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簡政珍詩學隨想 《隨想》∣∣所謂「永恆」

文/簡政珍  圖/徐兆慧  詩人的悲劇性就在於看清人世幻滅的本質,還在力求寫詩瞬間的充實完滿。 詩人寫詩猶如頸項感受刀刃的冰寒時,還以嘴巴尚有的餘溫吐出此時此刻的存有。 寫詩正如即將墮入黑暗前,面對最後一絲光線的淺笑。 詩是存有在虛實間的擺盪。它發出類似時鐘的滴答,一方面告訴世人時間無形的魔影,一方面以即將咽啞的聲音,標示存有一秒秒的消失。 詩人的可愛和可悲就是明知沒有永恆,還努力使眼前的一分一秒點滴聚集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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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小寫意與大潑墨:詩人與社會責任

旅夢 文/秀實 圖/黃騰輝 對所有自覺的詩人來說,社會責任無疑是個困擾他們的結(knot)。在這個牢若城堡的商圈,購物中心櫥窗裏形形色色的標價牌,那些冷漠的數字比一首詩歌來得打動人心。當詩歌萎靡成馬路磚塊罅隙間的羊齒植物,詩人成了小眾的弱勢社群時,煞有介事地追究起詩人的社會責任來,便有點兒那個了。 只是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詩人領地雖小,卻也不能逃避其責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北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說,「在某種意義上說,詩歌的功效等於零。」既然詩歌不存在任何功效,也即是在這個社會裏從未起過任何作用,如此詩歌不具備社會責任,也是必然的。詩人寫詩,閉門關窗,任城市在樓外經歷月華與黃昏,有時暴雨臨城,狂風掃地,那一盞不滅的燈依舊仍在搖幌中。 談到希尼,想到他的名篇〈1969年夏天〉。這是一首帶有政治隱喻的作品。對這些詩作,希尼只祈求社會能夠做到「你們不需要熱愛它,只要容許它的存在便可以了」。詩抄錄於後: 當平息暴亂的警察一路開火 進入浮斯,我只是在馬德里 暴毒的太陽下受苦。 每天下午,在蒸鍋般酷熱的 寓所里,當我冒著大汗翻閱 《喬依斯的生活》,魚市的腥氣 蒸騰,如亞麻坑的惡臭。 而在夜間的陽台上,當酒色泛紅, 可以感到孩子們縮在他們黑暗的角落里, 披黑巾的老婦側身子打開的窗戶, 空氣在西班牙像在峽谷中迂迴湧動。 我們談論著回家,而在星垂平野的 盡頭,民防隊的漆皮制服閃爍 如亞麻弄污的水中的魚腹。 「回去」,一個說,「試試去接觸人民」。 另一個從山中招來洛爾迦的魂靈。 我們一直坐著看電視上的死亡數目 和鬥牛報導,明星們出現 來自那真實的事件仍在發生的地方。 我退回到普拉多美術館的陰涼裏。 戈雅的《五月三日的槍殺》 佔據了一面牆——這些揚起的手臂 和反叛者的痙攣,這些戴頭盔 背背包的軍隊,這種 連續掃射的命中率。而在隔壁的展示 他的惡夢,移接到宮牆上—— 黑暗的旋流,聚合、崩散;農神 以他自己的孩子的血來裝飾, 巨大的混亂把他怪獸的臂部 轉向世界。還有,那決鬥 兩個狂怒者為了名譽各自用棒 把對方往死里打,陷入泥沼,下沉。 他用拳頭和肘部來畫,揮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風,一如歷史所要求。 著名評論家王新家在分析這首詩時,說:「首先,這首詩不斷在指向一個主題:暴力。詩人自己國家目前正在發生的暴力衝突,與詩人在度假地西班牙所感受到的大自然中的暴力。兩者本來互不相干,但在希尼這裏有了聯繫,為的是達到一種對人類的普遍存在的境況的洞察(這正是詩歌高出於一般事件報導的地方)。詩人身處異國,焦慮地關注著自己國家,正是在這種心境下,他強烈而敏感地感受到一種無處不在的暴力,尤其是在西班牙這樣一個曾是暴力的王國的國家。……街頭上的暴力人人都能看到,看不見的暴力只有詩人才能揭示。因此,詩中的具體描述會使我們震動,會使我們被迫去思考暴力對人類生活各個領域的滲透。……的確,暴力已滲透在我們所艱難呼吸的空氣之中去了。」這首詩背後有著巨大的時代烙印,詩人藉詩歌來控訴當權者的暴力管治。如此這般,方才盡了詩人最大的社會責任吧!在這裏,詩歌的力量彷彿才能彰顯。 然而,希尼這首〈1969年夏天〉並無對北愛爾蘭當時的政治產生絲毫的影響,暴力管治仍然持續進行。這引證了詩歌於社會的功效等於零說法。然希尼不但作出了超過一個詩人應盡的責任,更完成了他的「世界公民責任」。 中西文學史上,確實出現過不少詩人對時代的關切與描寫,他們詩歌的題材與所處身的時代息息相關,這種結合個人與時代社會的「記錄」(track),當可視為詩人的「大責任」。不過,這是否可以看成是書寫者的必然責任卻很值得商榷。我們換一個視角思考,詩人在「工作」(work),他如果能夠奮力無私地把工作做好,也便是對社會有所交待,因為他所生產的作品(works),已是他竭盡所能的成果了。公元七世紀,杜甫用他的〈北征〉回應了發生在中原大地上的一場翻天覆地的「安史之亂」(但並非同時代的著名詩人都寫下了有關安史之亂的作品)。在這篇五言古詩裏,包涵了「私」與「公」的兩個空間的描述。詩人只關注私人空間(個人經歷)的描寫是狹隘的,但若只放眼公共空間(歷史事件)的描寫也是虛浮的。〈北征〉既有「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的小寫意,復有「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的大潑墨。 評論家黃燦然(他曾譯過希尼一首寫考古發掘出鐵器時代的女孩頭顱的作品,也是一首政治隱喻的詩篇,我忘了篇名)也談到希尼,他在〈詩歌的糾正功用〉裏說:「他(希尼)爰引《聖經‧約翰福音》作例子,說明詩歌這種零或一切的功用……大眾會向詩人提出眾多要求,要求他們承擔責任,但是詩人最大的社會責任,一如布羅茨基所說的,乃是『寫好詩』;一如耶穌寫字,儘管人們不知道他寫甚麼。」確實,我們不必要求詩人都作公共性的書寫,也應包容他們筆下的瑣事與私情。對時代的反映,可以直接面對,但也可以像魯迅的以〈一件小事〉來反映。我要說,無論小寫意與大潑墨,詩人都因其書寫的忠誠,因而含有「史」的莊嚴,而盡了他的社會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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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棵樹以為自己是黃昏

詩/攝影 葉莎 在陌生的異域旅行 深雪是遠方 田野是冷凝的一片白 詩讀了半首 整顆心被落日抱走 意象寫了兩行 一個標點符號又悄悄溜走 將臉頰貼在窗口 心在假想與真實之間穿梭 一棵樹以為自己是黃昏 一個黃昏想起昨夜的雪 每一片雪是藍色水滴 而我未完成的詩,是 水溶溶的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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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露珠兒

文/攝影 林少雯  連日大雨,圖書館前那一方荷池,不斷接受著老天爺的洗禮,田田的荷葉翠綠得發出瀅光,葉片上的水珠子,隨著風的流動,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地流轉,像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珍珠,在翠玉盤上滾動。 細觀那水珠子,像極了一顆顆的珍珠,可以拿來串成一條項鍊。 看著哪一粒粒美麗如夢的透亮珠子,讓我想起一首二十年代的情歌「露珠兒」,歌詞含蓄而美: 荷葉上露珠兒轉呦 一顆一顆轉呀轉得圓呦 姐兒一見心花開呦 急急忙忙用線穿呦 想把珠兒成雙串呦 戴在身上心喜歡呦 哪知手忙心裡亂呦 穿來穿去難成環呦 珠兒珠兒亮閃閃 左穿右穿手難按 偏偏又被風吹散呦 一起落在河中央呦 線兒成空心裡哀呦 姐兒眼淚成雙串呦 落在荷葉轉呀轉呦 穿成珠環給郎看呦 露珠兒當然無法串成項鍊,那只是愛戀著情郎的少女,對情郎的想念,看到荷葉上的水珠子一顆顆如此美,像她愛情郎的那顆心一樣的亮閃閃,這一顆顆的露珠兒要怎樣才能與情郎分享,若能串成珠鍊自己戴一串,一串送給情郎戴,多美妙啊!表示她的那一顆心,全在情郎身上;但露珠兒偏偏不聽話,串不成珠鍊,姐兒心中悲哀,眼淚撲簌簌地落於荷葉上,可姐兒心中一轉念,淚珠兒也可以串成珠鍊送給情郎,那才叫真心呀!希望這一轉念,姐兒就能破啼為笑。 很美的歌詞,很純淨的愛情。不管露珠兒和思念郎君的淚珠兒,能不能串成珠鍊,那一份心,已經夠美了,見到露珠兒想起情郎,這一剎那,即有永恆的美,在這當下,愛情是沒有距離的,這份情,是珍貴的,值得珍惜的,這種擁有也是無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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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在情節出現時, 他們卻都各自站好位置

文/姚時晴 圖/楊樹森 字跟字碰撞,原本直線行走的甲撞到安全島遂變成受傷的乙。 我原本不是這樣想這些故事和人物,情節出現時,他們卻都各自站好位置。原來搬動快樂會吵醒憂傷。腳本要她歌唱,她偏偏自顧自地流淚。怎麼辦呢?在一場政治的辯論現場,她卻一直想著普契尼的花腔該如何接唱。 或許我們都不應該太心急,急著要對方聽命自己。碰碰車的樂趣便只是碰撞,這跟欲向左或向右的行進路線完全無關;微笑不一定代表幸福,哭泣也可能因為太過快樂。甲的潛意識或許老早隱藏著希望成為乙,而且順便可以透明自己,當直線偏離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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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田繪寫 年華隱忘景

詩╲田運良 圖╲林瑩華 忘記哪幅現世風景內 曾還埋隱著媚俗的稀微年華 極目遊牧巡望,汲汲覓找昔憶曾經 看穿大規模寂寞染著點點色塊 也窺破繽彩錯落間某種玄虛構圖 透出野趣蘊義,更嵌進時尚經典 彩繪幾筆便抵達了前塵駁岸,淡薄了情恨   時光裡厚厚裹著夏末的孤寂 濃淡疏密向背兼有,像懸蘿垂蔓 散撒篩落,於是光陰醉倒了眸深 追隨色藝的牽領,探進神秘 歲月回音傳唱意猶未盡的誤讀 請容蒼老風暴繼續肆意蹉跎   豪情塗繪上夢的死生纏綿 簡簡單單擺好天地佈陣 色層參差疊落,可行可望可居可遊 等記憶釀藏讓出最荒蕪的景深 青春便能揮霍光影氤氳 沿著美學邊緣往滄海桑田逐一告別 年華裡正藏著童話樂園的眾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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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蒲扇輕搖的盛夏

文/王丹丹 攝影/洪美麗 月季花像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裙的少女,在綠葉中翩翩起舞;牡丹花開得更加嬌媚豔麗,香氣撲鼻;門前那幾棵老楊樹,也長滿了綠色,像一把撐開的綠絨大傘。丁香花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裡,樹隙間柔和的光線散落在整個盛夏裡。時間好似定格,靜靜地停留在這片時光裡,一切都那麼恍惚。關於盛夏的故事,他們都在講著自己的語言。而我記憶裡最美的盛夏,則是那些蒲扇輕搖的舊時光。 在兒時的盛夏裡,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火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河裡的水燙手,地裡的土冒煙。空調還是一個很遙遠的物種,就連電扇都是不多見的存在,而這時的蒲扇則是絕對的主角。 蒲葵扇俗稱蒲扇,質輕,價廉,是東方應用最為普及的扇子,亦稱「葵扇」。它製作簡易,都是直接取天然蒲葵葉,裁成圓形,周邊有用竹條固定的,也有縫上布邊的,細聞起來有股類似於麥秸和青草的味道,充滿著濃濃的鄉土氣息。炎夏可用來扇風,得一份清涼。 那時候,奶奶還尚在人世,到了伏天的時候,她才會把蒲扇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直到確認乾淨如新後才會使用。漫長的夜晚,一聲又一聲的蟬鳴充斥著耳朵,一股又一股的熱浪躁動著身體,我在輾轉反側的夢境與現實之中來回掙扎。每每這時,都會有一股涼風安撫著我,我知道,那就是奶奶的蒲扇。 涼風有信,奶奶的一把蒲扇會從黃昏一直搖到深夜。很輕很輕,她總是生怕稍微大一點的聲音,就會聒碎我的睡意。那把土黃色的蒲扇承載了太多的流年,它的柄由於長時間的把握,變得圓潤而有光澤。扇面邊緣有的地方破損了,順著扇面的紋路開了裂,絲絲縷縷,毛毛糙糙的,像極了松樹針,也記錄了奶奶對我的疼愛。 農村的夏夜,總是非常的漆黑,但是繁星又是那麼的閃耀。每天吃完晚飯後,大人們會各自拿著一把蒲扇,到街上聚集聊天,小孩子們則跟在後面。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可樂,沒有網路,沒有電子遊戲,我們用最原始的快樂,抵消著最炎熱的天氣。我們聽著父母們講的故事,暢遊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我們乘著蒲扇的清風,就能夠直上高高的青雲。那時候真好啊,一把蒲扇,一彎西瓜,就度過了整個炎炎夏日。 奶奶說過:「蒲扇扇風是有講究的,絕不可以沖著頭扇,否則是要著涼的。」直到多年以後,有一天吹空調的時候,那風口直沖著我的身體,涼意鑽心,我忽然就想到了奶奶的話。原來她說過的話,早就紮根在了我的心底,只是她已經去了天堂很久,很久。 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那些蒲扇輕搖的盛夏裡,再喊一聲奶奶,再感受一次她那蒲扇裡的涼風。任時光悠悠,在那一搖一搖之間,它永遠是我記憶裡,最美的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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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詩是文字喊痛的聲音

文/紀小樣  圖/江舟  西元二O二二年二月杪,俄羅斯總統普丁派兵攻打烏克蘭! 不是說好了同文、同種,甚至也有共同的祖先嗎?這樣親密的關係淵源,仍不免兄弟鬩牆、兵戎相見!以此來看新華詩人語凡(曾國平)的《查無此人》似乎很有「Déjà vu」(既視感)。 戰爭是人造的最大苦難。「燒光殺光搶光/就會查無此人」──逃難、飢餓、死亡……;不是彷如昨日,而是就在眼前。中國近代史的「八國聯軍、七七事變、日本侵華、八年抗戰、國共內戰」……,語凡詩中歷歷在目「東來的強盜、從盧溝橋到香港、上海到武漢」,難道我們「記得的名字都要刻在墓碑上」? 多麼矛盾嘲諷!講「仁」幾千年的中華(儒家)文化,又要靜看「天地不仁」,又要歷經幾千年的國家戰亂、民族血淚與生民流離?這是《查無此人》最永恆龐闊的背景嗎?如果人如螻蟻之生,那麼戰亂應該就是宇宙的暗物質、暗能量了。語凡《查無此人》成詩的諸多意象片段,無非告訴我們:詩是文字喊痛的聲音! 子輩現今的血液裡還在自豪著漢唐榮光;父輩過去的現實中卻是歷經著戰火離亂。在朝不保夕的日子裡,只能卑微設想「用什麼方式/把自己活得比一塊頑石還久」。因為不同的生命際遇與生存條件,必然讓忙於生存的父親無暇深知這個喜歡詩詞儒風……文明兒子的心緒;而又是那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生命血脈與生活情感──鏈結、拉拔、牽扯……「想要遠離,卻更靠近」? 類似朱自清〈背影〉的父子情結,語凡再次演繹──始於不解纏結而終於諒解繫念,故有詩,深情留下;60首組詩是時空與人生的切片,架構出一龐大敘事詩的規模,以「亂針刺繡法」將多元、綿長、壙闊的時空交織,筆繪出近代華人在新加坡的移民辛酸血淚圖譜。此圖譜的背後所倚,可謂「縱深寬廣」:時間軸有漢、唐、宋、明、清、民國……朝代貫系,甚至遠溯考古到五十萬年前的「北京人」;空間軸有黃河、長江、黃浦江……上海、北京、南京、西安、武漢、重慶、香港……以及台灣諸多城市;母土的經脈在秋海棠葉與詩人的血液、腳印裡氾濫竄流,詩筆便如此縱橫經緯──面串起了中華大地、海外華人活過、愛恨悲歡過的千古風流與卑微人物。 細說從頭,是歷史的惡意還是「幽默」揶揄?家鄉雖在福建「永定」,子孫卻因戰亂到域外飄蓬──苦難就要從詩人父親生活的客家土樓漫延出來了:   你的故事太長/剪了還是/亂  成/滿紙的血……/你的故事  太短/在歷史中/佔不到一個  字//要說/就從你的皺紋、  頭髮說起/從你的飢餓說起  /或者,從你的鞋/走過的山  山水水說起……   鞋子掉了/背包丟了/故鄉留  在火裡/愛人在水的另一邊  ……/為了一頓飯/走了八千  里/八十年……   飽嚐戰難流離的父執輩,畢竟是被飢餓深深烙印過的,無可厚非總在相聚的餐桌上諄諄教誨後世子孫,然後不知不覺就「把太多神話與苦難,壓縮在一碗飯裡了」;所以「搖晃的海,流浪的路」,詩人的父親必然更要保留住舌尖上的一點鄉愁,練就一身好廚藝,「一道道客家山水/被他搬到湯裡菜裡」、「一碗飯總是故意盛得很滿」……好像這樣就可以「吞下故鄉山河」。或許腸胃的消化線有多長,逃難拉出來腳印線就有多長;讀者當可看出《查無此人》章句中隱藏著不少身體與心靈的悲辛與「補嚐」,更可以看出「南洋新地」的血淚愛恨……移民生活史。 異域初始,必然抑鬱;戰亂流離──身體的飢餓堪忍無進,思家念親的淚眼難抑有出。照片或許是對抗「查無此人」的一種方式,是現實之不可得,情感記憶最具體的連結。語凡詩中諸多提及父親的舊照片,逃難倉促攜出、緊揣在懷囊的二維影像,變成臆想的多維依據──多少暗夜獨自撫之,幾乎要把那時光泛黃的紙張掐出血來……,甚至兒孫未曾親眼得見的曾祖母出殯畫面,經過詩人之手也能魔幻寫實,透出冰冷:「鑼鼓聲從照片中偷跑出來/震耳欲聾……/滿座的衣冠/化作紛飛的雪花/我手觸照片/一片冰寒……」。 《查無此人》從不安定的福建「永定」出發,在風沙波濤的新加坡再安身立命,以龐大的時空為背景,蒲公英的種子為角度,一一列數了身生其間的移植生活,旁及家族枝幹,甚至探入了民族/國族的流離苦難、歷史榮光、山川風物、文化盛事……,字裡行間,可以看出語凡的血脈尋根,更可以看出其詩藝浸染與文化孺慕。譬如台灣詩壇洛夫、瘂弦、鄭愁予、余光中……諸多詩家的字句沾染與意象薰陶,以及大漢盛唐、詩詞(不可避免的李白與蘇東坡……)文化名人的追慕──封狼居胥的霍去病「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蔡倫造紙/印上我的詩句」、鄭和下西洋「寶船泳入我的夢境……還有子曰詩云」、「讓四海知我中華」,諸多歷史風流人物在其「詩維」周旋,從神遊到親擁;有機會進而慢慢邂逅了正要起飛的「父親的國」,「初遇不會睡覺的/上海灘」、紫禁城、天壇與長城……,新鮮過眼,但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心緒憾動,可算聊解了地理與歷史文化的鄉愁,詩中甚至也額外記錄了語凡年輕時隨新加坡「星光部隊」到臺灣培訓的印記履痕。 作家王鼎鈞在《左心房漩渦》說過「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日久他鄉變故鄉;故鄉是情感的鏈結牽扯,畢竟新加坡是語凡身生之地,當有「魚尾獅身」的圖騰印記(當然也曾寫過詩給魚尾獅),但其內心大致應有較多中華文化的自豪認同。《查無此人》從開篇NO:1到終篇NO:60都提到了「黃色臉孔」,此或因其血緣天賦與所思考、藝術詩寫的表現符碼「中國文字」使然。 「查無此人」,一般經驗與書信郵務有關,一置入時空龐大的背景,未嘗不是你我芸芸眾生的命運;能夠阻礙或改變歷史長河流動的,只有那些微乎其微能夠「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而《查無此人》卻是「獻給父親」的心事與史詩,語凡或許想要盡人子之力,為父親留下一些平凡卻「不朽」的見證! 《查無此人》多處以「樹」點染意象,可見出中國人「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的思維隱喻;此外,「魚」之意象在詩中亦屬常見。蓋「樹」屬木質,而「魚」屬水質;一在根性附著,一在隨水流離──這兩種不同屬性的意象拉拔,當可為海外華人移民的境況象徵。 而綜觀此一詩集,名詞變化動詞之諸多「轉品」,除能一新耳目,更見證詩人語詞運用之靈巧嫻熟;更有許多豪氣干雲的意象詩句;詩中「矛盾語法」也值注意,此處就不一一列舉,讀者可以尋此散落的珍珠,修磨轉之,串起自己的珠綴。筆者以為,修辭技巧,甚至「意象」經營,大致皆可學以致之,惟格局「氣象」,多依先天秉賦,修養或可小成,而語凡偏有獨厚;所幸詩神亦有眷顧,語凡休火山廿年,不凡復發,創作辛勤,持續噴薄赤道熱力,努力開創自己詩學的高原,並經年不墜,以其量、質、變、速……多維向度推廓中南半島獅城(詩子國)的新詩峯嶽。對此龐大結構詩章,語凡囑我篇幅兩千,此處已過,而勢難暢筆。或留待他日! 「你以為自己出來了」嗎?其實不過是流落遠方──勉力將苦難凝結出差堪人意的花果;終究是「農」的傳人,放火或圜割果樹枝幹以求豐收的伎倆,是否就是「歷史對待我們人類」的一種啟悟?歷史或許早就鋪好分合軌道,只是在等不同的車次、車廂運過人群血肉、愛恨情仇,劇本無論怎麼寫,必有「鐵騎和狼煙」、「戰與火」,相對也就一定會有「被迫」或「自願」的流離與流浪,而我們必然還會有「新故鄉」與「舊鄉愁」。 但真的會《查無此人》嗎?拋不掉的血緣膚色、母語鄉音、情感愛恨與文化鄉愁,卻又要把人的愛恨血淚種入土地,去澆灌歷史的飢餓與饕餮──多少血淚凝鑄天地之不仁?從個人生命、家人親情、家族血緣、民族離散乃至國族的戰亂承傳……,一圈堆疊一圈,纏繞糾結著我們的大小年輪。讀者當可見微知著,《查無此人》六十段切片,拼繪出生命的尋根圖──沿著時間的軸線與地域的經線,語凡筆斧縱剖橫砍,削出了個人史、家族史、甚至(獅/中)國史……應被後人記住的──生命、亂離與成長之血淚斑痕;欣見暗夜裡有人錘鍊字句意象,寫出昨日的根脈、今日的分枝與明日的花果,更樹乳琥珀凝成了一些時光之流裡不被歷史記載的螻蟻塵灰。 時空磅礡的背景,祇為人物風流的舞台。歷史「滔下」,有人千古;但其「饕」下,更多人無名──此其為「查無此人」之所由來也。在偏走輕薄短小(截句、俳句、微型詩)的時代詩壇,語凡的《查無此人》是對父輩的認同、弔念,奈那已是回不去的故國;雖不免有憾,但多少還有彌補,在心的轉角,「父親的背影」已「化身一頭路過的雄獅」(埋骨認同新加坡的深沉隱喻),更被語凡之詩化入無垠無邊的「星空與海洋」;被生活與責任淹沒的渺小人物(多少華人家庭的父執輩,如語凡之父)無怨無悔,也不無心酸地成就了更多的中華兒女、中華文明:   你留給我唯一的舊錶/停   了,又走了/你留給我的故  事/停了,又要出發/你沒有  留給我的/我都會一一找到   幸詩人語凡留下《查無此人》,可為華語史詩略添一筆春秋華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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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沙漠中的彼岸花

文/黃筱婷 圖/張秀燕 埃及啊埃及,你是迴盪於我夢裡那似有若無的一方;埃及啊埃及,你的歷史年華無人可精準丈量;即便時光流淌,你依舊是那朵傲然挺立在那沙漠中的彼岸花。 在我的旅行清單中,有些地方是一輩子必定得要去那麼一次的,埃及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彼岸花其實就是俗稱的「石蒜」,但它還有個很神秘的名字:曼珠沙華,有著紅、白、粉紅、黃等各式顏色,曼珠沙華常與死亡或者分離劃上等號,更有傳言在通往幽冥界的路上即開滿了遍地的彼岸花,這自古以來被視為不甚吉利的花種,卻為我所鍾愛;尤其是那有著鮮血般嫣紅花瓣的紅色彼岸,就像那位於非洲東北角的埃及,擁有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廣闊無垠的沙漠隨處黃沙滾滾,即便顏色較為單調,依然掩蓋不了其芳華;埃及是那傲然挺立於沙漠中的彼岸花,形似小燈籠的花朵,正直勾勾地引領我前進拜訪,一探這神秘國度的真實與虛幻。 我搭乘大韓航空從仁川機場轉機,明亮簡潔的各式化妝品店鋪在候機廊道上一字排開,我隨處找了間咖啡廳落座,如往常一樣的喝著熱焦糖瑪奇朵,翻閱著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漂鳥集,詩集內的那句「讓生命如夏花般絢爛,讓死亡如秋葉之靜美。」每每讓我想到埃及尼羅河西岸那已然掩埋土裡千百年的皇家墳塚,幸而這些墳塚並不孤單,因為它們有著尼羅河緩緩流淌數千年的陪伴,這條埃及的母親河早已觀盡無數死亡與重生交錯的靈魂。 將身上的臺幣換成埃鎊,我緩步走出開羅國際機場,七月炙熱無比的暑氣鋪天蓋地而來,那一瞬間讓我覺得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蒸發殆盡,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然真實來到這與臺灣相隔千萬里的非洲土地;此時的埃及氣溫已然高達五十度,只是日夜溫差變化極大,到了夜晚溫度會一下子落入十度左右,溫差全然不影響我對埃及的憧憬,金字塔、木乃伊、獅身人面像以及那數也數不清的墳塚,都是領著我一人前來這片非洲大地的異國懷想,只為這沙漠中的鮮紅彼岸花。 搭上人擠人的公車,我在靠窗位置坐下,窗外清一色盡是土牆式的房子,有的甚至尚未建造完成便已有人居住,打聽之下這才知道,埃及人是賺足了一筆錢才會蓋一層樓,因此一樓有人居住而二樓僅有土磚牆壁的房子隨處可見,久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從窗內看出的開羅市景就像被套上復古濾鏡般,帶著濃重厚實的泥土顏色;不一會兒的時間,終於抵達位於開羅郊區的吉薩高原,吉薩高原最為人所知的便是建於第四王朝的大、中、小三座金字塔,最大同時也是最為古老的即是埋葬是法老王古夫的「古夫金字塔」;位居第二的是 「卡夫拉金字塔」,考古學家曾推測此座金字塔被盜墓賊所侵入過,而象徵法老王至高無上權力的獅身人面像便是在卡夫拉金字塔前方,傳說十九世紀拿破崙率大軍攻入埃及時,曾將獅身人面像的鼻子用大砲打下,不過對此說法我心中多少還是存有疑惑的;體積最小的則為「孟菲斯金字塔」,在這座金字塔的前方還有三座階梯樣式的金字塔,模樣則和後方使用切割好的巨大石塊所建造的四角錐狀金字塔大不相同。 隔著一段不算遙遠的距離,我終於看到這聳立於沙漠中已然千年之久的神秘建築,滾滾黃沙的碎粒紛飛在金字塔與獅身人面像前,耳邊定時傳來老城區裡清真寺那唱誦可蘭經文的人聲,古與今如光影般虛實交錯於周身,一切是如此的突兀卻又理所當然。 在開羅待了幾天,我搭乘臥鋪火車往南前往路克索,在埃及乘坐臥舖火車是個新奇的體驗,火車雖稱不上豪華,但對於旅人來說一間上下舖可容身的小小房間也已經足夠,只是在臥舖火車上沒有浴室所以無法洗澡,不過也就一個晚上的時間,也還算可以忍耐就是;十小時的車程裡一共會供應兩餐,吃完晚餐後工作人員便會來到各個房間,一會兒下鋪的座位就搖身一變成為我的床位;我躺在下鋪,喬了個舒適的姿勢打算寫日記,突然瞌睡蟲莫名襲來,聽著火車行走於鐵軌之上的喀啦聲,車身也固定搖擺晃動著,沒多久便已進入夢鄉,等到工作人員敲門時已是隔日早晨了,此時僅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便可抵達路克斯了。 路克索的舊名為底比斯,這裡最為人所知的便是路克索神殿、卡納克神殿及帝王谷了;我先到路克索的市集隨意逛逛,想尋些較為道地的街頭小食嘗嘗,最後我點了份烤麵餅,剛烤好的麵餅像是一顆膨脹的氣球,冷卻之後便可以利用裡面中空的部分夾入雞肉、鷹嘴豆及蔬菜食用,手中的麵餅在口中越嚼約香,是可以保餐一頓的便宜小吃;突然間我看到在市集出口有一家果汁店鋪,現榨的天然果汁是在熱天的埃及旅行時最不可或缺的飲品,我點了杯芒果汁,老闆以飛快的速度將芒果切片放入果汁機,前後不到十秒鐘的時間,玻璃杯中那比夕陽還要澄黃的芒果汁便完成了,忍不住一飲而下,口腔內盡是芒果清新的香氣,這杯簡單的芒果汁是時至今日我還難以忘懷的清涼飲品。 在路克索所在的尼羅河西岸便是許多法老的長眠之地:帝王谷了,埃及新王朝時期的法老王因擔心被盜墓,因此將陵墓建造於這隱身於山腰谷地間的隱密處所;帝王谷的腹地相當廣大,因此必須從遊客中心搭乘接駁車進入,沿途盡是堅若磐石的峽谷地形,也難怪法老們會選擇在此地長眠了;目前帝王谷已經挖掘出六十餘座的法老陵墓,一張門票可以免費參觀三處陵墓,因要定期維護各個墓室,所有被發現的墓室為隨機開放,各墓室均有所屬的代表編號,內部以木頭鋪成好走的棧道,也方便遊客能夠近距離欣賞墓室內的彩繪壁畫與象形文字,這些壁畫與文字多數已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儘管有的因歲月而斑剝脫落,但卻絲毫不損其美麗痕跡,其中最常見的便是法老王乘坐太陽船步向重生旅程的壁畫;我在墓室裡待了許久,仔細端詳壁畫上所描繪的埃及神話故事,感受埃及這朵沙漠彼岸給予我的無限震撼。 在埃及的每一天,眼前所見盡數是動輒上千年的各式古老建築,它們讓埃及成為非洲大地上的一顆璀璨珍珠,大部分法老的遺骸已被移至開羅博物館的王家木乃伊展室,展覽室終年維持恆溫,那些在帝王谷被挖掘出的法老就以其身前的死亡姿勢悄然躺在玻璃櫃中,儘管人們可用近距離的方式細細欣賞,但還是有許多的遊客匆匆撇過一眼隨即離去;許多人對木乃伊望之卻步,但那是見證埃及王朝曾經真實存在的最好證明,也許還有許多墓室尚未被發掘,就讓那些未被發現的法老們以這樣安靜且安詳的方式沉睡在他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國土之下;我想著在法老所長眠的那片幽冥之地,應該也盛開著有著鮮紅花瓣的彼岸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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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涉水而過

詩/攝影 葉莎 最後一隻羊涉水而過時 忘記將水聲帶走 這麼多年 疲倦的蹄子和一條河流 時常在夜在心中奔馳 我涉水抵達彼岸時 時光已剩下枯枝 森林的濃綠恍如夢境 當河面的浮萍向左 向右飄移,在靠近夏季的地方 盛開一朵兩朵白色的思緒 思緒在此岸彼岸之間 無性分裂繁殖 一株嫩芽、幾片葉子 一片森林 和無數羊群踢翻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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