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新月橋笛音

■王岫 台北市通往永和的中正橋,日據時代叫川端橋,台灣光復後,曾幾次拓寬、修建,但即使擴建後,至今也已五十多年了,因太老舊,怕會有危險而要另建新橋。這種專供民眾步行或騎腳踏車的橋樑,因不供汽車行駛,通常會整修、裝飾地漂漂亮亮的,讓大家散步、騎車或看河川景色;有的也配合河濱公園的開發,特別有藝術景觀的布置,故稱為「景觀橋」。中正橋舊橋即使不拆,以後大概也會藝術裝飾化,讓它成為休憩、或運動式景觀橋樑。 其實,新北市已有五座「景觀橋」,就是有名的「日、月、星、辰、龍」──即新店的「陽光橋」、新莊的「新月橋」、汐止的「星光橋」、三重的「辰光橋」、鶯歌的「龍窯橋」等,都非常好看。 筆者五座橋都參觀過,最喜歡的是新月橋,因為它的夜景最美,也最有民眾參與的文藝氣息,何況它連接新莊老街和板橋藝文特區,參觀藝術、文化活動的民眾,順便過來走走新月橋,也顯得特別有藝文特質似的。 夏初的前幾天,晚昏了,卻仍然酷熱,筆者和老妻只好再往新月橋上避暑。新月橋是只供行人和單車通行,果真少了車輛的喧囂,多了大漢溪水面拂來的涼風息息,一些躲避疫情的民眾,也三三兩兩在橋上散步,在空曠有風之地,暫時可以脫下口罩,大家似乎輕鬆了許多。 忽然傳來一曲笛音,飄過耳際,隨音覓去,見一長髮,身材有致之玉人,吹著長笛,笛音繞著夜色,空靈迴盪。她是街頭藝人嗎?可是前面好像沒人圍聽,她就是自由自適地吹著笛子。此時此景,天空一藍萬里,只剩幾許白雲飄浮,夜色已臨的氛圍,連白天看來簡直是敗壞景色一個的遠方電塔,竟然也如夢境裡出現的幻影,虛渺如畫中之景。此刻的新月橋,吹笛比吹薩克斯風好聽。許多風景區,常聽愛樂器的民眾吹奏薩克斯風,又以吹日本演歌為多,但這時刻,我還是覺得笛聲更適合現在的氛圍。 許是夜間悠揚笛聲,悠悠催化了思古幽情,我想起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的詩。台灣非江南,夏日亦非秋盡,笛音亦非蕭聲,今晚也無明月,但引人感懷的青山和綠水,倒是見得到的,那就是古詩流傳下來的意境想像吧。 那吹笛的玉人,我沒遶去看她的正面,留下新月橋上,佳人笛聲訴悠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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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觀匾偶得

■許永河 廟堂內,梁架桁木間,方匾橫立,百年煙燻讓油彩籠上一層黑紗,字體金裡摻黑,彷若耄耋老者臉上之黑斑,揮之不去,卻也蘊含歲月的光輝。先賢將敬天酬神滿溢的情感,轉化成隻字片語,以最好的素材,最棒的書法,最佳的工法,淋漓盡致的將扣人心弦的話語,刻進其中。讓木匾不再只是一塊木頭,而是承載前人智慧的永恆記憶。 天地無窮盡,萬物幻化無常,造物主高深莫測,生民畏之、敬之、乃至於效法之。祭天,冀求上達天聽,離天愈近愈好,昔日鷲嶺,舊城之高處,祭天合宜,祝禱順心,乃建天壇。晨光穿透天井灑落廊簷,裊裊香煙於光影中飛舞,「一」字橫陳拜殿上,如金龍騰遊雲霧之上,筆勁透木,劃破眾生算計,若逆天而行,千謀萬算,最終也不敵天一算,天理昭彰,人豈能不慎之。 大千世界遑論你如何聰明狡猾,掩飾了人性最初的真誠良善,當身後事化泥作塵,一縷幽魂來到城隍駕前,今生的爾虞我詐,至此猶變得呆傻,無所遁形匿蹤。「爾來了」高懸三川殿上,粗獷行書發散出神秘不可洞察的氣場。字義平易直白,耿介者俯仰無愧,執禮招呼;奸邪者愧天怍人,當頭威嚇。三字一現,驗你正身,獎善懲惡,取決於今生作為。 潺潺竹溪,南門城外低吟:春到荼蘼花事了,夏至鳳凰掩藍天,秋風拂紅滿庭樹,冬陽豔豔暖古城。晨曦初露,綠籬籠煙,斜光破曉穿綺戶,梵音隨風縈耳際。佛菩薩早已「了然世界」,行度化眾生之苦行。布衣小民當知富貴僅是場奢華短暫的夢,貧賤亦如虛無飄渺的魘。黃粱一夢,何時了然看透?澈悟,在這鶯飛草長的暮春三月。 得行踏多少千山萬水,才能成為大丈夫?需承擔多少千斤萬擔,才能成為大丈夫?要歷經多少千錘百鍊,才能成為大丈夫?赭紅山牆內,關帝端坐神龕,豪氣干雲護漢室,鑑古推今讀春秋。其氣節如寺中白梅無意苦爭春,只留清香滿乾坤。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集忠義、仁智於一身,「大丈夫」之譽授之無愧。綠色匾板上的字體端莊,筆力遒勁,提醒著常民汲汲於紅塵之際,勿忘這份頂天立地,浩氣長存之德。 觀匾,不比讀詩詞歌賦能得詠山頌水、吟風弄月之雅興,卻能從隸篆、行草的字體裡,領略言簡意賅的字句背後,所傳遞出的人生體悟,往往雋永有味,令人低迴不已。下次步入廟堂,不妨翹首觀看懸於梁上的那方匾,或許就能參悟「爾來心境已了然,不拘一格成丈夫」的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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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他來探望

■琹涵 週日,他前來探望。 搭上台鐵火車時,他跟我說:「老師,我搭的是區間車,每站都停,也快不了。」 「好吧,那你就緩緩前來。」 記得,他往日也是搭這班車來,所以,我們通常約的是九點半。奇怪的是,這次他卻提早了約一刻鐘抵達。怎麼一回事呢?難道以前他下了火車以後都東張西望,心有旁騖?不過,能相見還是令人開心的。 只是,仍在盛暑之中,天氣好熱,前兩天,台北的氣溫還曾高達39.7度,人都奄奄一息,幾乎被烤焦了。 謝謝他不辭路遠,不避酷暑,依舊執意前來相會。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會對老師如此不能放心?老師又不可能像變魔術一樣的不見了? 他一直待我友善,從我們在課堂上相識,他還是個少年時就如此。幾十年的時光,就這樣稍縱即逝,我逐漸地走向人生的黃昏,而他早已成家立業。我以為,物換星移,他應該早就淡忘我的。奇怪的是,卻似乎沒有。這麼說來,他真是一個念舊的人。 每次見面,雖然彼此都很高興,也只是坐著隨意地聊天。知道生活如常,或許已然就是一種幸福。 我以為:人生從來不會是完美的,於是也提供了我們許多學習的機會。對那些已成事實無可挽回的,但願我們都能試著平靜地接受。我常覺得,人的安排都不如上天的安排。此中有深意,或許,要在過後多年我們才能了然於心。 歐陽修的〈漁家傲〉,是一首詠蓮的詞,寫得清新自然,我很喜歡。   荷葉田田青照水。孤舟挽在花陰底。 昨夜蕭蕭疏雨墜。愁不寐,朝來又覺西風起。 雨擺風搖金蕊碎,合歡枝上香房翠。 蓮子與人長廝類。無好意,年年苦在中心裡。   圓圓的綠色荷葉,在水中擺出美妙的姿態。一葉扁舟繫在花陰底下。昨夜稀稀疏疏的風雨聲,惹人愁思,竟至難以入眠。清早起來,只見大地又吹起了西風。風雨過後,金黃色的花蕊已經散亂,而並蒂的蓮蓬卻顯得青翠。蓮子與人生的不完美是這般相似,年年都是苦在心頭。 人間充滿了歡喜與哀愁,有誰能逃躲得了?讀這樣的詞,彷彿我們也得到了安慰。…… 他住的城有一種好吃的布丁蛋糕,共有六款,這次他帶來的是「伯爵紅茶」。我好玩的算了一算,我只剩下「巧克力」口味的還沒有機緣嘗到。沒有想到,下午烏雲密布之後的雙北竟然下起不小的雨來,聽說有些地區還有二級淹水。他要走時,雨還在下,只是稍見緩和。臨告別時,他又提醒我,「老師,還有巧克力布丁蛋糕。」 我開玩笑的說:「所以,你只能再來一次了。」 「今年再來一次。」也算是回應機敏。 他曾經是個善良篤厚的少年,如今長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子,隨著歲月的流轉,他是人才而能為國所用,終究帶給了我很多的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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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當我沐浴

■王崢 當我沐浴 我想起你 池底的膚色 落滿混濁的思緒 你的憂愁 流遍我的身體   讓我沈溺吧 時鐘和水滴 在同一個夢裡 總是先後殉情 青春已經過半 水溫不再降低   我和你 在舒適與不適之間 界限不明,沐浴 在雷雨交加的夜晚 濕潤,猛烈 多像你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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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荷其幸福

■嬉春 我的爸爸很會種菜、種水果,兒時老家住谷關,他圈了一塊地當起農夫,當然不是因為自己種的菜沒灑農藥是有機的較營養,而是當時的軍人薪俸太少、黃口小兒太會吃,不得不替餐桌、便當增添幾許菜色。 他種的橘子小小酸酸的,吃來嘴裡還帶點微苦,細心的撕去白膜、挑去種子,加入紅砂糖,在爐火上熬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果醬,夾入媽媽做的白胖大饅頭,是童年父母養育的滋味,比現在買的草莓果醬還好吃,其實我吃的是滿嘴回憶。 菜園裡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將葉子摘下清洗乾淨,裹麵糊下鍋油炸,炸出朵朵金黃酥脆的炸野菜,沾爸爸自製的辣椒醬,是夏日午后的小零嘴,應該算是陽春版的天婦羅,這一方天地隨著四季節氣產出豐收驚喜。 為了就學,我們搬到城市,小小的院子沿著牆邊做了寬約三十公分的花台,別人家都是種玫瑰朱槿九重葛,他回老家挖了幾棵竹子移植,我想老爸是以為他日有竹筍可挖吧! 種竹圍牆下,始終不見筍,倒是長成一片頗有氣質的小竹林,滿眼綠意,煞是寫意,姐妹們也似竹節般年年抽高。 有天,他在院子放了一張媽媽拜拜用的桌子,擺上我們早已不用的硯臺開始磨墨,文具店買來的宣紙攤平,紙鎮一壓,有模有樣的畫起竹子,戴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畫竹的老爸,背影看來好像國畫大師呦! 看完的報紙拿來習書法,我要幫他添購用具,他說不用,硯條尚有五條寫不完,報紙練完可以賣給回收的,他的興趣建立在不用可惜的愛物惜物心理之下。寫呀寫、畫啊畫的,竟也寫起春聯,過年用的春聯、門神、窗花可熱鬧了,大有老文青風,寫到整條巷子過年都不用買春聯,全貼他寫的。 傍晚散步時撿回一只陶製大水缸,跟隔壁金爺爺分了一株荷花,向對門的朱奶奶討了幾隻孔雀魚一把水草,他在院子一隅養起荷塘,除了綠意竟也添了抹粉紅,蜻蜓、蝴蝶、小青蛙住進院子裡了。 他的桌上多了孫女讀室內設計淘汰的顏料,繼畫竹、書法之後,進入畫荷的風景,老人一認真年輕人都要甘拜下風,白紙糊的扇子一朵荷花挺立於荷葉之間,蝴蝶懸於花朵之上,蜻蜓立於水面,池中悠遊的幾隻小魚,葉子上的露珠似在滾動,這把扇子帶到公司造成轟動,大家排隊來求。 歲月靜好的日子在無情肝癌肆虐下停筆了,頻繁進出醫院,他虛弱得連湯匙也握不住,不得不轉進安寧病房,在一個炙熱的八月天,父親節過後兩天我永遠失去了他。 水缸早已乾涸,似我枯槁殘破的心,下意識的往裡面注滿了水,在期待什麼呢?時間給了我答案。小小的一片嫩綠探頭於水面,它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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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燉白蘿蔔

■溫暮 去超市購物,貨架上整齊疊放成堆的白蘿蔔,個頭白胖碩大,青綠色蘿蔔葉猶帶水氣,根鬚附著泥土。先生隨手拿起一根遞出,「我想吃。」,我突然有了為人師的興致,「你知道怎麼挑嗎?」 接過先生遞來的白蘿蔔,我蜷曲食指,在上頭輕敲,響起咚咚的清晰聲音,「這樣就是新鮮的好蘿蔔。」先生依樣畫葫蘆,伸手想敲,一來一往之間,說不清誰太早鬆手,誰太晚接住,一根雪白漂亮的蘿蔔應聲落地,啪一聲發出硬脆的悶響,青白圓潤身軀中斷,蔓延蛛網似的冰紋。 我和先生面面相覷。這下不用挑了,我彎腰撿起它,放進菜籃。一年四季,春夏秋三季我都避免碰白蘿蔔,嫌它纖維粗硬,肉質鬆軟浮濫,燉湯炒菜不僅無味,色澤也不美。但冬令時節,卻是吃白蘿蔔的大好時機,脫胎換骨般的肥潤甘甜,寒霜冬雨的精華全都凝結一處,給枯燥的飯桌增添潤澤滋味。 白蘿蔔忌久放,尤其是受了傷的。那夜,我做了一大鍋燉蘿蔔。簡單用鹽水清洗外皮,去掉苦澀味,攔腰切成圓塊,避免截斷紋理,喪失口感。火爐上咕嘟冒著小泡的雞高湯,是前兩日韓餐外送剩下的配湯,當時嫌鹹,避而不碰,現在添點水,成了絕佳湯底。將蘿蔔塊投入湯鍋,做個半身浴,半個身子沒在雞高湯裡,半個身子露在外頭,這是那年日本留學時,煮物店(屋)老闆偷偷傳授的秘訣,說是能更入味。 以中小火煨熬兩三刻鐘,這期間湯頭不可滾沸,偶爾一兩顆如池塘之魚探頭冒泡。見蘿蔔綿軟,便可將火力轉至最小,添加少量醬油、鹽巴調料,蓋上鍋蓋,靜待入味。此一步驟最需耐性,短則半小時,若能關火靜置隔夜,更是無比濃稠甜爛。習慣張著嘴吃飯的,比如先生,一口咬下,汁液四濺,大呼美味過癮。 習慣了配料複雜的料理,甚少做如此簡單菜色,烹飪當下也擔心失敗,浪費一根上好的大白蘿蔔。但看先生以竹筷插著晶瑩剔透的小圓塊,愜意地邊啃食,邊看電視,趁著廣告時間,匆匆來回廚房客廳之間,每進出一趟,筷子上又多一塊蘿蔔,便覺得自己太小看簡單的滋味。 後來,我趁著冬天是白蘿蔔的產季,新鮮便宜,又買了一大根回來,一周七天,變著花樣燉。 先生拜託我,做點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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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眾裏尋它千百度

■陳玉姑 台東好遠,在山的那一邊。 家很近,時刻提放在心上;但家在台東,無形中又遠了。 回家,對我來說是奢侈的享受,媽媽的愛像大同路筆直而下盡頭的那千頃汪洋。 回家,多半是學期終了時,常是拖背著一肩再也整理不起的心情搭夜車回去,而後,像禁足靜心的坐關者,在砂城,守著媽,關上一個清涼的寒或酷熱的暑,那種陪侍是有很濃的贖罪與補償心理的。 五個孩子,三個終年在外,在家的一個又老讓她牽腸掛肚,爸爸離開我們都三年了,有時想想,真的是一個腳步、一個印記,完全沒有怨尤那是騙人的,值得慶幸的是我逐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今夜的落腳驛站是溫泉名處知本,好久不曾在大白天如此清醒地走近台東、走向它,而今,四十個同學就如此浩浩蕩蕩、充滿興奮的走向那有我家的地方,我那顆近鄉心哪,有如快燒開的水,呼呼的冒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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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116.我們心想,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每個世代都有無數的答案以及懷疑、否定。就這樣,度過了無數的一生,人生的意義似乎廓清了一些,也似乎仍然隱藏在神秘的雲霧中。看來,人無法處在明白和不明白的兩端,兩端或竟是人生的終止或滅絕。 117.藝術洗滌人生,生活也可以,那麼這時生活未嘗不可以說是一種藝術。生活的洗滌有時更深入骨髓。 118.我們一生中會愛上許多對象,易歸於一場空的初戀、暗戀情人,公車上常碰見的某個鄰居同學,甚至,菜市場或電影院驚鴻一瞥的誰等等,舉凡這些可能都無疾而終,但不要緊,這些曾經發生的愛都不會消失,卻將由涓涓細流,匯聚成一條壯闊的巨川大河。 119.愛情宜含蓄、不露痕跡,別急著去催生它。讓它像發酵的麵粉,暗暗生長。 120.我們藉著別人的人生,來了解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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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專程拜訪仁義潭

■渡也 年初 報紙大聲喊: 「仁義潭已口乾舌燥!」 是的,潭每天祈求老天 賞一點水喝   三月 我專程拜訪仁義潭 在真德窯烤餐廳眺望 臉色蒼白的水庫 水位急遽下降 潭已露出瘦骨嶙峋   我彷彿見到甕底村 它已在水庫深處生活了三十多年 我問它: 「您好嗎?」   水庫旁的樹開始不安 魚蝦更緊張 嘉義所有的水龍頭、喉嚨 都有預感   而潭中所剩無幾的水 早已含淚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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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有觀眾的演出

■程奇逢 2020年還剩下幾天,往年這個時候,在徐緩優美的「Auld Lang Syne過去的好時光」樂曲中,蠟燭一支支熄滅,懷舊之情心中蕩漾,憧憬中迎來新的一年。今年到處聽到的是「糟糕的2020年,快些過去吧」。 紐約時代廣場是最具標誌性的跨年慶祝地點,每年除夕,上百萬人湧向這裡,邊看表演邊等待新年的到來。最後十秒鐘,所有人一起倒數,山呼海嘯般聲音中,水晶球落下,煙花漫天飛舞,人們歡呼擁抱。今年這裡不會有人群聚集,舞臺演出,落球儀式改線上進行。晚上11點多我打開電視,電視自有其自由採集鏡頭的便利,打開的那一瞬間,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歡歌勁舞,四周燈光璀璨,似乎與往年並無不同,但當鏡頭轉到廣場上時,我被深深震懾住了,除了封住路口柵欄旁邊的警察,廣場上空無一人。人是城市的靈魂,沒有了人群,城市也就死了。這個「世界的十字路口」突然空空蕩蕩,讓人產生極度不安的感覺。 水晶球落下時,我心中疑惑,2021年真的就能都好了嗎? 新年期間,還有一個演出是必看的,那就是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音樂會,它已經有80多年的歷史,曲目以小約翰‧施特勞斯及其父親、兄弟的作品為主,每年壓軸的曲子必是「藍色多瑙河」,最後一隻Encore的曲子必是「拉德斯基進行曲」。儘管鮮花仍然擺滿舞臺,牆壁屋頂金光閃閃,今年聽眾席上卻空無一人。指揮里卡爾多‧穆蒂帶領樂團演出了一台精彩的音樂會,但到了「拉德斯基進行曲」時,還是讓人感到不對勁了。以往演出時,聽眾會在幾個段落跟著音樂的節拍整齊地鼓掌,增加歡樂感和參與感,掌聲成了音樂的一部分,這時指揮會轉過身來面向聽眾,似乎聽眾是演員似的。演出中觀眾與演員是天使的兩翼,現在我卻像是聽到羽翼折斷的聲音。愛樂樂團主席弗羅紹爾說,今年音樂會的意義是傳達「希望與樂觀」。樂曲以響亮的小軍鼓開始,極具爆發力,並且一路跟隨,曲子行進感十足,像是大軍出征,充滿自信與自豪。穆蒂特別增強了鑔的效果,讓人熱血沸騰。 2020年東京奧運會在幾經猶豫商討後,被迫取消了計畫,推遲到2021年。不久前,國際奧會宣佈,仍需要看夏天時疫情的發展而定,即便舉行,也會採用從未有過的無現場觀眾的方式,這又是一場沒有觀眾的演出。在古希臘,人們崇尚平等競爭,崇尚英雄精神,在對極限的挑戰中,獲得與天神媲美的偉大瞬間。後人對奧林匹克精神遺產充滿景仰,1896年決定舉辦第一屆現代奧運會。從那以來,只有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1916年、1940年和1944年中斷過三次。這次是人類與病毒的世界大戰,一場傷亡不亞於前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戰爭。人類vs.病毒的戰爭,最終我們能取勝嗎?那是肯定的。人類除了可能由自己毀滅自己之外,否則,是不能被外部敵人戰勝的。 ■王鼎鈞 「沒有觀眾的演出」,這個標題使我想起戲劇的四大要素,劇本,演員,舞台,觀眾。既稱要素,缺一不可,我們寫詩寫散文,書印出來,即使一本也沒賣掉,也是出版了,到了戲劇這一行,如果沒有觀眾在場,這場戲不算演出,只能算是綵排。再說,大幕拉開,全場的座位都空著,這齣戲還演得出來嗎,恐怕連綵排都免了吧。 戲劇公演經過周密安排,怎會沒有觀眾?天下事總有意外,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活著」,以國共內戰的徐州戰場為背景,葛優率領一個演皮影戲的班子前往慰勞國軍,開演的時候,野地裡坐滿了人,可是演著演著戰場的形勢改變了,在場所有的官兵都悄悄撤走了,演戲的人密閉在狹小的後台操弄牛皮剪成的人影,全神貫注,完全不知道已經沒有觀眾了,直到解放軍的刺刀把幕畫破,這才看見四野茫茫,這一場戲很精采。 「意外」也可以人為製造。想當年上海戲劇界恩怨是非很多,有一個年輕人到美國學戲劇,回國以後受人排擠,沒有一個戲院肯演他寫的劇本。這個年輕人家境富裕,一怒之下出手報復,等他的敵人寫了個劇本定期首演的時候,他組織了一批人把全部戲票都買來了,當然這些人不會去看戲,於是這場公演就沒有觀眾了。這件事名導唐紹華的回憶錄中有記載。 人間事層出不窮,活到老學到老,沒完沒了。這一年忽然出現一種流行性肺炎,借著人的呼吸傳染,短短幾個月就傳遍了世界,各國都進入緊急狀態,限制人和人接觸。這樣一來,觀眾就不能看戲了,戲院就不能演戲了,空空的舞台對看空空的座位,好像兩隻睜大了的眼睛失神對望。推而廣之,體育館沒有體育,音樂廳沒有音樂了。我現在居住的這地方號稱藝術大都,全世界拔尖兒的藝術都在這裡輪流留下紀錄,檔期並非臨時安排,早在一年前就決定了,戲院早就把資訊印在他們的刊物上廣泛散佈了,觀眾聽眾早就留出時間約好伴侶了,現在忽然有這樣的頓挫,無異一隻粗暴的手從他們的生命掏去了一點什麼,那感覺就不僅是悵然若失了。 在八大藝術中音樂有些神祕,有一種說法,真正的音樂家和聽眾之間並不依靠聲音連結,而是心靈感應,這種感應不受距離限制。音樂家從來就不是只為現場演奏,他們演奏給青天白雲聽,給山川大地聽,給草木蟲魚聽。那些真正的樂迷說,雖然演奏會取消了,他們到了那個約定的時間撥冗靜坐,冥冥中那神秘的感應仍然發生。這麼說,曲終人散之後,音樂並不消失。這麼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另有解釋。卡爾多‧穆蒂帶領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演奏,明知聽眾無人到場,依然隆重舉行,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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