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簪花紀事 月津迷走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春時開燈花,一夜凋如昨。春天到了,天還料峭,紅男綠女穿著風衣裹著圍巾參加元宵節燈會,花燈在地上、樹上、河面綻放,毫無花香的花啊竟也令人陶醉。 說是在「河」面也不太正確,因為是月津港。說是港或許也不太正確,因 為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座略大的湖泊。當然不是湖泊,翻開書來查證,她在舊時不但是一個港,還是一個貿易港,當然就會築建城郭,也少不了護佑海事的媽祖廟,在清代還算是重要的軍事要地呢。除了地理環境的變化,淤積越來越嚴重,水道縮減,從事貿易的船隻自然難再通行;加上改朝換代影響住民遷徙,終於,她讓人看起來,只是一個湖泊。這就對了,說上說:倒風內海是18世紀前位於臺灣南部的潟湖,而鹽水港正是倒風內海四大潟湖之一。 一個沒落的海港,尚未出現二十一世紀普遍形式的高樓,大約停留在民國八十幾年的景象,狹窄的街道和踩著拖鞋四處遊走、辦事的居民。主政者認為要活絡地方,尤其是經濟,最快速的方法便是辦活動,因此找了藝術家扎花燈,通上強大的電力,奇形異狀又爭奇鬥艷的花燈便一一綻放光明。連卡通人物都算「花」燈。 我卻著迷「月津」兩字而前往。書呆子被宋詞訛誤,以為會看到「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有霧的渡口。在街巷終了無意趣的胡亂行走,老街墎、老舊打鐵舖、永成戲院,吃了據說好吃還真是好吃的鹽水意麵,不一會兒天色就要變暗。在斜陽之暮,沒聽得杜鵑催歸,反覺察街道逐漸擁擠,四面八方來看燈的人都蜂擁而入。就在這時,一位我誤以為醉酒睡著或者只是一堆破爛布堆、身掛月琴的老藝者忽然立起身來,彈唱聽不明白的詞曲。誰聽得明白呢?縱然寫作五十年,有幾個讀者讀懂你要說的是什麼?你在說的是什麼?他或許只是賺一點遊客施捨的零頭,去買碗麵吃或還是再買一瓶酒灌一灌他就滿足了,繼續醉倒自己淒涼、斷續的古調裡,他就覺得是幸福的,他的幸福就會持續下去。看著自己稿裡的字被論斤論兩的賣,全然不在乎捻斷雪白鬚髮說的是什麼!? 我在小妻買了罐裝Gin Buck,坐到對街一堵有花枝探出的矮牆上,掏出紙筆,一邊喝酒一邊聽他咿咿嗚嗚的唱一邊將他畫下來。 他頭上綁著花布頭巾,多少可以保持濯濯白髮頭頂的涼冷,脖頸間捆了一條也許是為髒汙而變成藏青的圍巾、身上穿著令人看了就發寒地薄外套,肩上掛了一把月琴,嶙峋如枯枝的手指頭靈活的在弦上撥彈滑走,好像對一個心愛女人的愛撫,或者說,對所有他愛過或愛過他的女人溫柔又細膩的愛憐。意圖使聽眾快樂的曲調卻在晚風中顯得悲涼。我已喝盡我的酒,紙上的草稿也已在夜暮的陰影裡完成,自己一個人在孤寂的旅行中益發覺得這早春是如此無情的冷,夜色像碳粉般的細緻,足以遮掩一切的快樂和悲傷,我就在這一切之中一路迷途,分辨不出歸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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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遇見瓦貓

文/紅荳 圖/陳奐妏 因為曉曦的約會臨時取消了,今天發生了平淡中,有情調的事。 夫婦兩相約去兵仔市採買,不知道今天休市,平日嘈嚷的菜市場稀稀落落的點綴著菜攤,菜色是前日沒賣罄,趁著同行歇業默默出來打撈沒得選的客人,也未嘗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雖是休市,這黃金地段並沒閒著,水果攤變成了太陽眼鏡攤;菜攤化身為雜貨、鞋攤。來都來了,也不能白繳停車費,整條街踅了一趟,無甚新奇,絲巾家裡一整箱,每一條都是當時的「非她不可」,要不,是正缺那一條;要不,是物超所值、百搭基本款,否則就是為妳而設計的、你必須買。衣服就不看了,不能看,憾恨身體只有一尊,衣櫥裡出清的一直趕不上進來的,近年已對自己進行柔性勸導,何況,丈夫在身邊,買衣服這件事,若非暗渡陳倉,便少了一份懸疑和怦然!衣架子洗衣袋剪刀膠帶……,五金雜貨一用數年,沒有淘汰也沒有缺乏。抹布毛巾手套口罩庫存足額。 一無所獲,未嘗不是好事。 最後逛到了這裡,有點寂寥的小地攤,一個寂寥的男人剛起身離開,恢復了它的乏人問津,這後面平日是個水果攤,旁邊賣的是涼麵和蘿蔔糕菜燕之類的古早味糕點。 老闆是個安靜的男人,蹲在攤前,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舊舊的塑膠墊子上橫陳著色色有年代的民間藝品,你們蹲下,伸出蒼蠅般黏膩的眼神,這些大概是上個世紀從某些平民百姓家輾轉「漂」過來的,真假曖昧,但都有了年齡的秘密。 你年輕的時候在大陸許多城市遊蕩,順手帶回了茶具、鼻煙壺,指扳指套…和各種能夠上身的飾物。 蹲著生疼,你緩緩起身,他遲遲,總是很專注的把每樣東西看出水來。 你端詳手裡抓著的陶偶,竟然在這裡遇見他,你在葛亮的一本書上認識他的,這是昆明農村的一種民俗,傳說他張著的猙獰大嘴能吃掉可怕的牛鬼蛇神。但這一只小小的、貴賓狗似的,失去了兇的力道,反而有一種可愛的感覺。 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但趙先生把你訓練得沉穩。 「看到喜歡的東西不能急巴巴的敗露非要不可的饞相,得裝出不置可否,一派漠然的樣子,嫌東嫌西也沒關係。」 為啥?殺價啊!哦哦哦!嫌貨才是買貨人嘛!合理。 你以為酷愛石頭的他會看上那三顆斑斕瑩潤的非洲石,但他只是蹲在原地固執的要著那個灰頭土臉的西藏鼻煙壺,鼻煙壺你有好幾個,卻沒有這種鑲著石頭的,她其實有著莊嚴的麗質,回家刷一刷戴在身上,參加國宴也不為過啊! 和老闆僵持在一個數字上,而趙先生殺價總是取勝的。 他把鼻煙壺遞給你,問你要的這個是什麼,這麼醜。你遞給他:這是「瓦貓」、雲南的。 他拿在手裡橫看側看,專住的眼神裡,流出一股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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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花田繪寫 繁景紀念日

詩/田運良 圖/林瑩華 繁景艷炫當前,真值得悲歡與共 一再浪擲回憶、無度荒廢昔故。 往事琳瑯凌亂著風華滄桑 溺失在美的溫潤日常 等著被留白歡慶 等著繽紛回心轉意 無題以啟沃對永世的枵渴饞餓 半稠半稀舊愛幾許朦朧 也浮沉也清濁,押著歲月斑駁的韻 詩畫太放浪,心愈陷愈鶼鰈 且有恨愛邪善喜怨未掘發出土 續留紅塵庸俗度年過日 相約在繁景匯聚相疊無期的地老天荒 屯紮華麗洲域,織著每一個紀念日 睽別某一天,榮辱塵封 成千上萬紀念日千軍萬馬闖來 華髮灰了獨霜的豪情批閱 讀著生離死別的亂畫雜筆 一繪一寫一撇一勾一塗一抹 藍紅黃綠黑紫橘灰……深淺沉澱 藏盡繁景陳舊的生命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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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阿爾法的海

詩╲圖 劉梅玉 那個碼頭總長三十年 在固定的水泥牆裡 她啃蝕青苔和凝固的部分 缺損的港口逐日硬化 失去溫柔的尺寸 有人帶走最初的海洋 始終沒有回流 而留下的藍灰色 還在身軀的窪坑裡 不定時的漲潮 他們共同遺失的一切 只有單向的尋覓 凝望缺口的瞳孔,長出 虛構的堤岸 她的海岸線,因此 出現誤差 所有遠方失去了焦距 兩座互相平行的海域 擁有各自的潮汐 失去音訊的被棄物 躺在,只有 她一個人滯留的區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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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意象 與 意涵的浮動

 文/簡政珍 圖/黃騰萱 二十世紀八0年代之後的現代詩,意象和意涵的對應不時會成為一種浮動狀態,甚至是一種反轉。意象從固定象徵的環鍊中解脫,而產生更大的流動性和顛覆性。唐捐的詩行:「在生活與倫理的課堂上。偷吃便當」(《意氣草》:〈生活與倫理與便當〉)。吃便當的動作和應有的上課倫理正好相反,而反諷的是,所上的課正是生活與倫理。但細究之,這是一個傷感的逆轉,語言的弦外之音是否意味:倫理課枯燥無味,老師照本宣科,傳授所謂的倫理時,已悖離教學的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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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詩歌的純粹──杜拉斯與女性寫作隨感

文/秀實 圖/黃騰萱 由於網絡的發展與知識的普及,導致詩歌的產出者結構成分變改。現時只要敢於寫分行的文字,即可晉身「詩人」之列。大量以分行形式出現的文本被稱為「詩」,也慢慢地在顛覆了我們文學史上對詩的認知。對作為藝術的詩歌而言,這是一個隱形的危機。對那些仍堅守詩歌作為藝術,信奉詩歌乃人類精神文明標高點的「詩人」來說,回歸到純粹的創作是唯一的反抗力量。但對大多數把詩視作一種嗜好或興趣的公民來說,寫詩好比一種社會的生產與消費行為,其在當中攫取精神的愉悅或利潤的回報,讓他們樂於結黨營利,把詩歌操弄為不同的把戲而謀取最高的利益。故而產品侵權(抄襲)與利益收受上的潛規則(財色交易),便屢見不鮮。這便即當下詩壇境況。 但這種發展也是有其脈絡的。恩格斯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把藝術創作稱為「藝術勞動」或「藝術生產」。請看以下另一段文字:「廣義的藝術消費,泛指一般藝術者對藝術品的欣賞和接受過程。這是一種大眾文化意義上的藝術消費。狹義的藝術消費,則是一種專家型的藝術消費,它主要表現為藝術批評家對藝術作品的存在價值進行審美鑒定和評判的過程。」(見《文化視野中的文藝存在》,蔣述卓等編著,頁304)故而可知,詩壇現時種種不堪的狀況,就是大多數的產出者把其產品視作廣義上的消費品而形成一種「市場模式」。誇張點說,當今詩壇就是市井。 2. 詩壇的紛雜與爭拗如此之多,也是由此而起。談女性寫作如同提倡女權主義往往也淪為一種爭拗。我們談女性寫作,或許會想到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onnadieu來。西洋文論交錯繁雜讓人迷茫,而杜拉斯則如大霧迷濛中的一座燈塔。法國作家梅爾唐斯的《杜拉斯主義》中說,杜拉斯在寫她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時,是「帶著她獨有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坦然,向我們承認了她在寫這部作品時體會到的瘋狂的快感。」(《寫作》,杜拉斯,曹德明譯,頁117)那是一種寫作的態度或說是一個產出者如何看待產品的問題,失去這些便不好談任何的主張了。回歸到存在本身,杜拉斯說: 寫作是人們的一種官能,它像人有身體一樣,好像是另一個身體,人們看不見它,可它出現、向前、擁有思維、擁有憤怒,有時候有自己的行為,它有可能會失去生命。 只要覺悟到「寫作是人們的一種官能」,即女性寫作自然而然地存在。詩人安琪詩〈像杜拉斯一樣生活〉的「腦再快些手再快些愛再快些性也再快些」,是女性寫作。臺灣詩人馮瑀珊在其小說《女身上帝》中說:「每個女人都是自己命運的創世紀,每個女人的身體就是一部啟示錄。」很生動的詮釋了女性寫作的真諦。 3 我主張「純粹」,寫純詩,做一個純詩人。所以我提倡「婕詩派」。簡言之,「婕詩派」就是試圖動用語言的一切手段(所以形成長句)來築構出事物的最高真實(所以不惑於世相而直戳真相)。只要回歸到純粹的寫作,則所有的爭拗與不安都將消失。詩人以他來自生活的思想引領他的創作,而非通過詩學理論的認知來引領。就說女性主義寫作,並不能等同一種閨秀作品,在巨大的男權霸權之下的閨秀詩詞,仍非女性寫作。所以一切以柔,以陰,以怨的寫作都不等同女性寫作。而從身體出發,寫痛,寫存在,寫死亡,更接近一種純粹的書寫,也即是一個女詩人純粹的書寫,自然帶有反抗而非順從,那即我說的女性寫作不在於內容,而在寫作本身,有著完全的自主性。而這種自主性,與杜拉斯所說的「官能」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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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在真實與殘影之間

詩/攝影 葉莎 我見過水牛爭鬥 洪荒之力與洪荒之力的撞擊 所有的青草紛紛退後 角抵著角,火對抗火 牠們糾纏、放開又再次糾纏 像情人深深愛過 彼此刺傷又不願分開 我見過一群乳牛 在真實與殘影之間 緩緩而行,不言不語 偶爾回頭等待風越過 步伐比時間溫柔 在真實與虛幻的人間 有一些些蜂蜜 有一些些蛇 我全然接受不曾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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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漾

文╲攝影 莫云 落羽松林 雲朵舒卷,水面風來,我們在寧靜的夢幻湖上泛舟。 囿於疫情,這幾年的長程旅遊都選擇了可以恣意放牧視野的花東。教人欣躍的是,每趟總有新亮點。 從清水斷崖到七星潭,一路飽覽波瀾壯闊的東海岸,滿目寶藍靛青瑩碧的水色,盡是令人舒心暢意的明媚。 車過花蓮市,抵達壽豐鄉的「雲山水自然生態農場」,又進入一個林木蒼鬱、波光瀲灩的水漾世界。 早幾年,熱衷於探訪落羽松秘境,從桃園八德一路追景到苗栗三灣,只為觀賞那成排成列、層層伸展著金色羽翼的樹林。其後才察覺這種主幹筆直、葉色多變的樹木,其實在都市的公園與人行道旁,也能不期而遇;只是並非生長池中,或未聚木成林,少了幾分水清木華的靈秀與「數大為美」的氣勢,因此常被路人忽略。 我們落腳的民宿恰是座落在大片落羽松林間。早餐過後,來自水泥叢林的遊客們都迫不及待地踅入緊鄰旅舍的森林,或散步,或騎單車。這些枝葉蓊鬱的北美杉木,儘管尚未換穿金黃羽衣,大片彩筆揮灑的參差綠意,一樣賞心悅目。閒步穿行林中,先是驚喜地發現地上躺臥著兩尊憨萌的小型摩埃人石像,又循著一縷幽淡的野薑花香與潺潺水聲,邂逅了景致絕美的「跳石瀑布」。 說是瀑布,其實是木板棧道前的人工造景,一長排電腦鍵盤似的方塊石階,利用數十公分的地形落差,讓湖水齊刷刷流洩的短瀑。嘩嘩水流襯映著松林,也將下方翠綠的「夢幻湖」沖涮得更為清麗靈動;一如那些移植的群樹,早已落地生根,毫不違和地融入自然景觀。森林水色,美景如畫,讓人直覺此地就是最適合新人拍攝婚紗的仙境,可以絕對唯美地定格幾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氛圍,足供一生細細回味。 而後,走進對街偌大的農場,映眼又是另一座小型的碧湖,湖岸也密匝匝植滿落羽松。園內許多高大的樹木交搭出一條條詩意幽深的林蔭小徑;更多的是橫豎排列,矗立在一塘塘水氣氤氳的池中。近午煦和的陽光斜射林間,水霧森林瞬間幻化為光影晃漾的迷宮,魅惑著怔忡迷濛的視覺;彷如一踏進林中,心神就會陷入迷向的空間,再也無法自拔。 繞了半圈農場,腳力卻已不濟,決定到夢幻湖的另一端挑戰獨木舟。穿上救生背心,登上色彩鮮艷的小舟,每人一支雙頭長槳,隨著教練的現場指揮,便左顛右傾地在湖上搖晃前行。 儘管幾個新手的船技都很拙劣,這水岸的景致可毫不含糊。一幢幢造型優雅獨特的歐式民宿與咖啡屋,掩映在湖畔椰子棕櫚的闊葉樹間,有些木屋前庭的草地還栽植著花色鮮明的玫瑰雛菊。微風輕撓臉龐,收槳浮漂水上,恍惚竟有置身異國風情的錯覺。徜徉在全然放空的悠閒中,心,也解纜,成了不繫之舟。 天地如此靜好,湖水倒映著石橋花樹,收納了天光雲影,也滌洗了旅人一身疲累的塵勞。如果,小舟可以持續漂流;如果遠方沒有煙硝戰火,人間沒有旱澇成災──如果,時間就此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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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屋舊物

文/劉先昌 圖/白石  現代人的生活進步了,但是往昔並不如此。尤其4、50年代的人,青少年期處於困頓時代,因此成長後懂得勤奮致富的道理,又趕上台灣經濟起飛,縱然沒有大富大貴,但是至少不再寅吃卯糧,家庭小康是沒有問題的。我在朋友家中,看到富麗堂皇的屋宇、漂亮的裝潢、滿室來自各地飾品、壺具、珍玩,很有一些家底,將來的目標,就是照顧好自己,享受這七十年來太平歲月帶來的安寧富庶。 我的屋子購自七○年代,不若現代常見的電梯大廈,也無管理門衛,說來就是老舊社區。所幸當年地坪尚寬,除兩層兩廳二浴五房外,還有一個小院落,後面就是開闊的田野,若講房價自然比不上市區的華宇,但是由屋內往外看去,四周沒有高樓阻隔,白日能見到朝陽東昇、傍晚一睹夕陽西下,不用去公園,就能在屋後散步小跑,伴隨著是夏天的蟲鳴與螢火蟲,冬天的風聲與寧靜的夜,但對喜歡熱鬧的人來說,這裡沒有商圈、霓虹燈、車水馬龍,終究說來它是僻靜、不上檔次的市郊區。 在這樣的地段與老舊屋宇,你能指望它有什麼身價呢?屋內能放什麼值錢的珍品呢?恰巧我又是不喜裝潢味的古板人,屋子沒有釘天花板、搞壁飾、做地板、架櫥櫃,如果找一個成語來形容這棟屋子,「家徒四壁」就是它的寫照;客廳的藤座椅能讓夏天坐下涼快、冬天置上墊子也能保暖,而搬動它清掃卻是輕而易舉。飯廳沒有正式餐桌,是一座大電纜軸,上面加上一個圓桌面,罩上桌巾也能坐上八人,主人的觀念是,桌上精緻可口的菜餚,遠勝於不動如山漂亮的餐桌,於是冬天,一個小火鍋,幾道自烹的菜,一瓶夠勁的高梁,不受拘束的侃侃而談,就是一次愉快的餐聚;夏天呢!當然就在院子擺桌,自然風吹拂加沒有修剪的田疇與菜畦,這個聚會也吃得舒適與透氣。 從異鄉帶回的幾樣東西,裝填了我的家。說來它都是舊時代的什物,在進步的台灣已經被淘汰了,但是由於這些器物實用、耐看與少見,讓我一直使用的自在,甚至在想,哪一天它若失修壞了,此地是沒有地方換修,還得再遠從大陸山邊海角小鎮村落買它回來。由此看來,我仍是一個舊時代的舊腦袋,放著市面上琳瑯滿目的現代產品不用,卻只收些舊東西。 一個玻璃膽心的鷹嘴熱水瓶,一天只要裝上一壺就夠用了。當熱水灌進瓶身後,它至少能維持二天半的溫度,當然最後由滾燙的水變成溫水,即使是這樣,我不能不讚歎早年器物的實用性,它不變味,不起水垢、倒水的時候提把扣著鷹嘴使熱水汨汨流出。最欣賞的是瓶塞乃軟木製的,比起現代任何保溫壺用塑料作材質,對健康要好得多。至於一般家庭常用的插電熱水瓶,不時要補水、要除垢、要費力按壓,水反覆的燒且絕不能離開電,然而舊式熱水瓶能提著跟我進書房、到院子、晚上擺臥室,直到隔日替換燒開的水,有膽熱水瓶確實是好用得多。 在雲南大理洱海一個叫挖色的小鎮,見到了一只提把炭爐。爐身是水泥澆灌外包鐵皮,底部生鐵架能放置煤球或木炭,有趣的是,爐身下面有一個帶蓋通氣孔,要高溫時打開,保溫時蓋上,這樣它烹煮食物時,溫度就能調大調小,它雖然稍沉但體型不大,於是我買下了它,順便捎了一只雙鉗炭夾,爐子用衣物包裹塞緊托運,順利帶回家來。這個小爐能燉煮烤煲,唯小火燉煮最為適合,無論燉肉煲湯,它都是文火慢燒,頗有閒情逸緻的味道,而冬季置放室內,也能讓室溫上升;我也曾學當地人用鐵架烤馬鈴薯,熟透之後把皮剝下塗抹青醬,這種吃法在本島沒有見過,有說不出的好滋味,它是一具有溫度的器皿,不同於瓦斯爐的快與猛,我能想到古人用它煎藥模樣,慢火燉煮就是它的特性,而肉香慢慢飄出,靈敏的嗅覺很快就能享受到。 從徐霞客筆下的「極邊第一城」騰衝市,我帶回了兩樣東西。一是竹編畚箕,當地人稱為「掃箕」,為了方便攜帶,我要的尺寸是原物的一半大,縮小的畚箕看起來很討喜,它可以洗菜、裝水果零食,掛在牆上做擺飾也很吸睛,它是篾匠用竹片細細編出來的,其韌性質樸實用又耐看,這種手工器物將隨著山區老人凋零而逐漸沒落。 另外是一只由牧羊人編的竹燈座,這是早年高黎貢山區人家的照明物。竹子剖成細條後,穿引折彎初步造型已成,另以三把微雕的關刀,做為燈座裝飾,座上面能置一小磁碟,盛以山區隨處可得的植物油,放上一根草芯,就能點燃。這只竹燈座編有提把,可以帶著走或掛在牆上,對入夜漆黑一片的山裡帶來一些光明。當然,它經不得風吹與傾到,使用起來必須特別小心。朋友山房牆上的那只已經陳舊褪色,牧羊人知道我喜歡它,特別編了一只送給我,帶回台灣後,我剪半截蠟燭放在碟上,點了火看竹燈造型與閃爍光暈,那是一種自然美,當然在觀賞完後,隨手熄滅燭火以策安全。 現代人滿室的電器用品,方便有效率是確定的,但是少了一種古早味與智慧手藝的結合。這些舊物器具從古早年代走來,是前人在文明未完全開展前的手工品,它展示了時代軌跡,不靠電力仍能讓生活方便的巧思,它們的造型是古樸、成熟的。除此而外,搪瓷杯、陶水缸、水泵浦、石磨、大灶、腳踩木槌、黃銅火鍋等等……,都是早年尋常百姓家常見的器物,隨著時代年輪的轉動、電力的充份被利用,上述舊物已經被淘汰殆盡,而只有走入深山、海角、荒村、小鎮才能偶一尋到它們的蹤跡,在我的老屋裡能有幾件這樣的東西,無疑是幸福與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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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話內之音──詩與音樂間的橋樑

寫於敘談前。世界初初的勾勒,這個我是具延續性的。統覺練習。 文/攝影 柏森 「與知性的規律一致的是一切真理的形式的東西。」(A294,康德《純粹理性批判》)   可以在這裡談這些其實很開心,因為很多人談詩也很多人講音樂,得要先謝謝詩人潘家欣先前邀請我的一場小講座,因著這契機,讓我有這個榮幸和機會把這兩者交錯一起,去說那些可見與不可見的同時發生。 由於這屬於獨特經驗,所以請忘記我的身分,並把「我」放入觀察者的角度;今天我們所說的這些都是出自於自身對於這世界的想法和秘密,並且它藉由詩、音樂和哲學使我更近一步趨近於某種無限(而這份無限將是待會我們談及音樂時再會復述的子題之一)。 當我們在談述詩的音樂性時,經常聯想至格律與音韻,特別是聲韻或者字句排列的長短所營造出來的視覺效果(還有唸讀時候的節奏與聲音),私認為這是技術的,那是我依舊在思考並且端看他人學習時所採用的方法論,這是有趣的,因為我可感覺自己在一種特別隱微的角度去練習這件事,或,當以第一人稱觀看他人的擬仿和輸出時也感到新奇。但我想談論的音樂性可能要不是如此了,我想聊及的,是更具直觀或者更純粹性的事物,並且它貼近的是經驗而非技術(請別急著思考,我們接下來所需要的是更加運用感官來作為預想)。 且讓私暫用康德所持續進行的思維,當他提出感性是與理性相等關係時,他已決心要重構形上學脈絡並且為此在這門學問之前,先做出其預科(則《純粹理性批判》);而之於此,論及純粹知識時它是與經驗性知識有所區別,比如,在時間上,我們沒有任何知識先於經驗而一切知識皆從經驗開始。純粹知識以超驗方式儲於主體自身,或獨立於經驗,更可能獨立所有感官印象的知識。容我以簡略方式敘事,在詩的音樂性中,有一部分的音律是撇除於文字表象的,那意味著關於音樂性在詩中是可以「本能」的方式呈現,淺用這類語詞,即康德認為,本能是超驗(transcendental)而非超離的(transcendence)。對於休謨提出「人永遠都在經驗之中而不可能握到真相」,我偏好於康德所認為,直觀和判斷之中,我們建立了某種想像,和感性直覺中有一明確的認定。 當我們談及詩歌中的音樂時,我們正在說(理解)的是什麼? 當音樂(特別係指古典樂)必須藉由一種想像而達到思緒的真空時,有某種不屬於詩歌的原始情感會被召喚出來,那是不屬於文字亦難以文字描寫的事物。在這情境底,我們可以從簡單至複雜的古典樂例曲進行一段的感官練習,並且在這過程結束後請將此份情感把握住,然後嘗試使其轉譯成文字。而在這一切關於隱晦的遊戲和想像使用間,詩(以我私人的角度)是最能有效把握音樂所帶來的不可語言性。儘管它將是在看似消極的使用中,以最積極的方式捕捉。 再讓我們延伸一小步。我想以輕微的口吻來探詢這大哉問∣∣當我們在聽音樂時,我們在聽音樂的什麼? 我想避免所有看似低估了技術,其實在這當中最難得的就是盡一切氣力看起來毫不費力。私想邀請大家聆聽霍洛維茨在莫斯科音樂廳彈奏舒曼於Kinderszenen中的Trümerei(夢幻曲)。然後再聽聽皮耶絲的版本,然後是阿格麗希。我們且聽當中的詮釋,並可發現大師們各有其特色和經年的技術,但為何聽起來如此不同?除了演繹風格外,裡頭還蘊涵了什麼。答案老套一貫,不過我想我們能做點回應的改變。 在這些曲子中,有別於技巧高深,或展現一人質地,我所認為所為真正高深,是在緩靜的、暗流下的湧動。在那場莫斯科音樂會的錄影帶中,有位白髮蒼蒼的男人閉上雙眼傾聽琴聲,而後安靜,幾乎暫態地流下眼淚。藏在音樂深處,那樣無以名狀的事物是沒有語言的,它不可被命名,因為它擁有許多集合:攸關記憶底瞥見的一瞬,有可能曾是的觸及,一封失去地址的信,逝去的童年,或,深深躺在某個懷抱時候的溫度。我想預設,當我們聆聽音樂時,是「我」將主體意識擱置在一旁,但若有似無地觀看自身經驗的時刻,簡單說來,像是靈魂出竅一般,此在,軀殼被隱匿了,心智是趨近無限的。 因著某種無需倚靠語言的想像,其實我們說得更多。 很幸運地我能以康德論範疇在感官對象(即主體)這件事上,找到一絲形容∣∣「想像力是即便對象不在場也在直觀中表象對象的能力。……所以,想像力就此而言是先天地規定感性的一種能力,而且它的直觀綜合由於是根據範疇的,所以必然是想像力的先驗綜合;這是知性對感性的一種作用,而且是知性在對我們來說可能的直觀的對象上的最初應用(同時也是其餘所應用的根據)。」(B152,《純粹理性批判》) 在詩歌與音樂兩者間可使永恆的條件在於經驗的交換,那是一種具限制成分的閱讀,諸如我們在欣賞一首曲子當中所感受到的雜多,是來自於自身經驗的反饋,而這也相近且映於詩中所缺空的讀者身分(是必然進行的對話,那意即,在詩歌書寫過程中的留白空間,是詩人不可給予的經驗),我認為音樂甚至擴大了這份慾望的能力,這在樂曲中沒有語詞的部分特別能夠被視見,甚至在不聽古典樂的人身上也能被辨識。 我喜歡以康德作為闡釋,乃自於他已為我們數度提醒,暫且將這份藉知性(understanding)作感性與理性的那個揉合者而產生、我們所可以運用的「想像力」(imagination),作為一種直觀的展現,它是我們去理解他物的連結,繫於表象和再現之間一段微小的距離(或說起來,它許是最富能量的推動因),則我是如此筆下,概念無法使我們理解變化但直觀可以;它一再扣回這個主題,且兩者相互對應,無論於詩、於音樂,我想已經有更多更好的論述能夠滿足這些疑問,而我可做的即是為此拋出一小塊濃縮的反詰:當我們在經驗時,我們正在經驗什麼? (回覆已經顯露在這問題底,請讓我們是這載體,所有是流經身軀,並延展精神,而我們將是面向永恆。我們是在認識世界,回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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