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隨想──詩人不只是觀察者

 文/簡政珍 圖/李昕 人經由「他者」才能深切體認到真正的「自我」。人和「他者」或是外在世界互動時產生同理心,而同理心是好詩必然的基礎。美國詩人麥克理希(Archibald MacLeish)對詩人有一段極動人的描述:「詩人不只是觀察者,而是觀察情境裡的演員。在詩裡講話的語音就是他的語音,是痛苦事件中的承痛者,是愉悅事件中的愉悅者。」 但,麥克理希這句話並不意謂:詩中人就是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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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最南

台灣最南端海域 文/攝影 蔡碧航 取道台十七線奔向墾丁。 一路向南。 出發時,高雄的天色灰灰的,但過了東港,天色就越來越晴亮了。等到車馳屏鵝公路,看到海面波光灧瀲,陽光如金鱗閃耀,點點星芒照瞇了眼,就知道墾丁快到了。 沿著最美海岸,時而碧海翻浪,時而藍天白雲直逼到眼前。一路看山看海到了恆春,車子彎進巷道,想要尋找一間奇特的咖啡屋,彎來繞去不見人踪,幾處破敗屋舍荒土廢材。鳥不生蛋,沒有鳥。 遠處立著一棵鳳凰木,長得很不一樣,枝葉秀異疏朗有致,襯著晴藍天色,美得夢幻。幾朵白雲飛過來,恰似掛在樹梢頭,忽左忽右隨風款擺,和羽羽如飛的葉子捉起迷藏來。 樹下斷垣殘壁的破屋,傾頽的斷牆,蛀蝕開裂的門板,破舊的木桌,壘成一堆的石頭,屋頂連片瓦也沒有,但整修成玻璃屋,那樣的視覺震撼,衝突碰撞竟是一種不諧和奇特詭異的美,超乎你我想像的異想天開。 廢墟美學! 真美!忍不住心中讚嘆。 這屋子,夏天鳳凰花開時,豔豔如流火燃燒到天邊,真不知要美成什麼樣子了。 坐了一下午,咖啡好不好喝我真的不知道,腦海裡只留下頹牆的斑駁、老皮椅的古拙、屋頂洩下的天光,以及窗縫溜進來的風的低語。   穿過林投雜木林,踏著紅磚道走到盡頭就是台灣尾,最南端。 站在這個魚尾巴上,可以左擁太平洋右抱台灣海峽,向前伸出雙手就是巴士海峽。 離海這麼近! 海水正藍。 漸層的藍,純淨。由淺入深,潛入幽深的夢境。 碧空如洗,正是看海的好天氣。 海蝕岩洞有如開了一扇窗,讓你透過窗口去看海,看海的顏色,看海的多情繾綣,看海的萬馬奔騰波濤洶湧。 潮起潮落,浪花湧上沙灘,又急速退下,是挑逗,是遊戲,是萬年千年不老的浪漫傳說。 「我是沙灘,你願是那潮水嗎?」 沿著海岸前行,浩瀚大洋深情款款一路相隨,轉眼浪推潮湧捲向天邊。 神祕、幽邈、瞬息多變,若即若離,卻又時刻牽動著你的心。 每次到墾丁,總要開車把墾丁半島繞行一圈,把青山綠水靛藍海洋細細品賞,再連著海風連著雲朵一起打包回家。 回程,走一段沿海的鄉道,經過有著海洋鹹味的地名,山海、萬里桐、蟳廣嘴、紅柴坑……再沿著台十七線,一路向北,歸去!   參觀恒春民謠館時,正好展出阮義忠拍攝的陳達影像。 陳達,這位代表恒春民謠的傳奇人物,對於屏東地方文化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 民謠館內幾位鄉民正彈著月琴學唱恒春調,準備過幾天民謠季的演出。 年少去恆春走親戚,見過在南門城下吟唱恆春民謠的陳達,彼時民間曲樂並不被重視,在恆春地區會公開吟唱,讓觀眾隨喜打賞的好像也只有陳達一位,隱約想起童稚時期農村廟口演出的「走街仔仙」,那是昔年農村難得的休閒娛樂。 六O年代的農村經濟是很慘澹的,老百姓都窮,家無三兩銀,謀生不易,陳達以走唱維生就更困窘了,家徒四壁人世艱難。 幸好一九六七年,音樂學者史惟亮、許常惠開始做民間歌謠的採集,遇到陳達,發現他雖不識字不認樂譜,但熟練各種曲牌,能夠不拘形式的套用,即景即興創作,可以說故事可以抒情可以講道理勸世,夾敘夾議,詞意豐厚典雅哀懇感人。彈著月琴,聲調蒼涼悲鬱,聞者無不動容。 許常惠推崇陳達是真正的吟遊詩人,將他推上舞台站到觀眾面前,也灌錄了唱片,讓他享有短暫餘生的聲譽和風光。 但是陳達之後,恒春民謠的推廣還是遭遇了困境,能唱的只剩幾位國寶級長者,年輕人不肯學,認為那是「乞食調」不登大雅之堂。一有演出,樂曲唱不了幾句,觀眾已走了大半。 與在民謠館練唱的學員交流了一些看法,他們說這幾年恒春民謠的推廣教育有一些改變,除了傳統吟唱,也加入舞蹈和戲劇,希望能夠吸引更多觀眾的認同,期待後繼有人。 回來後我找出陳達《阿遠阿發的悲慘故事》的音檔,在深夜裡靜心聆聽,這是敘述父子情深、貧病交迫,受困異鄉的悲苦境遇。 哀傷的曲調如泣如訴,在靜夜裡迴盪,聽著聽著,不禁為辛苦年代人們的生活感到不捨,以及說不出的沉鬱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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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簪花紀事 默山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向晚時分,噪鳥歸林,原本清寧的山林頓時化成小鎮市街熱情的鄉親父老,彼此述說今日所遇,好事衰事都是令人興味盎然的故事。從如如不動的老樹之間望向山腳下,萬家燈火宛如琉璃彩盤,折射出勘忍的人間模樣。 說是小鎮,畢竟也老,也因為古老,彷彿是世外一方,所謂的人間仙境,物產十分豐沛,驚喜的是,竟然也有顆顆油潤的咖啡豆。老鎮雖老,鎮上處處咖啡館,每家每館都隨著世潮所致,走文卿豁達人類的經營路線。 旅人並沒有走向鎮內,他在庭院裡眺望山腳,一陣子後,踱開方步,繞著庭院邊緣散步,努力辨認院內花兒芳名,少有認得。菊花是萬壽菊,百合是香水百合,這倒是認得,又辨識出一株野生的咖啡啡樹。 年末,百花悽慘,咖啡豆卻一日比一日成熟,先是羞澀的青綠、再之則是初曦的橘霞、接著是水紅色、繼而鮮紅色、猶如徐娘的艷紅色,再轉為暗紅若紫之前即可採收。書院主人院裡不只一株咖啡樹,乍然初見,加上暮色深濃,誤以為是桑葚,近看才發現一串一串的紅色豆子,宛如紅色寶石製作的珠子串成步搖,枝枝條條隨著晚風微撥,正是唐宋仕女嚴妝正服,髮上正插、斜插、側差一根根金玉步搖款款前來。令人悸動的款步而來,並不是春華繁若,而是一山默默。 主人派人來喚,飯席備妥。席間杯盞叮噹,雖不是概念中的素食,可是碗碗盤盤不論在視覺上或味覺上都覺得是一大享受,只是簡單的少油少鹽竟然變化出這麼大的差異,主客盡歡之際,忽然聽到室外夜鳥長鳴,鳴聲時而淒厲時而婉轉,眾人都停下筷子,豎耳傾聽,卻只聽得一山默默。 飯後主人將好幾罐自種自焙的咖啡豆獻寶似的現出來,一罐一罐的介紹起來,看他說得頭頭是道,誇他是職人級的烘豆師,他卻說他沒有半張咖啡專業執照,「只是一隨當時心境,專注於火力大小,與炒鍋裡面的豆子對談間,察覺豆子們透漏的香魂。而已。」他知我愛喝咖啡且不拘時辰,寧願失眠也要與咖啡香相遇,便興沖沖的燒煮沖泡。他夫人知道我能筆墨,且兼及繪畫,便展紙磨墨,要我獻醜。 看著長案尾端的白瓷六角瓶內隨意的插了院子裡摘的花朵,步常喝酒的人藉著兩分酒意壯膽提筆便畫,不消幾分鐘,畫成落款。 落款之際,主人燒煮的咖啡香雖壓過香水百合濃烈的香氣,但是為了尋找更正確的滋味,端著咖啡杯步到戶外廊道,坐在舒適的藤椅上就口啜飲,這時,山腳小鎮燈火幾番明滅之後也逐漸稀落,蟲唧聲也漸漸歇去,墨夜四合,一山仍是默默。 一山依舊如千劫之前的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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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間之下

詩/攝影 郭瀅瀅 OLYMPUS DIGITAL CAMERA 1. 我偶爾感到茫然 對於時間…… 這正是我醒起的原因,此刻 窗外響起了鐘聲 孩童掃去落葉,玩弄著蟬 留下的空殼   2. 風裡,樹彎下它的腰 彷彿在夢遊,搖擺著頭髮 新生的綠開始顫抖,病弱的黃 提前落下   3. 夢裡的,手裡的土在睡眠 像一片黃葉,躺臥大地 像一條小船,對大海敞開   4. 蜉蝣的生命——四千分之一秒的快門 在我的恍惚間早已終結 而人——那慢速的, 十五分之一秒的快門,聲音 笨重而冗長,環繞著蜉蝣 無數次的生死 像濃稠,難以落下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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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白樺林

詩∕圖 葉莎 陽光斜插 長成最繁華的盛夏 整座白樺林佈滿難以描述的表情 那是誰的眉眼,誰的嘴角 沿著小徑 我將喜怒哀樂一一搜刮   累了,將身影疊在樹上 白樺樹會將所有的疲倦吞下 然後浮出似笑,非笑   臨行,與一株同根生留影 為友情繫上紅絲帶 所有的綠草,自願躺成背景 而鳥聲紛紛飛進鏡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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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未燒書

寶藏 詩∕靈歌 圖∕徐兆慧 人間的火 來不及閱讀 文字以腳拓印 天涯總有未燒書:   1. 日子吸水 長成鋒面 苦旱的季節凋零   2. 太陽乳汁 餵進春天的麥田 秋風開始衝浪   3. 亞熱帶 雪是高山的便利貼 下好離開   4. 愛是金屬袋 套住戰火勒緊 恨是鬆開   5. 每片月光都活存湧動的水 江河、噴泉、海洋 隨時兌領   6. 遠去的人 翻夜 又日出   7. 陽光細密灌膠 發亮枝葉的縫隙 風踱步 留下吹笛者的嘆息   8. 海放棄怒吼 它在呼救 它是大容量的清道夫 但再鹹 也難以除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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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穿過季節的微光綺景──淺談俳句的源由和美學形式

文/洪郁芬 圖/楊淑惠 俳句原是日本的傳統詩型之一,現已跨越日文藩籬,在世界各地以不同的語言書寫,儼然成為國際性的文學形式。歐美的日本研究者自十九世紀後半,始將俳句介紹到西方,二戰後,以北美為中心在全球散播開來。作為一種傳統定型詩,其生命力之活潑頑強令人驚奇。數百年來,不僅未隨時代變遷而消失,至今仍普及日本社會各階層,報章雜誌都有專屬版面。而各國亦風靡於此「世界最短詩型」,文藝創作者紛紛投入鑽研,探尋以本國語言創作俳句之可能性。 俳句源於「俳諧」,指連歌中那些「不正經的」和「開玩笑的」,與當時專屬貴族和文人的連歌作區別,是庶民的消遣活動。連歌係兩人或兩人以上的作者,以交替的方式吟咏的詩歌形式。即一人咏五七五,另一人咏七七,下一位咏五七五,再下一位咏七七,以此類推。鄰接的兩句之間有意義上的「切」,並以相互調和為貴。上流社會流行連歌和短歌,民間則是以改造句子,使用通俗的語詞或外來語(如漢語)為特色。史上第一首俳句(俳諧的發句)至今仍不可考,其時室町時代大多數的俳諧作者是逢場作樂、隨口唱吟,壓根兒都沒打算要將自己隨興的作品記錄下來。初期的連歌大師宗祇(1421-1502)的俳諧發句「花匂ふ梅は無雙の梢かな」(洪郁芬譯:香氣襲人∕無雙樹梢上的梅),可能是第一首紙本記錄的俳諧,但是俳諧在宗祇之前早已存在一段時日了。 俳句是如何從非主流的吟唱晉身文學殿堂,並與高雅的和歌、連歌齊肩而行?最大的功臣雖是松尾芭蕉(1644-1694),但實際上是自室町時代以來,早期的俳人們(俳諧作者)的共同努力所致。松永貞徳(1507-1653)將俳句定義為「不排斥俗語」的連歌發句推廣;西山宗因(1605-1682)和井原西鶴(1642-1693)創立「談林派」,將俳句的題材擴大至無所不容。最後,原貞門派的俳人松尾芭蕉經過漫長的摸索,將俳藝提升至最高境界。而「俳句」之名從何而來?正岡子規(1867-1902)等人於明治時代首次將連句之首,「發句」獨立出來,單獨成體,稱之為俳句。 俳句之美除了眾所周知的吟詠當下、具象的季節景物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要素──「切」(きれ)。切是第一行和第二行之間斷句,其中一行寫一個場景,另一行寫與此場景不即不離的詩句。「切」也是評價日本俳句詩意深淺的重要要素。倘若松尾芭蕉的名句「古池∕青蛙躍入水聲響」當初寫成「青蛙躍入古池塘的水聲」(無「切」),便衍生不出多重的解讀層次。例如,沒有空間讓讀者將古池解讀為「舊俳句界」、「死寂」、「黑暗」,並將青蛙解讀為「松尾芭蕉」、「生命」、「光明」的多重衍生涵義。 換句話說,俳句「切」的形式提供作者與讀者間的戲劇性交談,使讀者產生與作品對話的可能性,因而能感受與俳句對話的樂趣。讀者在切的留白中聆聽、聯想、質疑和想像,而這些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俳句的後續發展。可以說,俳人在致力於吟詩的過程中留下一些空白(切),讓讀者自行填補,而能創造出有來有往的互動。此外,藉由「切」,讀者得以瞭解俳句更深刻的意義,並一同參與,觸動生命中的深層意義和行動。像一幅優美的織錦,時而讓一根絲綫露出表面,讓另一根潜藏於表面之下,然後在故事往下進行的某一刻,又讓它重新露出表面。運用「切」的技巧,俳句可以從瞬間到永恆,從腦中乾坤到浩瀚銀河,提供無窮的可能性。而上好的俳句,就是那些只選擇某一個片刻,便足以呈現一生的作品。 若我們以文藝美學術語「虛」與「實」來解釋俳句「切」的形式功能,可以得知「切」在俳句的「虛」,也就是那作者留給讀者進行藝術想像的無限空間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若說季題與作者落實於兩行俳句的瞬間感動是讀者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實在的部分(實),兩行之間的「切」,則是既定的意義之間的空白(虛),製造無數個意義的未定點,讓讀者在其間創造無窮的審美意境。例如与謝蕪村(1716-1784)的這首俳句﹕ 原文﹕朝がほや一輪深き淵の色 華俳:牽牛花呀! 一朵深淵的顏色  蕪村 (洪郁芬譯) 這首俳句的第二行「一朵深淵的顏色」若沒有中間「切」的功能,藉由將俳句寫成兩行,增加第一行與第二行之間的距離感,則會被看成是在描寫俳句的第一行「牽牛花」,並被解讀成「牽牛花是一朵深淵的顏色」。然而,因為有了「切」的形式,於是便浮現了這番情景﹕蕪村看見綻放的牽牛花,於是靠近欣賞其中的一朵,想到這朵牽牛花今日如此美麗,但也會有枯萎的一天,於是萌發了「猶如凝視萬丈深淵」的感慨。《五燈會元.卷第八》云﹕「白兆圓禪師法嗣大龍智洪禪師鼎州大龍山智洪弘濟禪師,僧問:……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師曰: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大龍禪師用易謝的花和流動的水,也就是無常來回答僧人的提問﹕「甚麼才是堅固的法身?」換句話說,俳句第一行與第二行之間的「切」,涵蓋了作者觀賞牽牛花的審美沉思,即從盛開的藍色牽牛花(「藍」是水的顏色),聯想到所有物質經由「成、住、壞、空」而展現的生命樣貌,也是日本「侘寂」美學的體現。 此外,若從讀者反應的觀點來看,日本的季題「朝顏」,除了可以翻譯成「牽牛花」之外,也是「蜉蝣」的別名、「剛醒的臉」、光源氏的女伴之一等等涵蓋多重意義的詞語。因此,第二行的「一朵深淵的顏色」可以是作者觀看蜉蝣、女伴剛醒的臉,或是聯想到光源氏的女伴之後所萌發的感慨。由此可見,從「作者意圖」或「讀者反應」的觀點來看,俳句的「切」均為表達「虛實」的文藝美學之重要形式。 最後,俳句既然從連句的首句發展而來,其本質應當具有發句的「切」的特性,亦即,整首俳句為一個「切」,留待它未完成的下句(七七)總結。因此,俳句應當是一個起始而非結論,是一張懸在心底的網,觸動多方的想像。可以說,俳句的本質是不指出明確的方向,也不明確的試圖要說明什麼。俳句本身是一個切,是一個懸念,留下空白令讀者自由徜徉其中。它存在於意義之前,如印度樂曲毫無組織過後的痕迹,任由一個音起,一個音滅。瞬間的感動為樂譜,幽靈般的音符顯現後隨即消逝在無盡的留白中。或如一出能劇,毫無劇情的,將完美的動作一一羅列。俳人總是拿著一面鏡子對照世界,如禪修的弟子住在「無」的基本色調裏,將浪般興起後散開的感動觀照,指認後放下。 俳句開啟一扇門窗,讓世間的一切永遠通往「無」的境地。 (2023.3.10 春夜嘉義麝燈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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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 與笛卡兒麻鷺對望

文/攝影 翁少非 笛卡兒麻鷺的沉思 前方小徑,有人和「笛卡兒」對望著。 笛卡兒,是你為黑冠麻鷺所取的暱稱。 早上,和英子去散步,拐過東橋二街,突然撞見這一幕,不忍驚動,連忙煞腳靜觀。 雙方是因緣際會的相遇吧,彼此好奇般的對看半晌之久,讓周遭的景物似乎也因此凝結了。在這片靜寂中,棲息在心裡的麻鷺卻鼓翼而飛起來。 第一次與麻鷺照面,是十多年前在台東山海鐵馬道,坐在開封街口木棧道座椅,欣賞「台東劇團」那道三層樓高紅牆的裝置藝術。 一隻體態像鵪鶉、個頭大兩三倍、黑冠棕羽的鳥,從欖仁樹下走過來。牠宛如默劇演員表演獨腳戲,有時像太空漫步般的踱著,有時把自己佇立成街頭的雕像。 這麼大型的鳥兒近在咫尺,這麼隆重的出場相見,你卻從不曾注意過、也叫不出名,正在懊惱之際,欖仁樹後方的住家,有位年輕女孩走出來打掃落葉。 「這叫什麼鳥?」你趨前請教。 「黑冠麻鷺。」她停止動作,瞄一下揹背包旅行的你。 奇怪,這隻鳥沒有被她嚇走,反而上前去找樹葉底下的東西,連忙又問:「妳家養的嗎?」 她搖搖綁有馬尾的頭,指著樹上的鳥巢,說:「牠住在那兒很久了。動作笨拙大笨鳥,但溫順很有感情,上星期暴風雨來襲,有一隻雛鳥掉落受傷,牠在旁邊守護了好幾天。」 「是喔。」你有點不捨。 自從意識到麻鷺的存在,果然發現茂密的樹林裡,常藏有牠們的蹤影,而這「動作笨拙、溫順有情」影像,老讓你憶起成功嶺大專暑訓通鋪,睡在你旁邊的L君。雖不同校,你們卻很投緣。 L熱情、善良,矮矮壯壯的,戴一副厚厚鏡片的眼鏡,也許是近視太深,使得他動作緩慢笨拙,這在處處講求迅速正確的軍營裡是很不利的。 部隊出操,集合時要戴鋼盔、紮綁腿、繫S腰帶、帶水壺、小板凳,他手忙腳亂,時常趕不上,引來長官大聲催促。有一次,全連等他一個,他匆匆趕到,你提醒他忘記戴鋼盔了,他又慌慌張張的跑回寢室拿,惹得大家笑成一團。這笑聲刺痛了你,不捨他,更不捨的,兩個星期後他退訓了。看到旁邊的空床,每每使你傷感。 幾年前有一個冬天,喜歡拍攝生態的好友H君來訪,在社區公園的涼亭裡談天,有一隻黑冠麻鷺默不作聲的站在對面的椅背上。 你脫口說:「大笨鳥」。 「這種鳥喜歡獨自覓食,捕蚯蚓昆蟲維生,動作遲緩是靜待伏擊的策略,聽說雙腳能感應地表下的震動,發現獵物就迅速啄夾。通常在兩三樓高的樹杈處築巢,會回收舊巢,還會隨幼雛的長大,加厚加寬鳥巢因應。」H說。 「哦,這顛覆了我的初始印象,原來牠們有許多的優勢。」 「若說黑冠麻鷺是大笨鳥,那也是刻板印象。就像含羞草,人們把焦點放在葉子會含羞閉合上,常忘掉它還有美麗的粉紅色花球,以及野地求生的頑強生命力。」 有人說,大多數的人都戴著有色眼鏡來看世界的。的確,聽他這麼一說,感覺你自己換了另一副有色的眼鏡。 一陣冷冽的勁風襲來,奮力的扯直黑冠麻鷺的羽毛。 H邊拍照邊講:「你瞧,牠縮著脖子靜默站著的模樣,像不像柳宗元〈江雪〉裡,那位獨釣寒江雪的簑笠翁?」 「孤高,不媚俗。」你盯著牠,點點頭。「老僧入定般,也像沉思的哲學家,不知道牠的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真羨慕,能靜下心來思考。膩在喧囂的塵世,不僅要『我看故我在』,還要如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活著才會踏實。」H神情肅穆地說。 「嗯,我思故我在,我喜歡,以後就叫牠『笛卡兒』!」你愉快地宣告。 從此,每當遇見笛卡兒麻鷺,你總會駐足靜靜地欣賞,若是能和牠對望,那更幸運,可以跟著牠一起沉思:我是誰?為何而生?要活出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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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鏡與境

詩/攝影 馮平  雨,像巴哈的平均律下著。 屋裡撥放的是艾蘭妮‧卡拉印德若(Eleni Karaindrou),為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永恆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所譜寫的電影配樂作品。悲愴中時而激盪,時而輕靈,時而舒緩的d小調,似乎把時間凝結了,把人的情感凝結了,把遠方的聲音凝結了,但又一一從心底溶解了。 「明天是什麼呢?」電影裡的亞歷山大問。「花,離散,我,很晚了」,這是小男孩賣給亞歷山大的四個字。一個喪妻病重,逼近死亡;一個逃離邊境,劫後餘生。他們都感到害怕。灰涼。寂靜。安氏說,一切都正如夢中的樣子,而我只是一個譯者。 鏡與境,他鏡頭裡的夢境是在今天,我的也是。只是我的境裡,一個人都沒有∣∣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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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追逐──詩寫櫻花盛年

詩/圖 張台瓊 她在那片 盛放的林間 讓我問起 陽光與風,八重櫻 紛飛的午後 花瓣與花托 張開,又合起的雙臂 多想回到那時 蓊鬱的森林 一起流淚的感動 古琴聲中,是誰追逐 櫻花樹下的盛年 細聽春天的音息? 如果風輕輕吹起 請記得 枝頭上,是我 聲聲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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