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漣漪
(一)
西元二0一二年夏天的一天早上十時,我坐在A市W公園的一棵水黃皮樹下的鐵椅滑手機,年約三十出頭的珍妮走了過來,坐在我身旁。
「方老師,我來向你辭行。明天我就要回到家鄉。」珍妮的表情愉悅,兩道劍眉下的眼睛發出燦爛的光芒。
「劉老師離世才不久,你就要離開,不找新的雇主嗎?」我露出關懷的笑容。
「不多說了。」珍妮說變就變,語氣突然有些哽咽,「我還是離開這個鬼地方好了。我不喜歡劉老師兒子的糾纏。」南風呼呼的吹過來,朴樹的葉子發出一陣陣彷彿海浪的聲音。
(二)
會認識珍妮,跟劉廣智老師有關係。
劉老師是以前學校的同事,他的夫人也是老師。
西元一九八一年代,補習班和安親班不多,有些老師趁著黃金十五年,利用放學後開補習班兼安親班,如果加上教作文和繪畫,每年賺得盆滿缽滿。
劉老師夫妻因緣際會,短短十五年間,在房價低迷時,陸續買了多間房子,其中有三間多年後劃為蛋黃區店面。
西元一九九六年後,家長學聰明了,學生放學後找正統的安親班補習,除了復習學校功課外,還照顧學生提供晚餐,收費公道便宜,學校老師想利用放學後教學生的機會少了。
不過上天垂憐劉老師夫妻,短短十五年間,他們累積的財富竟然因為房價的暴漲,晉升為富翁階級。
不過賺錢也要有享福的命運,西元二000年間,劉老師夫妻屆齡退休後,先是劉師母罹癌過世,接著是劉老師中風,淪為慘坐輪椅族的一員。
好在劉老師有的是錢,請了一位外勞看護照顧生活起居,那位看護就是年輕貌美的越南看護珍妮。
(三)
西元二00二年暑假,那時我提前退休,沒事就往W公園跑。公園有圍著石桌子下象棋的一群老人,還有人拉單槓引體向上二十下,炫耀手臂肌肉的悍將,我拚不過他們,只能在樹下跳個三百次的跳繩活動筋骨。
那天剛跳完繩子,突然有人親切的叫我,「方老弟,好久不見了。」
我朝著發聲的方向一瞧,原來是坐著輪椅的劉廣智老師。劉老師的旁邊站著一位皮膚皙白,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孩子,我的判斷是花錢請的看護。
我猜對了,劉老師很大方地介紹旁邊的看護,「她是阮珍妮,越南人。」
我朝珍妮點頭,幫劉老師說好話,「珍妮,你的運氣真好,劉老師為人大方慷慨,心地善良,在學校期間就懂得照顧我們。我想,你們一定會相處得很愉快。」
「劉東家真的很照顧我。」想不到珍妮說的國語很道地,讓我嚇了一跳。
我為劉老師高興,他的運氣真不錯,找到一位充滿青春活力的看護分憂解勞。
(四)
劉老師很相信我的為人,每當珍妮推他坐輪椅出來兜風時,會吩咐她:「我在這裡曬太陽呼吸新鮮的空氣就好了,你去跟方老師聊天。」
公園多的是外傭推著坐輪椅的老人出來透透氣,那些外傭將老人置放在樹蔭底下,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閒話家常。
有一回大雨將來襲,兩位外傭匆匆忙忙推著坐輪椅的老人打道回府,竟然推錯了人,鬧了好大的笑話。
外傭大都是印尼籍和菲律賓籍,越南籍的少之又少,因此珍妮幾乎無法融入她們的團體。
劉老師要珍妮跟我聊天,純粹是為她著想。譬如我可以教珍妮講台灣話,還順便教她認識小學的國語課文。珍妮很聰明,不到一年的時間,台灣話說得呱呱叫,簡單的中文文字也看得懂。
珍妮有一次還滑著手機給我看她家鄉拍攝的原野風光。
那是美麗的鄉村,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流,旁邊植滿了木瓜樹。小河旁邊有人在垂釣黃鱔和小魚,很像一九六0年台灣的嘉南平原景色。
珍妮告訴我,哪一天回越南時,要找一個喜歡她,老實誠懇的男人結婚,她想養育兩個以上的兒女,過著平靜的小婦人生活。
「祝你心想事成。」我由衷的祝福珍妮。
(五)
西元二0一一年秋天的K日早晨,金風颯颯的公園,幾株青楓已經黃了葉子。
珍妮推著坐輪椅的劉老師到朴樹旁邊曬太陽,這時劉老師支開珍妮,說有要緊的話要跟我商量。
珍妮很識相,走到遠方的菩提樹下,獨自一個人滑手機。
「方老弟,我的時日不多了,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劉老師表情凝重,兩眼暗淡無光。
「是什麼事?」我很疑惑,到底是哪樁戲碼,讓劉老師這麼神秘兮兮。
「是這樣子的,小犬四十多歲仍然未婚,我知道他喜歡珍妮。我想請你撮合他們,看她喜不喜歡小犬?」劉老師說著,似乎有難言的苦衷,「我是雇主,這麼敏感的事對珍妮開不了口,這種事由你說最恰當了。」
劉老師的兒子至善是國立大學歷史系畢業,十多年前曾在貿易公司工作兩年,有一回因工作理念不同,跟專科學校畢業的經理發生衝突,以英文怒罵經理十分鐘甩茶杯辭職不幹。
劉老師的兒子仗著老爸有錢,樂的當啃老族。
劉老師的兒子缺乏運動,食量超大,十多年的宅男生活,成為超大噸位的河馬家族成員,因此無法找合適的女人結婚。
「劉老大,這種事交給我來處理,恐怕不恰當吧。」我囁嚅地回答。
「珍妮相信你的人品,你就試看看吧。」劉老師露出悲戚的笑容,再三央求我。
(六)
劉老師都這麼說了,我姑且一試,找站在菩提樹下滑手機的珍妮,委婉的轉達來意。
想不到珍妮聽了我的話後,露出銀鈴似的笑聲說:「這個可不行的啦。」
珍妮的說法是劉老師的兒子至善是大學畢業,大她十多歲,年紀有代溝。再說劉至善是大學畢業,她只有國中學歷,學歷懸殊太大,談話無法交集。還有劉至善太胖了,不到五十歲時三高就會找上門,她不想嫁給身心健康隨時會出狀況的男人。
「另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至善沒有工作,整天著迷手游和喝酒,我不喜歡。」珍妮說出致命的一擊。
「如果你嫁給她,你們可以開越南餐館。」我幫劉至善說好話,「至善心地OK,眼界太高才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他和你結婚後可以減肥,身心健康能獲得改善,你是活菩薩,應該可以改變他的。」
我的好話說了一籮筐,還說到利害關係,嫁給劉至善後半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也能夠接濟越南家人的經濟。
我的話說完後,珍妮還是碰我軟釘子,「對不起,結婚要看緣分,我對劉老師的兒子沒興趣。」
珍妮都這麼說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閒扯淡了。
(七)
「珍妮,你回越南後,還會回來這個城市找雇主嗎?」我關心的問旁邊身材苗條的漂亮看護。
「不,我當十年看護已經累積了不少金錢,回鄉後可以過著光輝的日子。我的願望是找一個老實可靠的本國男人結婚。」珍妮說完話,不忘記向我道謝,「方老師,你是好人,上天會保佑你。」
珍妮說走就走,隔天以後,我在W公園再也見不到她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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