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拉環

地山景 文/黃庭鈺 圖/吳祚昌 我遞給她超商便當附贈的汽水。女孩剝開鋁罐拉環,啵的一聲溢出氣泡來。 他說把妳為我流的蜜拍過來。快,現在,去。 女孩禁不住要求一再傳送照片,傳了又羞於自己的行為。然而,鏡頭對準身體時,理智迷惘不會是瞬間,對焦、擺拍、儲存、挑選、送出,每個動作都是一次起心動念,任一步驟沒了就真的沒事了。只是回應聲聲催促,應允愛的求索,早已成制約,路見飢渴災民般不忍無視。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多少個日子,一步步從頭至尾,從外到內,從覆著衣物的軀體,到交付全然肉身,全然的愛。 他再次無預警疏遠前,又向她要全了身體。 「我忍不住懷疑他手機到底收集了多少女生……」女孩抽噎著。想像一個個資料夾編滿了代號,各種型態的乳房、私處、大腿、臀部、腰線、頸子還有脣齒和眼珠,全部全部,都以分切的檔案儲存著,令人不得不顫慄地聯想起分屍兇手及那些他錯愛過的殘缺女體。 在恩愛時,張愛玲喜歡撫著胡蘭成的眉毛,說:「你的眉毛。」又摸摸眼睛,說:「你的眼睛。」接著摸摸嘴脣,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渦我喜歡。」咒語般彷彿念誦一次就能封印起愛人的所有,滿心歡喜你情我願。他也念咒,以下令的方式,用檔案夾收集戰利品。情不情願她還不太懂,只知道對方需要就該給,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的真諦〉這樣唱的不是嗎。但,她忘了歌詞還有一句:愛是不做害羞的事。 一些偶像劇裡,男主順手把鋁罐拉環當成戒指,單膝跪下背後一片燈海,從拉環洞口望去的世界多麼明亮。女孩被套牢了沒能從銀幕裡的故事走出來,下一步該怎麼辦茫茫然看不到盡頭。眼前的她反覆逗弄著拉環,除了剛開始禮貌性啜一口汽水,再沒動過鋁罐。電話那頭打給輔導室的分機尚未接通,我一邊揉著裝過御便當的網狀提袋,腦裡卻跑馬燈似地速寫了這幾行字:「他教你張開所有的洞∕所有所有的∕以包覆世界的慎重∕加熱過度放了進來∕又迅即離去∕你空洞洞的∕蟲蛀一樣∕每個孔都是血都很痛。」透支的女孩也像這副網袋,杵在座位怯怯垂首,黯然皺縮。 尚未占有的關係啊或許就如密封鋁罐,任誰在炙熱焦渴時都亟需補給,連依附在瓶外遇冷液化的水珠都珍貴得可拿來貼臉降溫。一旦掰開拉環喝乾抹淨,解渴後便隨手一丟。鋁罐是身,拉環是她的心,為他溢出的水不是水,是受了傷的組織液。 然後慢慢明白,毀滅一個人也許是容易的。先狠狠愛上她,一塊肉一塊肉地剝削她,形體消散了液體都放乾,再無聲無息棄置她。一切矇眼聽水如滴血,如凌遲。 午休鐘聲響起,女孩轉身離去。方才的拉環伴著網袋遺留在桌面,我撕開便當封膜,失溫的料理已誘發不了食欲。   (本文由有鹿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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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雙週詩集導覽〉在日子的慣性裡齜牙咧嘴

雙喜迎春 文/林宇軒 圖/簡昌達 2023年2月底到3月初,除了三本中文詩集,還有四本翻譯詩集出版,包含余淑慧等人合譯的泰戈爾詩集,以及李魁賢翻譯的土耳其詩人梅舒.暹諾《情話》、摩洛哥裔義大利詩人達麗拉.希雅奧薇《番紅花颯颯響》、哥倫比亞詩人溫斯敦.莫拉雷斯《甜美的安妮奇洛娜》。 在中國被譽為「天才小詩人」的姜二嫚(2007-)在台出版《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書末收錄了作者姐姐所寫的短文,呈現出父親與兩人的互動。詩集中有許多「網路熱傳的金句」,透過概念碰撞、擬人轉化來營造詩意,比如〈茶香〉的「我拿著一杯茶∕聞了很久∕茶香∕遲遲∕沒有趕來」、〈成長〉的「成長∕這倆字∕長得∕很孤單∕連個偏旁都∕沒有」、〈太好了〉的「太好了∕我比姐姐∕多個姐姐」等,口語且日常的詩作能夠快速引起共鳴,適合大眾閱讀。然而,這類的短詩集大多淺入淺出,每首詩的套路相像,較難觀察到深入的藝術表現,稍嫌可惜。 國內最大詩刊《創世紀詩雜誌》的總編輯辛牧(1943-)推出詩集《越到越晚時》,作品創作年份與題材跨度都相當大,從疫情、政治、歷史再到個人情感,整體延續前一本《問魚》的平實與易讀,如〈看魚〉當中自陳「我成了詩人∕也害了我的一生」,表現出更多的黑色幽默。書中不乏令人會心一笑的詩作,如看似調侃實則為詩人抱不平的〈寫詩無用論〉:「把一堆鉛字投入丹爐中∕七七四十九日後∕在市場以斤兩兜售∕∕在垃圾桶撿到一幅畫∕在蘇富比∕以數十百萬英鎊落槌」、帶有強烈諷刺意味的〈萬聖節〉:「一群惡鬼到處跟人要糖∕可是大家已經沒糖了∕天亮之後∕他們卸下鬼裝∕換上西裝∕繼續跟人要糖」。 在高中執教的顏嘉琪(1982-)推出第三本詩集《日子伸出利爪我用隕石磨牙》,沒有推薦序、推薦語、自序或後記,以作品直面讀者。除了延續前本詩集《B群》的議題性(如以第一人稱寫性別議題與婚姻平權,以第二人稱寫被霸凌者與馬來西亞朋友的思鄉,以第三人稱寫蕉農與香港反送中),當中也收錄了許多圍繞日常生活的詩(如〈家貓〉的「打翻水碗∕無法解讀的星盤」)。在九十二首詩作中,以觸及情感的文字尤為吸引人,如〈吃冰〉:「用一根湯匙∕將我們之間這座雪色的山∕迅速剷平∕∕這是任何兩個人之間∕最不知羞恥的時刻了吧∕∕太慢了∕冰融化成水∕就會太甜」、〈烤橙〉:「你剝開我的方式∕與撕毀我的方式∕沒什麼不同∕像一隻螞蟻輕咬過∕酸和甜∕都是碰觸,都是∕那麼∕又癢又痛」。 「在日子的慣性裡齜牙咧嘴」是顏嘉琪面對詩、面對世界的態度,衷心期待詩人與讀者都能以此來對抗世界,避免被日復一日的生活所馴服。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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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永懷吳開晉老師

吳開晉給明理,墨寶 文/圖 林明理 我敬愛的開晉老師長眠於他熱愛的故里了,享年八十六。 生前,他把手臂伸向光明,像太陽的光芒,願為真理而戰,用他溫和而堅毅的眼神,作育英才,樂於寫作。 他淳厚溫儒,常善用時間研究美學,除創造許多精闢的評論外,也能以詩描繪了一個清新自然、優美深邃的藝術世界;詩歌尤以旅遊感事抒懷題材居多,思想澄澈,抒情色彩,也能從歷史軌跡進行宏觀考察。 他也是一位感情豐沛的詩人。詩是自然界裡最美最偉大的景致,而開晉老師的詩,有另一種禪風,暗喻著美麗的事物不是永恆的;或者說,更懂得珍惜平和中的寧靜,才是幸福的。 我記得,他以一首名詩(土地的記憶),獲得一九九六年以色列米瑞姆·林德勃歌詩歌和平獎。他努力地將自己的感悟用簡單與莊嚴的方式描繪出對史實理解的高度。 林明理畫作:(愛) 僅管晚年的他身體遭遇了磨難,而對文學與詩歌研究之所以能保持不衰的興趣,應是與其獨特的想像力與藝術思維有關吧。 對於我而言,他是個慈祥又純真的老師,也是朋友。他曾在二0一七年四月底的電郵中寫道:「謝謝明理問候。我到杭州開了徐志摩紀念會。回來在上海和蘇州看看老學生。最高興的是學生陪我到無錫看了靈山大佛。妳如回來,可去看看。照片很好。祝賀妳。開晉於濟南」 於今,我的老師走了,他飛向雲朵,挺胸步入了永恆的天國……而他的音容,他的笑語,卻時刻在我的心中。   註:吳開晉教授(1934-2019),山東人,山東大學教授兼詩評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一生作育英才,深獲學術界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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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小故事

詩/圖 劉梅玉 有些雨季滲進來 跟你留在這裡的海 有一樣的水聲 我們老去的掌紋 向高音處爬行 故事的起點 還停留在那裡 沒有其他人記得 別人故事裡的場景 共有的季節 有灰藍的海和雨聲 被島吞噬的那些時刻 總浮現你的背影 眼瞳中的倒影 映出昨日的色澤 一種自由自在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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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所謂輪廓〉兩首

以用 詩/潘家欣 圖/陳克華 〈所謂輪廓〉 所謂輪廓,乃一種 象限於轉換間,必要的假設 (假設,為了易於理解 圓周,履帶需承力,夾帶身上 過度壓抑的砂礫。並勉力對齊 平均與柔和,那可以是 篤定一點,安逸的線) 所謂假定,尚需節點 轉折處,細節始得明晰 在圓之中,一切為空,圓是等力能觸及的 全部極限,吾尚往黃金般地結構主義施加 通往未知的軸,以粉筆密文標註。 一切又 有時盡。輪廓是可以無限衍生 無限複寫下去的。 等待與發生,都在一點。 我的邊陲,那是靜默的春季了。 但千千萬萬的筆觸,也遊戲 也在這股溫暖的湧動之中—— 所謂大面,充滿裂縫、未竟之細節: 參差。 輕淡。 遲疑。 介係詞訛誤。 。。。。。。 卻不輕言全局。   〈所謂輪廓‧其二〉 問及正確性。 接續雪融,春之涉足總是朦朧 多問了,勞碌 摹寫,抹消而再一次覆蓋 (同一株薔薇,要耗用不同的二月來換) (這回,橫生的刺,不會在同一個位置了) 那是邊陲本色 所謂坦裸的自由 只能在呼息之間攫取 尚且問及,筆觸的重量 尚且問及消磨,哦。 未及在纖維之間蕞生之物,未經火焚、擊碎 自身紋理,未將手指磨礪成老嫗之風姿 那時你便不再愛好整潔,便甘心 逕由光影欺騙 (那簌簌竟落的炭粉能讓指甲縫極其刺痛。) (吾的暴風雪是炭黑色的。) (這些,也在湧動之中,是的。) 所謂輪廓,即是一生能給出的 全部了,之外填色,之外景深 要由春天繼承。 2023.2.8.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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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我父迷航

文/蔣子文 攝影/楊樹森 父迷航後第365天 「他怎麼可能迷路?」母親一再重複這一句話。 父親簡直是一個活動的定位系統。他具備天生的好方向感。 在沒有google map的年代,所有的地圖都儲存在他的腦海。再遠,再崎嶇的野徑,從來難不倒父親。有人落難迷途如一隻羔羊時,他伸手指出明確的方向,時不時交待重要轉角的特徵。萬一遇到說不清楚講不明白、毫無空間概念的異地旅者時,父親還會熱心的往屋內跑,撕下一張熱騰騰的日曆紙和他僅有的第一百零一支筆,依樣畫出縱橫交錯的街道圖。不需要比例尺的概念,卻足夠指引問津者往前,看到第三個紅綠燈左轉,再順著蜿蜒的街道往前幾步路,一看到光陽機車的黑店就可以右轉等等。如果問津者皺起眉頭感到疑雲重重,父親會從側屋拉出他的老武車陪騎一段,「送佛送上西天」他是這麼解釋自己的行動準則。 可惜沒有人發現他的繪圖長才,可惜我居然沒遺傳到父親的好方向感,更遺憾的是:我居然無法恪守父親的行動準則。   父迷航後第7天 是那個環節沒注意到?母親再度自言自語。 「頭七」那一天,依照習俗,父親的魂魄應該回家。這一天他應該理解,此刻的自己與生人處在兩塊不同也不怎麼平行的時空。他可能輕飄飄地在十方之間移動,可能增生了小小的意識,可能不再感到痛苦。 依習俗,我們在門前放置一碗清水讓他洗淨這七天流浪追尋的污濁,一碗五穀糧,還有一雙拖鞋,迎接他回到熟悉的地點。我拉長耳朵,希望聽到一點動靜,那怕是一點點蛛絲馬跡,只要一絲暗示,就足夠寬慰我的不安。 如果父親回轉,我該說什麼?(推開門的那一刻,我該懼?還是喜?)   沒等到父親,我卻墜入回憶之都: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單的那一刻,父親的怒氣微微地在酷暑中蒸瀝著,有幾回我瞄見絲絲白煙從他的天靈蓋往上衝,白髮似的煙絲,飄揚的方向總和風撩撥的方向一樣。這一場爭執因校長一句「擔任教職對女孩成家有幫助」而妥協。父親沒受過多少教育,他敬重知識分子,特別是校長。他終於點頭同意,不再堅持要我成為一個英勇的女警官或者是雄糾糾的護國女軍官,於是我踏進師範大學。 那時的台北,特別遙遠。承載著族中長老的祝福,離鄉背井成為一種榮譽的烙印,然而我卻泛起一種莫名的鄉愁,漫無止境地在心中掠奪著。父親憑著他的方向感,仗著他略識之無的小膽量,輾轉換車拎著我一路從國境之南迤邐地進了台北城。 國光號從三重橋滑入台北時,一夜未眠的父親認真地搖醒我。我貼在國光號的玻璃窗前望著清晨的城巿在陌生中揚起一種淡淡的喜悅,心中卻浮起淡淡的傷感。   父迷航後4年 父親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城穿來穿去,不曾迷路。 「結縭36載吃苦當作吃補的日子沒少過,都說夫妻是相欠債,吵也吵了,罵也罵了,但怎麼能這麼狠,四年了……連夢捎個平安的訊息也不肯?」母親有點怨著。 失去做夢的能力,已經好長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失去做夢的能力?父親走後,夢也跟著遠颺。我在無夢的夜晚假裝睡得香甜,卻掃不去沉沉的悔意。 孤伶伶的母親始終不願遠離老房子,在糾著的痛苦與回憶中不斷的錐泣著。唯恐迷航的老父在某一日突然歸來,遍尋不著熟悉的人事物。唯恐迷航的老父忘了,世間還有這麼一個守著他,等著他的人……。   父迷航首夜 極高劑量的嗎啡讓父親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昏睡中,意識迷迷糊糊,不斷增生的癌細胞讓肺部功能越來越孱弱,呼吸越來越喘。好幾次,父親都像溺了水的人,痛苦地掙扎著,不自主地想拔除送氣管……。 父親快走的那一個清晨,母親在電話那頭哭泣著說:「最後一面,再晚就來不及了啊!」那時台北的冬天,飄著毛毛的雨絲,擁擠不堪的街道上滿是冷漠。我卻猶豫著該不該奔向機場?   為了讓父親記住回家的路,留住最後一口氣,醫生熟練地插入氧氣管,救護車氣急敗壞地排開了所有的汽機車,一路駛回老家。隨車人員叮嚀著;「家屬,要喊離了體的魂跟上車,一起回家」。是的,不能留在這裏徘徊! 葬儀社的人員已經早一步清空大廳的桌桌椅椅。父親斷斷續續地喘著,在鋪平的板床上等著嚥下最後一口氣,「放心去吧。那裏即將無病無痛,一切都會很好的。」我,湊到父親的右耳旁,以為父親會點頭同意,但他卻搖了搖頭,抗拒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佛號響起。 母親六神無主地楞著,我以為她會嚎哭,但她只是不發一語地坐著,彷彿一切都是編排好的戲碼。 一旁等待的禮儀師很快佈置好簡易的靈堂,道士在新亡牌位上書寫著父親的名字,「人有三魂七魄,死後有一魂會暫時安住在新亡者的臨時牌位上。」他邊誦經邊說明著:「對亡魂們而言,你老爸只是個啥都不懂的新生,因為太生太輕,功力不足以登入祖先牌位的領域,和祖先們同享煙火的祀奉。新亡魂如同亡界的實習生,需要時間重新學習不同於生人的生活方式,學著融入亡後的世界。」 「嘿!護好靈位前的大支香,千萬斷不得,燃燒完了,一定要續香!」禮儀師在離開前,不放心地又叮嚀了一次。 「千萬斷不得?為什麼?」不理解的問號在空氣中大而虛無地飄浮著,有氣無力。 「香火不可以斷!新魂的靈剛脫離肉體,還不太穩定,香火可以保護新魂不受惡靈的騷擾,不致魂飛魄散………。記往!」道士低低地講了幾句,我無法留意細聽,只記得要指引父親往生明路,得護住香火。 因為悲傷而魂不附體的感受,讓人如在五里霧中: 不多話的他老是悄悄地坐在餐桌的一角啜飲著小酒,偶而酒醉了就癱軟在長椅條上暈睡長日,有時候看著看著會以為陳摶再世,會擔心他不再醒來。 沒機會向父親說愛他,就像父親從沒說過愛我一樣。在保守的年代,「愛」這個字令人害羞,鎖在喉頭像浮不出水面的探測儀,說不出口,卻早已存在你和我生命之中,形成一種默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般昭然若揭。即便父女之間發生天大地大的誤會,即便氣到失去理智,幾度以為「即使對方不存在,也不會因此而心痛」。但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起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愛生病的自己僅存游絲氣息時,父親抹去一家之主的男性尊嚴,要孩子們上繳家中的塑膠小豬公,一刀殺光,掏光零錢,偌大的手掌心上都是粼粼的硬幣,他任性地往口袋中一放,從側屋拉出他的老武車,甩上背袋揹上自己,外頭再套上一件大雨衣,就這麼努力地往前踩著。我都快忘了,那時昏沉沉的自己在半夢半醒之中感受到的是雨?是汗水?或者是淚水? 都說「父母疼子長流水,無時停;子想父母樹尾風,有時存。」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如同亙古長流的河水,父親無盡的關愛不斷流淌著。在風雨中,他胡亂的敲著診所醫師的門,請他救命,請他……,那沉重門板漠然的回應聲讓焦躁的父親顯得更加難受。   一整夜,睜大的眼睛,逡巡在靈體四周。深怕不懂事的黑貓靠近,一躍而過靈柩的上方。靈堂面對著整條大馬路,而照片中父親的雙眼炯炯有神,車水馬龍早已歸於靜默。 我們都無法決定告別人世的姿態。暗夜沉沉,只有對面農地上高聳入天的長腳檳榔呼呼作響。那彷彿是一座引靈的天梯,想像父親靈敏地踏階而上,而佛陀慈悲地接引西天。 大支香快到底了,我該先續香?接引父靈到新的香火上安居嗎?但接引的方法是……?還是再等等,等大支香燃盡呢?助唸語呢?我在靈前猶疑著,不知道如何開始?該向誰求助?只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之海,大支香是矗立在海岸線上的長夜燈塔,指引父親的方向。   有些悲傷因為繁複的儀式不停干擾,暫時感受不到絲毫的痛苦。但是在這個守靈的夜晚,亳無順序的往事卻一節又一節地順藤摸瓜,各自以各自的節奏,亂糟糟的出現在腦海: 陽光斜斜的穿過偌大的病房,讓父親的背影顯得落寞而寂寥,門在推推關關中,徘徊在門外的我始終拿不定主意,該先說那一句話,才能噙住眼淚,假裝一切都很好。躡足走近時,父親沒有轉過身,繼續望著窗外陌生的城巿街景:「不甘心,但是鬥不過了,到時候……送我回老家。」 是誰?輕輕扔了一顆睡意的種子,讓回憶沉重地拉下了眼皮。沉睡中似乎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香火的餘燼失去溫度了!我猛然驚醒,父魂何在?來得及嗎?手忙腳亂地自香袋中抽出大支香,踉蹌地翻找打火機,顫抖地插回爐中,驚恐連連地招喚父魂:父親,回來!在茫茫暗夜中,你務必得回來!回來!   父迷航後5年 「今年掃墓的時間就訂在4月5日,星期四?」我翻了冷氣機正下方的日曆詢問母親。 「明明是星期五!」母親看著日曆開口糾正。 在夢中,我和母親狠狠吵了一架,氣到無法言語的自己因胸口悶得發脹,急著想撈一口空氣,然而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竟讓眼睛也一起掙扎著睜不開。 終於挨到夢醒時,睜不開的眼睛竟圓溜溜地盯著乳白色的天花板:現在究竟是幾點?我在那裏? 時光在流逝中讓一切失去了真實! 父親依然不曾入夢!我常想,在那個失去指引的短暫時刻,他是否忘了啟動體內的定位系統,在闃黑的世界中迷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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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夜宿

詩/攝影 葉莎 星星已經退房 幾支傘在簷下守候 將昨日雷聲收束 擱在狗吠聲圍起的門口 主人種過一畝上弦月 成熟時的笑聲金黃色 彎彎的,能勾住路人的眼睛 門口那株老樹 擁有易被記起又被遺忘的名字 我時常聽見天空剖心 置腹,訴說被枝椏劃破 流失了幾片雲 住宿費昂貴 大約是生命旅程的颯颯風聲 和交出你內心的揹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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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崇德海灘

詩/王信益 圖/葉繁榮 葉繁榮 2021濤音賦閒情 倘若烈火能蜷縮成 一指蕨葉。死亡會不會環起手臂 繞成一掛念珠:生活 撥弄我們時,能有空隙 讓我們呼吸 烏雲裡透著發光的物事 我們仰躺在全然敞開的穀倉 聽見風車磨坊是靜止的山崗,於是我們 稍稍遠離了,文本層疊的隱喻 倒空是撫觸物質的路徑,於是你 你涉水走到,水聲朗朗的地帶 傾身而靠的浪,捲起尖銳與渾圓 硬質的穀粒,你豎起耳朵,耐著 性子去聽:捲起的浪花研磨著 浪花倒帶,水痕是透明的蟬翼 顫動著──光亮彷彿也 有了脈搏。於是我們定定 定定去看,去聽: 聽那些水花淺藍,磨洗的音響 陽光的麵粉續續在搓揉著熱氣 淺碟裡:死亡是縮得小小的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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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娃娃

文/洪春鋒 攝影/盧丹  穿過鬧區和人群,地面是雨濕過的,折射車燈與天雲殘光。我走進新京國際飯店,去迎接來台旅遊的朋友思成,他已抵台三天。因舊金山的好友阿Ke託他帶幾包咖啡豆給我。進旅館房,他攤開跨海而來的香氣,更加碼友誼,思成謹慎包裝帶來兩瓶Napa valley紅酒。 一同覓食,走在街上,見到某些空間擺滿夾娃娃機,他於是停了步。機台裡各種公仔,酬賞的代替物,與難辨是否山寨的耳機和音箱。沒玩夾娃娃機,思成沒興趣,而我有我原因,只玩了電腦數位飛鏢遊戲,以按鍵來擲螢幕的飛鏢,獎項有Armani、Jimmy Choo或Gucci小香水等。花了兩百,一無所獲。再搭車往熟識的台式熱炒,在這微涼夜,有些事掠過心海。 在國三時,畢業的前一年,我們班剛好鄰接著二年級的女生班,那一班有位女孩,活潑也迷人,眼睛大大的,名叫貝萍,她的頭髮短,栗子色的,在太陽照耀的操場草地上尤其耀眼。下課時,當她跟同學們玩鬧嬉戲,能隱隱吸引目光。她姊姊跟我同年級,分配在女生資優班,叫楊碧琪,她比妹妹約再高一吋,約有168公分,她的頭髮恰好及肩,她們倆詮釋了姊妹花這三個字的意義。 在升學壓力愈沸騰時,男女不定期併班上課,三年級的兩班一起密集衝刺,練習繁複考題,那是一段浮動的焦躁時光。那時的我常念范仲淹、韓愈、蘇軾,及課本沒有的納蘭性德。物理老師是左撇子,尤精通入射角和力,我們那豬肉白後大腿不是大理石,常有鞭痕瘀青,他不是米開朗基羅,卻深明從肉體解放痛感的藝術。多年後我才聽過何謂量子糾纏,很巧,併班時我就坐在楊碧琪左邊。 我的鉛筆盒多出一張紙條,我看見米白色紙紋樣,但沒將它打開,怕同學們突變成食人魚,想回家再看。離開球場後,我在聽調頻音樂台排行榜時開來看,讀完,將紙夾進抄寫著英文歌詞和雜亂字句的日記裡,邊聽音樂,直到睡著。 我班上的死黨姓蘇,我們早在國小五年級時的電動玩具店初遇,兩人是玩超級瑪莉認識的,也玩快打旋風和撞球,他貌似港星,我叫他Simon,那是任達華戲內劇外的英文名。他問我:「你要回信給她嗎?」這句話,我答不上來,當下我也不知該做什麼。某個周末他還跑去唱片行跟葛倫‧麥德羅握手,回來說他手毛很長,大家總在聽各種流行音樂,撥打點歌專線傳情,想辦法寫信給電台。 思成晚點想聽爵士樂live band表演,我先帶他去張楊羊肉吃飯,老闆姓張,那餐廳素樸簡單,店內擺六張桌子,冬天會放下半透明塑膠布遮擋寒風,也略能隔阻市聲。他太太來自越南,好客熱情,偶爾會為我的蔥爆羊肉加分量,夫婦倆將店面經營得甚佳。羊肉爐氣息蒸騰,幾道菜,席上我點了煎豬肝,有色、有形、有味,思成喜歡。談天吃飯,老闆的貝比約一歲多,極可愛,抬眼望母親看顧小娃兒的神情,那感受或許也堪比眾車輛怠速燈號前,靜待孩童在老師的守護下平安地放學過虎口。結帳後,我們告別老闆,思成看見了對街的超商旁以及三角窗區段各有娃娃機店,他疑惑:「真這麼流行?」這道題,我也答不上,招了車,繼續往下一站去,掐頭去尾,返美前,他還有六天可到處走。 隔日週末,伴思成往故宮的側翼看普希金博物館特展,他前兩天曾覽過主廳。思成畢業於柏克萊大學建築系,公司設計內容是以科技與數據,無死角呈現建築的材質、量體、空間的意義,因此關於透視法與畫作,他肚裡也有自己的累積。我們看得很愉快,展覽內容挺好,除了畢沙羅、庫爾貝、雷諾瓦、莫內、盧梭等名家,隱著更多珍品。外頭陰晴,但某些畫上光影,是沒見過的,看展完,我們逛到賣店,便促狹的以Ke本名鑄一枚展覽紀念幣,讓思成帶回給他驚喜。 當我上一次到熱炒店時,跟老闆站在店外聊了一陣子,他說太太肚裡還有個胎兒將出生,想要轉到人潮更多的地方去經營,但不知店租與營收能否撐起,雖看得出他心內惴惴,我對他說孩子會自帶糧草,憑老闆本事及毅力堅定,沒問題。 老闆他跟我談過一事,這事件發生在兩年前,僅隔兩條街之外,有家麵攤,夫妻不睦,不知何故,吵吵鬧鬧,常驚動鄰里,但某回終於失控,先生怒狂一把捉起幾個月大嬰孩,丟進滾燙湯鍋,新聞沒報導這件事,小孩無辜殞命。在思成結束旅行前,我們又回頭光顧了一餐,但我沒跟他提起這樁悲劇。 在深夜居酒屋裡,都交給日文極流利的思成,小杯對飲,我倆交換著故事。就在各種磨人考試與逼仄模擬考間,學生們在圖書館未必是真的在念書,有人這週穿亞瑟士新GEL氣墊鞋,下次另一個腳踩著Nike Air Max;某人就在體育館的階梯突然有了初吻,課業成績特別好的他,唇的天堂,一吻落千丈,該羨慕嗎?奇異變化溢流於生活中。有同學家虱目魚粥賣翻天,未成年騎著名流與大路易,而班上的阿銘總跟不同女孩子在一起,我跟他互動不錯,一起聽歌,他常會敘述家事和女生事情,他風光騎機車,性經驗很早就有,我從未答應他去偷斜板Dio,但我知也有女孩同他貪歡受折磨,拿掉了小孩,對於阿銘,我不羨慕。 二爪娃娃機太困難了,觀察高手,付出學費,我跟Simon研究許久,熟練後,三爪機台能估算旋轉幅度、擺盪勁道及時間差,我倆就專攻絨毛動物玩偶。勾、碰、擠、疊、推,小鯨魚、老虎、兔子、小熊、綿羊、猴子都能抓到,到畢業前,Simon跟我收穫頗豐,已裝滿一整袋。電動間龍蛇混雜,賽馬遊戲機,拉霸777水果盤,贏錢時也被群霸勒索,打過架,消磨著不想補習應付考試的時光,而另外一次,才一個鐘頭,我出場所,那剛買一週多的傑克牌黑色新單車被偷了。 那天上飯店找思成,見他床頭放本Ruby under microscope,書頁已然翹起,屬程式語言的一種,他答,這本書有點久了:「想學語言,就看用途。不同語言有不同用處,像有的適合backend、frontend、machine learning data什麼的。」又說,Ke喜歡那西班牙裔女孩,想與她多說話,意念單純,中學就修西班牙文。 他倆四年前夏天前進墨西哥,觀遊瑪雅金字塔、阿茲特克文明和生活差異,旅途上多讓Ke交涉,他們在瀑布旁天然小湖泊也巧遇歐洲男女背包客一起游泳。   聽他們青少年生活最好玩有趣,令人哭笑不得,是亞洲模式以外的。他起心於動漫和遊戲而勤習日文,為工作,也常到日本吸收遊歷。我對他說我數學導師曾講過,過去有個數理天才學長並非為課業,只因打掃,擦玻璃踏在窗框上失足,從三樓高墜落,十分驚悚,倒栽蔥頭插進教學樓外水溝,沒死,但大小腿骨岔出,就那麼準,人生變改。他說個故事,Ke在美國也曾跟我講過,他們學校裡一位老師橫刀奪取學生所戀,該位男同學攜槍到學校尋人,風波一場,被警方帶走。之後行程思成自己走,他常世界各地旅遊,骨子裡仍偏愛亞洲,我道再見傳給他一些照片,這趟他吸納一些新見識,飛機十二月三十日啟航,他返回美國西岸。   因工作繁忙,有整個月我總是晚下班,夜歸時,張楊餐廳的鐵門經常半掩。它旁邊有早餐店,手搖飲料店,更有香港大姊來台開設三十年的洗衣店,偶爾我也會在送洗衣物時陪那大姊說上幾句。回家度一個年假,探舊訪友,老家旁,理髮店對面的銀鵝影碟宣告即將歇業,各類光碟和DVD便宜出清,我買了幾袋,也獲贈不少電影宣傳海報,沒多久,百多坪店面全空空如也,放下捲門。周思成曾言及,下次來台灣還想再吃難忘的煎豬肝,但在年假後,我發覺餐廳的招牌已被拆下,棄在梁柱旁磚路上,地磚交織的溝線和招牌字面都沾了雨。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張楊餐廳已變成夾娃娃店,裝設許多機台,LED燈光,男女老幼駐足,投錢,有失有得,人們、情感與貨幣流動著;影碟店和其他店面陸續也變成了娃娃機店,我看過了一間,兩家,百千店戶。見過抓寶一族,看過店名是夾霸咩、夾好心、叮噹任意夾,及我太多記不住說不出的其他。我最記得的是,當往年某季,在我那幾個月抓玩偶的空間是無名的,也只擺了兩組機台,有一段時間我浸在裡頭,如果不去思想,已快遺忘自己是從何時靜靜退出。 畢業典禮在綜合大禮堂舉行,某某領獎,某某發表談話,過程如霧般模糊了。還沒到決定性的考試,只是過渡儀式,少女少男耐完這段過場,蟻群般走出禮堂大門。家長拍照,有各種聲響,人群中,我看到楊貝萍,她站在她同學們中,她穿白衣及紅運動褲,依然是短髮。她走向我,捧給我繫了緞帶的一束花,我摘下胸前印著畢業生三個金字的紙放入她手掌,也邀她陪我朝三年十班的教室去。 她安靜地在樹下等我,樹葉篩透了陽光,落在地面。我踏上台階進教室門,裡頭沒幾個人,桌椅跟平常一樣排列,但Simon在,他拉開收納雜物掃具的抽屜門,遞給我整個袋,我走出教室,把裝滿玩偶的袋子拿給椰樹下的她,其中,藏有一捲六十分鐘的卡帶,那是自己喜歡選輯錄好歌曲的TDK錄音帶,都交給她。我凝視她驚見了袋子裡事物的眼神,低頭又抬頭綻放的容貌,她笑笑地跟我說:「我姊很煩了,不想再替我傳信,叫我自己找你。」我沒陪她走太遠,那種微妙的無話可說也無法形容,並肩走路的那段路並不長,兩人都知道有不少人在注目,我卻已記不太得那沒幾首歌的時間,彼此吞吐了哪些青澀的對話。 聯考後暑假我看一部1984年電影《神通情人夢》,那部電腦有個名字叫Edger,電影錄影帶我反覆看過許多次。童話總能觸動人,當它與女主角麥德琳合奏巴哈〈小步舞曲〉,自己為大提琴女孩寫歌,當它明白自己愛女主角終對男主人攤牌,轉折處,像頓悟,電腦給出那句台詞:「愛是給,不是拿。」我記下,電影背景在加州舊金山,藍天紅橋白雲,當愛是主角,什麼都是背景,萬物如生動電影。 有日,我收到一張照片,俯瞰角度,看到一隻手上拿著那枚錫製紀念幣,另一個人手比大拇指,我知道這張沒出現臉孔的照片是哪兩人,他們穿著不同的鞋。感覺是好天氣,我看見三藩市的地面,那端白天,我這裡是夜。在那六月畢典後,考試前,有人忌妒或許有人羨慕,溫書時,常穿民族風服飾女地理老師對我似笑非笑,班導師則當眾揶揄訓斥著什麼,對他的譏言厲語我不太覺嗔怨。 我了解常被採用的金框較不擾畫色,往往也加綴蔓紋圖騰,而陪那國中女孩同行時,踩過飄灑的黃紅或綠的粗細葉片,在融融金日光芒下,定有些花蕊嫩苗在生長。風吹過,某天街頭看見一家餐廳,我認識的那老闆正忙碌,生意熱絡,他沒看到我,我目睹他的孩子擁抱著媽媽月亮般的腰腹,再往前走,湧動人流,好多娃娃機店,也不感到厭倦,我想起那彷彿是鵝黃、泛黃、金橘的,無須認路,深淺明暗,曾經投注時光的某夜某日某分某秒某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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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文/圖 石紫   滿月是個老練的漁夫:   能讓每雙眼睛都輕易地落入其魚網。      ——土耳其詩人伊爾登   世界大疫未去時戰爭更多紛擾,多看生活的各個側面不免煩亂。北京「驚蟄」後偶有冷風甚至小雪,常常臨窗看我的朝花夕拾,想像許多社會工作者等候寶貴的出門機會,人人皆知「春分」不上坑,「穀雨」插不上,難免想望他們一年一顆堅固的心直到秋雨冬至。 記得那天進城閒逛,又不免走入我關愛的北京老胡同,因為那是熱愛繪畫的我的下筆主題。 胡同的青磚紅門總有獨特的美,有時屋瓦,有時老牆,有時門聯,我有時只看那些平頭百姓。胡同每拐個彎就有緣可能遇見老式美景,不僅僅是一條條巷道,更是一種種社會生活的文化底蘊。記得許多胡同取名真是隨意式的直截了當,包羅萬象又古老,像針線胡同、蘇蘿蔔胡同、茄子胡同、鴉兒胡同、掃帚胡同、悶葫蘆胡同、盆兒胡同、帽兒胡同、鏡子胡同……絕大多數都是正東正西,正南正北,走向橫豎筆直構成了十分方正的北京城,五花八門還帶有老北京特有並深刻的生活哲學。我的印象常常曲折幽深一路走到巷底,可能卻遇死胡同,一點都不生氣,因為那是一種特別的「原來如此」,無非也是生活的鍛練? 我喜歡老胡同多年,聽說它們起始於元代如今不止六千條,蒙古人定都北京,打井取水,如今已是北京人生活的底色,更像我畫筆的顏色。記得那天北京氣溫近零下十度,雖晴好並不溫暖,有微風沒有霧霾,帶著一種簡單的心情無意又去逛老胡同。 入一巷弄,眼前的老屋門面有韻味,門口老松有看頭,院內屋窗一看幾棵大白菜及白蘿蔔,讓人感到愜意的百姓生計,冬吃蘿蔔夏吃薑是北京百姓常念的和諧美好。 老屋有老奶奶走出,跟著小孫女正生嚼著小切條白蘿蔔……我們因蘿蔔聊了起來,相談甚歡,還看見有人挑擔正在胡同吆喝:「蘿蔔賽梨!好吃!」 「嘎?脆的蘿蔔,賽梨不辣。」 大家聊得更開心,她們邀我入內喝茶吃春捲,哦哦,原來那天是「立春」也是廿四節氣的第一個節氣,感覺彷彿就像元宵節吃湯圓一樣。 「再過幾天就是元宵節了。」老奶奶招待我春捲時說。 大家不約而同又聊起燈籠,我融化在熱情裡寒意更驅除。 「我答應陪孩子買個燈籠,可知那才是老百姓的講究!」老奶奶認真的看著孫女。 我也分享難忘經驗:「十來歲那年元宵節,全村孩子們可以人手一燈籠去夜遊。」 「你們也拿過燈籠呀?」小女孩帶惑問。 「全家五個紙燈籠記得我拿的最大,也是自己壓歲錢買的,因為紙糊燈籠上畫有美麗的仕女畫,配著燭光在黑夜裡顯得非常漂亮。」 「那肯定漂亮,好玩。」小女孩羨慕我了。 「我不小心跌了個大跤,手上珍愛的紙燈籠也化為灰燼。」 「啊,太可惜了!」 「我爸爸靈機一動把家裡大白蘿蔔拿做替代品。」 「後來呢?」小女孩沒再咬她的蘿蔔關心我的燈籠了。 「白蘿蔔掏空了心後再刻挖小透氣孔,底部補個鐵釘插根蠟燭就大功告成啦。」 「太有意思了,難怪至今您仍想念當年的燈籠。」小女孩還拿了一蘿蔔條送我了,我知道她癡醉我提過的燈籠。  我再逛胡同,老人說下一條胡同就是老舍的家,而且還保留老舍當年描繪的樣子,因為老牆還是原樣,牆腳下的石磨盤還在,院子裏的老棗樹也仍活著;巧遇的胡同人情讓人滿心歡喜,北京的美許多就在胡同,或曲折幽深或馨香美麗的四合院。胡同的美常在於發現,看著不顯眼,靜謐又怡然。再看現今燈籠多是壓克力材料,總配有五光十色科技效果,在我看來卻都沒當年白蘿蔔燈籠的情緻和溫馨,因為童年是「打著燈籠」再也找不著了,只是想起元宵燈籠,當年白蘿蔔裡的燈蕊彷彿還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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