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父親的祈禱

 文/張燕風 圖/雨順 兒子十歲生日的時候,老高送了兒子一隻小黃狗做為生日禮物。那年父親節(在美國是六月第三個星期日),兒子帶著小黃狗來到老高面前,仰頭說要送老高一個父親節禮物,就是免費勞動服務,幫老高割除院子裡的草。 從那以後,每一年父親節那天,兒子和跟在後面的黃狗一定會推著割草機,噠噠噠的把院子內各處的草坪修剪的整齊清爽。 後來,小黃變大黃、老黃、最後成了天使黃。兒子也逐漸長大成人,搬出那個有著大片草坪的家。但是他每年父親節都一定會回來例行除草。 時間一幌三十年過去了。 如今,老高也老了,院子的工作早已全部交給園丁去做。但是每年六月,老高就會讓園丁休息,等草長長,留給兒子在父親節時回來處理。 那天一大早,老高就拿杯咖啡,坐在陽台上的木椅上等待著。不久,兒子的車子駛入車道,停在車庫前,他從車庫內拉出了割草機,一邊發動馬達,一邊向陽台上的老高喊了一聲“Hey,Old Man,Happy Father’s Day ! ” 噠噠噠…噠噠噠… 割完草,滿頭大汗的兒子,拿了瓶冷飲,在老高對面坐下休息。老高拿出一張打印好的紙張遞了過去,並說 “這是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一位名將,麥克阿瑟將軍,寫的「為子祈禱文」,來,你給我唸一下!” 兒子拿起紙張,順從的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後哈哈大笑, “什麼?麥克阿瑟將軍向上帝祈求他的兒子堅強、勇敢、純潔、謙遜、溫和、幽默、坦率、篤實、自制、吃苦、耐勞…這,這,未免太為難上帝了吧?老爸啊,你可別學麥克阿瑟將軍的祈禱,我做不到的。走吧,我請你和老媽去吃小籠包吧。” 去餐廳的路上,老高望著身旁駕駛座的兒子,那英挺而成熟的形象讓老高忽然感到好幸福。 可不是嗎?想想就在此刻,戰火不熄的俄烏戰場上有多少父親?又有多少兒子?他們的父親節在隆隆砲轟下,是怎麼度過的? 而老高父親節的一天,兒子回家割草,又請去吃小籠包,哎,一家平安和樂,這就足夠了,夫復何求!夫復何求! 吃完飯,兒子先送二老回到家,車子掉頭正要離去,老媽碎步跟在車後,急忙呼喊“兒子啊,八月八號是台灣人的爸爸節,到時候你可要回家噢!”,兒子從車窗伸出頭來,粲然一笑,揮揮手,大聲說了兩個字“ Will Do ”。 老高目送兒子駛出車道,從木椅上拿起那篇麥帥的「為子祈禱文」,眼光停留在最後一句「我這輩子總算沒有白活,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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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失智

文/楊熾麟 插圖/國泰 綠色的帷簾後,枝椏在風中搖晃,夕陽餘暉漸次籠罩大地,暮色瀰漫戶外,半晌窗外一片墨色,我趴伏在二樓的閣樓地板上,傾聽靜寂夜裡傳來的聲聲鳴響,先是晚風颳著,毛玻璃上浮映模糊晃動的樹影,然後是蟋蟀聲聲急噪喚鳴,噗噗的心跳聲,伴隨著我膽小畏縮的眼眸向樓下窺探。 轟隆巨響的碾米機器也已停歇,木櫃裡放著儲放的米糠、鹽巴,混雜著碾米過後的稻殼香氣,陣陣傳入鼻端,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暗夜沉寂,偶聞街上車輛疾馳而過,耳邊傳來母親沉睡的鼾響,似波波平緩的細浪,拍撫著我欲寐的眼簾。昏昏沉沉中,間雜著灰暗朦朧的幻影穿梭而過,我在夢境中四處遊走,終於走入一片茂密的森林夢境,沉睡在巨樹底端,落葉堆疊而成柔軟的眠床上。   父親沿街而下,被挾持前往派出所,警戒森嚴的日式建築,佇立在街道的底端,鐵道的兩端,木製的柵欄靠著看守的鐵路局員工,依時放下或是升起,火車轟隆而過,噹噹鳴響,敲擊耳膜,突捲的狂風,夾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急竄而逝的列車只留下末節車廂在眼前逐漸消逝,和一縷烏黑的灰煙瀰漫天際,路樹依然,但綠葉上卻沾附層層灰泥。太陽赤燄令人不敢逼視,那所肅殺的警局就坐落在車站旁,父親屢屢回頭探看,我在木門縫隙看見那雙焦急炯然的眼眸。債主逼臨,父親遁隱農舍,不多時卻被拘押,沿街徒步走向警局。長長的街道,夕陽亮黃的身影攀爬在戲院的廣告看板上,遊走在攤販早已散逝的市場大門邊,我看著路人簇擁而下的背影,街尾遙渺的灰影,遮翳我極目遠望的視野。   母親備妥菜飯,淒涼的除夕夜晚,孤燈伴隨單調的進食聲響,窗外夜色清亮,乍響的鞭炮聲,震破了渾噩的夜夢。窗外樹影斑駁,木門外依稀的剝啄聲響,母親終夜不能成眠,企盼著夜半敲門歸來的父親。晦暗的夢境,總是林木茂密,濃霧瀰漫,時光攀越,又是一年伊始,猩紅的日曆,撕落一頁,我在街上急馳而過的車聲叭鳴中,驚惶乍醒。窗外天光未明,母親疲累地倒臥床榻,微風晃動枝葉,睜眼環顧,新的一年,就在門外此起彼落的鞭炮聲中起啟幕,而那夜父親始終沒有回來。   睡前鎖上的木門,喀嚓一聲,將我驚醒。   父親失智,總會夜遊爬上二樓找我,恍神的眼眸,空洞茫然。「起來尿尿是嗎?」「尿好了沒有?」父親罹患糖尿病,多渴多尿,半夜常是如廁數回。 「帶你回去再睡好嗎?」我牽著父親顫巍巍的身軀回到房間。前門內扣上鎖,後門綁上鐵絲以防開啟,想是安全無虞。無奈居住老屋四十餘年,父親自是熟稔,前門上鎖無效,半夜悄寂,嘩啦聲響,才驚覺父親開門外出夜遊。天色猶暗,街車稀少,店鋪漆黑,父親沿街摸索而下,不似當年眷念回望家門。迷迷糊糊,又走回住家,攙扶著孱弱的身體,微駝而頭髮盡禿。曾幾何時,風華正茂,而今老朽凋零,日薄西山,令人悲不可抑。「爸爸進去吧?」樹影朦朧,街燈熒亮,父親空洞失焦的眼眸,望著我默然無語。 拉下鐵門,重回室內,走上二樓,拴緊木門卡鎖,欲寐卻不能成眠,惟恐父親再度夜遊街道。   喀嚓一聲,父親摸索著,亟欲爬上樓梯,我慌忙下樓,一夜數驚,均是夜尿然後迷糊遊走,爬上二樓,總是前來找我。 父親暮年的心智早已回返童年,童年時期,父親偉岸的身影,常是我稚嫩心靈的倚靠,而暮年時分,我卻是已入耄耋之年的父親,夜晚心靈的所繫。 「爸爸再回去睡一會兒吧,就要天亮了!」 夜色灰暗,窗外樹影斑駁,我們在巨樹的底端夜夜孵夢,日日成長。老家綠樹每年依舊按時蒼翠蓊鬱,盛夏時節,結果落地,然而我和父親俱皆老矣。巴答一聲,果實掉落棚頂,敲醒童年舊夢,換來的是老父夜夜失智遊走。街上乍響的車聲,再次驚破我的夢境,木門咔嚓一聲,我彷彿看到父親正顫顫巍巍地爬上樓梯前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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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成為有溫度的人

文/文飛 插圖/國泰 曾經,我是個情感淡薄的,雖然身邊有結交了些或許稱得上是朋友的人,我們一起玩耍、一起聊天但我從未將這些朋友放在心上,對他們的瞭解並不深入也不想要了解他們。朋友的痛苦、悲傷、煩惱之於我只是個負荷,因為我從未想要了解別人的苦,更不懂得如何化解他人的悲傷,我像被單向玻璃圍繞著,視野中只能見到我自己,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他人之於我如同在我上空輕輕飄過的一朵浮雲,轉瞬即逝。 從學生時代一直到出社會,朋友們各奔東西,不太主動聊天的我自然與絕大數人斷了聯繫,除了還會傳訊給我聊天的小雅。關於小雅我並不是很喜歡她,她很情緒化也很愛發牢騷,是我很傷腦筋的類型,在她失戀和打工受挫的時候總在半夜打電話給我擾亂安寧,我努力壓下埋怨,耐著性子承接與我無關的苦水,而我敷衍地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回應,等她終於吐完苦水後,我掛上電話,祈求她別再打來。 社會的殘酷如利刃狠狠地割傷了我,我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四處張望不見任何一人留在我身旁,明明置身人群卻感覺距離遙遠,突然懷念起過去那每天待在小圈圈的日子。「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我秉持著這個信念走出學校,而現在我真的徹底變成了一個人。我在每個寂寥的深夜裡輾轉難眠,眼淚竟不禁滑落,突然明白了小雅的心情,我拿起了手機,無恥地傳了幾句發牢騷的話給她,而她每句每句耐心地回覆了我,即便是在半夜時分也立刻接起電話聽我訴說了一個小時的苦水,多虧了她我撐過了艱苦的日子。 我漸漸的感覺內心產生了變化,我明白到自己也是個怕寂寞的,小雅主動維持著聯繫使我不至於太過寂寞,她的溫柔與親切使我漸漸體會到來自他人的溫暖,開始因為有她這個朋友,我學會要關心別人,成為能將他人放在心頭上,能關心別人、珍惜朋友、有溫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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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22退休日記(七月)

荷葉鋪滿池面,碗口大的荷花句讀其間,就有了一種對比。 文圖/蔡莉莉 7/1(五) 《齊克果日記》記載一位幽默人士說:「他們一會兒要你拿出無限的熱情過生活,好,你整備好,然後又有人說你應該減速慢行。這究竟什麼意思?到最後,所有人類的成就都是一樣的,而且這整件事也沒這麼重要。」齊克果認為,領年金的退休人士能解決這個難題。 退休半年,瘟疫時代的隱遁者,帶些怡悅,沾點疏懶,在一種說不出的無所事事卻又不像完全無所事事的氣氛裡。就像走入霧氣瀰散的森林,枝葉空隙篩落天光,大量留白中隱約閃動著夢幻的亮點。   7/2(六) 午後大雨,黃昏的光線已調亮,彷彿修改了空氣的味道,散發一種乾淨透明的氣息。出門,一隻蝸牛沿著花圃伸展自己,一格一格地,安靜地,爬行。 買完咖啡返家,想著蝸牛會否被粗心的腳踩扁?見牠定格原地,不由出聲:「你還停在這啊!」盹著的蝸牛醒了,我得承認這一句話也嚇著了我自己,我竟也開始跟小生物說起話了。   7/3(日) 到2020米其林一星的山海樓與老友重聚,如我喜歡的那樣,是精緻版的台菜。 途經咖樂迪,看見2019年去日本的藝術祭喝過的檸檬沙瓦,不假思索便拿了一罐,只因它有一個使人回憶如潮水湧動的名字:瀨戶內。我突然如此想念那個眺望大海的夏天。   7/4(一) 閱讀是多年習慣,每日不斷。倪匡說得好:「你愛看的書,就是你該看的書。書海浩瀚,總有你愛看的,那就看。不愛看的,別浪費生命。若看了古文就惹氣,那就看今文。看書的主要目的,是在看的過程得到快樂,享受閱讀帶來的樂趣,那樂趣是越看越濃的。」寫作,是閱讀的副作用,一個詞,一句話,延引無邊浮想。 朋友告訴我,我的《浮生畫記》在誠品線上有上半年暢銷榜的折扣。上網查詢,呈現貨到通知的缺貨狀態,還好其他通路尚有幾本。   7/5(二) 到赤峰街,在春秋書店看見亦舒《紅樓夢裏人》封面上的文字:「數十年如一日,反正沒有其他嗜好,香茗一杯、沙發一張,吁口氣,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翻開那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突然滿腦茶香,想起京都車站前的「伊藤久右衛門」,於是,轉進中山北路上的海外分店,啜玉露,佐茶凍,讀亦舒。在斂翅不飛的日子,我心滿意足了。   7/6(三) 我種的植物多半屬於沉默性格,安靜著,不開花。一直以為每種植物都有自己的意志,它們有自己想綻放,或不願意蓬勃的時候。不過,自從花店老闆推薦我一罐花肥,每週一次注入土裡,再頑固的植物也開始鬆動,沒辦法堅持低調。 陽台上那盆九重葛就是這樣從人事不問的沉睡中被喚醒,炸裂成一片桃紅,讓人覺得它的一生不過等待這樣的時刻到來,之前的匿目不過是為了這一刻的燦爛,為了藍天下的鈐印。   7/7(四) 入手新品種迷迭香「藍小孩」,開藍色小花,比舊品種好養。植物跟衣服一樣,落入不對的人手中,對它們的存在是一種糟蹋。 換好盆,在那些圓葉、羽葉、細碎而重複的色塊縫隙裡,想像森林的一團綠色光霧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托住一切,像是歲月的裙擺,以波浪的節奏將一切朝無法預知的方向縹緲游移。 晚上,老友約吃英式威靈頓牛排。牛肉初以酥皮捲起,偽裝成花生殼模樣,40分鐘後,化身塊狀盛盤。菲力軟嫩,切開,酥皮四散,像拆亂的包裝紙,有點不知所云。吃完只記得它的貴,這樣是否也是一種糟蹋?   7/8(五) 上佛朗明哥,教舞的男老師說:「莉莉,妳跳得很好,示範一下夾裙子那段,我沒穿舞裙。」我像被觸及穴位,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從何接續。瞬間明白,腦霧這個詞實在太傳神了! 比起八年前初學佛朗明哥,如今,記憶體已進入無痕模式,學新的立刻覆蓋舊的。但這種一點一滴的,重複積累,培養著過日子的耐心,還有信心。順暢學完一支舞時,心裡是愉快的,幾乎稱得上幸福感的心情。   7/9(六) 回台南,散步吃早餐是古都日常,沿民族路,過海安路走到永樂市場。 台南像是歲月中恆常的慶典,幾朝幾代過去了,坊間巷弄的老店就是還在,像最後的貴族。那點古意是最動人的,金紙舖紅艷的古意,中藥行幽暗的古意,木屐店叩響的古意。青草店最醒腦,一袋袋叫不出名字的乾燥植物,薰染著一個台南。   7/11(一) 昨晚回到台北,陽台的植物陷入集體萎靡。清晨醒來,薄荷還是薄荷,九層塔還是九層塔,飽滿挺拔,顯然都從昨日的中暑裡出來了。草木的本質就有著這樣強大的復原力,看似默著,其實卻潛藏著許多可能性,這使得一切突發的狀況變得淡然和尋常。   7/12(二) 路過花店,買回一盆小辣椒,給花園增添一些紅黃色調。除了綠之外別無色彩的陽台,立時變得嫣然起來。喧鬧的小辣椒,不僅是實用性的,可入菜的,它意外地有了美學上的意義,微妙地產生一種參差的對照,有些像繪畫裡的關係:大面積調和,小面積對比。   7/13(三) 印象中的植物園總是紅綠相映,這和荷花池有關。名為池,卻不見蕩漾的水色,涼亭旁的楊柳總是搶戲。更別說荷葉,鋪滿池面,碗口大的荷花句讀其間,於是就有了一種對比。池畔,一排架高的照相機,帶著幾分文雅的閒情,彷彿連荷葉托著的蜻蜓,也是有仙氣的。 環池小徑,幾株黃槿凸現在荷塘之上,看上去,整個畫面很蒙德里安,就像他經典的那幅《灰樹》。說來奇怪,以前竟未曾留意,眼中始終只有那一個花紅柳綠的荷花池。   7/14(四) 到師大路買油畫顏料。陽光的質地坦蕩,風的速度溫柔,沿途舊屋舊巷,彷彿與當年扛著畫布的舊我擦身而過,油畫的氣味,把那些年的青春,還給了我。 熟悉的店家消失,在那棟磚紅色的美術系館度過的大學時光,默默成了老照片。走在師大路,像是青春的拾荒,珍重撿起,復又散落一地。   7/15(五) 為了看師大百年校友展,到師大美術館。這棟緊鄰窄巷的太空感建築,一直給我一種白雪公主擠在七矮人小屋的侷促感。想起幾年前去麻省理工學院的史塔特中心(Stata Center),歪歪倒倒的金屬感後現代建築,與校園四周卻是毫無違和。 導覽人員跟小學生說:「沒有這些畫,就沒有你們的美術老師。他們是你們美術老師的老師的老師……」望著牆上教授的畫作,彷彿回到青春校園。而如今,我也是美術老師的老師了。   7/16(六) 到北美館,看李義弘回顧展,他是我少時水墨老師的老師。大空間大尺寸的水墨,看似孤立,一幅幅連成流動的風景,等同畫家的一生。這些畫作,像最震撼的動詞,我於是真的相信,畫畫沒有退休,是一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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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採蚵人家

文/攝影 王克崇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甚是有理。午後的陽光斜斜的照射著海灘,潮水如搗亂後的淘氣小孩,一溜煙的退了而去。海灘上露出的石頭覆蓋著斑白的點點,彷彿海水宿醉吐了一地的白。 採蚵人家靠海吃飯的智慧,以圓盤型保麗龍為座、一手持撬開器具、一手摸拾著石頭上的斑點,一個起落,肥美的蚵肉便入了一旁的盆裡。 原來白色的斑點是附著在石頭上野生牡蠣的遺骸,尖銳地殘殼,一不小心就會劃破踩踏在上面毫無防備的柔弱肌膚。 風車悠悠地轉著,採蚵人家在石頭間探索著,趕在下次潮水一擁而上之前,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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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接風

文/小令 插圖/國泰 等老闆去牽機車。租車行的停車棚地上,胡攤著好多塊黑色的地墊,看到有眼睛,才發現全都是黑狗。顯然因結紮而腫胖到像腳踏墊般,把自己亂扔在地,難以起身動彈。 我接過機車鑰匙,問老闆為什麼都養黑狗。黑狗生黑狗啊。老闆說得有道理。一隻還能自行走動的黑狗,搖著尾巴靠近,彷彿好奇又像例行公事,我乖乖站著讓黑狗用鼻子檢查,整個人還浸泡在剛下火車的體感中。 想多花點時間挑選安全帽,讓身體移動的時速達到八十之前,先吸飽台東的空氣,透過嗅覺引導全身的細胞,啟動大腦的深層記憶,如此,就能召喚出另一副專屬於台東使用的身體。 不論搭乘的是莒光或自強或其他,站在台東的月台,總會有撲鼻的柴油味,我穿越看不見的柴油,穿出大廳旁的出口閘門,一秒跌進台東的空氣中,讓鼻子去接住我,或也可以說,用鼻子幫自己接風。 我還不認識台東的山,山總是會送來許多風,風傳遞的訊息都細微成氣味。我說不出話來,只能一直吸氣,確定不會漏掉任何隱密的思念。我回不了任何訊息,只能一直大口嘆氣,像要把內在的所有煩惱都氣化成空無後,用力呼出去。 山送來的味道,不只植物、草或樹,或森林的植被混合成的氣味分子,更重要的是土,果園的、稻田的土,近海的、濕地的土,總之,是各式各樣的土壤與地貌,試圖具像化的遊戲,譬如山我的身體,或海我的心。 終於選好帽子,騎上車子,猛拉箏線般強烈撲鼻而來的,是肥料的氣味;其中,再熟悉不過且掩不住日月,會不時瀰漫又隱現的,是雞屎味。中華路二段的兩旁,依舊還有田。騎離火車站,往市區的沿途,都可見劃地 圈起長型寬敞的界圍,圍住的滿是雜草,字牌上寫著有售有租。 綿延無盡的中華路二段上,常有機會聞到燒墾或焚草的濃煙,較多時候,都是入夜才會發現田裡有餘煙,或近傍晚的時候,才見到燒草。 到台東的這天,濕氣重,又焚風,空氣極悶,機車迎著的或許不單是晚風,更可能是自己的熱流,頭髮早已黏結成片,掌心甚至可以搓出仙丹。 放身體騎車到入夜,晚上的山彷彿隱於台東之外,空氣中的風,是陣陣的氣味夾帶海的複雜,酸腐或發酵,每一陣風的起落、行止,都有更遠的浪感,在後方的空氣中調動。 不知從哪裡出現了一隻黑狗,在沙灘的近海處;對狗而言,我也一樣,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而我們也會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時候,各自離開。 夜晚的沙灘上,同時倒臥著等級上好的漂流檜木碎片,也橫躺著一隻尚未分解完的羊屍。燒焦的是時間,新鮮的也是;我眷戀地嗅聞,身體像風箏,拉著一條氣味的箏線,遠遠近近地在台東市區裡,四處收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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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無月

文/攝影 易品沁 トマトの煮物 距離收到你EMS來的禮物已屆滿第十一天。我想我會永遠記得當時的喜悅、震顫與悸動,以及那一天總間斷時續地按捺不住從心窩底滂沱而出的淚,當下輾轉往復攸關於你的種種心情。 不光是你郵寄來所使用的大紙箱,連同你為求慎重、謹防國際運輸途中可能遭致內容物毀損,特別再購置加註有「取扱注意」、「注意」的膠帶警語,以及你層層疊疊密填物與物隙間的泡棉與碎紙屑,留有你親筆跡的投遞聯、報關用單據……這些原應淪為被銷毀而終歸虛無的廢棄物,在我眼中竟是如此可親。我一一撿拾收存,完整打包,以一種想要將之念念不忘帶至下一次輪迴的決絕。 如同你特地為我挑選用來親手打包禮物的風呂敷,通幅「菊」圖騰所意謂的不老不死,一併連同你曾對折、交叉、打結、摩娑布面所生成的褶皺,我都捨不得熨平,一一完整封存。 在這個早已幾乎不再手寫信的時代,你特地為我買來信紙信封,不光是你平生所寫過,亦是我歷來所收過最長(滿滿長達七頁)的親筆信。同樣使我感到訝然的還有我們竟不約而同地分別在日本與台灣,看上同一款總以四季各式花卉、植物為主題,越前和紙製的初夏代表花卉之一的「朝顏」花信箋。 如果不是經由如此繁複的純手工兼勞動(你因此走進鮮少涉足,週六人跡混雜的大型購物中心「湘南平塚」,仔細穿過各店櫥窗一一探尋……;之後你再把信寫好,走至3公里外郵便局親自郵寄,簡直一步一腳印的實作全過程),我將永然無從得悉此般會心的巧合,亦將看不見,也觸摸不到你封緘貼紙上小小彩虹兩端,互望著的兩枚可愛笑顏。 如今,關東已然來到漫山遍野都是紫陽花,時值「水無月」(註)的季節。感覺你為我拍攝的染井吉野櫻,仍近得如同昨天的事。如果非得從你諸般美好特質選出其中一個我最戀慕,同時也是我自身本不具有,那便是懂得拿捏適度的「緩慢」。於是從你不動聲色收集,記憶我日常言說,於我興趣愛好裡覺察,再如海底撈針般靜默按捺無數的日與夜(當然這過程我毫不知情),直到覓得最適宜我的那「唯一」;以致我能夠從你EMS來的包裹裡一併感受到封緘其中你的溫度與心跳,於「緩慢」之中感受你魂底深刻蘊含的優雅、細膩與滿腔赤誠。 於是乎,關於我的「緩慢」修煉,我也當即運用在刻意放緩,想要捨棄過往總是太講求「實用性」(以致寄與你的全是消耗品,無法留存到往後)的物品,並且分明每天都能跟你說上話,卻一反常態在你面前向你保守秘密(絲毫不向你透漏我也正緊鑼密鼓想要帶給你此生「最」驚喜,簡直快憋到爆炸的心情)。 此外,我一邊思惟著關東的梅雨將屆,如方才發布的梅雨預報就從今天開始。在如此潮濕溽熱的日子,一邊以我向來不擅長的女紅,一貫有些笨拙的手,想像你如在近旁,現學現賣著今天你剛剛隔空教會我番茄如何萬無一失的去皮手法,料理出最適宜於夏季,沁透滑順冰涼感的冷盤「煮物」。同時領會一切越是看似清淺的,益發需要非凡的能耐。   彩虹亦是某種的雨過天青。我很高興我們一同挺過前方無數的亂流、風雨和雷電,走到這裡。   (註)和曆當中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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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旗山鎮文和巷X號

文/邱寶福 插圖/國泰  幾年前在圖書館借了一本名為「青田街七巷六號」的書回來看,不是因為作者亮軒的名氣,純粹是因為書名很電影很文青,青田街七巷六號是一棟日式建築的老房子,現在已經轉型為餐飲店,每一棟老房子背後都有屬於它的故事,看完亮軒所著的青田街七巷六號,我不禁想起旗山鎮文和巷X號,那一棟我童年時期短暫住了半年,已經空無一人的老房子,打開google地圖,隔著電腦屏幕凝視,心裡突然有一股衝動,我想把它的故事寫出來。 我的外公名叫黃文和,文和巷是以外公的名字命名,外公是家中長子,在民國30年代高中畢業後,原本有機會到日本留學,彼時家中長子都要繼承家業,於是外公留在旗山老鎮,守著祖先留下來的那一塊農地,而頭腦沒外公聰明的叔公取而代之,叔公學成後並沒有歸國,而是留在日本當醫生,這是時代的悲歌,但外公從不抱怨,每天天猶未亮,就穿著那一件薄可透光、千瘡百孔,早已被香蕉汁液染成棕黑色的白色汗衫,一手提著農具,一肩扛著鋤頭,在香蕉田裡汗流浹背地做著農忙,原本是攑筆仔,煞變作攑鋤頭仔。 外公是日治時代的保正,相當於現在村里長的地位,為人客氣,深受愛戴,老屋外面那一條路,遂以文和巷為名,自日治時期沿用至今。228事件,高學歷的外公也曾被消失過數日,最後被放回來,對於被逮的那幾天發生過什麼事,隻字不提,這是外公處世的哲學,所有的冤屈總是往肚子裡吞,他唯一要求後世子孫的,就是好好做人努力讀書,最讓我感到佩服的,外公總是笑臉常開,從來不會在背後批評別人。套一句陳昇的歌詞,外公總是把快樂帶給別人,然後把悲傷留給自己。 外公年輕時從事過量的體力勞動,導致晚年痼疾纏身。閩南語有一句俗諺「弓蕉吐囝為囝死。」比喻父母為了子女,無盡犧牲奉獻。那一天我陪老媽回旗山老厝,推開客廳大門,掛在牆上的老鐘已經靜止不動,所有童年記憶中的東西都變小了,但我心裡明白,其實是我個頭變大了。原本假日會從四面八方返回旗山,聚集在老屋前面的老荔枝樹下泡茶、下棋、吃旗山特產香蕉冰的舅舅、阿姨、表兄弟姊妹,隨著外公外婆的離開而四散,相框中的外公笑得燦爛,而香蕉田已成荒田。 在端午節寫這篇文章,最後我想改寫王維的唐詩作為結尾。每逢佳節倍思親,遙望旗山文和巷,遍植弓蕉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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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午後,轉身

詩/攝影 琉璃 美,無聲跨上我的桌面 冬陽搶先和她跳舞 薄紗灑滿我苦思的十行   詩,被嚇跑了 落葉盪下來去追 我的筆, 無辜地哭泣   魚牽著自己的影子 推開無字,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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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運河

詩/攝影 高朝明 筆直的搶灘 幾百年來戒不掉的習性 運河走在時間古道,零度位移 前浪從不留底 後浪只是拍堤的掌聲   潮汐 重複被油漆多層的船底 來回輾過背脊。和出港的魚群 都是移民   旭光吐納銀鱗 夕陽鋪設鎏金,看著 竹籬內剪燭的弱光 換成玻璃背景詮釋的吊燈 霓虹擺在燈籠的位子   河岸零落的土角厝 長出一群睥睨的大廈高樓 運河 一水視窗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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