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兩點之間

文/蕭宇翔 圖/吳祚昌 日境想像 V長年做劇場,曾在松園別館共事,這次約在時光二手書店,兩人已數月沒見,見面如兩團疑雲相值,片刻聚合,相互浸染。她一眼看出我的蒼白,我的緊張。 絕不是那種在激流中求勇退的懦夫,隨波逐流雖然看似淡慢,其實很激進。彼此的心事各自照應,她和我默默已是,風雨中行腳的酒肉僧,我們談藝術,更常的時候談窮,及與窮相近相親的眾人情,眾事故。 我們一路這樣活過來,吃虧時有,喊冤時有,不知幸福為何物,但求活得乾脆,或許就是一種盲目,上下求索,碧落黃泉,浮渡橫濱,攀指直木,看似是上善若水,其實任性得不得了,鐵板釘釘。 她自有她的煩憂,雖悉數同我說,我不能解。我也有我的煩憂,一字沒有吐露。 木心在紐約,辭去了洗刷碗盤的工作,想要專致創作。興已起,意未定,出門找陳丹青。登門抵府,開門,倒水,坐。陳丹青只見木心鬱鬱不語像個窩在袍子裡的阿拉伯人,便緩聲說:我有張新唱盤,布拉姆斯,解一解?木心剎時眉鎖,頭從衣巾裡冒出來:心亂如麻,聽什麼音樂? 或許木心的意已解,但心不能斷。可以解,但不能斷,心意於是困澀。免為其難,借用Brodsky: less than music, more than noise──詩出Almost an Elegy,細思其情,尚且稱心。 說是Elegy,可見其實,Brodsky已有明斷。挽歌畢竟是死,是不可挽的消逝,一條斷絕了所有if,再也沒有if的判斷式。然而心卻不解。 如果說Brodsky是有意表哀傷,那麼,我大概是在無意間表慌張。哀傷是明確的,慌張不是。幸好,哀傷是無盡的,但慌張有時而盡。 一時間,散文寫得不好,小說遲滯,詩也──縱然如此。我已許久沒有感到這麼慌張了。 小有所成者,喜愛趁勝追擊。發言、上報、得獎,見獵心喜。若沒有回報,則寧願撒手不幹。慌張?那是無暇的,那多喪志。然而現在看來這已是幼稚,是文學活動家,是口腔期的不滿足,愛嚷嚷,不是藝術。 我已許久沒有感到這麼慌張了。彷彿回到一八年,那年,我習詩四載,一無所成。慌張,但志得意滿。慌張,然而狀態極佳。我是一個創作者,不是作家。我是蕭宇翔。 至於聲名讚賞之類的,去他的,我時常對著一己內心的洗碗槽大喊,不如我們從頭開始。 末了,V到百貨買了一本我的詩集,因為一路談話不歇,只有潦草簽過,她收入背包,一眼沒看。告別甚至沒有招呼。 一朵雲,這樣飄入水窪微縮的羅馬劇場,另一朵則翻過十扇窗。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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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節氣給的命令

 文/圖 劉惠芳 馬上就過年了,今天的節氣是「大寒」,我得去採些年貨,雖然力氣不好也得強打精神,想想:節氣正是節令,也就是一種命令,沒得商量。歲月的長河不可逆轉,不可能重新年輕。如果人生是活80歲,那麼我的生命剛進入立冬了。 小時候過年用的都是零錢、小錢,春節時候才見過大鈔甚至美鈔,當年總不明白為何那麼多個零錢小錢的價值,抵不過一張大鈔。 不知現今老齡上限是否提高,不管怎麼樣,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人生在世,誰也不肯落後甚至爭先恐後。其實,上帝給每個人的時間一樣多,每人每天都是24小時。我已步入人生冬令期,觀念不再總是競爭了,不再計算誰田裡的莊稼更多更好了,而是另一種欣賞風度甚至運動員的精神,更愛深思98高齡鼎公曾說過的話:看山要看大山,看書要看大書;他更有云:不怕慢,只怕站;不怕站,只怕轉,讓人三思並反省。我願仍努力做長青木,學而時習之,永不做朽木。 近日臨摹張大千自繪一幅山水畫,畫那位山林居士時心中哼唱著:「當你老了……」歌詞正如心聲:「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多少人曾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還愛你虔誠的靈魂……」 年復一年,不論慢或站,不論站或轉,任何紅顏也會老了,時間的命令,唯命是從。 春節過後下一個節氣才是「立春」,疫情非常時期與你分享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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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感物興懷:松尾芭蕉俳句中的移情範疇

虞美人花幻 文/洪郁芬 圖/楊佳蓉 「移情」在德文中是「einfühlung」,其通常有兩種含義:第一種是指當人觀察外界事物時,把原來沒有生命的東西(客體)錯看成有生命的東西,並錯覺以為客體也是有思想、情感、意志等生命特質,同時,這種錯覺也會影響到人自身,產生共鳴,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第二種是指當人觀察外界事物時,能夠帶著自身的主觀感覺、思想、情感、意志去感受對方,主動將自身的生命特質移入對方,使對方也染上主觀色彩,人與對象之間也產生共鳴。如「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這種心理現象實際上是主客體之間相互作用、交叉感染的一種情況。 在日本文學史上,松尾芭蕉(1644-1694)是一位傑出的俳句(當時為「發句」)大師。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十三歲時父親辭世後,便在藤堂新七郎家中奉職。當時的繼承人藤堂良忠(1642-1666)較他年長兩歲,俳號為蟬吟,與芭蕉一同吟詠俳諧,感情宛如親兄弟。不幸的是,良忠以二十四歲的年紀離開這個世界,無法繼承家業。良忠辭世後,芭蕉便離開藤堂家,獨自一人到江戶發展。三十歲時,芭蕉已經是江戶俳壇備受矚目的著名俳人了。他的俳句風格歷經四個階段的轉變:從當時的俳壇重鎮貞門派轉換到談林派,又經過參與《虛栗》俳諧選集時期的漢詩文風格的嘗試之後,最後終於奠定他獨創的「蕉風」。 芭蕉的「蕉風」俳句,以其深邃的意境和精煉的語言著稱。其中一些作品可稱為是「移情」的最佳範疇。芭蕉的俳句風格在他四十一歲步入「荒川風雨紀行」(野ざらし紀行)之後,便逐步發展成綜合「無我」、「描寫對象的本質」、「寂寥感」、「輕盈感」等「蕉風」風格。在這幾個雜揉的風格要素當中,「描寫對象的本質」可說是「蕉風」中最能表現「感情移入」的美學內涵了。下面從芭蕉四十一歲之後所創作的俳句當中,選取幾首翻譯並加以剖悉解說,以供華語圈的俳句創作者作為參考。首先,一同來欣賞芭蕉的這首「秋風」俳句﹕ 原文﹕義朝の心に似たり秋の風 (芭蕉作) 華俳:像是義朝的心 秋風 (洪郁芬譯) 旅途中,芭蕉仰望著陪伴著他的秋月,走到了常磐之地。常磐之地是源義朝(1123-1160)的愛妾,常磐御前(1138-1180)居住的鄉里。此刻沁涼的秋風撲面,芭蕉感覺到這秋風恰似源義朝的心,並與這顆心發生共鳴。想起源義朝在保元之亂後悲慘的遭遇,為了保護後白河天皇(1127-1192)與父親對立,經歷了弒父和犧牲親生弟弟的慘痛經驗之後,與昔日同夥平清盛(1118-1181)反目成仇,以致長子和二子被殺。他抓住最後一絲希望,逃到過往的隨從長田忠致(1190-)的鄉里處,竟然被長田背叛刺死。義朝的心,顯然的不是充滿平安與喜樂的境地,而是一顆「秋風」的心。那麼「秋風」的心又是怎樣的呢?此刻與源義朝的心產生共鳴的芭蕉,又是怎樣的心境?是「侘寂」嗎?還是所羅門王所云﹕「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而這一切,便有待讀者「感情移入」之後,細細體會。 像這樣,芭蕉不直接指示讀者如何讀俳句(如談林派俳句),僅藉由描寫對象的本質,留下空間給讀者「感情移入」之後體會。讀者在芭蕉這首「紫花地丁」的俳句中也能有「神與物遊」的經歷﹕ 原文﹕山路来て何やらゆかしすみわ草(芭蕉作) 華俳:沿著山路來忽然渴慕 紫花地丁(洪郁芬譯) 「ゆかし」原本的意思是「感興趣並想要靠近」。後來衍伸為「想了解」、「想看」、「想聽見」、「被吸引」、「欽佩」、「懷舊」等意思。當芭蕉沿著春天的山路走時,忽然發現了一朵紫花地丁,被它深深吸引。於是他渴望靠近它,更多的認識它。他在的俏麗的身影中看到了一種特質,而那正是他目前渴慕的。這紫花地丁有甚麼特質讓芭蕉渴慕?有人說,紫花地丁像一位恬靜的女子,既優雅又賢淑。或許,芭蕉將他心目中理想的女子形象投射在這朵山路旁的紫花地丁。除此之外,走在山路的過程,應該不是輕鬆愉快,可隨意暢遊的。江戶時代時,大多數的山林仍屬蠻荒地帶,倘若登山者對山況不熟悉,很有可能誤入歧途,一不小心跌倒,或是遭遇猛獸襲擊。若沒有備妥茶水和乾糧,也可能忍受著飢腸轆轆,想要趕快抵達一個可歇息的地方。更何況,那是芭蕉第一次造訪的山林就在這樣的山路途中,芭蕉遇見了一朵紫花地丁,於是他停了下來,渴慕與它共處。 你我的想像,或許跟芭蕉當時吟詠這首俳句時不完全一樣,甚至有可能誤讀了當時的情境。然而,當我們各自帶著自己的經驗將感情投入在芭蕉的俳句中,腦海中的畫面不論真實與否,都能讓我們感受到在山路上看到紫花地丁的悸動。有趣的是,這首俳句曾經被當時幕府的歌學所學者北村湖春(北村季吟之子)批評,稱之為「無歌學學識之作」(因為依據萬葉集以來的慣例,紫花地丁總是和原野或庭院一同被歌詠)。 當我們的五官與四周的環境接觸,對五顏六色的景觀,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感覺。雖然莊子提倡「心齋」,追求內在心靈或精神的清淨沖虛,但是能達到神佛境界般「無動於衷」的聖人畢竟是少數。因此,如同費肖爾.羅伯特(Robert Visher, 1847-1933)所云:「人類一切的認識活動,或為感覺或為情感,都會涉及外射作用。」而當人類從觀察對象的外在形式和輪廓深入到內部進行摹仿,便是進入比感覺更深一層的「想像的領域」。想像到至深之處,就如同各種媒介的藝術家在創作的過程中「感物興懷」,將生命外射在審美對象中。我們再來欣賞一首芭蕉對小花「妙對神通」的俳句: 原文﹕よく見わば薺花咲く垣根かな(芭蕉作) 華俳﹕凝神細看 薺菜花開在籬垣旁 (洪郁芬譯) 薺菜是相當不起眼的,在世界各地都可見的路邊草。它春天時開著白色的小花,細長的花柄隨風搖動,彷彿有一股清香從那四片花瓣飄散開來。薺菜花又稱為清明草,其藥性涼血止血,清熱利濕,亦可做為家常菜。總的來說,薺菜花是一種不凝神細看,便不會特別注意的植物。開在籬牆邊的薺菜花,看起來也不像田裡搖曳的白色花海。然而,就在家門外的籬牆邊,它的花雖然微小,卻努力地綻放著。雖然芭蕉不被幕府的歌學學者接受,但是當時跟隨他的弟子有去來、其角、乙州等十人。他離開江戶俳壇,在鄉野獨自探索發句的藝術性。一顆恬靜的心,此刻正與這株薺菜情感共鳴。或許這當中也透露著一絲喜悅,對於自己一個人發現這株薺菜花的美。似乎在此刻,一個在生活周邊尋見美感的生命也隨著小白花綻放了。當敏銳的觸角與尋常的生活產生共鳴,美好的詩歌就誕生在每個視線折射的籬垣轉角處。 (2023.4.4嘉義麝燈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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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雙週詩集導覽〉如何朝向文學的核心

航向愛琴海 文/林宇軒 圖/紀宗仁 2023年3月底至4月中,台灣共有兩本翻譯詩集出版,包含伍晴文翻譯的「插畫雙語版」《漂鳥集》以及逗點文創結社暌違多年重新推出、由劉怡臻與馮啟斌翻譯的峠三吉《原爆詩集》,而個人詩集則有三本出版。 生於湖北、定居於台灣的「包子詩人」王紅林推出詩集《花長出了骨頭》,書中多為二十行內的短詩,由白靈、鄭慧如、葉莎為序推薦。詩作〈呼喚〉如此寫道:「聽到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渺渺茫茫 忽遠忽近∕原來是故鄉的黃昏∕我倚靠在門邊的牆上∕一朵梔子花∕被揉捏得死去活來」王紅林將個人的思緒與情感顯露在「揉捏梔子花」的動作上,可見詩人的巧思。其他具有巧思的詩句也不少,如「她聽見∕咖啡在喉間漸漸墜落的聲音」、「空氣稠密∕把曾經的盛開壓扁把身體裡面的雨絲一一拔起」、「我看到花∕和她的骨頭」等。 自陳為資深媒體人的李新推出第一本詩集《中年男子情思境》,收錄了十四首台語詩與一百多首華語詩。較為可惜的是,台語詩的部分並未採用正字。就華語詩的部分來論,如〈點燃一朵菸雲〉所寫「我僅是一尾鯊魚∕浮於俗海 隨浪戲游∕空與色 色身香味觸法∕張嘴吞下 不留章簡片牘」,以及〈華岡 那一夜〉所寫「我真希望我點頭說好∕我們在風霧裡∕花傘外 細雨綿綿∕∕當年亭台樓閣∕妳長裙飄在風裡∕嫣笑於百花池畔∕我踏雨濺水而來∕迎妳入月色∕∕華岡那一年∕我真希望我點頭說好」,整體的句法偏向文言、用詞較為古典,詩中顯露出明顯的作者個人生命經驗。 近期最值得注意的詩集,非謝旭昇(1987-)的《詩人手記》莫屬──雖然稱其為「詩集」似乎有些突兀,畢竟在國藝會的創作補助中,《詩人手記》的名稱是「小說創作計畫」,作品也是「非分行」的敘事為主。若按作者的說法來理解,《詩人手記》「既是真實,亦是虛擬」、「既是小說,亦是詩歌」、「既是社會之所需,亦是社會之所不需」,也許可以提供讀者一個更好的理解角度。廖偉棠指出,書中的作品「在沉思中保持著疏離與反諷」,如此的評價正提示了我們「文學」與「日常語言」的差異──「在那裏,沒有鋪設好的道路,沒有一棵樹木,只有綠松色的湖坐落在高地的泥灰曠野中央,曠野上有兩道車轍的痕跡,如頎長的手指向前方的山,還有另外兩道痕跡,交錯疊在那兩道痕跡上,明明白白地指向來時的方向,像在告訴,你得來,但你終將得回去。這裏就是世界的盡頭,但很難想像,世界竟然沒有盡頭。」(〈旅人手記〉) 近期有藝評家在網路社群引起風波,值得我們深思──正是這類將台灣文學場域扁平化思考、沒有文本根據就任意批評「亂寫」的負面言論,凸顯了我們的藝文生態還有非常多的進步空間。如同《詩人手記》打破文體疆界的企圖,該如何以語言、結構、觀看的方式來「朝向文學的核心進行探索」,才是文學家存在的意義。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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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石城——與咖啡觀海

Blue sea ■方群 海一樣的遼闊心事 隨咖啡冷卻光影歎息 帶點鹹的澀味與口感 容易在病變關節蟄伏隱匿 隨手攜來一座任性島嶼 以孤寂想像的盪漂移 窗框裝飾凝結爬行淚水 攪拌無由情緒繼續碰撞透明 如果風願意這樣隨興翻譯 靈魂就可以無限制地摺疊扭曲 手機載浮載沉歸零未讀訊息 操控鏡頭遠近聚焦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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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 失去的島嶼

詩╲攝影  劉梅玉 沿著昨日的樓梯 向下走,終於找到 母親的窗口 從那時的眼晴望出去 我們的島還很真誠   我與時間一起蹲下來 直到跟童年一樣高 是否就可以 索取幾顆單純的糖   母親住的房子 越來越重 我住的島越來越輕 在稀有的夢境裡 我們也曾追回 一些折損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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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 詩的訊息不是 清水中可見的珠寶

文/簡政珍 圖/陳克華 假如想像是詩必然的內涵,詩所承載的訊息勢必迂迴隱約。假如詩的訊息指向某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和標的物之間層層疊疊了眾多飄浮的風景。詩作並不是沒有動因,只是這個動因要由讀者去感受摸索,不是詩人明白的「指示」。詩人/詩學家藍笙(John Crowe Ransom)說:所有的動因、「主旨」不是在清水裡的珠寶,觸目可見,觸手可及。詩學家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說:詩正如風箏飛揚時的尾巴,尾巴的擺動促使風箏往上升,但尾巴本身的重量又會使風箏往下墜。詩的風箏是在上下兩種力量的拉扯中保持張力,「面對風的衝擊」,在空中遨翔。當讀者領會到詩行中多方面的拉扯時,他才能感受到詩質的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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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空盒子的植物們

 文/秀實 圖/陳克華 世界在漂流著,這些盒子因為愛的牽引而存在。 01 婕樓 陽臺常年以我凋蔽的景象。繁華總是短暫的。時令的植物們不枯萎於這個早來的夏天,便枯萎於下一個遲來的冬天。無論秋分前後,陽光都不吝嗇。攀緣植物生長的速度比日影更快,然而凋謝也迅速。關在房內幾天後再出陽臺時,苦瓜、常春藤等所見盡為枯枝。曇花最痛,曾經一個晚上開了六朵花。我迷信「六」:六六無窮,從此窮困與我不相往來。燦爛過後的好幾年,不開花了,只長枝椏,惹來有時一隻、有時一雙的蜻蜓到來,掛在藍天上,一掛就是好幾個小時。 疫情的三年間,婕從南沙快遞來陶瓷魚缸。我悉心整理,添雨花石,植藻荇,飼泰國鬥魚。當晚詩興大發,寫下〈七月婕自南沙快遞陶瓷魚缸贈余〉:「驟雨才方歇,西山小暑來。陽臺無葉蔭,斗室夕陽回。荷翠花添色,雨清石染苔。錚琮疑影至,半月待雲開。」半月,即泰國鬥魚。 婕樓面積約二十五坪,面西,午後空間常被陽光不友善的入侵。卜居的日子,那隻躲起來的橘色貓從此不再露面。我成了這個空間內唯一生長著的存在,餘皆寫生畫圖中的靜物。 02 秀實居 從這裏往東走約二十分鐘,是一條彎曲的小河。沿路種植了不同的樹木。騎車穿越樹蔭,風鈴木、小葉欖仁、香樟、影樹、古榕……一一點名後返抵秀實居,一個旅館房間般的空間。我喜歡「旅館」這個帶有人生況味的詞語,我是來投宿的。 房間在五樓,陽臺朝南。大樓把天空橫切成一半,一街之隔的樓房便是這個城予我的半邊面積。幾個四方形的空間都簡潔舒適。我常耽在這裏寫作,詩或小說或評論便都是這樣的完成。那時空間內彷彿有聲音在,分子在一直在分裂,至極為微細,讓那些擺設變改了原來的意義。有時為此恍然大悟。而然我絕非世俗的智者,許多時楞楞地看著一場雨,無休止的。然後有聲音說: 「應該離開這裏,到街口那間咖啡館去!」若有人陪伴般,我騎車在咖啡館門前停下。夜愈深,我拖著整座城疏落的燈火,回旅館去。 03 沉思房子 農曆年我買來了兩盆佛手,放在陽臺上,黃澄澄的五朵花帶來盎然生氣。所謂空間美學,當中色彩的配搭就是這樣。美,不一定滿枝繁花。 窗外是兩株大葉紫薇,時常有一群紅耳鵯集結在枝葉間。紅耳鵯膽小,會在我不在時飛進陽臺,在花盆泥土尋找種籽以為食。後來我再寫起舊體詩來。這兩盆佛手被文字聲韻困鎖,如橡樹脂把七彩的甲蟲凝固了。〈佛手〉:「金果垂佛掌,葉綠掃帚黃。我心隨月影,黑貓跳高牆。」樓下花圃有花貓集結,見人即躲進草叢間。當中一隻黑貓常靠著戶外水龍喉處,我每次回來都會盯著我。我想,黑貓患上了消渴症,得經常喝水。 穿過屋邨花園,便是白石州的市井煙火。我初來這裏時,頗類郊野。石卵地鋪滿落葉,芒果樹年年結果,竹棚上的雞蛋花在炎夏裏放肆地開。我後來有了〈沉思房子〉一詩:「一個房間在傍晚開始孤單了 / 露臺上的紫薇花沐在冰冷的夜色裏」。其後周邊的高樓愈建愈多,高牆般把這些六層樓圍困著。如在一個天井中,羅丹般冷酷的沉思著。坐井觀星,冷的哲思與熱的情懷並存。 白天的一切已冷卻。我把門推開,把夜間帶進沉思房子來。 (2023.2.28早上11:45寶盈花園fair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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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未來之境

詩/攝影 葉莎 上嘴基的短語簇擅於傾談 白尾八哥的傾談屬於夕陽風 夕陽與風是嫩嫩的秧苗 明日將又綠又亮 牠們嚼著果實佇立田埂 尾下腹羽的純潔 和長年背負的灰黑並無分別 而我書寫的傾談 埋在未來之境 吃食過一株樹的風景 也吃食過死去的心靈 脫下肉身,留下詩句 脫下詩句,留下意念荒蕪 鳥語西墜 花香崩毀 我將一切難懂與難解交給風 再和未來一起坐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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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父與甲骨文

文/攝影 安守中  甲骨文出現在三千六百多年前,是中國最早最完整的文字系統。在此之前,中國各地出土的陶器、鐘鼎、或盤銘上的文字,有文字的雛型,還沒成為文字系統。甲骨文之後的篆書,秦漢時代的隸書,直到如今通用的楷書,是中國文字一個接一個階段的演變,此演變一脈相傳,直到如今。 家父一生喜好書法,「篆隸楷行草」各體書法都有研究,也寫得一手好毛筆字。1979年他從台中師範學校 (國立台中教育大學) 退休後,潛心研究甲骨文,1990年在台中創辦了「中華甲骨文學會」,擔任首屆會長。那時我每次從美國返台,他都興致勃勃地跟我講解甲骨文的由來和書法藝術。 我的專業是電子工程,從年輕時就喜歡閱讀和寫作。探索文字由來後,知道世界文字來源有兩種,一種是記錄聲音不記錄意思的表音文字(Phonographs),一種是記錄意思不記錄聲音的表意文字(Ideographs)。目前大部分國家的文字,如:德文、法文、義大利文、英文等,都是表音文字。表意文字世界上最早有四種:蘇美爾的楔形文字(Sumerians)、埃及的象形文字(Egyptian Hieroglyph)、中美洲的瑪雅文字(Mesoamerican Writing Systems)、及華人使用的中文。文明進展,事物形象及衍伸的意義越來越複雜,表意文字因無法產生對應詞字而紛紛消亡。唯獨中文能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六書,創造新詞彙,得以獨存。 1936年後,在河南安陽小屯鎮附近出土的甲骨文累積有一萬七千多片,上刻三千六百多年前商朝使用的文字。當時社會在巫文化時期,王室貴族在行事之前都會占卜,以燒龜殼或牛骨的裂紋判斷吉凶,占卜結果刻於甲骨上,稱為「甲骨卜辭」,或甲骨文。 家父研究甲骨文,也善寫甲古文書法,記得他說:「甲骨文不但是文字藝術,也含雕刻技巧。寫的時候要表現雕刻時起刀和收刀的直線,就連曲線也要用短直線構成。要寫得挺拔堅實,有立體感。」幾句話說出甲骨文書法精髓。 家父出版了三十餘本甲骨文書籍。其中最精采的是「詩聯三百集契」,此書蒐集了他用甲骨文寫的格言、對聯、唐詩、宋詞等。他曾說:「甲骨文每個字都有來歷,可以取來應用,不能自創新字。」這些甲骨文書籍,後來成為海內外華人研習甲骨文書法的臨摹範本。 他九十六歲那年,兒子從美國返台,至台中拜望爺爺。他看到長成青壯年的孫子,感慨的說:「真快,小孩子一下子就長大了!」當晚,爺爺伏案寫了一幅甲骨文「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贈給他,勉勵他以後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 家父一百歲辭世。如今每次返家,再也看不到他在書房寫字的熟悉身影。我數年前退休,有回赴美探望兒子,在他書房裡看到這幅老爸送給他的甲骨文。沒想到兒子真有心,在台灣把這幅字裱褙後帶到美國,還自已做了個框,高掛在牆上。他對我說:「爺爺寫給我的甲骨文墨寶,要一代代傳下去,當成傳家寶。」 睹物思人,看到家父這幅剛勁有力的甲骨文書法,回憶起許多當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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