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曙
期待夜的華燈
來調和黃昏的顏色
薄透如蟬翼的夢想
甦醒即碎成灑向天際的
一籃子碎鑽
誰來撿掇星光滿天的閃耀
——《隱匿的黃昏》
同人們素常所熟知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句中的「黃昏」不同,詩人綠蒂筆下的「黃昏」,一掃前者的憂鬱,悲觀,和無可奈何,卻又在輕快的樂觀氛圍之中,通過種種清麗的意象,向我們嬗遞出了「黃昏」中少有的寧靜,淡泊,以及豁達地體察。作為他即使窮盡一生也要竭力追求的「愛」與「詩歌」,他是在將自己所生活的當下,作為演衍輕盈詩歌的營養基核。某種意義上,正是作為詩人的他,以他八十餘歲的「當下」作為載體,完成了人生意義上的「詩意的棲居」。他眼中的清新自然,山丘島嶼,晝夜街道,白樺海甸……便都成了一些細密的意象,既涵養著達觀的知覺,又充滿著悲憫的情懷。八十開外的近期,他出版了他的第廿二本詩集《隱匿的黃昏》(普音出版社,2024年6月版,該詩集收詩65首及附文二篇,其中有28首詩歌系中、英、法三語同步對照互譯。)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的情懷情感的聚焦。它以一種近乎救贖性的美,在時間的顯影液中,聚焦於當下的情感焦點後,放大了詩人整體人生詩路/心路歷程的終極意義。
在向晚暮色中回首 再回首
始知從未真正的離開過的
是那首詩
——〈一首詩〉
緣自於這種情懷的覺知,他傾盡一生的情感,遂濃縮成了一首雋永綿綿的長詩。他為之終生不渝地反復歌唱著,並在世俗時間地不斷盤剝之下仍然極力珍藏。彷彿他為之寫了千百首詩,也都是極力寫好的一首詩:他為之終生生活著的千萬個日子,也是他棲身其中的一首詩。這是一首更好地體現了他的詩意棲居的詩,既是他的一,同時也是他的關懷,他的寂寞,和他的救贖:
一甲子寂寞的詩路
一個少年思維的堅持
是同一首詩
——〈是同一的〉
不僅如此,他隱秘地暗喻背後,每一首詩,都會成為他卷帙浩繁之精彩人生之中的一個標示抑或標記。作為他自己人生長詩的剪輯,他本真地選擇了「詩」這種箋記的最佳記錄方式,以期釋放本體之中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那是輕盈之情懷所能夠選擇的最佳載體,除了詩,「別無選擇可言」:
唯待靈感滿滿的漲潮
航向動人心弦的敞亮
夜闌 眼瞳散發神秘的
波斯貓 躡足無聲地在方格紙上
拓印如春梅淒冷的足跡
以文 探索我愛
以詩 印記我心
——〈以詩印記〉
由於他的詩歌浸透了他強烈的個人記憶,他極具張力的詩句因而極具個性色彩。他將他自己的獨特體驗當作了奉獻自己情感宣洩自己情緒的最佳焦點,讓「愛」的奉獻成為放大焦點後的最佳收穫。
子曰:詩三百
一言以蔽之
我的一言是:
愛
——〈愛的這堂課〉
這種緣自於「愛」的啟迪,是「詩」因而在他的筆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湧現出來地直接誘因。這種不斷滋養於他八十開外軀體上的大愛元素,無疑是一種天地厚土似的仁愛,完全能夠與人坦誠以對,從而昇華為「星星」一般的詩歌。
我的詩 只有我能寫
雲也不能堆積彷造
海上風起時
腳本散落紛飛
章節濕漉漉地
成為行經沙灘凹陷的足跡
被下個浪潮淹沒後
蛻變成今晚夜空的一顆星
遙遠而淒冷
——〈海上風起時〉
那也是他所有的隱喻都共同指向的終極關懷指引。全身心地付出,卻被「下個浪潮淹沒」,面對俗世世俗化的消解,自己惟有因應變化,「蛻變成今晚夜空的一顆星」,在黯淡的長路,在崎嶇的山徑,在蒙昧的海角,在向晚的沙灘……盡力地照耀著這人間的孤獨,寂寞,和救贖。
它更多的卻是呈示出一種基於「淡泊」的相互守望的意境。因為詩性淡泊的緣故,作為意境中人,詩人的「禪坐」,遂成了「遺世獨立的島嶼」,而甘於日夜貞守著「詩的隱喻」了:
我 在淡泊中
孤寂成遺世獨立的島嶼
詩 在遠方禪坐
坐成無色無相的隱喻
——〈顏色〉
實際上,較之於詩人八十開外的實際年齡,這同時既是他對於人生整體之「愛」的理解和詮釋,也是他對於生活的豁達和從容。能從世俗的意象中,不竭地打撈出一些足堪昇華的意境,他個人的意義歸宿,在此已經毫無疑問地玲瓏剔透了;既簡約如心又婉約如韻。
人生簡約而不富裕
只要不憂匱乏而乾淨潔白
就不枉費此生
幸福與否只在乎自己的感覺
……
八千里路雲和月
西出陽關的故人與新栽楊柳
都孤寂地老成夕陽殘照
只剩愛在風中迤邐飄蕩
——〈人生四貼〉
滄桑過後,人生惟有簡約的詩行作為印識。日月過後,歲月只有簡單的愛情繁衍生活。生命最後的尊嚴,仍然是反復地檢視,反複地校勘,和反複地晾曬:
再無宏觀闊論地主題
書寫的盡是往事地附錄
或勘誤年少的注解
——〈八十過後〉
還有雖然輾轉了無數關山挨過了無數苦日,也還依然繞不過去的「初心」:那是一種素淨得「純淨」得竟能讓「千山」的「顏色」都難以掩蓋的赤子本色呵。千山歷盡,依然初心;隨風泊雲,素心出岫。
隨風泊雲
千山的陰晴均無顏色
純淨得猶如初心
——〈千山獨行〉
這種「初心」的演衍,最終都只是讓詩人在他的長而百年之長的一首詩中多了一些特殊的標籤式印識。他這些緣自於「愛」的印記,總會也有疲倦而去的時候吧,總會也有緣慳而聚少的時候吧,也總會有聚少而緣微的時候,種種緣起緣滅之處,綠蒂的詩歌就會是一種閒適的記憶散箋,總能在無數時日的重重遮蔽之下,還能準確地讓他回想起他當初青春懵懂時的初心,初愛,以及初次放下。如今,時光荏苒,緣滅緣起,人生幾度秋涼,兀自不改春秋。不管外在環境如何走馬燈轉,他樸素的溫柔外表之下,依然還是曾經的」北港溪的黃昏「始終陪伴在他的左右」靜靜流淌:
當愛離開時
讀詩就是讀自己
讀懂放手離開也是愛的一種
北港溪的黃昏依舊靜靜流淌
——〈當愛離開時〉
這種樸素外表的簡約,直接創造了他詩歌特質的告白式抒情向度,能將繁複的萬千情感巧妙壓縮於質樸的瞬間,溫柔而又堅韌,克制而又張揚,語言極盡華麗,卻又藏著深深的惋惜,追思,與憂傷。〈隱匿的黃昏〉、〈以詩印記〉、〈千山獨行〉、〈詩歌便利店〉、〈給予與駐留〉、〈我的詩〉、〈擱淺的方舟〉、〈沉默山丘〉、〈速寫忠孝東路的晝與夜〉、〈黃昏中的白樺樹〉、〈人生四貼〉、〈備忘錄〉、〈神解答〉、〈是同一的〉、〈封城之外〉、〈愛在瘟疫蔓延時〉、〈當愛離開時〉、〈愛的這堂課〉、〈告別〉、〈晨讀〉、〈暫停鍵〉、〈小白花〉、〈藍與黑〉、〈給你的365朵玫瑰〉、〈告別〉、〈除夕話雨〉、〈附錄裡的愛語〉及〈大海之歌〉……等一系列傑作佳構的集中呈現,無疑已經完成了一位「桂冠詩人」名實相副的授受禮。誠如詩人綠蒂所言:「詩人的城堡只構築在他孤獨的心上,寫過的都是散落的偶然。」正是這些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印記」的集中構築,我們才逐漸熟稔了他的八十餘歲的詩歌城堡,是如何地悄然地改變了大多人生的孤獨的灰暗底色,從而讓溫馨色的「黃昏」之「黃」,融合了俗世世象的「黑」色之後,從被「隱匿」的昏暗的底色上,重新蛻生出生命之「藍」的堅韌,厚重,和遼遠:
藍與黑混合成的是郁藍
還是藍
DARK BLUE 是深藍
是深深的哀愁
恒是最美的顏色
最深的思念
黑暗世界寂寥得
只剩下單獨一人的告白
也褪不去我身心的透藍
——〈藍與黑〉
那是一種天空之「藍」般的高遠,孤獨與深邃。但在那少有人能夠自由企及的層面,綠蒂和他反復詠歎的詩歌,無疑都在教會我們要去學會這一堂攸關生死的大課:學會告別。因為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即使是濃烈得再也化不開的衷情,即使是鍾愛得再也難舍分的愛情,抑或是高山流水韻依依的知己故交。
愛與死亡是無法選擇的
一切人事務的終站 都是 離別
離別 我一生都在學習
下車身影的優雅
——〈深夜場電影〉
——而,最終,我們發現了詩人籍八十餘歲地高齡所蛻生的生命之「藍」,是怎樣地都必須籍由生命意義的文學版圖,精心構築詩歌城堡後,讓那一片片「偶然」的印箋標記,標示出生命體必然的終極關懷意義。讓這也許包含基於「包容當下、自我救贖」的終極意義,棲居我們的詩意人生,安頓好我們的詩意靈魂,並且,——彷若回到博爾赫斯筆下「常常永恆地回復到永恆回復中去」(博爾赫斯:〈迴圈時間〉)那近似於無休無止卻毫不貧乏毫不愧怍的「迴圈時間」,而獨留下生命的堅忍,遼遠,和溫情……
最終 向自己告別
在心房靜止脈動前
把未寫就的詩篇
化為滿天星輝
閃耀 給最鍾愛的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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