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溫柔的腔尾

插圖/國泰 文/陳伯軒 媽媽的故鄉在金山,靠海。大學的時候聲韻學老師為了說明環境與語言的關係,還特別舉例,如果住在海邊,因為聲音嘲雜,居民講話聲音會比較大聲。媽媽的確是大嗓,卻是因為開店做生意的緣故,免不了要與客人比拚吆喝的音量,加之中年時曾經聽力受損,在我國小五年級時還入院開了刀。要說是金山的親戚嘛,外公、舅舅、阿姨等,說起話來都挺輕聲細語,特別是阿琴阿姨說起話來更是溫柔輕巧,完全不似媽媽在麵店裡的粗聲大氣。 我大概也是大嗓門,還特別聒噪的那種。獨獨在操著閩南語時,被阿嬤聽出我聲調裡有一股奇異的韻底。尤其每次表達認同的時候,那句「嘿妹」,尾音的〔i〕介音被我的嘴唇團成一球軟糯的〔u〕,逗得阿嬤鮮趣橫生,樂不可支,笑著問我是不是學到了來自媽媽的金山腔。 我也不太確定金山腔是怎樣子的,只知道媽媽從小有三個姊姊:阿琴、阿美、阿香,媽媽排行老么,叫做阿腰。阿美跟阿香阿姨到底誰排行在前,我一直沒有搞清楚,甚至到底是阿美還是阿米,閩南語聽起來都是一樣的,我也沒有細究。反而是阿琴阿姨不同,媽媽跟她感情最好,從來他們家與我們家也是往來最頻繁的。 阿姨跟姨丈在金山開了間釣蝦場,爸爸還在的時候,我們每年都會回去兩次,一次是過年,一次是暑假。從我有記憶以來,每次聽到阿姨說話總是那樣的輕柔婉約,聽起來非常像微涼的天氣裡脖子裹上的那一條曼妙的絲巾。滑順輕盈,又有點飄忽靈動。那樣的彷彿在每一個句子裡滲透了比常人更多的氣音,所以在句子的尾聲裡,都彷彿多了一點點惆悵的嘆息。阿姨有三個孩子,分別是阿芬姊姊、阿玉姊姊、以及阿忠哥哥,記得在阿姨的告別式上,阿忠哥哥聲淚俱下地追憶著,他說從小到大他的媽媽從來不曾大聲斥責過他,永遠都是以慈愛的方式慢慢教導孩子。這一點我很相信,因為我的金山阿姨總是那樣笑盈盈的,行事輕緩而優雅。 阿姨罹癌的那一年,剛好爸爸也診斷出了癌症。起初媽瞞著金山的親人,只是把麵店給收了,外公、舅舅或阿姨打電話來,都推說生意太忙,所以不回金山了。直到某一天阿姨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媽媽說一時沒有聽明白,以為是姨丈生病了,為了安慰阿姨便也告訴他爸爸罹癌的消息。「遇到了就是要面對」本來媽媽是這樣鼓勵阿姨的,可是過幾天媽媽轉告我時才又說,原來是阿姨生病了,病勢來得突然又凶險。從確診到離去,阿姨走得非常快,似乎不到一年的時間,期間媽媽還去醫院抽骨髓希望能夠幫得上忙,無奈病情依舊急轉直下,回天無力。 告別式依據她所信奉的日蓮宗的儀式舉辦。告別式上不同於一般民間習俗上香的習慣,而是用香粉替代──上前致意者捻一撮香粉,置入燃燒的香粉盅內,裊裊輕煙,是我們鄭重的告別。由於不是大家習慣的方式,每個人都謹慎小心,避免錯了規矩。我注意到媽媽,捏起了一小搓的香粉時,對著阿姨,高舉了右手,彷彿向遠行的大姊舉杯,有著一股歲月搓洗歷練下的豪邁與英氣:阿姊,順走。 其實我是明白媽媽的,她跟金山阿姨一樣,都是性格溫柔的人。雖然麵店的生意有很多人際上的交陪互動,媽媽依舊不得不拉開嗓門跟著客人盤撋。自從阿姨走後,我開始注意到媽媽說話聲口的尾聲中,綿延著一股細弱的氣音,那是非常幽微細膩的一縷氣脈,但我一聽,就知道是跟阿姨一樣最最溫柔的鄉音。 我一直沒有問過媽媽,見阿姨最後一面時,想著什麼呢?   阿姨已經臥床不起,擴散的癌細胞已經壓迫著她無法說話。阿芬姊姊給她戴上了美麗的假髮,確實減少了幾分病容。那個下午,我們隨侍在側,一番寒喧問候之餘,便陷入了安靜。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滲透進來,橘紅色的窗廉更是映照著整個病房暖烘烘的,少了死亡的可怖,反倒多了幾分團聚時的親暱。媽媽獨自倚坐在病床前,雙手趴在床沿的欄杆上,像個小女孩一樣枕在手背上,靜靜地看著阿姨。當然,阿姨也靜靜地看著媽媽。不知道她們姊妹相互凝望之時,是否牽動了此生此世的姊妹情深,於此艱苦漫漫的人世道途上一一扶持的往事? 依舊是沉默,我們只是很慎重地任由光影擺布流動,靜靜地陪伴著眼前的一幕,在最後的尾聲,阿姨想是不是在向一直疼惜的么妹道別?那想必是一貫溫柔的金山腔,阿姨有,媽媽有,表哥表姊還有我都有……。   儘管誰也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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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到過Blue Note還敢自稱

文/攝影 程奇逢 完整的原話是:「我不敢相信你沒到過Blue Note,還敢自稱紐約客。」這是美國電視連續集「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中女主角凱莉的前男友艾登對她說的一句話,由此可見紐約客對Blue Note的推崇,以及它多麼具有紐約代表性。 其實,我在沒有聽到這句話以前,就去過Blue Note(藍調爵士酒吧),那時剛到紐約,很想去聽一場爵士音樂會,畢竟紐約是美國爵士樂的三大重鎮之一,另外兩個是新奧爾良和芝加哥。那時我對紐約客的「爵士熱」估計不足,查資料,Blue Note每晚有兩場演出,8點和10點。7點多到酒吧時,被告知8點場預約已滿,10點場還有餘票,沒預約的要來排隊。我早早趕到那裡,前面已經有二十多人。 與格林威治村大多數老資格的「地穴」酒吧不同,Blue Note建於1981年,位於繁華的西3街與第六大道交界處,寬大的入口處,上面是一架巨大三角鋼琴造型的頂棚,三角鋼琴的蓋子已經打開,瞬間你就進入聲色繁華的氛圍。一層大廳寬敞華麗,座椅吧台都是最新設計,適合中產階級口味,坐上去很舒服。 Blue Note之所以出名,除了環境優雅之外,是因為他們能請來爵士樂界所有大明星來表演,如莎拉‧沃恩,奧斯卡‧彼得森,雷‧布朗等人,Blue Note依樂手知名度、不同演出時間設置票價。進入1980年代之後,貧窮的藝術家負擔不起格林威治村飆升的房價,紛紛搬到東村等地,格林威治村成為中產階級的居住地,他們中有的人偏好舒適豪華及更前衛的爵士樂酒吧。 我環顧左右,女人衣飾追趕時尚,眼神多情而又自信,男士穿著講究,舉止彬彬有禮。在充滿欲望誘惑的紐約,他們知道怎樣收放,但結果可能是另外一回事,多為不如意,這不如意也是他們自找的,好像他們並不追尋完滿,而是製造缺憾,由此進入新的篇章。 我旁邊的方桌上,坐著幾個年輕的姑娘,她們親密交談,時而開懷大笑,全然不顧周圍的人。我想起「欲望城市」裡四個女主角,她們事業有成,漂亮時髦,三、四十歲還在執著地尋找真愛,卻一次次落空。她們自信,也自嘲:「沒有錯誤,哪來的人生,如果不偏離軌道,或許就不會墜入愛河。」這幾個女孩也就二十歲出頭,但我的生活經歷告訴我,從她們那裡走到單身中年女人困惑掙扎的境地,也要不了多長時間。 藍色是Blue Note名副其實的主調,曖昧的燈光照在牆壁地板及擁擠的男男女女頭頂上,啜飲交談中暗藏著許多正在進行和即將發生的故事,那是構成紐約獨特性的重要部分。 從馬克‧吐溫、愛倫‧坡到惠特曼、歐‧亨利,從海明威、傑茨菲拉德到五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直到坎迪斯·布希內爾的「欲望城市」,紐約始終是美國當代文學藝術的引擎,今天它還在隆隆轟響,不知什麼時候,又出來一個驚世之作,引領時代的潮流。紐約就是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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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四十年的家族公路旅行

很小的時候爸爸抱著我看豬,不過那是內門親戚養的豬。 文/照片提供 湯長華 春節將至,照傳統習俗,屆時將出現南北大遷移,我家也一樣。 爸爸工作在台南,老家在旗山,打從有記憶起,別人初二媳婦回娘家,我們是跟爸爸回旗山探望爺爺。家裡還沒有轎車的年代,一家騎偉士牌爬山路,爸媽怕孩子在後座打瞌睡,得把我們綁在身上。我對機車後座的瞌睡絲毫沒印象,反而深深記得兩旁長滿高聳密集竹林的迂迴山路,不管坐哪種車都讓我一到目的地就吐。 一進到老家便直攻爺爺準備的過年零嘴盒子,裡頭有寸棗、生仁、冬瓜糖、麻荖。這些東西在自己家比較少見,我總是先搶白裡透點綠的長條冬瓜糖。有人說冬瓜糖特別噁心,像冷掉的甜的肥豬肉,不過我是愛吃肥肉的螞蟻,甜膩又帶點脆度的冬瓜條吃起來很放縱。 大伯趁我們還沒到就出門,此時正好從市區回來,手上提兩大串枝仔冰城的盒裝冰淇淋,草莓味與香草味,迎接一屋子的小孩。 我很快就吃光一盒草莓冰淇淋,有時暈車感還沒退,加上貪心吃下一大堆零食,轉頭馬上吐光,值得。 從前的的初二,氣溫是很低的。舊的老家廁所建在房子後方,門口擺著一缸乾淨的水,上面漂著勺子,上完廁所要用勺子舀水出來洗手。天氣冷,水很冰,洗手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不過小孩子對旁邊的古早手動幫浦更有興趣,只要能握到比自己還高一點的手把,奮力壓下,水就嘩啦嘩啦流出來,實在太吸引人了,再冷也要玩。有次我拚了命汞水,不小心結結實實一把打在一旁堂弟的下巴上,然後他咧嘴大哭,牙齒上都是血。 房子後頭除了厲害的汞水幫浦,還有神奇的豬圈,不過那些是別人養的豬,不是我們家的。 豬圈用紅磚砌成,圍著幾隻巨大肥軟的豬,牠們好像老是在地上聞些什麼,鼻子不斷抽動,發出好笑的聲音,就像大人教我們學豬叫時那樣的聲音。地上有點泥濘,餵食槽裡還有點看不出什麼樣子的食物,大概是廚餘?或許豬圈外面就是一條大溝,空間開放,環境氣味並不很糟。 回想起那個時刻,是很迷人的,近距離觀察一種平常接觸不到的動物,幾乎要伸手去摸,又有點害怕,畢竟豬還是挺大隻的;想到不久牠們就會被吃掉,心裡頓時出現一小撮複雜的情緒,趕緊轉身離去,大概是怕放太多感情吧,我從小就對動物有莫名的牽掛。 既然家人團聚一堂,午飯自然是很重要的節目,由大伯母主廚,不同的菜色裝在小碗公裡,擺得圓桌滿滿的,壯觀極了,我永遠記得其中那碗切片的香腸。在自己家裡大概只吃得到臘肉臘腸,老實說,那些是大人才懂的口味,對小孩來講完全是一股怪味。大伯母煎的香腸,是台式的,油脂噴香,顏色漂亮,配飯一流。大人可能有配著蒜頭吃,那對我來說太刺激了,辣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我是最近這十幾年才學著吃台式香腸配蒜頭,簡直天生一對,懊惱實在錯過太多。 後來煮年菜大概太費力,回來團聚的親友人數不少,是以改到餐廳吃,可能好一陣子都去老字號的「一江山」。聽說老闆曾駐守大陳島,才取了這個店名。我聽大人聊天時提到大伯與大伯母,就在那裡擺婚宴酒。大人還說一江山一家都是女兒,有七個,大家叫他們七仙女。我聽完不由自主地羨慕了起來,仙女一定很美麗,幻想她們穿著古裝飛天的樣子。 近十幾年我們換到另一個山吃飯,有庭園還有漂亮的樹和花的大象山,藥膳專門。   一年香港親戚與我們一同回旗山,那年喝一道「燉鹿肉湯」,鮮甜回甘,人人滿意;飯後在山的懷抱裡散步賞花,頻頻冒汗,衣服一件一件脫。除了鹿湯真的很補,我們也感受到地球氣候越來越熱,春節不再冷颼颼,反倒豔陽高照,幾乎過完農曆年長袖就可以收起來。 回程離開旗山,再度踏上暈車山路前,一定會經過一攤金桔檸檬大王,也總會下車買一罐他們的醃金桔汁,咳嗽氣喘時沖熱水喝馬上見效,重點是不管有沒有咳嗽,沒有人不喜歡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金桔檸檬旁是遠近馳名紅糟肉,屈指可數的幾次「非過年回旗山」,有幸吃過,好吃到怎麼買都不夠,可惜過年回家他永遠放假。 幾個禮拜前與朋友去了空山祭,入場前我們在青龍山土雞城吃了頓不錯的晚飯。 青龍山默默存在好久了,至少過去這幾十年,每回準備開上會讓人吐的山路前,遠遠便能望見青龍山上那隻雄壯的公雞;經過時小孩們臉都巴在車窗上,往裡看,有許多恐龍獅子老虎什麼的動物塑像。不要以為龍崎關廟好像很偏僻,那裡有我們最愛的南台灣青龍山迪士尼。 其實說青龍山默默存在有點不太公平,完全是我們常常默默經過卻極少幫襯。 在那吃飯時我問:「老闆娘,你們真的開業很久了,到底民國幾年開幕的呀?」 「喔真的很久了喔,……民國六十九年吧。」 這些年,換我們開車載媽媽一起回旗山了。 當年那幾個沒幾歲的小孩,只消望一眼獅子老虎恐龍,還有那隻又高又大但沒人爬得上去的雄雞,便按耐不住興奮的心情,在後座暴動尖叫,「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回來的時候可以帶我們來玩嗎?」 早早起床開長途車已經夠累,誰還有體力載一車兒童去有獅子老虎恐龍的庭園餐廳吃飯?媽媽的身心靈健康當然比較重要,還是快快回家喝杯啤酒躺平最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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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眼神

文/張燕風 圖/雨順 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常由香港前往北京出差。那時候去陌生的北京,是一件令人興奮的新鮮事。 工作雖然很忙,但有餘暇時,我喜歡獨自在縱橫交錯的老胡同裡轉悠。每當北風吹起,樹上葉子漸漸掉光,胡同裡家家戶戶門前都整齊堆放了一堆堆小煤球和大白菜,準備過冬。 冬天來了,外面天氣寒冷凜洌,而屋內由於供暖,卻又熱又乾燥,一進一出之間,溫度相差很大。我的敏感體質,就從出了北京機場一直咳嗽到再搭上飛機回香港。 老胡同的四合院裡,經常有大門是敞開著的。北京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外地人,但因為語言相通,我們總是能熱絡的互相閒聊幾句。老北京人說話都很客氣,但眼神中會對我從頭打量到腳。我們對彼此都存有好奇之心,當年就是那樣。 好幾次走到故宮門口,看著售票窗口上,標示著本地人和所謂外賓的差別,心裡有著一種不知所屬的異樣感覺,所以就從來沒有進去看看。 記得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竟然走到北京動物園的門口。灰茫茫的天色,加上凍人的冷空氣,周圍看不到什麼遊人,也沒有到處跑來跑去的小孩子。 我一向喜歡逛動物園,就買票進去了。走了一陣子之後、來到一棟俄羅斯風格的建築。在那些高大的柱子之間,有幾個被鐵欄杆包圍著,空間很狹窄的窗子。我走近一個窗口查看,卻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看到一隻如此巨大的老虎,正臥在那裡面向著我。窗口的牌子上寫著「東北虎」。 我倆對看了一陣子,我離開,但半小時後又回到這隻東北虎的窗口。我向牠揮了揮手,牠居然站了起來,在侷促的空間內費力的轉了個身,朝著我又坐臥了下來,但我覺得牠看我的眼神,好像溫暖柔和了許多。 後來幾年,每次去北京,總惦記著去動物園看看牠。有一次我對牠揮手,牠居然也把爪子舉起來放在窗口。這傢伙肯定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左撇子,怪不得我們這麼投緣。 回到北加州後,三十年一眨眼就過去。 這兒的冬天也很冷,晚上蒙著被做大頭夢還是挺舒服的。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心口被壓的透不過氣來,終於大喊了一聲。一旁被驚醒的老婆埋怨,「啊喲!你嚇死我了!做什麼夢啊?見到了誰?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那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來和我打招呼,把牠的大爪子放在我的胸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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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跨年夜

文/黃厚謙 插圖/國泰  待不著剩餘的火星化為灰燼他又點起了一根菸。 這個夜實在太過冷清,一點都沒有跨年夜該有的喧鬧。也許是因為這兒屬於鄉下,不比他所待慣了的城市,無論再晚,城市中的他依舊能找著地方供人消磨這令人煩悶的季節。此時若頂上寒風、蹬著小折彎進這村子唯一的一條街,那想必是連條狗都難得遇著。 一面這樣想著,他呵口氣搓了搓手。鄉下夜裡的氣溫極低,令他不住地發著顫。在這種時候對於是不是該像其他人那樣,安排些活動好讓自己顯得忙碌,在人群中穿梭晃盪,呼吸那股名為盲目的城市廢氣,他並不很確定。望著空無一人的客廳,牆壁上掛鐘的滴答聲響清晰可辨地瀰漫著,他又自肺裡吐出長長的一口煙。 並不是沒有過和人群簇擁這樣的經驗,將煙深深地吸入再緩緩地送出了鼻腔,熟悉的氣味充滿著四周,他瘦削的臉龐被雲霧環繞著。一個人倒也頂好的不是嘛?悠閒的過一整個晚上而不必思考外頭的氣溫是否太低、衣服該不該多穿些,縱使喝了酒也不用煩惱回程會不會有警察攔檢,只消翻個身子便能夠在溫暖舒適而又安穩的沙發上沉沉睡去,啤酒瓶明早再收拾即可。這般的愜意怕是只有如他這般同樣喜愛獨處的人們能夠知曉吧。 燒至末端剩下一小段如原子筆蓋長度的菸頗是辛辣,然而他並不介意,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緩緩將它含進雙唇深深抿了一口,就像在電影裡會看到的那樣。寂寞如夜色一般模糊,它在身邊窺視著,一隻貓一樣的窺視。而此刻你是一隻錢鼠,倉皇穿梭在這社會群體間四處找尋最佳的逃逸路徑,卻總在最後那一段路被截住給逮個正著而無所遁形般無處可逃。 他站起身來,踱步至冰箱那端,從裡頭拿出了提前一星期買好的可樂娜,一手六瓶裝,有著瓦楞紙製成的把手方便人們提取,他喜歡這種設計的貼心。嘴裡啣著的短短一截菸熏得眼睛有些難受,可他沒有理會,瞇著眼又坐進鬆軟的皮製沙發,熟練地拿起拋棄式打火機用左手拇指指背作支點撬開了瓶蓋。 「敬你們,擁抱著的人們,新年快樂!」他高舉起酒瓶這般致敬。 最後一口煙混著啤酒吞下肚,他感到滿足,就著剩餘的火星再度點燃了另一枝菸。 此時街上奏起了煙火,他知道此刻已是新年了,而他也在煙火燦爛的安祥聲響中悄然睡去。隔日醒來合該是新的一年了,而此刻他滿足地打著呼嚕,屋內祥和一片。未來的都還沒觸碰到他,該來的仍在彼岸的那端,明天的事情就等待明天再發生吧,似乎曾經哪位有智慧的人如此說道。 桌面狼藉,菸蒂灰燼和瓶罐液體四溢,收拾起來怕是要得花上一番氣力,不過並沒有誰去介意周遭的凌亂。孤獨的暗室,渾黃和著黝黑的粉末液體滑落桌邊,煞是令人反胃。狂歡過後總是得面對的現實重量在在的給壓在了他的肩膀之上,現實開始入侵,醒來後的他不得不拖著沈重的頭顱,開始依序收拾起昨夜的足跡。行徑確實放得有些開了,下回得多注意些才好,他想。 一個人的跨年夜,哼,現在除了他誰還孤家寡人呢?好兄弟的女朋友換到不曉得第幾個了,一雙手十根手指頭都不夠用,自己卻依舊原地踏步。 他擦亮了一根菸而火苗噴發在菸的末端亮晃一瞬。 他歪著頭想,到底自己是從哪裡開始出了問題的,別人嘴巴上說的是一回事情,然而對於自我的內在音聲,他一向認為必須得再往更深處裡頭探去一些。 只是一切良好,現實錯不在己。那麼,是非到底在哪裡呢? 他躲不掉這來自內裡的詰問。   生活總不能總是原地踏步啊這是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但有時候他是真的很好奇,真正能夠做到的人究竟有多少?並不是心態上厭世,他是真的一面存在著這樣子的疑惑而一面仍然在持續向前行進著。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舊的疑惑,連帶的通通都帶到下個年度去攪和,人生恐怕就是因此而豐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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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俺們東北農村老家和雪

文/攝影 May  一到冬天,俺們東北農村老家總是最先下雪,這樣的時節就只能讓所有的雪白白的堆積在所有的低矮斜斜老屋屋頂上,煙囪上,院子前的木柵欄和門庭上,以及門前一路延伸到遠處皚皚茫茫的盡頭田地上。 每年所有的農作都在第一場風雪來臨前秋收了,冬藏在倉庫裡待價而沽,而所有的雪都見證了俺們老家種田的辛勤勞動,如今才能稍稍在雪封的靜靜農村老家中休整,以及等待外出的遊子歸來。 這樣厚厚白白的冬雪也都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點點滴滴慢慢地融化,到時候雖然門前馬路上的潔白大雪會被人車踩得烏漆麻黑,更顯泥濘不堪,但俺們一家也在酷寒的瑞雪中靜靜等待,等待下一畦新春秧苗的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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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市場入口的美景

文/攝影 默子 三十幾年的職業婦女經驗,練就了一套每周上傳統市場大採購的好功夫,不只要多且準快狠,重點是從不問價格也不會殺價,只是如果和親友聊到物價時,不小心知道被坑了不少,從此就不再光顧,攤販之多,哪怕沒地方採買? 我所蟄居的鄉下小村落離市場幾公里遠,每周上市場都是開車前去的,小鎮方便停車,車子可以載多,對於一個一周大採購的煮婦而言,是利大於弊的,蔬菜水果魚肉雜貨一次購齊,分次提到車子裡放好。 我喜歡停在超商旁的市場入口前,小巷弄裡幾戶人家,修鞋的、賣新鮮水餃的、生意最好的素食早餐是讓食客打包帶走、一家美髮店中午才營業、賣麻油的香味特別誘人,魚販的倉庫停車場就是我最方便停車的好地方。 認識30年的老朋友,只要走到他們的攤位就知道如何處理;很多攤販都如此貼心的,水果攤的老板娘每次都捐款一百元,幫助獨居長輩,她的攤位的愛心箱發票量是小鎮二十幾個中居冠的,不只來買水果的客人捐發票、親友也會專程拿來、路過沒買水果的也順手投一張、一大把的都有,我把當天大採購的成果上車後,取了手機就在小角落駐留。 忘了老房子何時拆除的,只記得原本雜草叢生荒蕪的平房,突然出現了迷人的花香草綠果樹,應該是新冠肺炎疫情嚴峻期,上市場總是戰戰兢兢以迅雷不及掩耳迅速閃人,車子停得老遠;要不就是外子載我去,他在車上候著,我手腳俐落十分鐘解決採購。 這回卻見市場入口的小角落花開了,蝴蝶蜜蜂呼朋引伴來團聚,偶見鳥雀出沒、麻雀白頭翁鴿子八哥,怕生與不怕生的全出現了。原來上市場不只是採購,還有一塊美景可欣賞,有心的鄰居用心栽種當綠手指,來往過客小歇滿心歡喜樂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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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出師表

註:影像攝於四川成都武侯祠。武侯祠的石刻出師表並非諸葛亮親筆書寫之古蹟文物,但特別之處,在於依宋朝抗金名將岳飛字跡所鑴。 詩/攝影 何絮風 回望那些歷史的捺印 和往事重逢 泅游滿鉢清澈見底的香醪   那縟麗的艷光 呼召水酒琤琮的音頻 聲聲撩落,熏拂著隱顯不定的空茫   夜月黧黑了心幕 佇足,回首 傾聽冷城邊陲的那頭 悉索一篇幅泛黃的出師表   縷縷閒愁如同薪柴 劃開既有的字模 絲竹揚起,秦腔慢板的行歌 熾烈了心頭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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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實習生

插圖/國泰 文/談炯程 他有些渴了,側躺著,嘴唇像一片細瘦的葉子,幾粒藍色的露水停在上面。身體稍稍彎曲,仿佛即將爆開的豌豆莢。不知是黑夜紡織著他的睡意,還是他的睡意紡織著墨汁般淅瀝的夜色。他翻了個身,讓被子裏的熱氣散出去一點點,被子深曠的紅色像一隻結結巴巴的蝸牛趴在他身上。公交車經過仿佛經歷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剖腹產的路面時,他正坐在窗邊,風也帶上了顛簸的意思,行道樹在風中,是一些痛苦的死結,不住地,向他揮舞著淩亂的筆劃。那天他第一次去附屬中學,蠟筆畫般粗線條的秸杆加深了天空的焦著感。他不自覺地撫摸著自己的上下嘴唇,似乎有些可憐這古怪的器官,國中的時候,為了在女生面前證明自己的勇氣,他曾用這兩瓣棕色的肉生生地,把一隻大蚱蜢吞了下去,那感覺像在吃一塊冒著煙,塗滿機油與苦澀的尖叫聲的鋼筆橡皮。他把那代表著權威的紅墨水咽了回去,他淺棕色的臉上,血管突然暴張了出來。   耳畔縈繞著細鎢絲般燦爛的聲響。那是曼陀羅旋轉時的喃喃低語。紅墨水的顏色並不比他的血更深。他蜷得更緊了,像一隻對勾躺在床上。語文課代表把工作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臨時的),很快走了。他批閱著,因為急燥與無措,速度反而越來越快。 「唉,你說那電腦特長生怎麼著?」「電腦嘛,容易出成績,學的人少,上985易哉的。」燒水的聲音也響起來了,咕噥著,像波洛克的畫那樣一樣一層又一層。他的手機就放在邊上,桔子的邊上,他自己的邊上。他不想去看,更想喝水。一個男人,臉小得像一枚句號,戴著鴨舌帽,經過攝影頭時,不自覺地拉了拉鴨舌破舊的黃色。他看見他挎包裡面很深的地方,有一個L型的鐵疙瘩被裹在粗糲的陰影裏。「槍」。他想說,但發不出聲音,像在真空中漂浮著,事實上,此刻,他只剩下了一顆頭顱,被放在消過磁的鐵盤子上。兩個穿黑衣的人緊跟著他,他轉進一個死胡同。「走錯了」。他轉回去,對著黑暗開了三槍。他倒下,看見地上有一些碎豆腐樣的東西,很腥,像虛胖的油畫顏料。   他的身體找到他的頭。臍帶像鑷子一樣敲了敲他潮濕的頭髮。他在火車站裏,外面下著雨,空氣裏有白色的冷。他蜷縮著,不敢仰臥,怕頭又突然掉下去。但每看到一個人,他都像他的老闆炫耀房產證與將軍肚一樣,炫耀他脖脛上櫻桃色的環狀裂口,那完美的弦度暗暗咬合著,像溫馴的冰柜門。旅客捏了捏腳心,或者理理油膩的發稍,把摸過頭髮的手指送到鼻尖下仔細地嗅著那淡黃的、參差的角質層。近處,幾個綠色的男人突然開始揍一個中學生模樣的人。那幾個人都有些口吃,所以鬥毆的場面比平常枯躁多了,不遠處,哨聲響了起來,一層層地,撕開空氣,向此時此地傳達。所有人都悚然了,剎那間,像被集體電擊了一樣僵住,那些襲擊者,很快跑開了,隨便選個位置坐下,像彈簧刀彈回刀鞘一樣自然。有人啪踏啪踏,不知在拍花腿蚊子還是綠頭蒼蠅。   那或許是輪胎重重輾過柔軟的瀝青的聲音。香菸灼燒他胳膊的聲音甜絲絲的,他的父母經常互毆到深夜,他正是在那時習慣了喧囂並且學會了哭泣,但他的哭泣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東西。他繼續嚼著蚱蜢,碎裂的蚱蜢像跳跳糖,每枝殘軀都分得半勺跳蕩的生命,他覺得自己在嚼一包灑了胡椒的釘子。他想哭,便咬住大拇指,在大拇指上留下一圈深淺不一的隕石坑。女生們「啊」的一聲逃開,留下一縷縷洗髮露消瘦的味道,播散著。   剛上大學的五一假期,父親又發脾氣半夜把母親拎到客廳,他穿著睡衣、水鞋,突然像一隻觸電的老鼠一樣發抖,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來大象也害怕老鼠,原來老鼠也可以成為大象。   他一直睡得不好,肥胖的小腿上,很多地方的血管像是打了結,仿佛暗紅色的蝴蝶在真皮層上扇動翅膀。睡覺之前他會仔細地剝開褲管,撫摸那些陰涼得如同積雨雲般的死結,在那上面厚厚地抹上風油精。他感覺脂肪像融化了一樣,感覺自己彷彿裸著小腿骨踩在黃油桶裏。實習生們在二樓有幾間專門的教室,他的教室在最裡面,緊貼著空曠,被香樟樹濃稠的陰影包裹。他把自己帶過去的書放在抽屜裏,桌上則放著久未翻動的教參,一層細密的塵埃爬到封面上,他就著塵埃在封面上寫了個「鳥」字,但卻寫得太過潦草,鳥嘴的小鉤子竟把鳥眼給吃掉了變成了「烏」字。已是春夏之交,天漸漸熱起來,棉被顯然有些太厚,他的一隻腳不自覺地伸出被子,像書法課上被他寫壞的一撇。   那扇門,矮矮的,由清脆的金屬製成,吸引著他:莫名的吸引。似乎,他聽見門後傳來豆汁那樣圓潤的樂聲,透過門上精巧如鹽粒的孔洞嗅到那盞多肉植物發光的部分。但也有幾楨略略的靜止:水泥的噪點;湖泊鮮亮如一粒扣子;松樹的叢句瘦而堅硬,逗號般的燕子攜帶鋒利的黑色在其中穿梭。他打開門,把身體縮得比一滴眼淚更小。進去,某種終止,環衛工人用肥碩的休止符吮吸音符的碎屑。他的澀痛直直打在無表情、僵硬的潮濕上。這堵牆。牆上有結繭的油漆。   「我醒來,我感到渴,我聽四周只是一片岑寂,間或有稀疏的鳥鳴。我打開燈,瞳孔的感光系統短暫地無力招架。我想這已是第二天了,但窗外,夜像黑色的語病般死死地抵住我的喉嚨。瞬間。黎明。」他觸了觸自己的脖子,那上面已沒有癒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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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謝幕

文╲陳祖媛 插圖╲國泰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由店家飄出的香氣,輕聲地道了句「牛肉麵真香」!引來四周不悅的眼神。在這個悲傷的場合,似乎所有的感官都要是哀愁的,即使裝也得裝出來。 她坐在路邊臨時搭的野棚下,閨蜜的喪禮就著家附近辦了。嗩吶的悲涼聲伴著請來孝女的哭泣聲,吵雜而零亂。鰥夫領著大孩子們坐在一旁,眼神空洞不見眼底的哀傷,他們應該戴上太陽眼鏡。司儀揚著哀嗓介紹往生者的生平,孝順的媳婦,本分的妻子,盡職的母親。是的,全是她的閨蜜。唯有這句,「不忍失去」,聽來無奈有些怨憤,也許只有她是這樣想的。 閨蜜很早就嫁了,因為愛,信任他,因為完全的信任,徹底的傷害了自己。她伴著閨蜜一路走來,瞭若指掌,那真的是嫁雞隨雞。早年因為先生酒駕,閨蜜的駕照拿去關了三個月,在這個媽寶的家庭,似乎是理所當然,婆婆認為兒子重要。閨蜜的先生總是遊走在法律邊緣,苦口婆心改變不了什麼,膽大了,違反票據法也就自然發生,閨蜜成了替罪羊。婆家認為大難臨頭要共同擔責任,但去大牢裏關的還是她。出獄後,發現他有了其他女人,閨蜜病了無心醫治,對於曾經的付出感到心寒。 牛肉麵的香味依舊陣陣飄著,這間閨蜜家附近的牛肉麵店,她們來過無數回。吃飽了,找間咖啡店,才有力氣倒垃圾,掉眼淚,姊妹情深能做的只有這些。她想她不會再走入這間麵店,就以這誘人的香味打包所有和閨蜜的回憶。 這最後的謝幕式,看似哀榮平和,所有冤屈如過往雲煙,往生者經歷過的苦處似乎被插滿鮮花的靈堂撫慰了。淒涼的香水百合味兒,讓人錯以為是幸福的,還好解脫。這樣表面風光的儀式,是場操辦者的救贖,她看著不禁打了個寒顫。 閨蜜終究是閨蜜,最終回還教了她一課,活著的時候對自己好些。她開始思索自己要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先活出自己喜歡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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