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未寄出的信

■秦慰 暮春的雨絲如細針般斜斜掠過車窗,莉莉緊握著胸前的白玉墜子,那溫潤的觸感彷彿能帶她穿越回那段青澀的時光。這墜子,是小普用暑假工錢換來的定情信物,承載著他們年少的誓言與夢想。副駕駛上的未婚夫小福正低頭調試導航儀,螢幕上的藍光映在他鏡片上,閃爍不定,恍惚間與五年前那個告別的清晨重疊在一起。 「前方右轉進入青石巷。」機械女聲冰冷而堅定,打破了車內的沉寂。莉莉的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瀝青路面蒸騰起的雨氣裡,她彷彿又看見了十八歲的小普,跨在那輛老舊的自行車上,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脹如帆,他笑著對她說:「等我站穩腳跟,就接你去看海!」 按照計畫,莉莉和小福應該前往小普的家鄉參加一場遷墳儀式,然而到達後卻發現荒草蔓生的山腳並沒有墳塋,只有幾株野桃在雨中簌簌落花。小福的傘沿不斷滴水,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迴響。村裡人的傳言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而莉莉卻盯著泥地上那新鮮的輪椅轍痕,那痕跡像蛇一樣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半山的老宅。 老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阿婆眼神閃爍,門縫裡洩出一股濃重的藥味。莉莉急切地問道:「小普在哪?」二樓忽然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混著野獸般的嗚咽,讓人心驚膽戰。小福拽著她後退,但莉莉卻固執地要上前探個究竟。 玻璃碎裂的脆響讓氣氛驟然緊張。莉莉抬頭望去,二樓鐵窗後晃過半張蒼白的臉,那道橫貫左眉的疤痕清晰可見,正是當年替她擋下醉酒父親棍棒時留下的。她心中一震,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小普。 在莉莉的堅持下,他們終於找到了被囚禁在柴房鐵籠裡的小普。三十歲的小普蜷縮成胎兒的姿勢,啃著指甲,眼神空洞而迷茫。曾經那雙能單手托起她的胳膊上,現在佈滿了紫紅的淤痕。村醫的父親揭示了小普的悲慘命運:遺傳性精神分裂,以及五年前母親因發病走失凍死在寒夜的悲劇。 莉莉聽著醫生的敘述,心中充滿了愧疚和痛苦。她想起那個私奔未遂的清晨,小福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她小普的留言:「他說要你好好活著。」現在才明白,這句告別裡裹著多深的馨甜與無奈。她意識到,自己必須為小普做些什麼。 在離開老宅的路上,小福終於向莉莉坦白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五年前,他偷換了小普的藥,導致小普沒有赴約。他拿出那張泛黃的診斷書作為證據,上面的日期清晰可見:2010年3月25日,患者出現暴力傾向。 莉莉聽到這個真相後,感到震驚和憤怒。她無法相信小福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摘下手鏈,銀鈴鐺滾過小福送的金戒指,那金戒指是小普在五金店打了三個月螺絲才買來的。她決定,不能就這樣讓小普被遺忘和囚禁。 莉莉決定獨自行動,她找到了當地的精神病院,並打聽到小普被囚禁在那裡。在最後一班渡輪鳴笛之前,她站在碼頭邊,燒著那封未寄出的信。火光舔舐著信紙上的詩句:「你若是孤島/我願成終生靠岸的潮。」這是她對小普的深情告白,也是她決定要拯救小普的決心。 她轉身走向夜霧中的精神病院,腳步堅定而沉重。值班醫生推開207病房的門,月光正漫過小普結痂的手指,他在用蠟筆塗抹著整面牆的浪花,那藍色深邃而廣闊,就像十八歲那年他們錯過的那片海。 莉莉走進病房,看著那個曾經充滿活力和夢想的小普如今卻變得如此頹廢和迷茫,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決心。她知道,無論未來怎樣,她都無法忘記那個小普,那個曾經承諾要帶她去看海的男孩。而現在,她願意成為他的岸,守護著他,幫助他走出困境,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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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枚春分帖

■王垣升 晨起推窗,玉蘭的香氣湧進來,像鄰家小妹把整籃新摘的梔子花傾倒在書案上。我穿著舊毛衣站在五樓的陽臺,看樓下柳條垂成的簾幕裡,不知誰家的風箏正逆著風生長,細線在淡青的天色裡忽隱忽現,彷彿雲層中漏下的雨腳。 電梯門開合的間隙,我聽見風鈴在樓道深處晃動。這座鋼筋森林總在春分時節顯露出它溫柔的內裡,水泥縫隙鑽出薺菜的細齒,玻璃幕牆流淌著朝霞的胭脂。昨夜細雨在空調外機積成小水窪,此刻正托著半片櫻瓣,像托著整個春天的印章。 正午乘公車去圖書館。陽光穿過車廂頂部的透氣窗,在藍色座椅上切割出規整的金箔。後排老人膝頭的報紙忽然掀起一角,驚醒了正在打盹的女子。她揉眼睛時,我看見她耳後別著的辛夷花,淡紫花瓣蜷曲如舊信箋上的火漆。車廂搖晃著,垂柳的影子在人們肩頭遊弋,把整個車廂變成流動的魚缸。 下午的風柔柔地吹,光與影在天際線達成微妙的平衡。我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發現自己的影子正與對面大廈的投影重疊。交通信號燈跳綠時,騎電動車的外賣員與我擦肩而過,他保溫箱裡溢出的薺菜餛飩香,和行道樹新綻的嫩芽氣息撞個滿懷。春日的風擅長調和,把柏油路的焦灼、外賣箱的煙火、草木汁液的清苦,釀成令人微醺的雞尾酒。 漫步在街頭巷尾,處處都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路旁的小草從土裡探出了腦袋,嫩綠嫩綠的,充滿了生機。不知名的野花這兒一叢,那兒一簇,肆意地綻放著,紅的、黃的、紫的,五彩斑斕,為這個春天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我蹲下身子,輕輕觸摸著這些小花小草,感受著它們柔軟的觸感和頑強的生命力。 暮色初臨時,我在社區花園遇見玩「豎蛋」的孩童。他們蹲成圓圈,羽絨服袖口沾著草葉與泥痕。最年幼的女孩忽然歡呼,她掌心的雞蛋顫巍巍立在鵝卵石上,蛋黃在薄殼中微微晃動,像困在琥珀裡的落日。老人們坐在長椅上織毛衣,毛線團滾過的地方,去年枯萎的二月蘭正在抽芽。 夜色浸透窗簾時,我打開臺燈整理舊書。夾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裡的銀杏葉飄落,葉脈間還殘留著去年秋分的陽光。忽然記起童年在外婆家,春分這天必要吃驢打滾。糯米糰在黃豆面裡滾動的樣子,像胖雲朵裹著金沙。外婆總說:「吃了春分飯,一天長一線。」那時不懂光陰丈量之術,只顧著數青團裡的豆沙餡有幾勺甜。 此刻窗外飄來玉蘭的第三陣香,比清晨時更醇厚。晾衣繩上的白襯衫仍在滴水,水珠墜地時濺起細小星光。春分是年輪上精準的刻痕,讓南遷的候鳥、解凍的溪流、人類掌心的溫度,都在此刻找到對稱的支點。我忽然明白節氣不是時間的刻度,而是萬物寫給宇宙的情書,每個字都落在我正撫摸的晚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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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8

■解昆樺 我轉身走回書桌,拿起那支粗糙的、冰冷的炭筆。它的質感陌生又熟悉,像一個在記憶深處被遺忘了很久的老朋友,帶著某種原始的力量。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素描本的第一頁。空白的紙面在我的檯燈下反射著柔和的、帶著點黃色的光,像一個未知的、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邀請函。 畫什麼呢? 就從…… 就從眼前這杯,已經涼掉了的、帶著濕報紙餘韻的咖啡開始吧。 我試探著,落下了第一筆。笨拙,猶豫。 但確實下筆了。   老實說,我最初的那些「作品」,如果那也能被稱為作品的話,簡直是一場視覺災難。那支炭筆在我這個藝術門外漢手裡,簡直比冰島語的格位變化還難搞。我試圖畫下「渡」那種混合了優雅與威脅的姿態,結果畫出來的東西,用比較客氣的說法是「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毛線球」,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團馬鈴薯塊莖。我嘗試重現狗狗黑皮,那充滿哲理的幾何體操,結果紙面上出現的是一堆看起來地震後建築結構圖般,歪歪扭扭的線條。 「太好了,林建一,」我對著那堆慘不忍睹的畫稿自言自語,順便給自己倒了杯廉價威士忌(純粹為了藝術創作的需要,真的),「你不只會翻譯冷僻語言方面,在創造視覺污染方面上,顯然更具潛力。也許該轉行去設計恐怖片海報?」挫敗感像台北的午後雷陣雨一樣,來得又快又猛,幾乎要把我那點可憐的、剛萌芽的「藝術家自覺」徹底澆熄。我好幾次都想把那本看起來就像被詛咒過的素描本,直接扔進晚間那台響著音樂,散發神秘氣味的垃圾壓縮車裡,讓它跟其他廢棄物一塵歸塵,土歸土。 在我舉起手,準備執行「藝術斷捨離」,腦中又響起了「午夜」中那女子輕柔卻深邃的聲音:「畫下你看到的……不只是形狀,還有感覺,那些讓你不安的線條……建立你自己的界線……」 也許……也許問題不在於畫得像不像,而在於我太執 著於「畫出什麼」了?是不是該把重點放在「畫」這個動作本身,以及「看」這個過程? 我放下炭筆,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感覺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好吧,」我打了個酒嗝,「換個策略。佛系畫法,行不行?」我不再試圖去複製那些讓我心驚膽跳的異常景象,而是開始畫身邊那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但試著用一種……嗯,更「專心」的方式去看。 我攤開自己的左手,試著描繪它握著炭筆的樣子——那些因為長期打字而有些僵硬的關節,皮膚上細微的紋路,指甲邊緣不完美的弧度。我畫書桌上那盞陪伴我無數個翻譯夜晚的老舊檯燈,以及它投在桌面上的、帶著暖黃色調的光影。我畫窗外的景色——對面公寓頂樓那幾個像衛兵一樣排列著的綠色水塔,以及像抽象畫一樣在空中交纏、分割著天空的黑色電線。 我甚至開始提非常早出門通勤,在人潮未滿的搖晃捷運車廂裡,找個位子偷偷畫畫。一開始超彆扭,感覺自己像個行為詭異的變態,隨時會被旁邊的少女,用手機拍下來上傳到IG。但後來發現,台北捷運上的乘客們,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手機螢幕裡那個更精彩(或更悲慘)的世界裡,根本沒人有空理會一個拿著破本子亂塗亂畫的中年大叔。於是我稍微放鬆了些,開始用炭筆快速捕捉那些短暫的畫面:一個東倒西歪仍留著昨夜疲憊,頭靠在玻璃窗上的上班族,他的臉在窗外流動的光影中明明滅滅;一個背著比自己還高的登山包、眼神充滿好奇與茫然的外國旅客;一對戴著同款耳機、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一起、散發出戀愛氣息的年輕情侶。 我畫得很隨意,線條很潦草,常常畫到一半,目標就消失在下一站開車門後的人群裡。但這個過程本身,卻產生了一種始料未及的奇妙效果。當我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眼前的人事物,試圖用那支粗糙的炭筆把它們「固定」在紙面上時,腦子裡那些關於冰島文法、地熱管線、房貸壓力、人生意義之類的嗡嗡雜音,好像就自動被調成了靜音模式。世界被奇妙地簡化成了線條、光影、形態和……一種純粹的,「午夜」女子口中的「觀看」。我開始注意到以前被我視而不見的細節:捷運車廂裡不鏽鋼扶手的光澤、路邊賣玉蘭花的阿嬤臉上被歲月刻下的皺紋、雨後潮濕的柏油路面反映出的、像融化了的霓虹燈一樣的斑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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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四位夫人

■依空法師 有一個富翁娶了四位夫人,四位夫人一個比一個嬌美豔麗。大富翁最愛戀年輕貌美的四夫人,鑽石珍飾、綾羅綢緞,應有盡有,都買給四夫人。富翁對婀娜娉婷的三夫人也倍加疼愛,交際應酬,出雙入對,都帶著三夫人。二夫人精明幹練,大富翁把家中的田園財產,都交給二夫人來掌管。至於端莊嫻淑的大夫人,結髮糟糠,早已被大富翁遺忘至九霄雲外,不復昔日的鶼鰈情深。 富翁天天沉浸在情欲愛海之中,身體漸漸地衰萎枯槁,日薄西山。富翁心想:黃泉路上孤獨行,太寂寞淒清了,我有四位夫人,找一位與我攜手同行,也不枉人生一段風流韻事。我平日最疼愛四夫人,找她陪伴我,她一定會很歡喜。主意打定,差人把四夫人叫到病榻前,無限眷戀地拉著四夫人的纖纖玉手說: 「我就要死了,但是我實在捨不得丟下你踽踽獨行,平日我最愛你了,珍肴美味供你享受,金銀珠寶任你花用,你願意陪伴我一起死嗎?」 四夫人一聽,花容失色,急忙揮手道: 「要我和你一塊兒死?哼!別痴人說夢話了,要死你自己一個人去死,我還要享受我的花樣人生呢!」 富翁眼看自己最心愛的四夫人斷然地拒絕了他,傷心欲絕,轉念一想:我還有三夫人呀!於是也把三夫人叫到床畔,堆滿笑容地說: 「我平日待你不薄,讓你錦衣玉食,不虞匱乏;出入門戶,我總是和你儷影雙雙,現在我生命已經枯竭,你願意陪我共赴黃泉嗎?」 三夫人聽了,面色慘綠,失聲尖叫起來: 「你別死纏著我,我還年輕貌美,我要再去尋找個如意郎君,享受我的第二春。」 富翁失望極了,自己最念念於心的四夫人和三夫人,都恩斷情盡的回絕了他,只好把二夫人找來,怏怏然地說:「我已經油盡燈滅,瞬息將逝,你願意伴我同行嗎?」 二夫人看到丈夫哀哀求告,淡淡地說: 「你別傻了!我怎麼能陪你一塊兒死呢?你知道,你一倒下來,家裡有多少的產業需要我去處理。看在夫妻一場的情義上,我會把你厚殮,送你上山頭,你就安心的去吧!」 心灰意冷的富翁眼看三位夫人,一個一個都拒絕了他,只剩下被自己遺忘的元配夫人,忐忑不安地對她說: 「長期以來我一直把你冷淡了,現在我就要離開人世,我實在沒有資格要求你陪我同往酆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能夠接受我的懺悔嗎?」 「我生是你家婦,死是你家魂,何況古代就有糟糠之妻不可棄的明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心甘情願與你同行。」 患難見真情,大富翁終於帶著大夫人含笑而逝。這則故事寓意深遠,四位夫人各有隱喻象徵。四夫人代表我們的身體,平常我們對身體最為照顧,為它吃飯穿衣、打扮洗滌,好比大富翁對四夫人的迷愛。但是當大限來時,最早拋棄我們的,就是我們這具臭皮囊。三夫人是我們的財產田地,當我們一口氣不來,億萬的財產都要流落他人手中,好比三夫人的改嫁如意郎君。二夫人是我們的親朋好友,當我們撒手人寰的時候,親人朋儕也許會念在昔日情誼,為我們舉行隆重的告別,為我們黃土一坏,埋骨青山。大夫人是我們的心,和我們形影相隨,生死不離,所謂「萬般帶不去,只有業隨身」的心識。心,和我們的關係最為密切,去後先來為主翁,希聖希賢是它,作奸作盜也是它,但是我們也最容易忽略了它,反而全神貫注於虛幻的色身。我們除了欣賞四夫人、三夫人、二夫人的美貌與才幹之外,更應該多多照顧忠誠不二的大夫人,給我們的心靈一些智慧的活水,才是善於享受人間至愛的智者。   (摘自《人間巧喻》,依空法師著,佛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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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11-7

■解昆樺 「試試看吧,」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神秘和一絲淡淡的鼓勵。「畫下你看到的。不只是形狀,還有感覺,那些讓你不安的線條,那些奇怪的節奏和波動。有時候,當你試著去觀察它、描繪它、給它一個形式的時候,你就能在自己和它之間,建立起一道……『界線』。或者至少,」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可以讓自己不至於真的覺得快要被那些亂七八糟的訊號逼瘋。」 我拿起那本素描本,觸感粗糙而堅實。炭筆握在手裡,有種沉甸甸的、非常原始的感覺。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到突破了我所有的人生經驗值。但不知為何,我卻無法拒絕。好像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不然呢?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回去繼續翻譯冰島文,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我默默喝完了那杯味道奇特的茶(喝完之後感覺腦子好像清醒了一點?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道了謝,付了茶錢(她居然真的收了我的銅幣,而不是什麼「請用你的靈魂碎片付款」之類的)。然後,我有些恍惚地、像夢遊一樣走出了「午夜」。 回頭望去,那扇飽經風霜的舊木門,仍在。如果不是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本素描本和那根炭筆,我幾乎要以為剛剛的一切都只是我因為長期失眠和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幻覺。 巷口的路燈下,「渡」貓踞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石像。牠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雙眼,定定看我。這次我非常確定,牠絕對、絕對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帶著一種……嗯,混合了狡黠和「你自己看著辦」的意味。 「好吧。」我低聲說。「我試試就是了。」   回到我那間被冰島文、咖啡因和台北濕氣共同佔領的公寓,我把那本看起來像古董道具的素描本和那根粗礪的炭筆,放在我那張一塵不染、連滑鼠墊都要按固定角度擺放的書桌上。它們彼此格格不入,像不請自來的、來自異世界的訪客,隨時準備把我習慣的日常,攪得天翻地覆。 我盯著那本空白的素描本。多久了?我上一次試圖「畫畫」是什麼時候?大概是大學時代,在師大附近某個擁擠的畫室裡,被老師批評我畫的蘋果「缺乏生命力,像個得了絕症的水果」之後,我就徹底放棄了這條路。那些挫敗感、那種「我果然沒有天分」的無力感,像沉在水底多年的淤泥,此刻又被這本奇怪的素描本給攪動了起來。 畫?我能畫什麼?畫那隻跳幾何體操的狗?畫那些集體石化的鴿子?還是畫這本空白筆記本此刻帶給我的壓力? 我的理性大腦像個盡責的律師,開始在腦海裡大聲陳述反對意見:這太離譜了!一個神祕兮兮、搞不好是幽靈的女人,在一家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書店裡,給了我一本看起來像二手貨的破本子和炭筆,說這能解決……解決什麼?解決宇宙頻率失調?解決動物們的集體中邪?還是解決我自己那種快要滿出來的、對一成不變的無聊生活感到恐懼和厭倦的……中年危機? 這根本就是……都市傳說混搭心靈雞湯的胡鬧!比去相信政客的承諾還不靠譜! 但是,我又捫心自問,我又能做什麼呢?繼續用愛發電,假裝一切正常,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捷運列車開始在空中跳探戈?還是承認自己可能真的壓力過大,需要預約心理師聊聊,然後在表格的「症狀描述」欄裡填上「看到鄰居家的狗在畫正方形」? 我走到窗邊,看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台北的夜空被城市的燈火映照成一片模糊的灰色、橘紅色。但就在那片模糊的背景前,一個熟悉的、帶著某種哥德式優雅的剪影,正安靜地蹲踞在水塔頂。 是「渡」。 牠靜靜地待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或者說,更像一個盡責的監視者,確保我不會把那本素描本偷偷扔掉。牠的姿態,在夜色中依然顯得那麼平衡、那麼充滿潛在的力量,像一句無需翻譯的古老箴言。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種近乎自暴自棄、但又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奇妙決心湧了上來。「好吧,好吧。」我對著窗外的貓影(或者說,對著我自己那顆混亂的心)低聲說。「試試就試試。反正……還能比翻譯冰島文更讓人崩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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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車站與木椅

■Lantana 曾有一段時間,非常迷戀老車站。 我的心裡,對於老車站的定義,其實很簡單。 老車站裡面,讓旅人等待的座位,總是會有長長的靠背木椅。木椅的外觀,通常是很深的咖啡色,帶一些更暗的褐紅。 時間的色澤,隨日月來去,逐漸在木椅上覆蓋一層光芒,光芒裡面,輕盈包容旅人的重量與心情。坐下來,等車、休息、聊天、思索,或是放空心緒…… 我喜歡這樣的木椅,有這樣木椅的車站,就是我心目中的老車站了。 有機會經過老車站時,我總是會進到車站裡面,聞聞空氣;有木椅的地方,空氣中,會細細地充滿一種安心的感覺。 木椅的溫暖、沉穩,不只是外觀看起來的樣子;內在的質地,彷彿一股柔和與理解的擁抱,連結每個人的故事。 坐進木椅,感受木椅的擁抱,品味時間與風的流動,看光影的形狀變化,體會自己的年輕與老。 也許,老車站裡面,收藏了許多人生的隱喻。我沒有在等車,而是在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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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肯認

■侯蔽 我們極度信任,摸不著的時光 沒有體溫佐證,語言反正 更久的白天都夠燙了,足以聽幾句 沒有雜訊的呻吟。在你擺動軀殼時 替雙腳停留。一堵牆的縫隙,讓我 進入。試著尖叫,或大笑 從不對稱鼓節奏中,摸上你的腰際 腦海浮現,回眸的一幀,僅存三秒 關於寫完的字詞,肯定留在眼睛內部 而眼睛,你必須靠得夠近 這樣,我能夠掐著你的脖子,試著抬起頭來 瞧這數百個日子,和每個早晨的白 希望我們都能這樣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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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李康莉俳句 七層寶龕前的荷花 朝聖 平安夜 金猗角懸掛白鈴鐺 枝頭喧鬧的梅花 遊子歸 冬霧環繞的回憶 初吻 迷途的阿拉斯加馴鹿 期末成績未送 俯瞰湄公河的夕陽 告別 夜裏冰山碎裂的響聲 南極探險 主管臉上凍結的笑容 冷氣團 厚被窩裡凍僵的腳趾頭 冷氣團 在河中央開演唱會 白鷺鷥 時間窸窣的細語 吊鐘花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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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11-6

■解昆樺 「能量場?」我有點不知所措,暫時有點放棄跟她提出幫她折白色棉布的想法,但我還是坐了下來。高腳椅意外地穩固、舒適。她轉身去倒茶,動作不疾不徐,有種行雲流水般的從容。我環顧四周,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哪個歐洲老電影的場景裡,只不過背景換成了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舊書店。「妳……」我猶豫了一下,「妳好像知道我會來?」 「嗯,」她把一杯熱氣騰騰、散發著淡淡甘甜和焦香氣息的深褐色茶湯放到我面前的吧檯上,輕聲說道,「你身上有『那個』味道。被『裂縫』窺視過的味道。這種味道,會讓某些東西注意到你,也會讓你,不由自主地被像這樣的地方吸引。」 我捧著溫熱的杯子,感覺一股暖流順著指尖蔓延開來,稍微驅散了心頭的寒意。「我最近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聲音比剛才稍微鎮定了一些。「我看到的動物,牠們行為有點怪。」我簡略地描述了黑皮的幾何體操和鴿子、貓咪的異常。「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超現實。」 她靜靜地聽著,眼神專注而溫柔,像個耐心的心理醫生。「台北是老了,」她忽然開口,語氣像是在述說一個古老故事,「在那些看得見的高樓和捷運底下,沉積了太多層層疊疊的記憶、慾望、能量……還有遺憾。就像地層一樣。有時候,地殼變動,或者壓力太大,這些沉積的東西就會從縫隙裡滲漏出來,干擾到地表上還活著的人。而某些特別敏感的人,」她看了我一眼,「或者特別倒楣的人,就會不小心接收到這些混亂的訊號。」 我提到了在光影藝廊看到的那幅達文西素描複製品。「那幅畫,」我說,「我覺得……它好像是個開關,或者……放大器?」 她的眼神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像是星芒般的光澤,但很快又恢復了深井般的平靜。「啊,你說的是那幅『貓、獅子與龍』吧。」她低語道,像是在自言自語。「那幅畫……嗯,很不簡單。李奧納多先生不只是在畫貓、獅和龍,他是在捕捉身體『可能性』本身,捕捉能量從身體內潛伏到爆發的那一瞬間。這種未被馴服、未被定義的力量,如果沒有被好好地『看管』,是很容易……嗯,跟其他游離的能量產生共鳴,造成一點小小的……頻率混亂的。」 她輕輕抬了抬下巴,示意吧檯上那隻已經停止舔爪子、正用一種充滿智慧(或者只是單純好奇)的眼神打量我的貓。「牠叫『渡』,」她說,語氣平淡無奇,彷彿在介紹隔壁鄰居家的寵物,「算是這裡的……嗯,守門人吧。牠對『裂縫』和『通道』很敏感。會被像那幅畫一樣的『能量點』吸引,也會被像你這樣,不小心沾染上『裂縫』氣息的人吸引。」 渡(好吧,我決定從善如流,接受這個充滿哲理的名字)打了個非常優雅的哈欠,露出粉紅色的舌頭和一排細小但看起來很鋒利的牙齒。牠跳下書堆,悄無聲息地走到我的高腳椅旁,用牠那水墨畫般的尾巴,輕輕掃過我的褲腳。 「那我該怎麼辦?」我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和恐慌。「那些動物……牠們會不會……一直這樣下去?」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轉身在吧檯底下那堆看起來像潘朵拉盒子的雜物裡翻找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了一本封面已經磨損、呈現深褐色、看起來至少有五十年以上歷史的空白素描本,和一截被削得很尖、質地看起來很粗礪的黑色炭筆。 「喏。」她把這兩樣充滿了「古老」、「神秘」、「搞不好有詛咒」氣息的東西推到我面前。「光是害怕和逃避是沒用的。也許,你需要重新學習如何『看』,然後,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校準』一下你接收到的頻率。」 「用……這個?」我指著那本散發出舊紙張和時間氣味的素描本,以及那看起來更像巫師道具的炭筆,覺得這實在是……太超現實了。比冰島文還超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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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日小景

■張承斌 每日經過一方池塘,必駐足觀賞一番。稱其塘,不如謂之一面鏡子,近之臨之,可正衣冠、矯言行,可清心明目。 方塘守在路邊,沉默不語,若寡言之人深藏了心事:那些隨風失散的記憶,不過是歲月沉香的痕跡。偶有微波漾起,似綻開了淺淺的笑容,予人春風拂面之感。當你走近,有心靈契合的感應,似乎它在輕喚著你的乳名,邀你傾聽心底的私語。 沉靜的水面,彷彿玉人凝脂的膚色,滿含誘惑,滿含著無限的嚮往和熱望。倘若你正處青春年華,也許會忍不住近前親上一口,沾上滿嘴的濕潤與光滑。 冬日裡,常常薄霧瀰漫、煙雲籠罩,方塘彷彿身披輕紗的女子,莞爾卓絕,平添一份神秘之美。身在其中,如夢似幻,總叫人浮想聯翩,遐思激蕩。有時,水面上漂浮著幾隻鴨子,悠閒地游來游去,偶爾發出一兩聲嘎嘎的叫,打破一時的寧靜。有時,水面會結上一層薄冰,好似一面巨大的鏡子,反射著陽光的明媚與溫柔。它的耀眼,令孩子們興奮不已。它的玉凝,則是孩子們快樂的源泉。 冬日的方塘乾淨、明澈,連埂坡也變得十分光溜,了無枯跡。佇立水邊,清晰可見藍天白雲、房屋、樹木、花草的倒影。白雲在水中隨微波搖曳,鷗鷺在水面上展翅,甚至夜晚的星星也在水裡眨著眼睛,讓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忽然想起一句歌詞:天上一個月亮,水裡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 這便是方塘的美,讓我心旌搖盪,喜不自勝。有時,我在這裡小憩,甚至將手伸進塘裡撥動幾下,感受水的冰涼。但更使我留戀方塘的是,每次站立其旁,都會生出許多感慨。人世間,萬千煩惱或喜怒哀樂皆可融入其中,化作碧水,或沉澱,或蒸騰,或幻化成無形的翅膀,帶你飛啊飛,飛向心中的月亮。 人間有至境。或許方塘並不甚美,並不能滿足那些好色的眼睛,但在我的心目中卻奏響了心底的絕唱。它能照見心靈的陰暗,讓陽光爬進來,讓身心淨起來,從此精神抖擻,信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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