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三訪竹圍大街

竹圍大街最後一瞥 文/圖 邱傑 一 昨夜再訪竹圍大街,從大園到竹圍,從竹圍到果林的兩條主要公路刻意繞行一回,但見沿路店家和工廠許多都已被合板封光光而人去屋空了。夜幕低垂下,看到兩三家便利商店依然亮著燈火,不離不棄堅守著服務僅剩不多的人家,內心為之悸動不已,暗夜中她們散發出來的光有如燈塔。 二 許多地方都有叫做竹圍的地方,我說的這個竹圍位於桃園國際機場西北側,小街附近有一座知名的竹圍漁港,早年漁港南側還有一座竹圍海水浴場,風華雖已成過往雲煙,小街倒也依然熱鬧。 外地人路過當她只是小街,大園人看她,往昔曾是匹配埔心、大園、菓林的全鄉四個繁華犄角小城鎮之一,而且由於緊臨漢人最早登陸北台灣的南崁港而更具有歷史地位。南崁港今已淤積消失,現在記得這段歷史往事的人似也不多,比較新一點的事倒有兩件,一是這裡的海灘被列為共軍可能登陸地點而轟隆隆舉行了登陸和反登陸演習,一是這個小城鎮,即將完全拆除,整座竹圍里外加鄰近村里正在逐日走向滅村中。 我因滅村的事而三訪斯地。其實更早自孩提時代便時不時到竹圍走逛,小時隨大人前來竹圍大廟拜輔信王公,後來和家人來吃海鮮逛漁港,當記者時來這裡採訪海難、空難、溺水事件,更早甚至來這裡看龍舟競渡,來竹圍有如台灣人說的逛自家灶腳(廚房)般頻繁,而現在記下的是近日以來的三度到訪,來看一座村之滅的最後過程。 桃園航空城計劃已是箭之出弦,區內所有一切民宅、學校、工廠、寺廟教堂乃至墳塚均將一一拆遷,老樹、農田、竹林樹林、百年合院,數不盡世代長住於此的庶民百姓之情感與記憶行將消失,我拿了寫生簿帶了手機由內人陪同,漫無目的在五、六千公頃的計畫區內拍照、寫生、眺望,或是靜靜佇立橋前、田邊呆坐,恨不得把一切所見都留在腦海裡。 就這樣的我用和以前不同的心情來到了竹圍。 竹圍依然是竹圍啊,有點兒凌亂的小街道,隨意停著汽車機車腳踏車的狹窄馬路,大廟巍巍然,廟的周邊古老的磚瓦民居、頗有年代的雜貨店,和幾座殘牆幾棵老樹,幾條沒有繫上鍊子的狗,組構成一如台灣常見的鄉村聚落景觀,閒適恬靜。 山雨欲來,建築物和老屋老店的外觀讀不出一絲哀愁的表情。 我再一次進到大廟看麒麟,這福海宮大廟裡有數不盡的麒麟,石材圓彫、浮彫、線條淺彫,或木彫、泥塑加彩繪各種表現手法,形形色色,多彩多姿,而最教人驚歎的是神殿背屏有多組麒麟泥繪,構圖採用的是罕見的麒與麟同時呈現在一個大形畫面中,或上下,或左右,相互追逐、嬉戲,畫面生動而結構佈局自然,我不知出自那位大師之手,卻可以肯定當是我在海內外四處追尋麒麟的足跡旅程所難得見到的精彩傑作。如今這座大廟行將拆除,麒麟必也隨之化為斷垣殘礫,能再看一眼也好。 沿著街道閒走,父老居多的民眾過著平常日子,我不知道他們閒談中有多少遷村滅村的話題。 那之後幾個月我再跑一趟竹圍街,大大驚奇於前次路過猶然聳立的另一座在地大廟海口廟已成為瓦礫堆,急奔竹圍福海宮,福海宮還在,廟門封起來了。 海口廟即福元宮,供奉柳府三王公,廟史遠溯至清道光20年,才在103年1月1日改建完成舉行神尊入廟進火安座大典,上次來還巍巍然佇立竹圍四十米公路旁,忽然竟已自地平線上消失,真是大大震撼我心,而規模更大上許多的麒麟大廟福海宮我下一趟再來還能存在嗎? 竹圍的街道上許多店面和住家都已被征地單位用合板將門窗封死,腥紅色油漆噴著外人看不懂也無從解讀的不同編號。 福海宮大廟旁一座「藝閣村」的牌樓還在,但裡頭住民已經遷離一空成了空巷。竹圍藝閣隊曾經風光一時,最讓人難忘的是這個聚落屢屢奪得全市藝閣大賽金牌,除了製作精美的仿古真人藝閣車,另還有一支號稱千歲團的老爺爺老奶奶合組的歌舞大隊,其中最年長者九十五歲,八十以上的彼彼皆是,街頭演出一律旗袍高根鞋及大禮帽唐裝上場,不知今後這個團能不能重聚重組再次登場? 一路再前往竹圍漁港,一直到進漁港老街肆之前,大部份的住家和店面也都一樣被合板封住了門窗,這真是一路驚悚到底的景觀。 然後我有了近期以來的第三次往訪,我知道若干時日之後當我再來,迎我者就是道路兩旁一堵堵高高的鐵皮圍牆。或許得再過十年這些鐵皮才會被卸下,牆內出現的是什麼呢?我無法預為想像,可以肯定的是不再有合院老屋、老老的廟和柑仔店,以及店裡頭坐在長椅上聊天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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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人,在西門町

文/林育靖 圖/林信義 西門町 醫學院畢業後,我進入一段工作穩定而情感漂浮的時光。那幾年,常一個人行動。 一個人去游泳,只游自由式,私人泳池門票不便宜,不游上兩千公尺不划算,有天在那裡遇到一位前輩熱心指導我划手踢腿姿勢,果然泳技更上層樓,他說他從前是國手,我真有幸;幾年後私人泳池關閉,不久附近開設公立泳池,我又常一個人上班前去晨泳。一個人逛百貨公司,大半逛服飾區,櫃姐嘴甜,總能鼓吹我買下過多的衣裝,心靈無依的時分,特別仰賴物質填補。一個人上書店,雖從不覺得書買太多,但重量確是高過負荷的,我雙手各提兩袋書走走停停,回到家,紙袋提把在手心深深嵌了痕,久久不消。派駐台東看診那個月,租了機車,下診便一個人到處晃,嘗遍旅遊指南介紹的小吃:寶桑圓仔冰、林家臭豆腐、卑南豬血湯……,還一路從市區騎到知本泡溫泉。 而我最喜歡的是,沒有班的日子,一個人到西門町真善美劇院看早場電影。因為可以盡情地哭。或許我並不真正貪戀「電影」這項娛樂,我渴望的只是有個空間洗刷一個人的孤寂。真善美的早場,觀眾通常不多,前後左右都空了好幾位,很安靜,很安全,只要帶夠衛生紙,便一切完美。真善美上映的電影,經常是小眾的,小地方的小故事,卻深深撼動我,有回看伊朗的電影,一個字也聽不懂,卻因此一絲一毫不被言語綁架,純然活在主角與配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裡,離開電影院重返人群中還揣著幽微的抽痛,抽痛中又有救贖。我很容易受電影片名的蠱惑,只要出現「天堂」、「天使」、「孩子」、「星星」,便毫不考慮的買票。二十多年過去,內容演些什麼我幾乎都忘了,但我記得我的眼淚,以及她們收容我的恩情。 真善美是我對西門町唯一的眷戀。 父親畫筆下1968年的西門町,顯然與我的經歷不同。青春洋溢、熱情煩囂,他剛從純樸的嘉義北上,定然衝擊不小。他和同伴一道嗎?他迫不及待投入嶄新生活嗎?他興奮嗎?或是惶恐?……我沒有問過,但在圖畫裡,我見到他一個人的摸索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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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果獨奏/酸民樂園

文/葉雨南 圖/熊妤 「營業時間週一到週五早上十點開園,晚上十一點半關園,週六和週日早上十一點開園,晚上十一點半關園。」 入園資格需符合十個條件: 第一:「以忌妒他人為做人處事原則、以忌妒他人來交換日常條件。」 第二:「別人犯一次錯,需要把那人過錯提一百次以上。」 第三:「看文字或說話只聽前面,自己不爽快就開始漫無目的反擊。」 第四:「自己可以犯錯,其他人全都不可以犯錯。」 第五:「找幾個喜歡批評他人的人結夥,理念都一致。 第六:「到處炫耀自己滿滿遙遠理想,去哪些地方。」 第七:「滿嘴藉口為樂,讓藉口去面對生活和眾人。」 第八:「把不是事實的事情,大量地傳遞到各個角落。」 第九:「平常很閒,或是再忙也要擠出時間來不經思考和他人嗆聲。」 第十:「不能認為自己是酸民。」   摩天輪是十二顆褪色草莓組合而成、雲霄飛車的座椅一坐有酸菜味道、旋轉木馬把手全部都是醋的味道、海盜船裡裝滿酸辣湯、嘉年華表演中每個人的面具上都寫著「酸澀」,這些日常原料就緒後,樂園要迎接第一日的開幕了。 創建樂園的人是「梅梁興」昨天四十歲了,臉上仍留著被砸過的生日蛋糕奶油殘骸,開過三次店、離過兩次婚,有兩個小孩,但一年就見一次面,他開口都是說:「不算啦!不算啦!等我完全準備好,事情才可以結論。」一個最標準的酸民,曾經連續得過五屆酸民大賽的總冠軍,但第六次因為說了一句:「我請你喝碗湯吧!」落入淘汰,最後成績只進了八強。 他的兩位前妻,泰友虔和仁不理,都因為對他的良心沒轍,因此討論離婚時,用一碗酸辣口味泡麵,雙方達成蓋章協議。 泰友虔,其實原本是這座樂園的地主,但她因為著迷異國男子,一度讓這土地落入異國男子手上,好險最後異國男子因為被洪水沖走,留下這塊地,還可以拿來炫耀。 嚴格來說泰友虔和梅梁興一樣,都完全符合這十個入園條件,但某一日,她失去了第四個條件,這一件事情她認為她絕對不可以犯錯,就是婚姻,而在她嫁給了梅梁興之後,她就失去了第四個條件,還有第七個條件,甚至連第十個也就是最後一個條件都失去了。泰友虔喜歡馬,雖才三十歲,卻有一座大型馬場,每匹馬都非常好動,但遊客發現其實馬是假的,都是上了發條的馬,因這事鬧上了媒體,她的「走路要有風」馬場才吹起了焚風。 樂園一早湧入一大群等著核對入園條件的人,有人看起來一臉老實,一開口就馬上符合第三個條件,最多人是第七條到第十條都不符合條件。 結果就是,第一日開幕當天,經過多次確認後,早上十點多符合入園條件的只有六個人,分別是碗塑膠、西帥、聽風、玫瑰瀉、郝酸、棠繽紛,只有玫瑰瀉跟郝酸是女士,其他人都是男士,其中年紀最大的是一頭白髮的聽風,已經六十七歲了,年紀最小的是棠繽紛才二十歲。 郝酸戴著有些微破洞的帽子說:「你們五個窮人,怎有資格入園?我郝酸女王,一身名牌,也常常忌妒那些黑心商人,黑心居然可以獲益,認為要當酸民,就要從頭酸到腳,連名字都要有酸,所以我才給自己改了名,原本我父親給我取名,郝端端,但我認為這名字會讓我的名聲變不端正,就在我生日當天給改掉了。」她走路步調非常慢,彷彿在勾芡,卻又不小心勾住了那些不情願的景物。 其他五人聽到郝酸說卻只是搖頭,他們先走到了旋轉木馬前,木馬前面有一個牌子寫著:「把手有醋味,如果不符合第一個條件、第四個條件、第七個條件皆是拒絕入座的」最後他們六個人都在轉著、轉著:「這根本不是木馬而是一種污辱,而且是悲傷的污辱。」 突然木馬停止轉動,西帥拍了一下馬背說:「假馬還要有背?」「那酸民是不是也要有靠山?」棠繽紛對西帥比一個手勢:「靠山?你根本不行當酸民!當酸民要一定的本事,最基本起碼,要自以為自己很厲害,但從你的名字還有你剛剛說的靠山,就清楚你當不起酸民。」 西帥丟東西往棠繽紛側臉:「如果你是酸民你就不要閃躲!」 棠繽紛還真的很爭氣沒有任何閃躲:「這小小石頭,連破相都達不到,何必閃?我如果閃?豈不是丟了酸民的臉?」在場四人突然用力拍手鼓掌,木馬繼續轉動,多轉一圈,把手的醋味就更酸澀,而且木馬的雙腳感覺隨時都會裂開,再轉了十二次之後,碗塑膠大吼一句說:「我看這樂園,根本沒有遊樂設施,關園前,我一定要拍個照,上傳到媒體,讓各界都知道,這樂園只是跟玩家家酒一樣的。」木馬的腳用力掙脫,他們彷彿真的在騎馬一樣,假馬在樂園的廣場上奔馳,西帥落下了馬,本來郝酸想要下馬去救援他,但被棠繽紛制止說:「無論是身為女王,還是身為一個真正的酸民,妳都不能有理由去救援他。」西帥的腳骨折,樂園的工作人員給他抬擔架,護送到園外的醫院了,其他五個人則是繼續在廣場上那麼酸澀的奔馳著。 開始有一陣一陣酸味了,那酸味不是人該有的味道,而比較像是競爭和失去道德擁抱的一種掠奪。 郝酸說:「那我們這些自以為是酸民的人,要被這假馬玩弄多久?」樂園響起廣播:「午餐時間到了、午餐時間到了,請馬到有草的地方覓食。」廣播一響,五匹假馬,彼此在縫隙中間交錯,一兩隻互相絆倒彼此,留下棠繽紛和聽風,聽風突然把假馬抱起來摔到地上:「我才是真正的酸民啦!假馬!快去天堂!」郝酸瞪了他一眼:「你這不是酸民,而是亂來吧?」聽風繼續摔下一匹假馬說:「那妳這樣說我更應該是酸民了!女王。」 樂園有負責懲罰酸民的設施,是樹鼓手,每一個小時遠方就會看到兩個輪子的樹鼓手往這邊徘徊,樹鼓手會不停敲打鼓讓他們變成啞巴,但他們完全沒受到影響。最後,樹鼓手發現後說著:「請各位通過考驗的酸民前往海盜船那裡。」 郝酸有一個弱點,其實她是泰友虔的女兒,都很容易被欺騙上當。   直到剛剛一個字都沒說的玫瑰瀉:「海盜船我一個人就可以搭乘,各位酸民,經不起搖晃的,我是船員有事沒事都愛在破船上這邊酸那邊酸,酸多了連狂風暴雨都不怕。」郝酸看玫瑰瀉右手臂刺了個錨,頭頂還有船員帽就說:「那就讓妳這矮小又自以為是酸民的年輕人試試看吧!」 但其他三個人完全不同意,碗塑膠更大罵:「我活了四十年,當搬家工人,也當過十年水手,我才是最有資格,還看大隻鯨魚在跟海豚搏鬥,你們只會以酸民為樂,不知道真正酸民,是看了太多風雨後,才有能力有立場酸言酸雨的!」棠繽紛大笑說:「大叔!酸民需要能力?那你還在這荒涼的樂園浪費時間?」 碗塑膠搖頭說:「你們連酸民的邊都沾不到!你們連樂園的負責人是誰都不知道吧?是梅梁興先生,他是我以前上司,他才是世界上最有資格被稱作酸民的,他要是酸起來,一磚一瓦都會融化。」 「不過據說他有一個弱點,就是他怕很甜的東西,像善良、月亮、離別、再見。」 海盜船隨即開始了一切搖晃,玫瑰瀉和碗塑膠一起搭乘了海盜船,海盜船晃了二十四次,廣播聲再次響起:「大浪要來了、大浪要來了,晚餐被捲成一句無言。」這兩個人連同船身翻覆在地,當場無心跳,宣告死亡。 郝酸看到滿地鮮血大怒說:「就算我們是酸民!也不能惡整我們吧?而是要給我們一些酸不了的提示或警示!」 雖還有三樣遊樂設施,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就要關園了,梅梁興從外環道的假花叢這走了過來,看到他們三個說:「恭喜你們!成為酸民樂園的真正酸民,你們可以各自成立設施,立雕像得榮耀,另外三樣遊樂設施擇日拆除,改成你們要的樣子。」郝酸脫下面具說:「爸,你看你頭頂上的月亮,正在酸著你的一切。」梅梁興看到掀開面具的女士後,馬上通知樹鼓手,還有工作人員,馬上關園,在他們三個要被滯留在這酸民樂園時,梅梁興的嘴角裡,被丟進一顆酸梅,整座樂園立刻垮下,郝酸在樂園門口說:「所以啊!不要當酸民,酸太多,最後肩膀也酸了,自己也垮了,把良心變甜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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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六十話十六

文/劉惠芳 圖/石青 年過六十,突然聽聞老同學們要相聚,出乎意料,尤其有幾位是我們十六歲國中畢業至今,一定同意大家走遍白山黑水,還是老家老鄉老友最有意思。 我們十六歲時共同讀書可能少互動,曾經我們相背而坐,到了六十歲重新互動,我們見面肯定是欣然神往,相向而坐欣然忘食,肯定不再食古不化;化,轉而化之,老而化之。 春夢了無痕,回想我們當年就有機會造七層浮屠,我們做同班同學時都是才剛剛有月經的女孩,軍訓課有男教官也有女教官,只要他們遠遠站在那裏高聲「立正,稍息」,我們誰不一隻手提著心,一隻手吊著膽?生怕他們走近我,回想那種朝會一週一次,各有各的憂慮,點名哪有風調雨順的?一切都會變化,此一時彼一時,我已經進入生理年齡的老年期,記憶猶新的文學生命鼎盛期,當年週會還是不容易,我還是童心未沫的老人,也是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態度或眼光,方能自得其樂。明知身體像是不太好也不夠強了,但做事卻更為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還是自在的淡定。想想上帝對世人最後的支持就是「愛」,誰知道愛有用嗎?也許沒用我們仍不會放棄,因為「恨」已經被證明無用,所以愛是我們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努力了。又有一兩分鐘,年過六十的我自我安靜極了,回看十六時的人形人影一動也不動,多數是胖胖的丫頭,今天我在門楣下方看到年年歸來重尋舊壘的燕子,再看石青蠟畫春夏秋冬,紀念石青故去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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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藏在某個密室

詩/攝影 葉莎 年輕的葉子 沾了一點夏日黃 神色如風 自若的落到河的方向   那些走遠又折回的 莫非是光陰的額頭 深深的,細細的 彷彿為誰深鎖過   我將年輕的背影 說成風的四月 又將淡淡的河,說成 春天的葉子   那些無法被風雨瓢竊的 是一株樹的久遠 是一條河的年代   不曾提及的水聲 是一片葉子的暗暗情懷 藏在某個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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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暑中離席之 三

文/蕭宇翔  圖/卓美黛 仲夏夜 我當然知道自己必須對事理下判斷,否則的話,所謂文學,也不過就只剩下一些花言巧語。但有時,或者說更常,我覺得判斷無從下定,因為現實之細膩,渾然,錯綜複雜,無法輕易供人一廂情願地,或愛或恨。 而那些沒有說出口的,從未停止搖擺的,無法給定意思的,永不滿足的,不才是文學所追求的,跳動的心嗎?無論如何,我始終放不過的是我自己,我無法將我的思想和情緒,作為人生在世淺嚐即止的那種慈悲,情仇,或樂趣。   有次我在華湖次生林入口處,遇見兩男一女,他們和我一樣要進去,但找不到通往湖邊的路。那是春天,次生林變化大,一時看不見舊路徑的原貌。我決定帶頭尋找,天很快暗了下來,一回頭我才發現時間過去之快,我們高高低低地攀走,越過濕潤的泥濘地、灌木叢、蚊群、尖銳的樹枝、一層層姑婆芋,就是找不到湖。這時,我才發現隊伍後頭,那女孩子哭了,不是突然碰到了蛇獸的那種尖叫或暴泣。而是委屈,與焦慮佔領了她的四肢和表情,她不動聲色,僵硬地流下眼淚。已經到了極限,要求我們帶她回去,她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在流淚。 我一直記得,我的第一個感受是不耐,因為我自認就快找到湖口了,就差一點點,一點點,為甚麼這個人就沒有耐心呢?為甚麼這個人體力這麼差還要來?然而不耐,很快地被我自覺,迅速轉為自責,自責越來越深。我憑甚麼覺得自己比較特別? 回過神,我的雙腳浸水了,手臂上滿佈刮傷,全身都是汗水,與叮咬留下的腫塊,與撓抓後的血疤。我停下來,帶隊掉頭。   來到北藝大的第一個學期,課堂上作品討論。同一篇散文,有同儕誇讚我技術很好,文字很好,結構很好;也有人說我的文字在某些地方缺乏同理心,有點憋扭,不懂得直取核心,未能真切地表達內心。這些,我或多或少有自我意識,卻未必可以更易。 同為詩寫者的琬融看了我的散文,現場給了一些技術性建議,在會後,突如其來地問了我一句:「你還好嗎?」我的印象很深,她問的不是會議上被稱讚或被批評的我,而是作品中的那個我,而作品中的我,恰好正是現實中的我。「你還好嗎?」我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所以我愣住了,笑著說「沒事」,然後才回到一開始的疑惑。 我或許也把自己扔在隊伍的後頭了。   雨光  ◎默溫(試譯)   一整天星星自往昔凝望 現在我要走了媽媽說 你自己一個人也會好好的 不管你知不知道你會知道 看到舊房子在黎明雨中 所有花叢以水的體量 經陽光提醒穿透白雲 撫摸織物佈施山崗 來世那水洗的色澤 在你出生前已住了好久 現在不帶困惑地醒來 雖然整個世界正在燃燒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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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從荷間過

雨中荷影 文/潘玉毅 圖/簡昌達 人世間的風景,一旦進入神識和眼簾,總有一種哪哪都是的感覺。荷花便是如此。 荷花本是夏日裡的常物。六七月間,荷花開了,東向西向,南邊北邊,隨處可見它們的蹤影。它們開在景區,也開在曠野,開在「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湖畔,也開在「天光雲影共徘徊」的半畝方塘。與其不擇地而生的習性相對應,不惟學富五車、標榜格調的文人喜歡看它們,鄉間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農人也喜歡看它們。 荷花開時,初時是一個個花骨朵,它們從一片片翠綠色的葉子中間探出尖尖的腦袋,有紅色的,粉色的,也有白色的,繼而「蓬」地一下,花就開了。其實這聲音是很幽微的,幽微到哪怕我們全神貫注、側耳傾聽,都聽不到花開的動靜,但從某種角度來說,它又極為響亮,宛如一道霹靂,在人的意識裡炸響,讓你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夏日已至,荷花已開。 荷花開時,傳遞消息的有時是人,有時是風。從荷塘裡的葉子吐露新芽到荷花含苞待放、將開未開,總有人在關注著它們,關注的同時不忘將消息傳到外邊,說與幾十甚至幾百里外的人們知曉,以至於荷花一開,很多遊人從遠處蜂擁而來。如果說人傳遞消息的對象只是人,那麼從風這裡接收消息的群體則要廣泛得多了。當風掠過水面,與一朵又一朵的荷花相邀共舞,舞姿翩躚,驚豔了池水。很快,蜻蜓、蝴蝶紛紛跑來圍觀,青蛙和蟾蜍全都遊到了荷葉下麵,就連水下的遊魚也都探出了腦袋,蕩開的一圈圈圓暈,與風吹起的漣漪相撞在一起。寂靜的荷塘瞬間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李樂薇先生在《我的空中樓閣》一文中寫有一個精妙的句子:「世界上有很多已經很美的東西,還需要一些點綴。」如果說荷花是那「已經很美」的事物,那麼風便是這「點綴」。 風從荷間過,可以將一幅靜態的圖畫變成一段動態的視頻。你都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等發現時,已經擠擠挨挨,到處都是。要知道,即便沒有風,塘裡的荷花就已十分美麗,亭亭靜植,不蔓不枝,白的像玉,紅的像霞,它們以綠葉為襯,儼然是畫上景致。有了風,更是如花解語,無論微微頷首,還是重重點頭,都顯得別樣靈動,一如徐志摩詩中所寫——「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尤其當風吹動荷葉,露出枕著葉子而眠的露珠,以及葉下藏身的小動物,荷塘就變得愈發有趣了。等到一輪明月升上中天,乳白色的月光盈盈灑下,將整片荷塘籠罩其中,更是讓它美得不可方物。 塘裡的荷花不僅美,還是一個遠遊者。它雖然沒有腳,亦不知曉舟楫飛行之法,平生足跡卻遍佈天南海北。浙江、陝西、江蘇、江西、海南、重慶、北京,好像只要是我去過的地方,就沒有它不曾到過的——不知還有多少我未曾遊覽的地方,亦留有它的足跡。人們總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也許不是沒有,而是未曾發現,或者發現了也未曾留心罷了。至少荷花的「行路」之遠,就遠遠超乎人們的想像。明代畫家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談及「畫家六法」時言道:「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或許,論讀書之多,荷不如我,但論行路之遠,顯然,我大不如它。 荷花還常常走進書本,走進古人的詩裡。成書於兩千多年前的《詩經》裡便有多首詩歌為其畫像,「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彼澤之陂,有蒲與荷」等句子,便是最好的例證;到了秦漢以後,文人作文,詩人作詩,更是到了「無荷不歡」的地步。而且,在詩人的吟詠裡,荷花還有很多好聽的名字,芙蕖,菡萏,藕花,澤芝,溪客,水芙蓉,等等。 如果說荷花是詩人們筆下常見的意象,那麼風則是把這個意象與其他景物聚攏在詩中的粘合劑,是一種捉摸不定、玄之又玄的思緒。看見荷花在動,詩人們就仿佛看見了靈感。 從荷間飄拂而過的每一縷風都是一首詩,一闋詞,一支曲子。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數不清有多少經過荷花池的文人墨客,被那池中之花迷人的容顏吸引了去,紛紛為它駐足停留,留下詩句,留下畫作,留下千古的傳唱。這其中,有白居易的「菱葉縈波荷颭風,荷花深處小船通」,有楊萬裡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有石濤的「相到熏風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但要說到最得「風荷」神韻的佳作,還是得屬周邦彥的《蘇幕遮》,詞之上闋雲:「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國學大師王國維給它的評語是:「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荷的神理到底是什麼,誰也說不上來,思來想去,大概就是周邦彥所說的這個樣子吧。 有風從荷間穿過,就連難熬的溽暑似乎也多了幾分涼意。此時最宜雇一艘小船,最好是帶船篷的那一種。將身子藏在篷中,書卷在手,冷飲在口,不啻美妙;看得乏了,喝得累了,就靠著船舷小憩片刻,任由小舟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飄蕩在水面上,隨它東南去或者西北遊,人間自在,莫過於此。有這樣愜意的所在,哪怕從黎明曙光初露呆到深夜月上柳梢,想來很多人也是樂意的。 若是覓不到小舟,那就尋一處橋洞,最好橋下也有小荷數莖。然後在橋下尋一塊方石,與荷對面而坐,涼意也會由心而生。雖然橋洞外邊,水面經過陽光的照射,溫溫熱熱的,可橋洞裡邊,因為橋身和荷葉的遮擋,因為有風徐徐吹過,則給人一種清清涼涼的感覺。不遠處的柳樹和梧桐樹上,知了正在拼命地嘶吼,像是一個脾氣不怎麼好的暴躁漢子不知又在哪里受了氣,對著空氣宣洩情緒。也只有在此時,你才會發現「蟬噪林愈靜」這句詩的真正含義。可不是嗎?有如此聒噪的參照物,洞下、荷邊的安靜也就被襯托得愈發鮮明。靜而生涼,這樣的地方無疑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對此,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可謂深有體會。 秦觀曾經寫過一首《納涼》詩:「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短短二十八字,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古人夏日裡消暑納涼的生動畫面來。也許是天太熱了,日頭太猛了,詩人手執一根竹杖朝著樹蔭急急而奔,在畫橋南畔覓得一處陰涼之地,支起胡床,高枕而臥,這一睡就是一整日。待一覺醒來,明月東升,船笛參差,池裡的蓮花暗香杳杳,已將夏日的暑意消減得差不多了。 細說起來,晚於秦觀500多年出生的李漁算得上是他的同好。李漁曾經這般說道:「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他常常跟隨那葉之清香、花之異馥,在三伏天裡問流水和清風借涼意,這一點,一直為後人所效仿,而且一效仿就是數百年。 己,最懂梅花的自然是雪,最懂荷花的或許便是風了。特別是當風與雨連袂而來的時候,常細說起來,晚於秦觀500多年出生的李漁算得上是他的同好。李漁曾經這般說道:「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他常常跟隨那葉之清香、花之異馥,在三伏天裡問流水和清風借涼意,這一點,一直為後人所效仿,而且一效仿就是數百年。 如果花和人一樣也有知己,最懂梅花的自然是雪,最懂荷花的或許便是風了。特別是當風與雨連袂而來的時候,常給人一種與天晴時大不相同的美感。細雨紛紛,在風的護送下落入湖面,也落入了荷葉之上。葉面與花朵沾了雨水,嬌豔欲滴,像雨後的青山,像「淚洗過的良心」,像初醒的嬰兒剛剛啼了一場。無論遠觀或是近看,都是別有一番滋味。 朦朧中,我的眼前浮現了這樣一個場景:兩個人在荷塘邊相遇,一人問:「為何而來?」一人答:「為荷而來。」明明只是再恬淡不過的對話,映射在心中,竟是那樣的妙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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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祝福二哥

文/圖 林明理 五O年代初,我剛出生的時候,與我相差二十歲的二哥便以優異成績就讀於師範學院,之後畢業於大學,任職調查局新竹站主任、政風室專門委員等職,直到退休。他正直不阿、為官清廉,給林家帶來了榮譽,也激勵了我在研究所攻讀法學碩士期間,想要考取調查局的夢想。 但很快這個夢想就被二哥阻止了。他趕緊打電話給當時住在莿桐村老家的父親,他說:「爸,我是弘正啦。明理想要考入調查局,我覺得她的個性太過剛直,不太適合,應該等她畢業後,去教教書,會好些吧。」父親說:「好,我來苦勸她。」 後來,我順從了家父及二哥的期許,拿到法學碩士後,便選擇入屏東師範大學,教授「憲法」等課程,庸庸碌碌過日子。直到家父往生時,幾位兄弟都紛紛趕回老家,兄妹齊聚於莿桐教會的追思會上,以唱頌聖歌來歡送他老人家最後一程。當時,正在痛苦煎熬時,突然,我二嫂別過頭來安慰了我:「明理,爸爸是到天堂去了,別難過。」頓時,我如釋重負,但心中仍感到悲喜交集。 記得我出嫁那一年,父親在二哥住的信義大樓屋裡,為我輕輕套上了頭紗,他的雙眼濕了……二哥則在迎親的紅色積架新娘車來到大廈門前等候著。當車門一開,他便迎向我來,忽然說了一聲:「明理,今天很漂亮!」我既激動又開心。而父親目視我從二哥客廳離開的眼神是那般的不捨、深情,令我至今難忘。 經過多年的努力,我終於當了作家,出版二十多部文學專著。初老的我也獲得榮譽文學博士。但我心裡很清楚,二哥跟我都師承了先父曾就讀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律系三年肆業的遺傳因子。二哥跟先父一樣,是天下最英武的男人,也是擁有愛國情操之士。他盡心盡力在崗位上鞠躬盡瘁,也有其生命中對家鄉深愛的思念。 前不久,無意中在網路上看到一則新聞,報導中只見現年八十二歲的二哥與小他六歲的二嫂,他那蒼老的臉龐已不再神韻飛揚,且因近年來疾病纏身,儀態憔悴,給我以萬般不捨的印象,心中也不覺惶惶難安。 是啊,每個人一生總有自己的苦樂,但我不會忘記二哥與我相處不多卻關心我的任何事。今夜,風雨飄搖,我又想起了故鄉的田野,在秋收之後,大片油菜花在田裡呈現的姹紫粉紅,如一幅不凋的夢境……而如今,門前的紅磚路和小葉欖仁樹唱起了哀調。是的,一股思鄉的念頭湧上心頭。 二哥林弘正是我同父異母久未謀面的兄長,但不知為什麼,我卻為他傷懷。我只有向天穹默默祈禱:「但願二哥健康、精神清爽、富裕。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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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 讓「風箏」浮動

文/簡政珍 圖/柯適中 美國著名詩人艾許伯瑞(John Ashbery)的詩,以流動性的意象擴展詩的版圖。學者波勒夫(Perloff)說,艾許伯瑞的意象「有如生活現象」。以「生活現象」比喻意象的流動性意味人生的情境不時在游移。人和人短暫相處,人和物以及空間的機緣,隨時隨地都在分合聚散中變易。 在這樣的思維下,詩人寫詩不是操控意象,而是賦予意象某種「自由」。正如波勒夫所述,「艾許伯瑞暗示,詩人必須放掉繩子,不能全部放掉,至少也要放鬆些,讓他發明的『風箏』有機會自由浮動。」艾許伯瑞「後現代」的「風箏」和新批評時代布魯克斯「風箏」以及「風箏尾巴」的比喻大異其趣。後者強調兩種相反力的拉扯產生詩的張力,前者則說明詩的生命力在於意象放鬆浮動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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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或許電線早已腐爛,思念卻依舊蜿蜒

文/姚時晴 圖/郭豫珍 撥號給一台早已無人使用的電話,電話的另一端持續重複機器待機中的狀態,嘟嘟嘟的話筒空號訴說著對屋主的懷念,猜想電話彼端的空屋裡被拔除插座的電話線凌亂散落的曲線,那些曾經想對你說的話都儲藏在這條廢棄多年的電線內,或許電線早已腐爛而思念卻依舊蜿蜒。 彼此對著遙遠的耳廓傳達某種密碼式的敏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讓不被打擾的字句,在耳廓放大情感的波長,反覆震盪語音的相同頻率。像一個置放於太平洋與瀨戶內海之間的海螺,同時傾聽著兩個海域迥異的潮汐和晝夜。 我手持昔日的海螺,在電話這頭喃喃自語單人海域的潮水聲,讓海浪層層疊疊拍打在時間的螺旋耳膜,搜尋來自另一個海域寂靜沈默的低頻共振。 圖/郭豫珍(臺灣高等法院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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