∕既非拜倫航向拜占庭的帆船或韓波的醉舟∕也非青蓮散髮明朝的扁舟或漱玉的蚱蜢舟∕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之孤舟,庶幾近之。 就這樣,孤寂的水師駐於左營∕判斷那是一場持久戰。我伐木造桌與椅∕置柴與皿待炊,並屯積過多的可燃物∕那一堆堆的書靜待著網絡的一場烈火。 唯一的議和機會出現,漂亮的使節叩門∕在棧貳庫晤談。第一階段後突然來了暴雨∕在倉八延續第二階段,三時後走過旋轉的大港橋∕在微熱山丘聚餐。然後會議結束 常用空城計。門以指紋辨識開啟∕走道設感應燈。仍在徵兵制與募兵制間取捨∕城上的浮雲從未停歇,高懸的旗幟上∕「婕」字在風中飛揚為派別。   保靖街的店鋪少,晚間極為安靜。寫作完畢,從打烊的MINI D COFFEE沿富民路走回。最熱鬧的是那一排排的路燈與二十四小時無休的小北百貨。康富萊和全家,偶爾還有小貨車的商販在路邊擺攤。偉岸的高雄城沉寂下來,卻仍有暗暗騷動的氣息,不眠的人方才知曉。有時我會順道到滷味店帶回豐盛的夜宵,以供我深宵寫作。一屋靜止,只有我的思想在忙碌。時漏滑行,一晃便是寅時。我才不捨溜進夢鄉。 富國路與保靖街交界處的富國公園面積不大,修繕也缺乏。我騎共享單車繞行時,腦海裡常會為此作出空間規劃,那裡種季節的花卉,那裡設涼亭竹棚。休憩椅子與健身器械如何擺設。也構思了多種不同的公共空間藝術裝置,如「雕塑家展品」「詩人半身塑像」等。樹木雖則挺拔蒼翠,但草坪欠缺維護,大面積露出泥土。圍欄不足,曲徑蒼涼。常有喜鵲、烏鴉等雀鳥流連,那時經常出沒在欒樹下那隻孤單的蒼鷸,最近已不知所蹤! 共享單車劃出了我日常生活的圓周,北至高鐵驛,南抵火車站,東連澄清湖,西接美術館。有時會突破到更遠的鳳山。山古城與六合夜市。偶爾去巨蛋商場,當一個豐衣足食的「普羅」。薄暮時分,常在河堤路上溜車,穿過社區景物的忙碌,時光往往比車速更快,不覺街燈與霓虹點燃,便找一間愜意的小店晚餐。 高雄城宜居,也宜詩歌創作。高雄的雨聲一如我寫作時鍵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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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 說了,即是煙塵

文╲攝影 葉莎 每座深山 都養著多情的雨露 成群的野獸和孤獨的隱者   每一個旅人都懷抱自己的海 漸漸走遠的愛與恨 不願提起的洶湧   聚合。離散皆有定數 一為傷之因 一為傷之果 當談及心靈的鬼和最暗的歌唱 最亮的詛咒都沉默了   我與溫柔的雨露為朋 也與身懷巨爪利齒的野獸為友   靜靜回望走過的旅程 不道姓也不說名 說了,即是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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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惜˙擁有/孔雀對鏡

文/圖 林少雯 那隻孔雀,總是高高在上的站在樹梢,俯瞰。看甚麼,看紅塵諸事。 滾滾紅塵中煙塵瀰漫,孔雀懂得多少?我抬頭仰望,凝視孔雀優雅的身影,心中想著,不懂最好……。孔雀如此傲視群倫的,從高處往下望,看到的是樹下人來人往以及圍牆外的車來車往。人的話語聲,車揚起的塵埃,在孔雀眼裡,自有牠的解讀。一如我,望著藍天,望著綠樹,望著孔雀,有我的解讀。 有一天,那隻孔雀,飛到大殿前的遮雨平台上,看見了偌大的圓拱形玻璃窗,牠放下了傲視的眼神,好奇的望著窗內的另一隻孔雀。那隻不知哪來的孔雀,跟牠長得一模一樣!窗外的孔雀,震驚了!窗裡的孔雀,跟牠有相同的體型,相同的羽色,相同的華麗,這點令牠訝異! 更奇怪的是,窗裡那隻孔雀喜歡學牠的樣子,牠向前,牠就向前;牠向後,牠也向後;牠歪著脖子,牠也歪著脖子;太不可思議了!於是,牠走向牠,用嘴喙去碰觸那隻憑空降落的孔雀,牠的尖喙敲擊處,竟發出「扣!扣!扣!」的聲響!孔雀疑惑了?為什麼會這樣?對面的朋友明明是我的同類,為何如此堅硬,會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 於是,窗外的孔雀,持續不斷的去敲擊窗內的孔雀,對方仍是「扣!扣!扣!」的回應牠。牠敲累了,休息一會兒再繼續敲!連續敲了兩個小時,窗內的孔雀都不理牠,牠才悻悻然地飛走! 孔雀啊孔雀,不懂甚麼是鏡子,鏡裡的孔雀其實就是牠的反射。這讓我領悟到一件事,當人們去看一個人,總是以自己的認知去判斷對方,好人眼裡看到的都是好人;壞人眼裡看到的都是壞人;菩薩以慈眼看人,人人都是菩薩;魔鬼以魔眼看人,人人都是魔鬼!不知孔雀眼裡的孔雀,是好人還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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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三訪竹圍大街

竹圍大街最後一瞥 文/圖 邱傑 一 昨夜再訪竹圍大街,從大園到竹圍,從竹圍到果林的兩條主要公路刻意繞行一回,但見沿路店家和工廠許多都已被合板封光光而人去屋空了。夜幕低垂下,看到兩三家便利商店依然亮著燈火,不離不棄堅守著服務僅剩不多的人家,內心為之悸動不已,暗夜中她們散發出來的光有如燈塔。 二 許多地方都有叫做竹圍的地方,我說的這個竹圍位於桃園國際機場西北側,小街附近有一座知名的竹圍漁港,早年漁港南側還有一座竹圍海水浴場,風華雖已成過往雲煙,小街倒也依然熱鬧。 外地人路過當她只是小街,大園人看她,往昔曾是匹配埔心、大園、菓林的全鄉四個繁華犄角小城鎮之一,而且由於緊臨漢人最早登陸北台灣的南崁港而更具有歷史地位。南崁港今已淤積消失,現在記得這段歷史往事的人似也不多,比較新一點的事倒有兩件,一是這裡的海灘被列為共軍可能登陸地點而轟隆隆舉行了登陸和反登陸演習,一是這個小城鎮,即將完全拆除,整座竹圍里外加鄰近村里正在逐日走向滅村中。 我因滅村的事而三訪斯地。其實更早自孩提時代便時不時到竹圍走逛,小時隨大人前來竹圍大廟拜輔信王公,後來和家人來吃海鮮逛漁港,當記者時來這裡採訪海難、空難、溺水事件,更早甚至來這裡看龍舟競渡,來竹圍有如台灣人說的逛自家灶腳(廚房)般頻繁,而現在記下的是近日以來的三度到訪,來看一座村之滅的最後過程。 桃園航空城計劃已是箭之出弦,區內所有一切民宅、學校、工廠、寺廟教堂乃至墳塚均將一一拆遷,老樹、農田、竹林樹林、百年合院,數不盡世代長住於此的庶民百姓之情感與記憶行將消失,我拿了寫生簿帶了手機由內人陪同,漫無目的在五、六千公頃的計畫區內拍照、寫生、眺望,或是靜靜佇立橋前、田邊呆坐,恨不得把一切所見都留在腦海裡。 就這樣的我用和以前不同的心情來到了竹圍。 竹圍依然是竹圍啊,有點兒凌亂的小街道,隨意停著汽車機車腳踏車的狹窄馬路,大廟巍巍然,廟的周邊古老的磚瓦民居、頗有年代的雜貨店,和幾座殘牆幾棵老樹,幾條沒有繫上鍊子的狗,組構成一如台灣常見的鄉村聚落景觀,閒適恬靜。 山雨欲來,建築物和老屋老店的外觀讀不出一絲哀愁的表情。 我再一次進到大廟看麒麟,這福海宮大廟裡有數不盡的麒麟,石材圓彫、浮彫、線條淺彫,或木彫、泥塑加彩繪各種表現手法,形形色色,多彩多姿,而最教人驚歎的是神殿背屏有多組麒麟泥繪,構圖採用的是罕見的麒與麟同時呈現在一個大形畫面中,或上下,或左右,相互追逐、嬉戲,畫面生動而結構佈局自然,我不知出自那位大師之手,卻可以肯定當是我在海內外四處追尋麒麟的足跡旅程所難得見到的精彩傑作。如今這座大廟行將拆除,麒麟必也隨之化為斷垣殘礫,能再看一眼也好。 沿著街道閒走,父老居多的民眾過著平常日子,我不知道他們閒談中有多少遷村滅村的話題。 那之後幾個月我再跑一趟竹圍街,大大驚奇於前次路過猶然聳立的另一座在地大廟海口廟已成為瓦礫堆,急奔竹圍福海宮,福海宮還在,廟門封起來了。 海口廟即福元宮,供奉柳府三王公,廟史遠溯至清道光20年,才在103年1月1日改建完成舉行神尊入廟進火安座大典,上次來還巍巍然佇立竹圍四十米公路旁,忽然竟已自地平線上消失,真是大大震撼我心,而規模更大上許多的麒麟大廟福海宮我下一趟再來還能存在嗎? 竹圍的街道上許多店面和住家都已被征地單位用合板將門窗封死,腥紅色油漆噴著外人看不懂也無從解讀的不同編號。 福海宮大廟旁一座「藝閣村」的牌樓還在,但裡頭住民已經遷離一空成了空巷。竹圍藝閣隊曾經風光一時,最讓人難忘的是這個聚落屢屢奪得全市藝閣大賽金牌,除了製作精美的仿古真人藝閣車,另還有一支號稱千歲團的老爺爺老奶奶合組的歌舞大隊,其中最年長者九十五歲,八十以上的彼彼皆是,街頭演出一律旗袍高根鞋及大禮帽唐裝上場,不知今後這個團能不能重聚重組再次登場? 一路再前往竹圍漁港,一直到進漁港老街肆之前,大部份的住家和店面也都一樣被合板封住了門窗,這真是一路驚悚到底的景觀。 然後我有了近期以來的第三次往訪,我知道若干時日之後當我再來,迎我者就是道路兩旁一堵堵高高的鐵皮圍牆。或許得再過十年這些鐵皮才會被卸下,牆內出現的是什麼呢?我無法預為想像,可以肯定的是不再有合院老屋、老老的廟和柑仔店,以及店裡頭坐在長椅上聊天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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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人,在西門町

文/林育靖 圖/林信義 西門町 醫學院畢業後,我進入一段工作穩定而情感漂浮的時光。那幾年,常一個人行動。 一個人去游泳,只游自由式,私人泳池門票不便宜,不游上兩千公尺不划算,有天在那裡遇到一位前輩熱心指導我划手踢腿姿勢,果然泳技更上層樓,他說他從前是國手,我真有幸;幾年後私人泳池關閉,不久附近開設公立泳池,我又常一個人上班前去晨泳。一個人逛百貨公司,大半逛服飾區,櫃姐嘴甜,總能鼓吹我買下過多的衣裝,心靈無依的時分,特別仰賴物質填補。一個人上書店,雖從不覺得書買太多,但重量確是高過負荷的,我雙手各提兩袋書走走停停,回到家,紙袋提把在手心深深嵌了痕,久久不消。派駐台東看診那個月,租了機車,下診便一個人到處晃,嘗遍旅遊指南介紹的小吃:寶桑圓仔冰、林家臭豆腐、卑南豬血湯……,還一路從市區騎到知本泡溫泉。 而我最喜歡的是,沒有班的日子,一個人到西門町真善美劇院看早場電影。因為可以盡情地哭。或許我並不真正貪戀「電影」這項娛樂,我渴望的只是有個空間洗刷一個人的孤寂。真善美的早場,觀眾通常不多,前後左右都空了好幾位,很安靜,很安全,只要帶夠衛生紙,便一切完美。真善美上映的電影,經常是小眾的,小地方的小故事,卻深深撼動我,有回看伊朗的電影,一個字也聽不懂,卻因此一絲一毫不被言語綁架,純然活在主角與配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裡,離開電影院重返人群中還揣著幽微的抽痛,抽痛中又有救贖。我很容易受電影片名的蠱惑,只要出現「天堂」、「天使」、「孩子」、「星星」,便毫不考慮的買票。二十多年過去,內容演些什麼我幾乎都忘了,但我記得我的眼淚,以及她們收容我的恩情。 真善美是我對西門町唯一的眷戀。 父親畫筆下1968年的西門町,顯然與我的經歷不同。青春洋溢、熱情煩囂,他剛從純樸的嘉義北上,定然衝擊不小。他和同伴一道嗎?他迫不及待投入嶄新生活嗎?他興奮嗎?或是惶恐?……我沒有問過,但在圖畫裡,我見到他一個人的摸索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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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果獨奏/酸民樂園

文/葉雨南 圖/熊妤 「營業時間週一到週五早上十點開園,晚上十一點半關園,週六和週日早上十一點開園,晚上十一點半關園。」 入園資格需符合十個條件: 第一:「以忌妒他人為做人處事原則、以忌妒他人來交換日常條件。」 第二:「別人犯一次錯,需要把那人過錯提一百次以上。」 第三:「看文字或說話只聽前面,自己不爽快就開始漫無目的反擊。」 第四:「自己可以犯錯,其他人全都不可以犯錯。」 第五:「找幾個喜歡批評他人的人結夥,理念都一致。 第六:「到處炫耀自己滿滿遙遠理想,去哪些地方。」 第七:「滿嘴藉口為樂,讓藉口去面對生活和眾人。」 第八:「把不是事實的事情,大量地傳遞到各個角落。」 第九:「平常很閒,或是再忙也要擠出時間來不經思考和他人嗆聲。」 第十:「不能認為自己是酸民。」   摩天輪是十二顆褪色草莓組合而成、雲霄飛車的座椅一坐有酸菜味道、旋轉木馬把手全部都是醋的味道、海盜船裡裝滿酸辣湯、嘉年華表演中每個人的面具上都寫著「酸澀」,這些日常原料就緒後,樂園要迎接第一日的開幕了。 創建樂園的人是「梅梁興」昨天四十歲了,臉上仍留著被砸過的生日蛋糕奶油殘骸,開過三次店、離過兩次婚,有兩個小孩,但一年就見一次面,他開口都是說:「不算啦!不算啦!等我完全準備好,事情才可以結論。」一個最標準的酸民,曾經連續得過五屆酸民大賽的總冠軍,但第六次因為說了一句:「我請你喝碗湯吧!」落入淘汰,最後成績只進了八強。 他的兩位前妻,泰友虔和仁不理,都因為對他的良心沒轍,因此討論離婚時,用一碗酸辣口味泡麵,雙方達成蓋章協議。 泰友虔,其實原本是這座樂園的地主,但她因為著迷異國男子,一度讓這土地落入異國男子手上,好險最後異國男子因為被洪水沖走,留下這塊地,還可以拿來炫耀。 嚴格來說泰友虔和梅梁興一樣,都完全符合這十個入園條件,但某一日,她失去了第四個條件,這一件事情她認為她絕對不可以犯錯,就是婚姻,而在她嫁給了梅梁興之後,她就失去了第四個條件,還有第七個條件,甚至連第十個也就是最後一個條件都失去了。泰友虔喜歡馬,雖才三十歲,卻有一座大型馬場,每匹馬都非常好動,但遊客發現其實馬是假的,都是上了發條的馬,因這事鬧上了媒體,她的「走路要有風」馬場才吹起了焚風。 樂園一早湧入一大群等著核對入園條件的人,有人看起來一臉老實,一開口就馬上符合第三個條件,最多人是第七條到第十條都不符合條件。 結果就是,第一日開幕當天,經過多次確認後,早上十點多符合入園條件的只有六個人,分別是碗塑膠、西帥、聽風、玫瑰瀉、郝酸、棠繽紛,只有玫瑰瀉跟郝酸是女士,其他人都是男士,其中年紀最大的是一頭白髮的聽風,已經六十七歲了,年紀最小的是棠繽紛才二十歲。 郝酸戴著有些微破洞的帽子說:「你們五個窮人,怎有資格入園?我郝酸女王,一身名牌,也常常忌妒那些黑心商人,黑心居然可以獲益,認為要當酸民,就要從頭酸到腳,連名字都要有酸,所以我才給自己改了名,原本我父親給我取名,郝端端,但我認為這名字會讓我的名聲變不端正,就在我生日當天給改掉了。」她走路步調非常慢,彷彿在勾芡,卻又不小心勾住了那些不情願的景物。 其他五人聽到郝酸說卻只是搖頭,他們先走到了旋轉木馬前,木馬前面有一個牌子寫著:「把手有醋味,如果不符合第一個條件、第四個條件、第七個條件皆是拒絕入座的」最後他們六個人都在轉著、轉著:「這根本不是木馬而是一種污辱,而且是悲傷的污辱。」 突然木馬停止轉動,西帥拍了一下馬背說:「假馬還要有背?」「那酸民是不是也要有靠山?」棠繽紛對西帥比一個手勢:「靠山?你根本不行當酸民!當酸民要一定的本事,最基本起碼,要自以為自己很厲害,但從你的名字還有你剛剛說的靠山,就清楚你當不起酸民。」 西帥丟東西往棠繽紛側臉:「如果你是酸民你就不要閃躲!」 棠繽紛還真的很爭氣沒有任何閃躲:「這小小石頭,連破相都達不到,何必閃?我如果閃?豈不是丟了酸民的臉?」在場四人突然用力拍手鼓掌,木馬繼續轉動,多轉一圈,把手的醋味就更酸澀,而且木馬的雙腳感覺隨時都會裂開,再轉了十二次之後,碗塑膠大吼一句說:「我看這樂園,根本沒有遊樂設施,關園前,我一定要拍個照,上傳到媒體,讓各界都知道,這樂園只是跟玩家家酒一樣的。」木馬的腳用力掙脫,他們彷彿真的在騎馬一樣,假馬在樂園的廣場上奔馳,西帥落下了馬,本來郝酸想要下馬去救援他,但被棠繽紛制止說:「無論是身為女王,還是身為一個真正的酸民,妳都不能有理由去救援他。」西帥的腳骨折,樂園的工作人員給他抬擔架,護送到園外的醫院了,其他五個人則是繼續在廣場上那麼酸澀的奔馳著。 開始有一陣一陣酸味了,那酸味不是人該有的味道,而比較像是競爭和失去道德擁抱的一種掠奪。 郝酸說:「那我們這些自以為是酸民的人,要被這假馬玩弄多久?」樂園響起廣播:「午餐時間到了、午餐時間到了,請馬到有草的地方覓食。」廣播一響,五匹假馬,彼此在縫隙中間交錯,一兩隻互相絆倒彼此,留下棠繽紛和聽風,聽風突然把假馬抱起來摔到地上:「我才是真正的酸民啦!假馬!快去天堂!」郝酸瞪了他一眼:「你這不是酸民,而是亂來吧?」聽風繼續摔下一匹假馬說:「那妳這樣說我更應該是酸民了!女王。」 樂園有負責懲罰酸民的設施,是樹鼓手,每一個小時遠方就會看到兩個輪子的樹鼓手往這邊徘徊,樹鼓手會不停敲打鼓讓他們變成啞巴,但他們完全沒受到影響。最後,樹鼓手發現後說著:「請各位通過考驗的酸民前往海盜船那裡。」 郝酸有一個弱點,其實她是泰友虔的女兒,都很容易被欺騙上當。   直到剛剛一個字都沒說的玫瑰瀉:「海盜船我一個人就可以搭乘,各位酸民,經不起搖晃的,我是船員有事沒事都愛在破船上這邊酸那邊酸,酸多了連狂風暴雨都不怕。」郝酸看玫瑰瀉右手臂刺了個錨,頭頂還有船員帽就說:「那就讓妳這矮小又自以為是酸民的年輕人試試看吧!」 但其他三個人完全不同意,碗塑膠更大罵:「我活了四十年,當搬家工人,也當過十年水手,我才是最有資格,還看大隻鯨魚在跟海豚搏鬥,你們只會以酸民為樂,不知道真正酸民,是看了太多風雨後,才有能力有立場酸言酸雨的!」棠繽紛大笑說:「大叔!酸民需要能力?那你還在這荒涼的樂園浪費時間?」 碗塑膠搖頭說:「你們連酸民的邊都沾不到!你們連樂園的負責人是誰都不知道吧?是梅梁興先生,他是我以前上司,他才是世界上最有資格被稱作酸民的,他要是酸起來,一磚一瓦都會融化。」 「不過據說他有一個弱點,就是他怕很甜的東西,像善良、月亮、離別、再見。」 海盜船隨即開始了一切搖晃,玫瑰瀉和碗塑膠一起搭乘了海盜船,海盜船晃了二十四次,廣播聲再次響起:「大浪要來了、大浪要來了,晚餐被捲成一句無言。」這兩個人連同船身翻覆在地,當場無心跳,宣告死亡。 郝酸看到滿地鮮血大怒說:「就算我們是酸民!也不能惡整我們吧?而是要給我們一些酸不了的提示或警示!」 雖還有三樣遊樂設施,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就要關園了,梅梁興從外環道的假花叢這走了過來,看到他們三個說:「恭喜你們!成為酸民樂園的真正酸民,你們可以各自成立設施,立雕像得榮耀,另外三樣遊樂設施擇日拆除,改成你們要的樣子。」郝酸脫下面具說:「爸,你看你頭頂上的月亮,正在酸著你的一切。」梅梁興看到掀開面具的女士後,馬上通知樹鼓手,還有工作人員,馬上關園,在他們三個要被滯留在這酸民樂園時,梅梁興的嘴角裡,被丟進一顆酸梅,整座樂園立刻垮下,郝酸在樂園門口說:「所以啊!不要當酸民,酸太多,最後肩膀也酸了,自己也垮了,把良心變甜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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