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興靈
晨曦尚未叩響窗櫺時,閩江的霧氣正漫過白岩山的石英鏡面。阿伲(ǎ-na)——外孫小嶼安的咿呀聲劃破凝霜的窗櫺,女兒將他裹在棉質繈褓裡遞來,奶香混著茉莉牙膏的釉色在空氣裡浮沉。他攥住我(耶公 ngie-gōng)食指的剎那,銀河的星屑突然湧入掌紋——那些微光裡浮動著後佳千年紅豆杉下捉迷藏的童年,浮動著耶媽(ngie-mā)在山霧中晾曬艾草的剪影,也沉澱著禮樂文化在歲月中凝固的厚重。灶間瓦釜裡,茶口粉幹正在晨霧中甦醒,鹽粒在竹篩上結晶成義窯青瓷的冰裂紋,像遠古的星屑在地質運動中沉默地生長。
嬰兒推車碾過櫻花碎金,車輪在青石板上拓印指紋般的轍痕。阿伲藕節般的手臂將口水印成銀河,那些濕潤的痕跡正在我肩頭結晶,像陳祥道筆下的禮圖在松脂中凝固。每當阿伲啼哭時,我「爾——爾——」的哄睡聲總會帶著沉澱千年的溫潤,像葉臘石在記憶的褶皺裡沉澱釉色——這聲音與妻子看劇時檀板的震顫交織,像糟菜壇中乳酸菌的呼吸,在聲吶圖上蝕刻出山澗的漣漪,與鍵盤敲擊聲形成地質私語。
將阿伲放置在塑鋼育嬰臺上時,他的啼哭揚起臺面的薄塵。那具棱角分明的白色育嬰臺,像極了米船的模樣——船幫上凝結的鹽霜,與義窯青瓷釉面的冰裂紋遙相呼應。阿伲的脊背在晨光中舒展,如同春溪漲潮的波紋漫過梯田的層疊。當小手抓住腳丫的瞬間,葉臘石紋路在嬰兒肥的褶皺裡甦醒——那是血脈裡跳動的不羈因數,正與三十年前女兒扯散碎花棉襖紐扣的震顫形成時空共振。紙尿褲的褶皺裡藏著潮汐的密碼,這讓我想起女兒的棉布尿片——那些靛藍碎花的粗布,總在山霧裡吸飽露水,褶皺裡凝結的鹽霜如同義窯青瓷釉面的結晶。妻子曾在尿片邊緣用艾草灰畫防漏線,那些蜿蜒的紋路,此刻正在智能監測儀的藍光裡甦醒。
當阿伲在嬰兒推車金屬框架裡完成聲波的三級跳——從雲絮般的低吟到雷暴般的啼哭,聲波在青石板上激起細密的漣漪。那些紋路與後佳千年紅豆杉的年輪產生時空共振——嬰兒啼哭的頻率震顫,正將文明的基因片段繡進時光的錦緞。抱起他時,拍打肩膀的小手突然變成檀板,在鎖骨上敲出劇集尾音的震顫。乳酸菌發酵般的笑容在嬰兒臉上膨脹,像暗物質在銀河褶皺中凝聚,在時光的棱鏡裡折射出蜜餞般的琥珀結晶。
阿伲的瞳孔泛起潮汐,睫毛上凝結的睡意是未完全凝固的時光琥珀——像包裹著甲高嶺狀元古驛道的月光,在許將出使契丹的馬蹄聲裡沉默地生長。這位福州首位狀元郎的墨蹟,此刻正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櫃裡與義窯瓷片形成對角。阿伲百日宴時,我們在啟源酒店慶祝,那股風穿過九百年光陰,帶來蘆葦蕩的氣息,與嬰兒奶瓶裡的米糊香氣奇妙交融。青紅酒的醇厚染紅了我的臉龐,溫泉的熱氣在琥珀內部蒸騰,將雲絮釀成永恆的甜。我哼起走調的《搖籃曲》,熟悉的旋律在月光裡流淌,抖落的星屑在乳膠奶嘴上凝成松脂光澤,墜入他甜美的夢鄉。那些星屑裡漂浮著義窯青白瓷碎片與乳酸菌菌落的螢光標記,倒映著白岩山石英鏡面裡流轉的千年月光。
繈褓觸床的剎那,阿伲如被春風驚醒的蒲公英。直到妻子教我用手臂圍成港灣,他才像遊回巢穴的小魚兒,咕嘟著奶嘴沉入深藍夢境。奶嘴泛著義窯青瓷開片的冰紋,像未閉合的貝殼——冰裂紋在月光下滲出冷香,與料理機的嗡鳴在繈褓外相遇。貝殼裡藏著渡口消失的船歌,也藏著橄欖蜜餞在蜂巢裡破碎的甜,更藏著青紅酒在陶罐裡揮發的醇香。料理機的嗡鳴從廚房傳來,與客廳電視裡的劇檀板震顫形成身歷聲場,與鍵盤敲擊聲形成奇妙的和聲。
晨光爬上窗臺時,阿伲用指尖丈量我眼角的年輪,像在閱讀一本寫滿歲月的書。接過這團溫暖的小火種,他帶著夜露的小臉立刻往我頸窩裡鑽,三十年的時光忽然漫上來——漫過女兒獲獎作文的玻璃相框,漫過粉筆灰在硬碟裡結成的晶簇,漫過陳祥道《禮書》的墨香在時光裡凝成硯臺的霜花,漫過黃楮林溫泉在斷層帶中沁出碳酸氫鈉的霧靄。在這些雲靄裡,我又看見妻子踮腳晾曬艾草的背影,她的灰布衫被劇唱腔暈成毛玻璃上的霧,而當年用粉筆寫下的《禮書》批註,正像葉臘石在記憶的褶皺裡沉澱釉色。
昨夜視頻通話的像素裡,阿伲無牙的笑容在數據流中閃爍成星屑。我摸著冰涼的螢幕,聽見春風撞響漆木奶瓶,叮叮噹噹,像三十年前哄睡時的搖櫓聲——那些聲波如梅溪水紋擴散,與吳孟超柳葉刀的嗡鳴碰撞出雜音,也與糟菜壇中乳酸菌的呼吸聲形成共鳴。白岩山的石英鏡面倒映著這一切,將數字洪流凝固成新的琥珀紋路,而妻子的唱腔正從紋路裡滲出,像茶口粉乾的堿水在竹篩上暈開的漣漪。
茶口粉乾的鹽粒在冷鏈物流中休眠,抵達時恰逢《禮書》篆文主題的燈光秀——那些豎彎鉤的筆劃,原是江邊晾曬艾草時抖落的曲線。女兒教阿伲辨認投影在梯田上的「禮」字,茶油線上面裡沉浮,把古籍裡的注腳釀成現代的敘事詩行,閩江的霧氣漫過投影儀,將「禮」字的豎彎鉤浸潤成梅溪的曲線。我的粉筆灰與妻子灰布衫上的褶皺,在阿伲奶嘴的藍光中悄然重疊,化作紅豆杉年輪裡會呼吸的光斑。暮色漫過手機螢幕的藍光時,陳祥道的禮圖突然在虛擬書頁間翻動——鹽粒在冷鏈中結晶成《禮書》的偏旁,棱角裡藏著晨霧的重量。茉莉花香與嬰兒的呢喃在聲波頻譜上織就葉臘石的紋路,白岩山的月光正沿著石英鏡面滑落,與千年前的美人湯泉氣形成聲波共振。
我突然看清:永恆不是琥珀,而是時光沉澱的溫度。當阿伲的指紋在智能料理機上拓印《禮書》篆文的剎那,祖父當年攥緊毛筆的掌紋在神經末梢甦醒。茶口粉幹的鹽霜紋路、甜筍尖的生長輪、黃楮林溫泉的碳酸鹽結晶——這些元素正被編碼成文明的時空漣漪。而真正的傳承,藏在指紋解鎖的密碼裡,藏在茶口粉幹的鹼水pH值正在校準智能灌溉系統,藏在閩劇檀板與鍵盤敲擊的同頻共振處。
此刻,後佳千年紅豆杉的新枝正在月光下舒展。每片針葉都在捕捉智能音箱的聲波與松濤的和聲,將阿伲的咿呀聲轉化為年輪的密碼。這棵見證過閩越采藥人的古樹,正用維管束書寫文明的譜系:三十年前的粉筆灰沿著導管滲入樹皮,在年輪裡結晶成鹽霜的紋路;料理機的嗡鳴與閩劇檀板的和絃,在木質纖維中編織成新的年輪;嫩芽在月光裡舒展新葉,每片針葉都在捕捉北斗星的呼吸。
暮色中的紅豆杉伸展著侏羅紀時期的枝椏,將文明的密碼刻進DNA 的螺旋。當茉莉花茶的香氣在年輪間折射,我聽見乳酸菌在維管束裡甦醒的呼吸,看見茶口粉幹的鹽粒在年輪紋路上結晶成透明的時間。這不是簡單的基因複製,而是文明在月光裡舒展的蕨類姿態——老幹的智慧通過篩管輸送給新枝,而新枝的生長紋正在重寫《禮書》的批註,其鹽霜紋路與時空漣漪形成跨維度的地質私語。
黎明咬破琉璃色的天際線,紅豆杉果實墜落的簌簌聲,驚醒了料理機休眠的呼吸燈。果肉在晨露中滲出胭脂色的蜜露,與乳酸菌膜上的冰裂紋形成光譜共振。花青素在乳酸菌膜上綻放冰裂紋的剎那,古樹的年輪在數據屏上浮現出我們掌紋的脈絡——那些紋路裡蜿蜒著弱鹼性泉氣的震顫、甜筍尖破土的裂帛聲、以及他指尖尚未定型的溫熱。我終於確信:傳承不在凝固的琥珀,而在嬰兒啼哭時震落的文明碎屑中——那些懸浮在晨光中的微粒,正折射著許將在貢院批改的朱筆、陳祥道研磨的墨香、以及妻子晾曬艾草時飄落的霜花。當宋瓷釉色沿著維管束攀援,全劇尾音在篩管中震盪,數據洪流便在新生的年輪裡,編織成另一株紅豆杉的基因腳本——每圈紋路都是文明的密碼,在木質部刻寫文明的遺傳白皮書。此刻,山澗的水花正輕拂著義窯遺址的石紋,將八百年前的冰裂紋呼吸,淬煉成新的地質年輪——三十年前我抱著女兒看龍舟賽時,她攥緊船槳的小手同樣佈滿細密的紋路,像極了此刻抓著奶嘴的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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