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踏莎行〉那一條河仍然活著

詩/攝影 葉莎 至今那一條河仍然活著 在未達兩極的冰凍之前 緩緩流動著大量融雪   遠方飄來的霧氣 不曾言明來處與去處 因為寒冷,舊日子被緊緊包覆 任岸邊擱淺 深刻或淺薄的言語   隔著千里之遙 生活在亞熱帶小島的我 無端想起那一條河 也成為一場深雪 或一次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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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輕到了極點後就變成駭人的沉重感文──閱讀奈莉‧沙克絲《蝴蝶的重量》

白鶴芋花園(中央校園) 文/沈眠 圖/楊佳容 《蝴蝶的重──奈莉‧沙克絲詩選》(寶瓶文化,2022)分有兩部分,前者是由九本詩集精選翻譯的詩作,後者則為眾聲喧嘩、圍繞謀殺現場並探索現實與神話編織的詩劇《伊萊∣∣一齣有關以色列苦難的神祕劇》,詩人卓越地演繹著詩歌、戲劇的雙重結合。 閱讀德國猶太裔詩人、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奈莉‧沙克絲(Nelly Sachs)詩集,最先意識到的就是她對記憶的長期回溯,窮盡於生死現場的追憶,不放過那些苦難、那些鬼魂的聲音,彷彿她對抗的是整個世界愈來愈司空見慣的遺忘症。於是,也就很難不聯想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小說《笑忘書》(皇冠,2002)最經典名句之一是:「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如〈灰色晨光中〉:「被死神遺棄的所有塵埃∕開始有了渴望。∕∕啊,誕生的時辰,∕經歷重重痛苦,一個新生人類的∕第一根肋骨如是成形。」、〈獲救者的合唱〉:「我們,獲救者,∕死亡已開始自我們的骨骼削修它的長笛,∕並在我們的肌肉上輕敲它的弓∣∣∕我們的軀體繼續用它們∕殘缺的音樂哀唱。」、〈如果有人從遠方來〉:「異鄉人總是把∕他的家揣在懷裡∕像個孤兒∕他要找的可能別無他物∕而只是一座墳墓。」、〈這塊紫水晶中〉:「早先,一閃靈光∕點燃了當時仍是流質∕且哭泣著的∕憂鬱∕∕你的死亡仍然閃耀著──∕硬的紫羅蘭」、〈熾熱的謎語〉:「我清洗我的衣物∕許多死亡在襯衫裡歌唱∕到處是對位的死亡……倖存者緊抓著時間∕直到金黃的灰塵停留在他們手中……我的愛流入你的受難中∕闖過死亡∕我們活在復活中──」 深受猶太神祕哲學影響的奈莉‧沙克絲,創作的主題環繞著劫數難逃與沉重苦難,唯她總以輕盈懸浮的各種意象、詞語調度表達,如〈蝴蝶〉:「生與死的重量∕跟著你的羽翼下沉於∕隨光之逐漸圓熟回歸而枯萎的∕玫瑰之上。∕∕多麼可愛的來世∕繪在你的遺骸之上。∕多麼尊貴的標誌∕在大氣的祕密中。」、〈所有離開地球〉:「所有∕離開地球∕欲觸月∕或∕其他天界礦物之花的人∣∣∕被回憶∕擊中∕他會飛得很高∕隨渴望所引發的爆炸力」、〈搜索者〉:「她站立處∕是世界的盡頭∕未知的事物在每個傷口處醞釀著∕然而夢想和願景∕瘋狂以及閃電的寫作∕這些來自別處的逃亡者∕會等到死亡誕生∕他們才開口交談∣∣……你的身體在太空中請願:來吧!∕泉水尋找她潮濕的祖國∕受害者不知彎身向何方∣∣」、〈裂開吧,夜〉:「愛的神聖太空翩然起舞∕星星接納了生命之傷──」 大氣和太空,以及塵埃,成為《蝴蝶的重量》最鮮明的對照。神祕主義是輕的,而遭遇納粹屠殺事件是重的,兩者在奈莉‧沙克絲筆下交匯成不可思議的奇妙圖像,揭示種族滅絕不容或忘的事實,卻又帶著輕盈柔軟但深刻的專注理解和同情。 《笑忘書》裡有這麼一段描述:「愚蠢的吉他在島上迴盪,孩子們手舞足蹈。他們媚態十足地向前挺著小腹,塔米娜則為了這些沒有重量的事物感到侷促不安。胃裡感覺空蕩蕩的,正是因為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失重感。這跟物極必反的道理一樣,事物輕到了極點,就會輕極轉沉,變成一股駭人的沉重感,塔米娜知道她連一秒鐘也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於是她轉身疾奔而去。」 奈莉‧沙克絲的詩歌,千真萬確地體現了米蘭‧昆德拉所言,輕到了極點後就變成了駭人的沉重感。同時,詩人的直擊並非單純的控訴,相反的,她總是讓人感覺到有更高的愛在看顧一切,特別是〈一時被支開〉寫著:「愛是一株沙漠植物∕在火中效力∕且不會被耗盡∣∣」這真是奈莉‧沙克絲作為倖存者、仍舊展露出人性高貴的生命信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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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植物系詩人圖鑑

文/蕭宇翔 圖/陳克華 知識份子最好的命運,從來就是以智識和美學去彌合或加劇生活與倫理中的落空。天賜的孤獨、親密關係的暴力、終將一死,如果這些可以作為知識,被消化與分析,如果這些帶著一些毀滅性的美?何嘗不可。班雅明如此,葉慈也如此。 暴力美學?美學本來就是暴力的。我們還靠這暴力活下去,還有賴此,以暴制暴。語言也是暴力,因為語言統治著思想和感覺,然而美學要求我們打破它,就像革命家摧毀一個帝國。這可就是自由?我存疑。 自由是放飛的囚鳥,回歸食物鏈。正如自虐到底是一種自戀,消失是一種再現,而絕望大概是一種極度的冷靜吧。冷靜既是極度,已經燙起來了。消失這個詞作為存在的反面,就像開門聲一樣響亮。自虐的人申明自己是擔憂於麻木,何不直著說:那怵目的傷口和疼痛,竟然好美(班雅明認為,這就是現代性的暴力在人類激情領域裡取得的成就)。納西瑟斯的自戀與自毀互為因果,因為美本來就是暴力,早已脫離了諸神的附庸,脫離了倫理學的附庸,更不用提消費主義與時尚。 木心說:終極之美是赤裸的。奧登說:藝術誕生自羞恥。布羅茨基則說:美學先於倫理學,而物質又先於美學。 依布羅茨基的物質主義說法來逆推,則奧登說的羞恥是大衛像的一片石膏葉子?而木心說的終極之美則是把葉子拿下?但這拿下是輕輕的呢,還是重重地撕?但這葉子早先又是誰放上去的?既然只談葉子的物質現象沒有意義可言,重點在於人與自然的互動觀;又,既然撕去與貼上的動作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我們遂可將倫理學的地位置前。 如此,或許「美學先於倫理學」只是一種口號罷了,藝術家非得如此,圖個言正名順,但喊久了喉嚨也會破,胸口也會虛。倫理也能先於美學,如果它是木心的赤裸,奧登的羞恥,布羅茨基的謙恭。 這樣的倫理也有助於我們控御生命中的暴力。這暴力廣義到近乎隱形,甚至使我們慣習,口罩戴久了竟然不悶:卡謬說的推石,沙特的嘔吐,卡夫卡的變形(奧維德早就說過),或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史蒂文斯稱之為「真實的壓力」的那東西,使得我們感到沉思只是一種矯情,而心靈被擠壓到變形。奧維德將之賴給希臘天神,而文明的發展告訴今日的我們:無論是賴給神、惡魔或自己,問題在於,如何既意識到自己的變形,還能不麻木於承受它?神話中,宙斯化身天鵝強暴麗達,而葉慈竟在詩的最末寫: 但她能否借力使力,汲取祂的智   慧?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不能說是美學先於倫理學,也不能說是倫理拯救了美學。不如說,是暴力逼迫了這兩名天使像黑手黨一樣團結。就像DNA的雙股螺旋,就像雙腳交替的重心,一旦蛋白質開始轉錄,一旦步行開始,美學或倫理之孰先孰後早已不在我們的意識範圍。 「那時我認為,現在不可能幹任何事情,除非有一場自上而下的、由暴力開路的運動。我的想像開始在麗達和天鵝上找比喻,然後動手寫了這首詩。但是一旦開始動筆,鳥兒和淑女就占據了整個場景,一切政治都消失了。」——葉慈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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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學園〉春到·福到

台南市威爾森幼兒園小班 ◎張韵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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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睡前化為一隻說故事的魚

文╲解昆樺 圖╲黃騰輝   冬夜寒涼,我抱著洗完澡光溜溜的二兒子蟹肉,衝進房間穿衣,卻看見大兒子蟹寶在床上躲進鯨魚睡袋,自己念起了童話。這可愛鯨魚睡袋是身為爸爸的我,終於搶在媽媽想到前,買給他的。 那時我把還是紅嬰仔的蟹寶,放進這縫成鯨魚開口模樣的睡袋∣∣從鯨魚張開的大嘴探出頭的他,好像木偶奇遇記就要被鯨魚吞進肚的小木偶。 可愛歸可愛,蟹寶當時並不喜歡,自己扭出鯨魚口。有時你為孩子做的,可能只是自己要的。 今年冬天我再拿出鯨魚睡袋,鋪在床上當襯墊。不過,不知寒流太冷,還是好玩,蟹寶倒不時往睡袋鑽。 只是念幼稚園的他長大了,鯨魚睡袋僅能包住雙腿。所以先洗完澡在房間等著我們的他,現在,就這麼獨自,等成一個在睡前說故事的人魚。 一個三歲多的小人魚,當然還看不懂字,我知道他只是按故事書中文字旁的彩繪,模仿我平日念故事的聲音。房門外的我,對蟹肉比出「噓,要安靜歐」的手勢。 一起聽哥哥蟹寶如何把我一句又一句帶著他,尋找童話中巨人的聲音,一頁頁緩緩重現。身為父親的我,在房門外放大了這說故事的時刻,珍惜著。 肉著涼,房門外的我還是把他抱到另一個房間穿衣服。又開始調皮搗蛋的蟹肉,小屁股左扭右閃,不讓我包尿布。我併攏四指,張開虎口,像鱷魚,張口作勢「要咬你了嘍」,嚇唬地夾向蟹肉的小肉腿。蟹肉反而玩得更起勁化身成小勇士,兩腿一股勁踢蹬我虎口變出的鱷魚。這原是我們之間平常的騎馬打仗,現在隔壁房間傳來蟹寶念童話的聲音,反倒讓我手上這隻不斷張閉口的鱷魚,像個搖頭晃腦說故事的玩偶。 像隔壁說著故事的人魚,希望蟹寶背對我的表情,是笑;希望故事中的巨人,也有更為巨大的溫柔,帶他走過種種我知道,以及我不知道的歷險。 一起生活,即使只是那麼小的孩子,「不知道」仍會在我們之間,無聲無息發生,悄悄攀壁越界,宛如壁虎自如遊走,鑽進彼此生活的角落。 子冬夜,我與妻在浴室忙著幫蟹肉洗澡,突然聽到蟹寶驚聲大哭。我抱著澡還沒洗好的蟹肉,趕緊衝出浴室,蟹寶仍是哭。 知道蟹寶怎麼了,他說不出來,問到最後只是哭。我只能擁抱他,如一個句點,希望把他安安靜靜地環抱在裡面。這麼小的孩子,原來已不再是我從接生護理師抱過來裹在襁褓的紅嬰仔,不知不覺間,已在內心開闢出一座深邃未知的宇宙。 大哭後,蟹寶好幾晚半夜睡夢間,不斷生氣猛踢;把他搖醒,他也只是哭……我隱微猜想,我如句點的環抱,會不會只是個膜,蟹寶在裡面就要窒息,不斷以拳腳努力刺破掙脫。 妻寫了聯絡簿,問幼稚園老師。老師說,他在幼稚園一如往常,是不是做了惡夢?或許過了一段時間就會好。 蟹寶還沒有足夠的語言,去描述他的惡夢。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個不再愛他的夢。妻則擔心的猜,是不是遇到歹物仔?還是魔神仔? 還在妻肚腹時,我們不斷猜想蟹寶將會怎生模樣?現在,蟹寶重新躲入我們的未知,讓我們猜測他內心的風景。 沒人告訴我,真正該怎麼辦。 我在時間中衰老的老父,是傳統沉默寡言的父親;我則是父親的獨子,沒有兄弟相處的成長經驗。一個符合現代要求的父親,夾在兩個調皮搗蛋打來打去的兒子間,到底該怎麼辦? 時間真能處理一切?還是只是偷偷將問題,轉交給遺忘? 我決定在時間中起身,挑戰遺忘,尋找兒時記憶,或許就能體會蟹寶內心的感覺。我不斷不斷努力反溯、逆旅,我生命中所記得的第一件事∣∣ 從再幾個下課時間就能挖到地心的沙坑,更往前,到塞滿人公車中,崇拜地看司機轉動大大駕駛盤,更更往前,終於我抵達了一場雷雨……那雷雨是我時間最邊緣的孤崖,更往前一步,我觸碰到閃電般驟亮的空白,一切彷彿失重,崩然瓦落…… 那時我爸媽在紡織廠上班,把我托給工廠附設幼稚園。在一個黲陰急雨的傍晚,我周遭的小朋友,一個一個被接走了,只剩我在教室外走廊等待。世界放任我在記憶起始之地,獨自據守落雷與奔雨的傍晚…… 我努力尋找我第一份記憶,而時間給我的,卻是等待。但我學到的不是好好等待,而是不要等待。三歲的我起身,飛奔,一切張馳過眼。 如今我又遇見雷雨,必須等待,在時間中自我演化。人魚,到底是從魚演化成人魚,還是從人演化為人魚?我在此靜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演化成一個父親。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我在父親這個角色中,脫身了太多時間。   我牽著蟹寶的手穿過冬日晨光下的草地,草地旁教室圓弧走廊上有小朋友排隊。我感覺我們穿越草地的足跡,與圓弧走廊對應形成半圓之月。蟹寶放開我的手,跑向教室找同學,快速完成這月之半圓,這分離。 我們花了許多時間,熟練分離與重聚。 蟹寶是在太太娘家嘉義出生,育嬰假後為了家計,我跟妻必須維持在臺中的工作。我們還是得選擇放蟹寶,給鄉下的阿公阿媽帶。平日上班,岳父會用手機網路傳來小蟹寶身影。我最忘不了的一段影片是鏡頭如白鷺鷥,尾隨背對鏡頭的蟹寶,俯瞰蟹寶如何在雜草四處的水泥巷道,展開他的冒險,孤單前行,頭也不回。 在臺中我總帶著愧疚感上班,週五一下班立刻與妻會合,上高速公路往南衝回嘉義。 週末時光,蟹寶騎小三輪車,我背後推著,把影片中蟹寶走過的空曠風景,都填補上我的身影。推著推著,我喊「起飛嘍!」把腳踏車跟蟹寶一起從地面抱起來。蟹寶咯咯笑,與我一起想像三輪腳踏車,如何變成凌空滑翔的星際摩托車。 每到週一凌晨,我跟妻總躡足怕吵醒蟹寶,開車回臺中上班。有一回,妻跟我說,我們離開時蟹寶躲在棉被偷偷哭……他是醒來發現我們的離開?還是,一直深陷我們始終不斷離開的夢?真希望載蟹寶翱翔的星際摩托車,能載我們從空間,跨越時間的銀河…… 後來妻又懷孕,妻想,當我倆離開這世界後,蟹寶還有血緣上的兄弟相伴。我私下更慶幸,妻可再請育嬰假回鄉下,至少比起等待父親,蟹寶不必再等待母親。 那段時光,蟹寶依舊被我們安置在等待的位置,等待成為哥哥。蟹肉出生,我抱起蟹寶,讓他瞧瞧在育嬰箱睡著的弟弟。那刻,他在似懂非懂間,被命名為哥哥。 妻的育嬰假結束,岳父岳母也老邁到無法再被小孩子折騰。我想一家人還是得團圓共同生活,費一番功夫才給蟹寶跟蟹肉找到幼稚園、托嬰中心。 第一天上學,我與妻各騎一台腳踏車,分別載蟹寶、蟹肉。兩車,四人,一家子騎腳踏車,好不自在。我將蟹寶小小的手,交給幼稚園老師,想起前晚老師「行前教育」,說小孩送到幼稚園後,不管發生什麼事,趕快走就是!如果小孩狀況太糟,會打電話叫你們領回。 看著笑嘻嘻觀察幼稚園的蟹寶,我眼眶眼淚打轉,轉身。心想,或許不夠勇敢的,其實是自己。那日上班,我忐忑看著手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手機響,還是不響? 下班趕緊去接蟹寶,從老師手中領回還帶著笑容的他,本想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老師說,你們一走他就哇哇大哭…… 回家時只聽蟹寶喃喃自語,「很想媽媽可以打電話給媽媽,我要作勇敢不哭小勇士。」像唸誦著使自己堅強的咒語。媽媽代表他情感的全部,我把自己也融入了媽媽。 後來妻開始上早班,一早送蟹寶、蟹肉上學的工作,就交給我了。 蟹寶、蟹肉醒來,從換衣服尿布,一直到收書包,都能同孫悟空大鬧天宮般鬧上一陣。有時磨到幾乎要「滑壘」才能到學校前的五分鐘,我們才出門。這時蟹寶又吵著要水,我會回他「出門了!」又要我讀哪本故事書,我會回他更大聲「出門了!」又要說我想穿哪雙鞋子,我會回他更更大聲「出門了!」 出門那刻,我們家樓梯總迴盪我的喊聲。我讓我的聲音,壓過三歲多小孩一切的言語。 有回出門又重複如此情景,蟹寶在我聲音稍止片刻,說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聽我說?」 我才發現我是用對大人說話的方式,跟蟹寶說話。憤怒時,我忘了他三歲多。我沒有等待他。 我也發現隨蟹肉翻身、爬行,闖進了蟹寶的玩具角落,闖進了我們的生活之間,蟹寶不時囁嚅說「我的」,已演化到大喊「這是我的!」蟹寶用語言把所有東西加上「我的」,但生活給他的回聲是:「你是哥哥啊!」、「要讓弟弟!」 沒人等待蟹寶,蟹寶只好把自己放在惡夢中等待。我終於知道了。   有一晚我買了兩個狗狗漂浮氣球,讓蟹寶、蟹肉在客廳玩,自己累趴在沙發睡著。突然聽到蟹寶大喊「這是我的!」,接著「塴」一聲,我驚醒,只見蟹肉被推倒在地上大哭,一手還抓著蟹寶氣球的線。蟹寶則抱著狗狗氣球,一腳抵著弟弟,要把線拉回來。 我從沙發跳起:「放手!我來主持正義!」 蟹寶往前,像鱷魚張口咬了蟹肉。「你在做什麼!」我趕緊拉開蟹寶,蟹肉腿綻放鱷魚般的咬痕。 「他搶我的球……」 「你是哥哥啊!」我握拳大吼,「我不是說我來『主持正義』了嘛!」連我都看到自己巨大身影籠罩著蟹寶。 「哇」一聲,蟹寶放聲大哭,手上氣球上升,氣球線纏在電燈吊扇輪軸,狗狗氣球被客廳吊扇轉動的扇葉打得劈啪作響,眼看就要爆裂。 我衝去關掉開關,燈停扇止,客廳瞬間暗下,我回頭大喊:「你到底在做什麼!」 街燈投射入暗下的客廳,落在躲在角落的蟹寶臉上。氣球線被吊扇扇葉斬斷的狗狗氣球,飄在客廳天花板另一個角落,孤伶伶地,慘然銀亮。 我歉然,我又當了一回不知怎麼當父親的父親。 我蹲低,縮小自己籠罩蟹寶身上的陰影,我只知道抱著哇哇大哭的蟹寶,希望我的擁抱能再成為句點。但句點,已難負擔這一切。我對埋在我胸口的蟹寶說:「我們找巨人幫我們拿回氣球好不好?」 「巨人都很可怕!」蟹寶啜泣回應。 「那我們來翻故事書,找找看有沒有勇敢又溫柔的……」 我們也有了我們的一千零一夜。 每天晚餐後,我抱著蟹寶、蟹肉翻各種故事書,尋找各種巨人,〈阿拉丁神燈〉巨人、〈傑克與豌豆〉巨人、〈勇敢小裁縫〉巨人。那些巨人不少還真是莽撞、膽小啊……   蹦蹦跳跳聲響,敲門般讓我從回憶回頭,看裹著鯨魚睡袋的蟹寶,如何像上岸的人魚般跳了過來。蟹肉又要搶蟹寶身上的鯨魚睡袋,蟹寶跳出來乾脆把鯨魚睡袋丟給蟹肉,從人魚變成哥哥。 我笑了笑,一手一個抱起蟹寶跟蟹肉,回臥房一起趴在床上翻故事書,蟹寶轉頭,看我背躺的雙腳,交疊如尾鰭:「爸爸你也變成了一條魚。」 「對啊,我也在睡前變成一條說故事的魚。」 而我還能說多久,他們又願意聽多久故事? 我想起了那在幼稚園草地上牽著蟹寶的行走,如果有一天我也將肉身消散,成為夢幻泡影,我希望能化為在月光下,聽他說故事的一片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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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火車駛進 泛黃的照片

詩/簡政珍 圖/簡昌達 樹頭黃花翻滾 是向日葵遺忘了什麼嗎? 一列火車從人潮中 駛進泛黃的照片 氣笛掉落在鐵軌的兩側 童年在這裡撿拾的石粒 都收藏在 對面身姿駭人的建築裡 心裡迴旋著走調的老旋律 有些飄進工地的舞台 有些在遊民的碗裡鏗鏘 有些被這列火車帶走 送給將在滿山墳墓跋涉的 一雙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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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 確診記事本

詩/圖 劉梅玉 六月是玻璃狀的 她關在隔離日記裡 不斷填寫自己 用長方形的憂鬱 填滿長方形的日子 整個雨季滲進房裡 被淋溼的文字黏在皮膚上 她肺裡的病毒變得更加濃稠 雨聲讓隔離變得更長 發炎的世界也變得更長 積聚在氣管的文明廢棄物 讓前方的出口卡在 呼氣與吸氣之間 在無人靠近的房間 她躺在最親近的病毒懷裡 整理疲倦乏力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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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差

詩/玉鹿 圖/寧靜 我們的爭執少了 在瑟索的秋天 派給你的一則消息 有我窖藏的陰鬱 剛下飛機的你回訊: 謝謝你,因此 讓我多愛你12時。 那是一則冷笑話 封裝的語詞跨越時區 有感受不到的體感溫度 氣象報告說冬天 在渺遠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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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所有的意象沒有鞋帶

詩/攝影 葉莎 雨過天晴 淺淺的水自淡淡的遠山漫過來 我看見春天打著赤腳 像小孩奔跑 沿路將青草踏矮 卻恣意將笑聲拉高   我的詩也打著赤腳 所有的意象沒有鞋帶   瘦瘦的小路奔跑成胖胖的老屋 無用的畚箕懷抱棄置的玩具 支離的玩具愛過一個小孩 小路的跫音撞毀一座老屋   我接住的每個跫音 曾經天晴 是淺淺的遠山,淡淡的水 它拉起字詞開始奔跑 像一個小孩打著赤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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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隱地冬天日記

文/隱地 圖/徐兆慧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四,晴)   日常與異常 晨起,可以自己走下樓,到門外信箱取出當日報紙閱讀,真好。 可以自己倒一杯水喝,真好。 可以踢腿、蹲馬步、拉筋,做一些室內運動,真好。 進廚房,開冰箱,可以為自己煮一頓早餐,真好。 手能寫字,眼能讀書,真好。 像往常一樣,到了上班時間,女兒書湘準時開車來接,八十五歲,還能上班下班,真好。 只要無病無痛無人生意外,一天裡的每一件日常之事,都好。 終於到了晚間入寢,平平安安的躺在床上,心想,人啊,可以如此安然入夢鄉,真好。 一個人能自我打點生活,就是日常。 日常看來平凡,卻是人生中的難得,你看,人間異常多,隨便打開一天的報紙,總有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異常,一件件,一樁樁,在這無限大的宇宙世界發生著,不說大宇宙大世界,單就小小臺灣,今日報上就有兩件令人詫異的異常: 其一,開港四十六年的臺中港三十二號碼頭,發現自美國洛杉磯運抵臺灣的貨櫃中暗藏一具美籍女子屍體。 死者衣著完整,根據一旁放著的背包和皮夾內的證件,初步與遺體特徵比對,死者疑為居住在美國堪薩斯四十一歲女子;為何躲進貨櫃?或想偷渡,因缺乏飲食餓死;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想加害於她,將她鎖在貨櫃,因長時間橫渡太平洋,抵達臺中港已成為一具屍體。 其二,一位擁有美國碩士學位的五十六歲王姓男子,自美返臺回到家裡,多年來未找到合適工作,經妻子介紹,王男向一位命理師學習紫微斗數,後來丈夫亦取得命理師執照,開設課程,因而認識一位比他大十二歲的有錢「女學生」,想不到不久丈夫竟和這位六十八歲的女子姊弟戀,於是做太太的一狀告到官府。 「日常」是寧靜的天青地寧,異常是狂風暴雨令人心靈崩潰的驚恐日子。 人,生活在大地上。每天都在選擇,選擇自己想過的日子。 在「日常」和「異常」之間,還穿插一些非比尋常的小插曲,譬如今日報上同時登載影星林青霞又從香港回到臺北,在街上吃一碗擔仔麵時為記者發現,記者還說,她不會出席近日舉行的金馬獎典禮,但過些時日,她會專程返臺,舉辦一場新書發表會。 林青霞返臺,對你我來說,不是「日常」,亦非「異常」,她是一隻花蝴蝶,一架小飛機,在時空中穿梭,使得人生風景,增添光亮。 即使人生是一部電影,總也要穿插幾首歌曲,才能得到觀眾更多的掌聲。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二,晴)   彩雲與無妄之災 一次次做復健,右手漸入佳境,讓我重新能天天寫日記,正在為自己慶幸,上周三下午,小張為我按摩(他強調是抓經絡),因左手第四根手指有些卡卡,告訴他或可幫我打通「關節」,沒想到按摩完畢未久,我的手背竟然烏青一片;於是趕快告訴他:「你用的力道太強,你看,手背都黑了」,他立即說:「沒關係,熱敷一下就會好……」 素珠立即幫我找來熱手巾,敷了一會兒,大事不妙,原先只是烏青的手背,突然浮腫起來,形狀有些怕人,小張又說,沒關係,塗些蘆薈就會消下去。 當晚很痛,但第二天醒來似乎顏色淺了些,也不像昨天浮腫得那麼誇張,以為慢慢會好起來,沒想到拖了五天,情況非但未能改善,且烏青部分反而擴大,甚至往上延伸,連幾隻手指頭也開始發黑,趕緊掛號,再讓超越的王薏茜醫師診斷,她說情況有些嚴重,手掌的血管部分已經結了血塊。 好好一隻健康的手,卻因按摩受傷且微血管破裂,說來確實誇張。 回家後自我檢討:老人是不一樣的人,特別是年過八五之人,全身均已老化,骨頭脆弱,經不起「有力」人士摧殘,其次,自己活到這把年紀,還是那麼缺乏常識,且一切相信別人說的,通常身體受到撞擊,任何部分出現烏青,應立即冰敷,而非熱敷。熱敷等於「火上加油」,何況老人身上的免疫系統早已弱化,年輕人可以拖得過去的一些病,老人是不容易拖得過的。 但隨即一想,手受傷已經是事實,身體傷了,心不可再傷,如果一直想著「無妄之災」四個字,到了晚上越想越懊惱,一旦失眠,那就更慘,趕快想一些快樂的事,一天裡,總有一兩件快樂的事吧,突然想起早上和貴真坐書湘開著的車上班時,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大片天空,貴真要我看「天空像一幅國畫,一大片一大片的雲彩,真是大自然不可思議的美!」我也立即表示讚嘆,這天空裡的雲彩,有時像油畫,有時像潑墨,晚上想起對岸詩人沈奇,他曾寫過一句「雲彩之美」,找出品賞,我心底的煩惱,當即化為烏有── 雲彩代表一種自然—模糊而精緻,有形而不可預言。 雲彩只是雲彩—沒有主題、沒有段落大意,甚至沒有固定的形式。 但雲彩是美的,這種美的存在的唯一意義在於它所引發的那些關於美的思考和構想,那些純粹詩意的感覺。 想著天空的雲彩,我的手腫,也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再見,我受傷的左手。 窗外有藍天,這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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