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宏
記憶中童年的廚房,總是交織著暖黃的燈光和豆腐的清香。噼哩啪啦,是一塊塊潔白的豆腐被母親放入滾水中跳躍的聲響,一支支舞蹈在母親靈巧的指尖下演繹著,盛大而歡欣。父親偶爾會站在一旁,時不時遞上調料,或是幫忙攪拌,笨拙的動作迎來母親訕笑。我坐在餐桌旁等得焦躁,頻頻朝廚房探頭,不知多久,被揉碎成一團的朦朧的光暈裡,便見母親探出頭來,笑意盈盈地呼喊一聲「吃飯啦!」,我便跳下椅子搶著去端菜。
母親製作豆腐的手藝是家傳的。從挑選黃豆,到磨漿、煮漿、沖豆花,每一步都凝聚著她對食物的熱愛和對家人的關懷。每次看著豆腐在鍋裡慢慢凝固,變成一塊塊潔白如玉的豆腐時,我總是等不及端上桌便忍不住偷偷嘗一口,那滑嫩的口感從口腔一路滑入腹中,一路晴天餘香裊裊,是童年最甜蜜的滋味。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開始嘗試自己的豆腐料理方法。我學習了新的烹飪技巧,嘗試了不同的調味和烹飪方式。但母親並不認可,她認為新做法缺乏傳統的味道,指責我的做法不如她精心製作的豆腐煲、紅燒豆腐、涼拌豆腐。
廚房成了我和母親爭吵的場所。她的批評,我的不滿,矛盾在小小的空間裡不斷升華。豆腐,這個曾經聯結我們的紐帶,似乎也在這場爭執中變得支離破碎。
長此以往,冷漠和怨氣便如廚房中的刀光劍影,時而激烈,時而沉寂。我時常迷茫,看著我和母親的分歧像是撕裂的裂縫愈來愈大,從心底而生的無力如同老樹的根深入土壤,我有時竟記不起從前的溫馨,像是從前的一切只是我記憶中的假象迷霧裡的美夢,我醉倒其中辨不清現實與回憶。
直到外婆的去世,一切才有了新的轉機。外婆生前最愛吃豆腐料理,她總是說,豆腐的清甜,是生活最質樸的味道。外婆的離世,讓我們都陷入了深深的哀傷。彼時家裡的沉寂愈發明顯,我正坐在書桌前沉思,忽地門扉被叩響,我掙扎著從回憶中抬頭,見母親倚著門看我,乾裂的嘴唇動了動,邀請我一起製作豆腐料理。我想母親這般倔強的性子先一步開口,一定是做了很大的思想建設,我想她必是想念外婆到了極致,於是想到以這樣的方式紀念她,並且,與我和解。
所以我不拒絕,我無可否認,我也在等這一天,我也在期盼我們的做法能夠相互接納融合,也在渴望我們之間的厚冰能夠溶解。我們一起嘗試將傳統與現代結合,創造出新的豆腐菜餚。母親的豆腐煲裡,我加入了一些新鮮的香菜;紅燒豆腐中,我嘗試用低脂的橄欖油;涼拌豆腐上,我點綴了一些色彩鮮豔的食用花瓣。動作一起一落間,我唇齒間忽然漫起記憶中的味道,滑嫩的清甜和酸澀一起洶湧地襲來,我似乎剎那間清醒,母親割捨不下的,何止是區區豆腐的做法。
母親做好豆腐羹時忽地笑了,喚我的名字,看著盤中豆腐的眼神像看著半大的孩子,一片慈愛的模樣。我站在她身旁看她灰白的鬢角,看她起了褶的眼紋,心攸地軟得一塌糊塗。母親駕輕就熟地用勺子挖起豆腐羹轉身就遞入我的口中,一如從前她數次將第一口留給我,似乎在這一瞬間她忘記了我們之間屢次的爭執,我恍然意識到,我始終是她最偏愛的孩子,無論是從牙牙學語的年紀,還是時至今日的年輕氣盛。
我眼眶酸澀,抿了抿口中的豆腐,明明是極致清淡和醇厚的口感,可我偏偏從其中品出了幾分甜,從舌根出漸漸蔓延,喧賓奪主,一片風生水起,甜到皺眉。
如今,每當我在廚房裡忙碌,母親總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偶爾給出一些建議,但更多的是欣賞和支持。豆腐的清香再次在廚房裡飄蕩,那是家的味道,是愛的味道,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然而,豆腐的故事並未止步於此。隨著季節的更迭,豆腐的形態和味道也在不斷變化。春天,我們用豆腐搭配新鮮的蔬菜,製作出清新爽口的豆腐沙拉;夏天,我們用豆腐和水果一起,創造出冰涼解暑的拌豆腐;秋天,我們用豆腐和南瓜、栗子一起,燉出溫暖人心的豆腐煲;冬天,我們用豆腐和豬肉一起,煮出滋補身體的豆腐火鍋。
每一次的嘗試,都是對傳統豆腐料理的一次致敬,也是對創新的一次探索。我們在豆腐的世界裡,找到了彼此的共鳴,也尋到了那一絲久違的溫暖。
記得有一次,母親在廚房裡忙碌著,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熟練而流暢,每一個步驟都透露出對豆腐做法的深刻理解。她的眼神專注而熱愛,而我知道,在她心裡,豆腐不僅僅是因為是一種食物,更是一種情感的寄託,一種對家的思念。
我走上前,輕輕地握住母親的手,說:「媽,讓我來幫你吧。」母親微笑著,將手中的豆腐遞給了我。豆腐在手中變得沉甸甸的,我卻低著頭,止不住地笑。母親笑著嗔我傻氣,嘴角卻分明也釀著笑。
從那以後,我和母親在廚房裡的合作變得更加默契。我們一起研究新的豆腐食譜,一起分享烹飪的心得,一起品嘗我們的成果。晦澀的過往在無形中翻了篇,豆腐架構了我們溝通無形的橋梁,也成了我們共同創造美好回憶的方式。
每當家裡來客人,我們總會準備一桌豐盛的豆腐宴。從豆腐煲到豆腐沙拉,從豆腐凍到豆腐火鍋,每一道菜都承載著我們的心意和情感。在食客們讚嘆的時候,母親總驕傲地拉過我,毫不吝嗇地誇獎我的手法。
我們似乎都淡忘了之前的分歧和爭吵,於是過往那些重重的時光都能被我們淺淺的談、輕輕的笑、真摯的被復述千百次。如豆腐一般,用柔軟的姿態迎接質地可能過於尖銳的往事,像是契合的半圓彼此相依相靠。我想我們也會越來越完滿,畢竟在豆腐這一方嫩白的方寸間,映射著我們的煙火憧憧爐火明滅,最終化為我們平凡的一日三餐,卻口齒留香餘味無窮。
最後一句落筆間,廚房又傳來嘩啦一聲,隨後是長長的,中氣十足的一聲「吃飯啦——」,我知道母親此時一定拉開了玻璃門,笑意盈盈地從廚房中探出頭。我手指動了動,起身也帶了笑走去,走向白氣蒸騰的廚房,恍然間,覺得自己好像走向好多年前那一團揉碎的暖黃的光暈,陽光只要再偏移五度,就能看到彼時的我們,兜兜轉轉,煙火憧憧,至味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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