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感官回憶—老梅綠石槽

 文/攝影 瑪西 再過兩小時就是十二點四十四分了,眼前的美景將被大海覆沒,恢復一如既往的湛藍。 為了探訪CNN台灣八大秘境,親睹那每年僅三月至五月綻放的海上綠毯,趁著清明假期,以包車旅遊方式趕赴石門老梅綠石槽。一般來說,老梅綠石槽最佳賞景時刻是在退潮期,但為配合友人時間,只得選在退潮後三小時抵達,雖半數石槽納入海底,但仍可見部分嶙峋溝槽上,幾許盎然綠意向海平面延伸而去,猶如一座海上牧場。 延著海岸線排列的老梅綠石槽,遠看似一席綠毯,像是為迎接潮汐的到來,張大歡騰的旗幟,近距離則似數座海上小島,宛如以鳥兒視角俯瞰。如此奇景全是爆裂後的新生,數萬年前大屯山火山爆發,火山礁岩流至海岸線,經萬年海浪的洗滌,刻畫出一座座溝槽,再經東北季風的浪花催化,滋養海藻,一張綠毯油然而生。 與其不停、匆忙地按著快門鍵,存取照片入眼,我更想牢記當下的五感;反正如何再認真的拍攝也抵不過攝影大師的成品,而個人的感動卻是無以復刻。嗅聞北海岸的海風,有別於記憶中海岸濕鹹的漁獲氣味,反倒是純淨而溫暖地充盈鼻腔。立刻換上拖鞋,立足於沙灘上,讓清冽的海水刷洗著腳踝,反反覆覆,細思那潮汐的節奏,即是時光序列化為實體,將聽、觸覺化為一台錄音機,留取我在老梅綠石槽的回憶。 然再親密也只能至此,自然的美景泰半是傲嬌,若是太親近,便是一種褻瀆。睜開眼,轉頭見為拍照肆意踩踏石槽的人們,心裡難免滋生一絲怨懟和不捨。過往的老梅綠石槽茵翠綻放於沙灘,今年四月覆蓋率不及以往,究竟是氣候因素,抑或人為?或許也因未設置明顯告示立牌,遊客不明白,但部分遊客即便經口頭告知,不消五分鐘又踐踏至另一石槽上,踩踩踏踏,來來回回,扼殺生機,今年的老梅綠石槽,或許無緣綻放如往年。 日人以櫻花飄零而感物哀美學,可因時間、空間之「有限」,只允許短暫的燦爛的又何只限於風花雪月?潮汐、藍眼淚、乃至野柳女王頭,皆因瞬間、易碎更顯彌足珍貴。 十二點四十四分,老梅綠石槽已是另一番光景,幸好我已留取足夠的回憶,以供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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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承載童年的芭蕉樹

文/攝影 呂嘉泰 午後,媽媽興沖沖的邀請我一起去農地查看芭蕉樹上的果實是否成熟。我望著窗外的酷暑,求饒的問可否等到明日天氣涼爽以後再去?媽媽一口回絕,理由耐人尋味,只因明日是農曆七月初一,也是俗稱的鬼門開,屆時會有很多幽冥世界的好兄弟來人間度假,而芭蕉樹因其諧音之故,容易聚集好兄弟造訪,因此不宜前往。不曉得該說媽媽過度尊重民俗文化,還是被恐慌混淆了思慮,我只能搖頭苦笑地陪她去採芭蕉。 驅車來到農地,一眼望去遍地雜草映入眼簾,自從爸爸身體日漸衰弱後,這片農地便無人整頓,任其雜草叢生,只有這棵芭蕉樹穩如泰山的矗立在雜草堆中,彷彿宣示它是這片農地的領袖。這棵樹的種植年代已不可考,只知道它經歷了莫拉克颱風以及大小不一的災害仍然屹立不搖。它對於我的價值,除了供應甜美的果實,更裝載著許多童年回憶,每當來到這片農地凝視這顆芭蕉樹,總能在腦海中拾起零碎回憶,拼湊童年。 所以我並不怎麼懼怕古老的傳言,反而覺得這棵芭蕉樹賦予我一種溫暖又安心的感受,或許是因為可以從中尋得童年那份純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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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屋頂上傳道授業

文/攝影 宋明理雪 看到師傅在屋頂上傳授技藝給徒弟,那是多麼讓人觸動心弦的畫面。 居住在老房子的頂樓,總要於颱風來之前,總要檢查維修一番。之前請來的都是有點年紀的老師傅,很多長一輩的師傅們,每每感嘆現在正逢建築業的人才斷層,沒有人願意當如此辛苦又高危險的徒弟。這次請來維修屋頂的師傅屬於中壯年,身邊還跟著少見的小徒弟。 更讓我驚訝的是,這位年輕小徒弟竟然還稱呼師傅「爸爸」!詢問後得知,原來不是親父子,這位師傅收了數位年方十多歲的小徒弟,徒弟們因為敬仰師傅的技藝和為人義氣,各個都叫師傅「爸爸」。小徒弟們雖然沒有繼續升學,若能學得一技之長,亦不遜於讀好幾個學位。 除了我家維修工地,每天小徒弟們一早就在師傅「爸爸」的公司集合,師傅「爸爸」指派他們跟隨師叔或師兄們,去各個工地幹活,勤奮地學習,希望能精進技藝。如果生活上遭遇到什麼難擔當的問題,師傅「爸爸」也會出面幫他們排解。徒弟對師傅「爸爸」畢恭畢敬,在現代人情冷漠的世代,竟還有如此情同父子的師徒情誼,真令人感動,我忍不住對此傳道授業解惑神聖的情景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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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詩意未曾停歇

文/攝影 黃筱婷 巴黎的墓園總是讓人覺得恬適自在,即便是步行於周身埋葬著無數亡者的過道裡,陽光依舊公平地給予墓園光明溫暖的照耀;在梧桐樹葉的縫隙之下,偶然還可見到陽光直射至地面的十字星光芒,眼前此番宜人的景緻實在難以讓人將之與森冷幽暗的墓園聯想於一處。 從地鐵站大約走個十來分鐘,便可到達位在巴黎二十區的拉榭思神父墓園,墓園土地原屬於國王路易十四的告解神父名下,這位神父深受路易十四的信任,因此便贈予土地讓其興建別墅,之後巴黎市政府將此的更改作為公墓使用,並順勢以此神父之名作為墓園的名稱;現今的拉榭思神父墓園似乎已成為一處另有特色的巴黎景點,仰躺於棺槨內的人們也許已幻化為塵埃一粟,但因其生前為名人,因此就連故去的住所也依舊整日人聲鼎沸,不為人們所遺忘。 在墓園入口處即可拿到地圖,按圖索驥尋即可找到埋葬於此的名人墓地所在,我倒沒有索取地圖,只是想在安靜的午後漫無目的遊走墓園四方,稍微排解一下旅行時偶爾滋生的莫名寂寞感,然後補充自己的能量場,讓一縷又一縷的絲絲愜意漾滿心懷,縱然無法在心邊上開出一朵花兒,但空氣中隱約撲鼻的芳草香也已經很足夠了。 行過高低起伏的路徑,突見一低頭思考的長髮少女雕像,這是音樂家蕭邦的衣冠塚;長髮少女雕像下方是蕭邦的側身肖像,齊耳的長髮讓這位鋼琴詩人增添幾抹愁思,墓碑前方的粉色鮮花正盛開著,我的耳邊輕聲響起蕭邦那略帶靜謐與哀傷的夜曲。 步入墓園深處,沿途起伏著各式別具特色的墓碑,跟隨我的是遠處那可拂去陰霾氣息的午後暖陽;眼前被透明玻璃所包圍的即是艾爾蘭文學巨擘王爾德的歸屬之地,玻璃內的墓碑為亞述人形的獨特建築,玻璃上則滿是鮮紅的唇印,那些留下唇印的人們是悼念著王爾德生前的遭遇?還是向王爾德祈求一份完整的愛情?我數著那無數的唇印子,仍是尋不得解答,只好作罷。 拉榭思神父墓園處處被慵懶的氣息所圍繞,藍天與綠地、樹林和墓區,支構出死亡不再使人畏懼的一幅簡單素描畫;最為叨擾的,那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總簇擁著彼此的旅伴,在某位名人的墓碑前駐足並討論一番,接著拍照留下到此一遊的紀念,不想我竟也成了一位叨擾祂們安寧的旅人;只不過,我在墓園盡我所能緩慢地走著,讀著不同墓碑上那些讓人或笑或淚的墓誌銘,想像著沉睡在墓碑下方每位墓主人過往曾經的彩色抑或黑白的人生,這是我對墓主人的悼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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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咖啡‧色‧物語〉如果你愛我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你的鼻息在耳後潮來潮去,那一片心帆飄啊盪啊無所歸依。醒在不夢的夢哩,不夢是因為碎片,夢的碎片,醒來的仍是一段跨不出的夢境,夢的邊疆。 天未明的清晨,在你在床上依然保持昨夜的姿勢,將無盡的身量收卷成最初的胚胎,蝶的繭、花的苞、葉的芽,似乎是前世的殘影,這些片段,是今生的典故出處,關乎來生的因緣嗎?無關乎往生之處行旅的包袱。 選了哥斯大黎加卡杜艾種的咖啡豆,讓這些都子在早課的禁語裡自行分解、還原成一顆顆的種子。兩人坐在餐桌邊,默默喝著昨夜不散的陰魂,畢竟是中深烘焙的緣故,濃濃的體香就要再次輪迴這一世,幻化成人。於是貼著金箔的咖啡杯飄浮起來,高懸在頭頂三尺高之處,以灌頂的態勢澆沃而下,醒了嗎?還是一仍癡戀是去的蛋糕體上奶油的滑潤濃稠、猶如香唇滋味的草莓? 一個娃娃冷眼覷著這一切,她的每個關節置入一顆不鏽鋼圓球,脖頸處肩膀手腕蜂腰大腿跟膝蓋和足踝,於是她活了過來。仔細為她挑選一塊花布裁做上衣,再選一截將雨之前的雲縫成裙子,穿戴起來,準備出門踏入令人憐愛的小夢裡,踏入那個不醒的夢裡。誰知還君千斟淚,身上的關節鋼球分崩離析,一顆顆散落一地,夢雖小小也已杳杳,一身白骨皮肉還予了你。 「如果你愛我,請你不要告訴我(註),」所謂的愛,只值一顆珍珠,像一顆淚。「天上的星星在閃爍,地上的夜鶯在唱歌」,是的,勿管你愛是不愛,天上的星星依然閃爍,地上的夜鶯依然鳴囀歌喉,那些燃燒過的譬如昨夜譬如今晨,請你「張開你的眼,含著情意看著我」,那麼,值了一個今生。   註:〈如果你愛我〉是胡立武作詞作曲的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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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初老筆記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之一 老友   年過三十,衰退的除了新陳代謝,亦包括好友數量。五斗米畢竟折腰,求學階段的死黨,遭逢現實的毒打後,最終倖存的,不過是手機裡的幾個對話框。儘管妳仍經常一邊忙碌,一邊對蹦出的私訊視若無睹,難得碰上了,聊至半途也往往發展成: 「十一點,我該睡了。」 「好,早點休息,之後約。」 妳誠摯地留下晚安,迅速切進Netflix片單,此時螢幕上閃現:xxx向您傳送了一張貼圖。接著,妳會擱置這則訊息,任由微光般的1浮沉在日常裡,直到下次友情的小船有幸再相遇。 若說「已讀不回」代表信任,「未讀未回」則表明在乎。刻意地遺忘,是份更深刻的記住。   之二 老歌   午後打開YouTube,隨意點入「經典老歌串燒」,赫然聽見《愛在西元前》的前奏。拆封新專輯的膠膜氣味猶在鼻尖,一眨眼,古巴比倫王頒布了漢摩拉比法典竟已再次成為歷史事件。 妳不由得思及那群坍塌的偶像,陶某、羅某、五蕾轟頂的王某,一樁樁醜聞打碎年少時的旖旎,可若想二度追星,檯面上的稚嫩臉蛋,讓垂死的少女心原地轉世成母愛──回過神來環顧室內,楔形文字刻下風化千年的誓言,逸散為孩子嬉鬧的背景音樂,妳突然體會父親在KTV高唱《戀曲1980》時,目送兒女跑去裝飲料的心情。啦啦啦啦啦啦,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老去。 老的從不是歌,而是那個聽歌的人。   之三 大器晚成   張愛玲揮灑天才夢、朱天心引吭擊壤歌,十九歲的少女闔上書,成了隻驚慌小白鼠,落入「出名要趁早」的迷惘中,磕磕絆絆解不了套。直到某日,「可能我是大器晚成吧?」妳遍尋不著出口,卻順利找到藉口,論起自欺欺人的天分,人人都是大藝術家。 可隨著時間過去,眼見年紀一個個超越晚成的大器,擋在前方的,只剩傳說中的姜子牙,望著仙袂飄飄的車尾燈,妳終究鬆開腳下油門,放棄追逐期待成為的自己──不再讓M號骨架硬套Xs尺碼的尷尬,流汗純粹是為健康,而非企圖塞進侷促的理想。既然注定飛不上天,乾脆回歸人間穿搭,寬鬆、舒適,且沒有爬滿蝨子。 或許妳的大器晚成,是在擁抱平凡這件事上。   之四 初老症狀   始終覺得,初老的詞眼在初、而非老。頗似壯年聽雨客舟中,雖有斷雁西風的惆悵,放眼依然是遼闊大江。是以對「初老症狀」一語,迄今仍嗤之以鼻,彷彿年過三十便算做罹病:念舊是溫故知新、養生是愛惜身體,正因為熬不了夜,最好的年歲,才會在明天。 但終究是寫下了這篇文字。縱使嘴硬如斯,真正的年輕人,並不用費心拾掇詞句以維護自身體面──關乎初老的叨唸到底是種衰頹,青春的本質,向來包含毋須辯駁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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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煙火之花

文/攝影 陳玉姑 如射放的彩針輻線,由蹦放的四稜果實彈跳而出,自雄蕊鋪陳開來,如火樹銀花,在莖節上朵朵綻開。   挨擠著、枒垂著,似串亮閃的鞭炮,讓初目的我訝異迷亂。若非行經臺大學生活動中心側門的穗花棋盤腳下,還未識此花中尤物。   夏雨一打,花自飄零墜泥;有情青青學子蹲下身,一一拾掇花身,綴圈一朵繾綣的心型大花。   我心亦醉,這煙火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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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逛市場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今早我走逛國小旁的市集,市集在我上班的路線上,若騎車就得避開,因為上下學人潮洶湧,可若步行,我就會特意經過。 它的賣貨隨四季變化,除了可供我學習辨認的季節產物,還有和連鎖快時尚價格相當的服飾,至於古早味則有黑糖糕、薏仁紅豆粥。 前幾年我常光顧的越南料理老闆娘也曾在這擺攤,販售越南春捲有蒸炸二種,後來店面盤給人後,她也就此消失匿跡,於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涼拌青木瓜、越南法國麵包此後只能在記憶中撈取。 至於冬季有北港的黑蒜頭、長年菜,時序近春夏則開賣枇杷、紅西瓜、竹筍、蘆筍等,宰豬則多有店面,要不就是轉角處血淋淋攤位上的半隻腳、筋脈盤迴、成排的骨如針槎枒間雜,常常有人指畫要這要那,我則踏避地上的血水而過。 鬧市在天未轉明時貨車便緩緩駛進,然而更多的則是穿梭期間的機車,他們對街衢的熟知,使得行駛的節奏與時間都掌控得比我好,以至於每回總在貨車與行人間穿梭得得心應手。 那駕控機車的人有時還會隨速度與方向扭偏身軀,你感覺他特像電影殺手保鑣中萊恩雷諾斯騎的水上摩托車,但你再反應遲鈍也千萬別為了躲它而改變航道,因為那只會讓彼此陷入窘況,因它既無法定位你的去處,你的擾動就成了它抉擇的禍首。於是你就乖順靜定地走你的路、看你的貨,把他們視若蜂蠅轉瞬即逝,他會感激你。 市集的巷道裡蜿蜒分岔,多有其他去路,盤結的理絡中有我中意的美髮店,也有我嚐過最美味的客家菜包。 菜包皮為青綠色,名為包卻是米做的,有次我搶早要買,以防晚了撲空,老闆說得等到七點十五分,我看剩沒多久,就站在那兒接受老闆推銷黑糖糕、素食壽司、客家白綿軟三位一體的麻糬(附甜甜花生粉),不久菜包被送抵,是位老嬤嬤騎車載來,我拿起數個要結帳,竟發現是熱騰騰的,老闆娘說,你看看這陰寒天氣吃到熱的該有多好。 今早我看見以「福緣」命名的攤位,再看發現桌上幾為豆類製品,用木板疊層架屋的是板豆腐,塑膠袋裡則裝豆皮、豆絲、豆包,像一座座丘陵或紅土堆。老闆娘問我要吃什麼,她們賣素食。我問指眼前,她說,紅土堆是醃製過的,全是非基改,那是豆漿煮滾後撈起浮在最上層的薄膜。「這堆油炸,那堆非由炸,大小不一,全部秤論斤兩。這小小卷木耳,加些薑絲的這些,你若要自己帶回家自己調配料,價格是60,我幫妳調味就80元。」老闆娘善於解說,滔滔如江河,而老闆則一旁忙著裝熟食。 我看那塑膠袋裡的熟食,調味過於紛擾,又是醬汁又見辣鹹,於是瞅過後就斷然忘了。琢磨片刻我買了些豆皮,這些豆皮夠厚實很像軍人的胸膛,與前幾天在連鎖超市冷藏看到那真空狀態的瘦金體大為不同。我租屋的冰箱冷凍失靈,深怕食物久藏酸餿,於是只夾取兩份,它們還真如三連音、四分音符難纏,我找尋很久終於夾好夾穩了一旁的雙子座,共30元,排隊結帳覺得滿足。 後來我問老闆,每天都擺攤嗎?(如果每天,那真是我的福音)老闆娘忙碌結帳、殷勤介紹攤位品項,老闆在熟食區緩款地回答我:今天加班,否則都週六擺在前面那個轉角。(對路痴而言,前方轉角僅有血淋淋的庖丁宰豬,從沒見「福緣」素食路邊攤) 雖然還站在攤位前,但我已開始眷戀難捨,深怕如今相遇的桃源,未來恐怕再無尋徑,可是人聲漸漸依附而來,我急於避開群聚,於是隨意應和數聲就抽身離開,也不多挑多問了。 我往回走,只因怕方才過眼的寶山桶柑也成絕響。懶得問老闆柑橘應生在秋冬,怎麼春夏就有?不合時宜會不會嘗起來過份地酸,但因為就愛它們如檸檬大小,適合獨居我、鳥胃我,於是挑揀數顆。 老闆是中年婦女,身形魁胖,她正將紙箱內的柑橘放在塑膠的貨架展示,柑橘金黃的體膚上多有黑漬,有的甚且形若凸疣與胎記,有的則濡白處似油畫顏料潑灑。然而奇形種、相貌不佳、色調平凡的水果卻是我的最愛,我靠近攤位,今日只願特別隨興,難得週末就別把發條上得太緊,於是要老闆娘幫忙我挑,把決定權交給他人。 原本只想買三顆,竟然花不到二十元,於是又請老闆多挑四顆。我難免想像是劉邦身體上串聯成的七顆痣,自嘲想像力多情,但總也感到物與我的呼應共鳴,隱約憑藉著什麼使得在萬般閒適的假日清晨、吵嘈如水滾的市集,我在此與柑橘相遇。 走回家中頻頻回首今早相遇的一切。 這座近國中的市集,攤位的出現幾無公式可言,今天的推翻明天的,無法如雲之複製,而我所留戀的是熟悉還是驚奇感? 就像一些再也追索不來的運動習慣,被久坐打字、眠淺、追新好奇到逐漸粗麻布衣,鳶尾花盡到四月雪的冠冕之後如此迴旋,一去不回的往日種種,都說明了一些留不住的就圖放手;告訴自己如果想吃回憶就去冷凍庫找找,微波加溫。 但有些事我已經懶得微波了。 像是市場賣手錶的那家,標榜十多年的誠心經營,我看琳瑯滿目的錶與錶帶:兒童、青少年運動型、淑女優雅種應有盡有,老闆說可以依喜好排列組合。那陣子我酷愛錶鍊粗獷、錶體復古圓,於是挑了類似款,老闆娘說組裝大約需要半小時,要我一旁候著。 我候等無趣,乾脆拉張塑膠板凳就坐在老闆娘身邊,只見她拿著鉗子夾取彎折錶帶,慢慢地扣緊錶體,那功夫我看不懂,但看懂她的專注與審慎。我和她閒聊數句,她肥旺的身軀,花媽似的髮鬢,我把自己想像成她的女兒,靜靜看她那手工細活。 後來她輕輕將錶帶放在我的手腕上量測長短,又取回剪掉些,終於成為我要的西部牛仔風。 那扣緊我手腕的,好似也刻意隱藏內在的纖弱,偽裝成叫囂的地痞流氓。 我的手腕有了新的錶,但沒幾個月後它竟然很快地不轉動了,錶帶也漸漸骯髒起來,即便被人投注許多關愛,它還是選擇輕易的老去爛掉,好像風化是他的宿命,無可挽救的。然而人與人的互動或物的命途,哪個不如此? 此後每回我經過那錶攤,見大紅字樣書寫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都莫名地為掛保證的鏗鏘字句覺得可疑,是語言變得輕薄不可信,或者是我的眼力太弱?莫非該向孫悟空借火眼金睛才能躲過虛假。 但這就是市廛,只是假做真時真亦假的道理都懂,碰上了仍是白搭,我暗笑自己癡傻,卻仍相信文字與語言,相信文字與語言所以有時走入真諦,有時荒唐地走進淺灘仄徑,真是步步驚喜又寸寸驚魂。但想想若選擇不相信,那驚疑的一生活如曹操,不也累得每受頭風症擺佈。 想想算了,明白人世如此如此,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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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視野

詩/永緣 攝影/秋露 崇山,恆常仰望 無人演繹的夜幕 唯有星語囁嚅   虛空的山巔僻地 孤獨的野百合 詮釋堅韌不拔的性格 所有的人,都在 這裡餵養尋幽訪勝的私心   古老的青山陵線 晨光橫斜; 一抹春色從肩帶滑落。   而我在,恆常 守在晚春欲去還留的邊界 靜候── 星光千里 開啟思念的視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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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父親的味道

 文/劉驊 插圖/國泰 那天,在小農的市集,賣菜的阿鸞看到我,就說她帶了一顆剛摘下來的波羅蜜,問我要不要,我毫不遲疑地說,要。 那是顆小個子的波羅蜜。 她知道我喜歡吃波羅蜜,每年自家種的波羅蜜成熟時都會告訴我,讓我解解饞。但,她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喜歡吃那種處理起來滿手黏液、味道奇特、揀人喜歡的熱帶水果。我也沒告訴她。   第一次見到波羅蜜,自己還不到十歲。 當時,一家才搬進糖廠宿舍不久,自己在廠區玩的時候,看見有兩三棵大樹上長了一些碩大無比又奇形怪狀的東西,沒人知道那是什麼,在變了顏色之後就不見了,年年如此。 直到有一年,看到樹下附近水槽邊的洗手台,父親和同事正在切樹上摘下來的怪東西,我湊上前看,一股奇特的味道飄進鼻子。有夠臭,我說。父親笑笑,拿了一小片像鳳梨的果肉,要我吃。很香的,吃吃看,父親說著,再次把「鳳梨」湊近我嘴邊。 我記得是捏著鼻子,像吃藥那樣,才放進嘴裡輕輕嚼了兩下,便立刻吐了出來,邊吐邊乾嘔。好怪的味道,我不敢吃,我喊。父親和他的同事一旁笑著。 再次接觸到波羅蜜,是三十多歲,隨著團體到新加坡訪問的某一天晚上。逛街時,看到一家水果攤上有台灣的芒果、還有那個頭帶錐刺像是從泰國來的榴槤。愛吃榴槤的團員買了一顆大的,還請店家切開,大家一起吃。雖然那時在台灣榴槤已不陌生,但礙於那一股飄出來的怪味道,始終難越雷池。最後是在大家的鼓動下,勉強進了一口。味道真是跟波羅蜜一樣怪,我說。 店家老闆似乎看到了那一幕,拿出一盒已經殺好的波羅蜜,遞到我眼前。好香的,你試試看,他說。帶著廣東腔的口氣有點像父親。 在大家慫恿下,又看在店家請客的誠意,鼓起了勇氣,拿起一塊,小心翼翼咀嚼著,深怕被波羅蜜反咬一口。終於是吞下肚裡去了。看吧,好好吃的,店家得意笑著。 那天,整個晚上,我想著臥病在床的父親。 父親過世後,再次嚐到波羅蜜的味道是同事從屏東老家帶來個子較小的波羅蜜,我帶回家與家人分享。但那個味道,始終未能說服兩個不大不小的孩子,像我小時候那樣。彼時,我也已四十過半。 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讓我明白,那個當初曾經讓自己作嘔的味道,似乎早已深植在記憶裡,時不時推著我巧遇那無處不在的波羅蜜。走進山裡就曾被大仙寺帶往寺前結滿累累波羅蜜高高的樹底下仰望過去的歲月,走在路上也曾被街角空地勾住衣襟為幾株剛結小小的波羅蜜駐足忘掉城市的喧囂,走進果菜市場更常被那不顯眼的攤位所切開的波羅蜜拽住鼻子問斤問兩……   從小農市集回到家裡,取出波羅蜜,刀、手都抹上沙拉油,迫不及待殺出滿盤金黃色的果肉,急急塞進嘴裡。 父親的味道回來了。 那時刻,彷彿又回到當年的水槽邊,父親遞來那散發異香、一輩子難忘的波羅蜜,我一口又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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