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紙上紅塵──讀周玲雅散文集《臨窗小時光》

文/胡倩妮 圖/楊淑惠 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是心懷夢想的。有可能這個夢想很大,也有可能這個夢想很小,毋庸置疑的是,有夢想的人都是幸福的。周玲雅亦不例外。見字如見人,透過她的文字,我們的腦海裡便會浮現一個活生生的立體的人。從中,我們能看見她的眉眼,看見她的性情,看見她的意趣,看見她從寫作中得到的快樂。 寫文章的人多半都是有心人,走到哪裡,那裡的人事景物便會成為他們寫作的素材。一朵花開是一個故事,一個雨天也是一個故事,很多在我們看來分屬尋常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和心中卻有著不一般的意義。 對於他們來說,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可入筆,皆可成文。於是,我們在《臨窗小時光》裡看到了《一棵開花的樹》,看到了忽然而來忽然而去的《太陽雨》,看到了四季鬱蔥的《香樟》和帶著人間煙火的《鳳仙花》。有些寫景即是景,有些寫景寫物目的是為了寫與之相關的人。譬如《香樟》一文,香樟只是引子,作者更多的用筆停留在寫對外婆的回憶上,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借景抒情」、「睹物思人」。 唐人孔穎達在《毛詩正義》裡寫道:「《詩經》『六藝』中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周玲雅的散文頗得個中滋味。「風雅頌」三字在陳富強先生的序言裡隱約可以管窺,「賦比興」則在她的文章細節裡有所體現,比如《馬蘭花開》開頭大段的文字即是「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朵花》用的則是「比」…… 《臨窗小時光》全書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生活隨感,第二部分是遊記,第三部分是讀後感。僅就觀感而言,周玲雅的文字裡有「江南味」。她寫的內容多是江南風物,樹是江南的樹,花是江南的花,雨是江南的雨,夜是江南的夜,甚至連夢都帶著深深的江南味道。與之相呼應,她的筆法也是江南的筆法:筆調清新,描寫細膩,宛如一個嫺靜女子。 借用作者在《江南聽雨》裡的話給讀後感做一個總結:「在江南聽雨,不僅有古典詩詞的精妙,還能聽到現代情詩的韻致,江南的水韻與雨景融合為一,淒淒切切,絲絲入扣,落在長長的青石板上,立即就能開出花來。」顯然,周玲雅的文字就是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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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靈魂深深擁抱萬物──閱讀宇文正《海水漲滿我的雙眼》

文/沈眠 圖/徐兆慧 水漾 森林 繼第一本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二0二0年)後,跨多種文類創作的宇文正,又迎來第二本詩集《海水漲滿我的雙眼》(二0二四年),連綴起來恰可稱為雲海二部曲。說起來巧合,九0年代臺灣歌壇三大天后之一許茹芸最著名、發行於一九九六的兩張專輯《淚海》、《如果雲知道》也是雲海,後續還有一九九七年的《日光機場》──這也就不免令我浮想聯翩,如果宇文正第三本詩集若也以日為名,會是多麼有趣的連結。 而兩本詩集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前一本的語言更為精巧漂亮,而《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則是變得素樸化了,採用更直覺性的文字,展演出溫柔(飽含著對忿怒、哀傷、愁恨的吸收)的多重性樣貌。 柔軟且充滿深情,這是閱讀宇文正詩作的最直接感受。那是一種跨出自身、正前往他者與萬物的胸懷──像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與天地自然保有深刻的關係,以及足夠的互動,從而產生又龐然又微小的理解能力。即可以名之為溫柔。 我不免要聯想到露琵.考爾(Rupi Kaur)《太陽與她的花》(二0一七年),比如「月亮專門∕為止水∕牽引潮汐∕親愛的∕我是止水∕你就是月亮」、「我∕是水做的∕感情當然豐富」等,也同樣是對溫柔之力的美好演繹。 宇文正寫〈信念〉:「要怎樣看見月球的另一面」、〈請回答,木星〉:「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有沒有自己的光」、〈祈禱〉:「透明的針知道所有的穴位∕啊雨後會是更好的世界嗎?」、〈兔腳蕨〉:「你無憂的神貌就是所有的領悟」、〈薄荷〉:「你是我日日澆灌的靈魂」、〈孤挺花〉:「我是你的粉紅留聲機啊」、〈鹿角山蘇〉:「最美的犄角和安靜的心∕留給自己」、〈粉紅火鶴〉:「我要烈火哀豔」、〈今天世界是圓滿的〉:「每一天剛剛醒來時∕世界是圓滿的」、〈寒露〉:「我知道不必擔心它像我愛的冰塊∕總是在緊緊的注視裡融化∕我知道好風景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這些詩句都是溫柔,或者說後面藏著一個不妄自評斷、不投合集體意識的圓滿型靈魂。宇文正藉由對各種植物、季節氣候與星球的詩寫,慢速貼近人類文明世界的邊角,進入大寫式人類以外的、那些看似無關實則緊密相連的奇妙領域。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一九三五年)如是寫:「……什麼是『靈光』?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象的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 宇文正的詩歌也像是在呼吸靈光,每一首詩都意圖使此時此刻成為文字顯象。我以為,溫柔就是一種靈光,一種或許人類全體正在消逝的靈光。當真假的判斷、爭論成為一切之際,各種難以言斷的靈光或許就死透了。 而《海水漲滿我的雙眼》蘊含著自然萬物與人體的神祕交會,淚如海,漲滿是豐富情感的隱喻,或者也可說這是一本收集靈光的剪貼簿。〈我曾以靈魂深深的擁抱過你〉寫得令人動容難忍:「我在風裡吟唱∕少女乾淨清涼的歌聲∕逝水∕流去了流去了你說∕妳就是我的歌啊∕∕『感謝妳在我記憶裡種下的花,∕我已經滿足無憾了。』∕∕閉上雙眼我看見 永恆的玫瑰∕我曾以靈魂深深擁抱」。 而溫柔究竟是什麼呢?溫柔是以靈魂深深擁抱萬物。此為宇文正之詩的精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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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谷崎潤一郎的「 餘韻」

幽靜 文/吳守鋼 圖/王佳彬 (1) 老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據說,寫了無數傑作的作家水上勉(1919-2004)成名之前,在三十六個行業裡滾打過,所以,後來他也出人頭地成狀元了。 你看他,一動筆就顯得身手不凡。除了芥川文學獎沒問過鼎外,其他的,別人有的分他也有,別人無緣的,他籃裡也有。 以推理小說起步。僅一部驚心動魄的《雁之寺》就贏得了老將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的首肯,評價是水上勉太會講故事了,講得那麼有頭有尾,那麼有聲有色。 松本清張不也是嗎? 想起了大學時代的一則軼事。 那時還不知推理小說為何物,更不知松本清張是從哪個山頭上下來的。一位學友隨意購得一本他的《點與線》帶回學校讓住宿同窗分享,隨即就成眾人的獵物,都要先睹為快。於是強行規定:輪流排隊,一人只能佔用兩個小時。 讀罷,才知什麼是推理小說、懸念小說。從此加入了松本追星族,一路追到現在,雖然松本清張早就去了天國。 不用說,一環緊扣一環的懸念故事也是水上勉的強項。   (2) 正因是強項,也就鑄成了弱點,辯證法就是這麼不近人情。 有趣的是,水上勉以推理起家,反過來又成了推理的叛逆。推理以線索、滴水不漏的情節為重,相應筆下的人物不過是棋盤上的砲、卒、將之類的棋子而已,任由作家擺佈,他說。而他更喜愛寫大寫的人,活鮮鮮自主的人。 不久,一部寫人的小說《築前竹篾玩偶》問世為證了。 築前,指靠近日本海的福井縣一帶。竹篾玩偶是一種絕藝活兒,能編制此類竹篾的手藝人早已成傳說。所以,這是一個匠人故事。 情節大致如下。 有年輕貌美的女子前來給老篾匠掃墓。老篾匠的兒子小篾匠生疑,女子便道出緣由說,在她大病一場時,難忘老篾匠曾為她編過一個精巧玲瓏的玩偶送過她。 小篾匠更疑,父親雖以編竹籃、竹椅等日常用具為生,卻從沒見他編制過玩偶。此後,四處探聽這位上墳時只留了姓未留名的女子所在,方知是父親生前的相好,現在還在花柳巷。 小篾匠深為女子可憐,為救她出火坑決心娶她。女子同意跟他回家。四鄰都覺得女子與小篾匠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小篾匠不知母親長得怎麼樣,因為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隱隱地他理解了父親愛上女子的緣故。 小篾匠改變了主意,為父親,也為思念母親,婚後雖與女子同房,卻絕不同床。 小篾匠開始以父親為榜樣,也編起玩偶來,並一炮打響,四處來的訂貨單使他忙得難得在家。女子獨居在家時,被以前的狎客如今是丈夫的顧客姦污並受孕。為了不被暴露,趁天寒地凍的年末執意去外墮胎,歷經千辛萬苦後,終於在一位好心的渡船老大相助下如願。 但是,回家後卻受寒去世。此後小篾匠也不明不白自殺。 水上勉講完故事,文壇掌聲一片。 先是吉田茂首相的兒子吉田健一,一位英文比日文說得更流利的作家出來當吹鼓手,結結巴巴吹了一大堆,歸納起來僅三個字:好好好。 此後又驚動了文壇泰斗谷崎潤一郎拄著拐杖出場了,不,捧場來了。 他說平生幾乎不看年輕人的小說,即使看最多嘩啦嘩啦翻上十來頁就被扔在了一邊,而《築前竹篾玩偶》一拿上手,不知不覺就看到最後一頁了。 動情,然後動筆。寫了一篇讀後感分三天在《每日新聞》上發表。讀後感寫得很用心。圈圈點點,哪兒不錯,哪兒幼稚,哪兒敗筆……活像一個老師在為小學生批改作文。 值得一讀。 收尾的地方,提出了一個好評如潮中誰都不敢提,當然並非誰都沒想到的點睛之處:餘韻,一個絕非可以忽視的亮點。 「水上君,你是否可以把第十七章以後的都砍掉,刪掉,省略掉?」 七十八歲的谷崎以長者口吻稱已四十四歲的新銳作家為「君」,倚老賣老之相躍然紙上。 哪是第十七章以後? 谷崎潤一郎解釋道:要是那女子百般無奈完成了墮胎的部分是「輕舟已過萬重山」,那麼,回家以後受寒而死和小篾匠自殺的結尾就顯得有點「蛇足」味了,大可砍去。 言下之意,《築前竹篾玩偶》是在寫人,表現人的命運,不必把所有情節都交代得如推理小說那樣一清二楚。 留點餘韻,讓讀者也有參與的空間吧,谷崎長老這樣諄諄教誨。   (3) 文學,沒有故事不立,而僅有故事不成文學。 俺也是水上勉的粉絲,以前也讀過此篇小說。經谷崎提醒後重新讀了一遍,不覺感嘆:到底老辣,你個谷崎潤一郎。 這一刪,刪出小說的醍醐味來了。不足的部分,也就是刪去的地方可以由不同的讀者用不同的想像去填補。就比如《紅樓夢》,八十回上下也就夠了,八十回才是曹雪芹。拖長到一百二十回,顯出「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就是名不見經傳的高鶚了。 不僅有講故事的作者,也要有聽故事的讀者。說得流行一點就是:作者讀者互動。   註:水上勉(1919—2004)日本昭和時代代表性作家,大部份作品曾拍成電影,並搬上舞台。小說《越前竹玩偶》於1963年發表,同年影視化,隔年搬上戲劇舞台,接著又拍成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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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游於藝五十載

文/圖 林興華 但願看到我的作品的人都能夠心生歡喜,游於藝五十載,我一直這麼希望著。 40年前我從高雄回到花東縱谷的家。之後的歲月,謀生計奔波在大山大海之間,倘佯在有情的花東縱谷裡。銘記在心中的山川丘谿,景景歷歷。我幾乎是可以不用想,就能畫得出來,是的,不去想,拿起筆就去畫也成了我理解老子道法自然的「無為」精神的起手階石。當代人和古人相比,在視覺經驗上,顯然要擴大很多,不只是因為有了衛星、飛機和空拍機,而傳播事業的推波助瀾,都一再的開拓人們的視野。 有人創作是「意在筆先」;也就是先有了藍圖再去完成,我則是逆勢而為,是畫了一筆,自然接續一筆一筆畫下去的,像石濤一畫論所說那樣。又有點像以西化的技法畫東方的水墨畫。而這也是因為國立藝專求學時學的是國畫,後來也受教於李仲生老師,學習抽象表現主義,從自我練習的抽象素描中領略出,有意識的畫法與無意識的畫法,我則是常以無意識技法應用在創作上。因為發現一本正經的畫畫,由於過於理性而常覺得無趣。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畫也一直在似與不似之間遊盪,心則在其中一筆一畫間拾回失落的整體感。 面對空白的畫紙畫布,創作簡直就是從一片混沌中開天闢地。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等著人們去發現。我也試著從理解「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今恍兮,其中有物。」出發。並花很長的時間去體會實踐「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真意。 我的創作方式,有點像隨興寫意,碰到什麼狀況做什麼處理,有時順風順水的,但有時也會一籌莫展,那時,只好暫時放下,擇日再畫。有時也會靈犀通透,疑無路間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當然偶而,也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喜悅。 我發現持續一段時日創作後,總會漸漸形成一些慣性。這些慣性有的來自自以為是,有的來自自以為不是,或一些生活的習氣,尤其是先入為主的觀念、那些終變成類似自縛的繭,總是要自我大破再大立再勇邁前行的,畢竟藝海無涯。 藝術的真使人心明,善使人心溫,美使人心怡。我面對作品常要反省深深,無非希望畫作有著正向的能量,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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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誰的心中都無須弓箭

詩/攝影 葉莎 成吉思汗必定來過 親自參與這一場驍勇的時光 從西夏收降的駱駝與戰馬 早已化為草原上的風光 站在此地,看著草原揹著少年 戰馬揹著歷史,向前奔馳 感覺自己也是馬背上的民族 拿著弓箭,展開夢想的版圖 賽馬已經結束 馬蹄聲猶在天地間達達作響 馬背上的少年陸陸續續離開 與敵手併肩歡談時,勝負 是遙遠的星辰被漠視與遺忘 我們往安靜的地方靠攏 看見窗子拔地而起 框著來回走動的風和如水的天空 放下善戰的思想和草原一起躺下 蒙古包是落地的雲 會讓我們潔白的夢棲息 誰的心中都無須弓箭 今夜,且笑著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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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雨巷與敵意 (三)

文/蕭宇翔 圖/黃騰萱  科學家在新研究調查了兩種類型的自戀:誇大型和脆弱型。誇大型自戀者傲慢、強勢、外向。他們往往自尊心強,大膽果斷,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快樂和自信;另一方面,脆弱型自戀者孤僻、神經質、缺乏安全感。他們往往自尊心較低、敏感、焦慮和憂鬱。然而,這兩種自戀者也有一些共同點:他們都是自私的人,都認定自己有權得到特殊待遇與特權,並以帶著敵意的方式與人交往。 這段描述恰恰應和了優越與徬徨兩種類型,實際上,這兩類常常是一體兩面的,屢見不鮮。一個人常常既自戀又自卑,既大膽又神經質,既強勢又焦慮。 人遭受苦難,若嚴峻,若劇烈到一個地步,其脫離現實之感,倏然飄然,人的心神還在告訴自己,「事情絕不可能如此」,則加身的苦難反倒湧起一股發噱之癢。傷疤上的痂腫,往往,還要在搔撓下更加流血,破碎,既痛且快。 譬如親愛的人在眼前受憂鬱所苦,反覆忘言、譫語,或者性情突變,講出了一句不可名狀的,幾乎就是純真的話,你趕緊記下,將來可以用在詩裡,這情感真值得──譬如親愛的人死之將至,突然發現他嘴唇燥裂,你心中焦急的已不是死,而是所差遣的人何時要將冰棒買來,不知臨將融化的,並非冰棒,而是那至親的魂識──譬如,人將另外一個人視為同袍,視為友愛的勁敵,視為越忽現世的同代人,然而事過境遷,然而毀棄叛逃,然而背後齟齬。見面時依然笑臉迎人,故作不解,欲蓋彌彰,直到圖窮匕見。此般情景我屢見不鮮。 苦難中的發噱。讀W君的詩屢屢可見。出版第一天我買來,當晚看完了,許多詩我是識得的,又花了幾天時間逐一領會,不能說無可厚非,只能說,我不是空手而回。 苦難中的發噱,其中不無用情至深,應該說,用情至癢之處,傷疤上的痂腫,搔撓下掀開了,還在流血,破碎。那其實是萬分之一的痛,加總起來卻成為了慾望的聚合,W君在挖著他身體上的禁忌,髮膚赤裸的底層,挖一個空。他彷彿要挖出一個空洞,以茲證明自身的存在。雖然我知道,形式上的赤裸,未必就是內容上的真誠,甚至往往相反。 不到現實中圖窮匕見,他就可以繼續在寫作上欲蓋彌彰。 即使現實中圖窮匕見,鋒芒傷人了又如何?他說,你闖得進我的心裡嗎?你闖不進,你何以判定我的創作,我真正的心意?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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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珡部首的琴與瑟

獨立山中初秋小瀑布 文/蕭蕭 圖/江金榮 琴瑟之好、琴瑟之歡、琴瑟之樂,琴瑟和鳴、琴瑟和好、琴瑟和同、琴瑟和調,琴瑟靜好、琴瑟甚篤,從《詩.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開始,這些詞語陸續被創製出來,聽起來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充滿了喜慶和祝賀之忱。 審視琴與瑟這兩個字,好像註定在一起,上半部的形都是兩片玉的「玨」,下半部各自取了不同的聲音符號。形相同,聲相異,這樣的孿生樂器會有相同的命運嗎? 受到琴瑟和鳴的成語影響,我曾經很「白目」的請教琴人:誰是與你搭配的瑟家?他沒有具體的答案回應我,好在也沒有給我「白眼」。 我們都不認為單木可以成林,總喜歡抓對成雙,貼春聯似的,好像天下事都有相應的上聯或下聯,字數會相等喔,平仄會相反呦。「晚照」對「晴空」那樣,總以為「宿鳥」就是等著對「鳴蟲」,「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就會有「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你呼我諾。 就像文字學者告訴我們的,「六書」裡的「象形、指事」是「造字法」,這類字的字畫不能拆開,或者說拆開後有些形體不成「字」,但他們也會說,「象形」的「形」是具體的,「指事」的「事」卻抽象了一些需要心領神會。「會意、形聲」是「組字法」,字畫可以拆開、拆開後各自能獨立顯意,其中一部分足以辨識為「聲符」,那就是形聲字,沒有聲符存在的就是會意字,會是合的意思,合而得其意。會意需要眼力,形聲卻要添加一點聽力。 比較少提到的「轉注、假借」,是「用字法」,跟字的音、義有關,許慎定義「轉注」是「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舉「考」、「老」為例。「建類一首」,是指兩字同屬一個部首,如「老」、「考」兩字部首都屬「老部」。「同意相受」是指這兩個部首相同的字可以相互解釋,「老」和「考」都在十九皓、上聲,《說文解字》註解時說:「老,考也」,「考,老也」,相互為訓。所以,兩個轉注字之間,字形上、部首相同,字音上、聲韻相近,字義上、意義相通。這樣的用字法,同一個意思卻會有幾種不同的寫法,「異字而同義」,「一義而數文」,字會持續增加。這同時,相對的「假借」法,卻是藉著相近的聲音「同字而異義」,「一文而數義」,如「要」原是「人體」腰部的腰,假借為重要的要,才又加了「月」字旁的「腰」還給了擬人的柳腰、蜂腰。「云」原是「天體」的雲的象形字,假借為人云亦云的言說義,後來又多加「雨」字頭,形成新的「雲」還給天上的雲。 《說文解字.敘》說:「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我們會受轉注「考、老」的影響:「老,考也」,「考,老也」,以為「令、長」也就直接假借了,其實是「縣令」的「令」借了「命令」 的「令」,「縣長」的「長」借了「長短」 的「長」,這其間不免有發號施令、採眾人之長的意義聯想。 雖然我們不是文字學專家,但我想的是,通過轉注與假借的用字思維,去伸延「琴」「瑟」的文字史發展、倫理學繫連、文學美的飛翔…… 「琴」字不見有轉注孳乳的字體,但《說文解字》的琴字有兩種寫法,就是在「玨」字下有「人」、「金」二體,稱為「重文」,我覺得「重文」可以是「轉注」的「異字同義」、「一義數文」的延伸說法。「玨」+「人」是「人抱古琴在胸腹之間」;「玨」+「金」則是「人抱古琴而能發出金石聲」。這樣的字的馳想可以為古「琴」帶來更多鑑賞的樂趣。 現代辭書「琴」「瑟」置於「玉」部,早期許慎卻特別歸之於「珡之屬」,把「珡」、「瑟」標誌出來,獨立於眾玉之外,自成一部,而且在眾多「琴」的不同寫法裡,揀選的是有「人」的「党」。這讓我想起中央研究院院士曾永義(1941-2022)號召友朋組成的「酒党」,不用一般政黨的「黨」字,強調「酒党」是尚人不尚黑的「党」。若是,許慎的「珡」也是重「人」不重「金」啊! 姓許名慎,字叔重的「字聖」,真是這樣說的:「珡,禁也。」段玉裁加碼引《白虎通》:「琴,禁也,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琴」字的取義,許著、段注都採用同音為訓的「禁」字,是站在「人心」的立場,不是從「金聲」的音樂性,僅僅側耳就做了決定。 宋代田芝翁《太古遺音》說:「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認為撫琴者本身「正」,才可以平和聽者之心,這正是「樂」的本質,音樂最基本的訴求。這種遺音繼續強調「琴有五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對俗子不彈,市廛不彈,疾風暴雨不彈。「彈琴有十戒」:頭不可不正,坐不可不端,容不可不肅,足不可不齊,耳不可亂聽,目不可斜視,手不可不潔,指不可不堅,調不可不知,曲不可不終。這種禁戒之說,其他琴書、琴教都有相類近的要求,所以,大環境來說,彈琴時忌大寒、忌大暑、忌大風、忌大雨、忌迅雷、忌大雪,異常的天象容易讓人心神不寧,擔驚受怕,琴音也就無法曠遠渺渺而入深山空谷,清泠如天籟緩緩上升青空,或者悠長平和彷彿靜夜人聲。小狀況來看,聞喪事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這是對事、對琴、對人,更甚的是對自己的敬重,要讓自己的情緒定靜,不受俗事、俗務、俗人所干擾,思慮清平、空明,才能進入琴的境界,探得生命的奧秘,融入於琴音中享受月白風清的生命底蘊。 我記得茶人李阿利也常強調,心正,身正,持杯才會平正,新娘子那樣「坐乎正,得人疼」。 如是,「琴」的音應該接近於「金」、「今」、「人」、「禁」,前二字是單純模擬「琴」音,「人」與「禁」則有模擬聲音又兼意義的雙重效果。 「瑟」也異路同趨,段玉裁的單字註解:「瑟,衿莊貌」,「瑟,絜鮮貌」,「瑟之言肅也」,琴瑟都在日常生活中束身脩心以提升美學境界。 孔子的時代鼓琴也鼓瑟,《論語》裡就記述兩次孔門弟子鼓瑟的評論,第一次是個性剛直,氣質稍嫌莽進的子路,沒有瑟聲的描繪,只有孔子的斷語:「仲由(子路之名)的瑟聲粗率、躁進,不應該出現在我門下啊?」這種老師的口吻其實也接近剛學會拉小提琴的沙澀聲,後來孔子緩和了、親切了,有了一絲讚許:「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指出音樂的素養一階比一階提升境界,和悅才是最後的素養展現。《論語.先進》這樣紀錄,《說苑.修文》、《孔子家語.辯樂》也有相同的報導。 同樣是瑟,曾皙的境界顯然就不同於子路,同樣在〈先進〉篇,記錄孔子誘導弟子談說自己志向的那一章,師生相互問答時,曾皙在旁鼓瑟,清幽伴奏,最後點到曾皙:「曾皙,你的志向如何?」曾皙鼓瑟的聲音慢慢輕緩下來,最後一聲「鏗然」響亮,他將瑟稍微推前,方便站起身來回老師的話,他說:「跟剛剛三位同學說的,不甚相同。」孔子說:「沒什麼關係啊?也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未來的心願。」曾皙說:「我想的是︰晚春時節,春服裁製完成,大家穿著舒適的春裝,行過冠禮的二十歲朋友五、六位,童心未泯的純真孩童六、七個,大夥兒在沂水裡戲水,在舞雩台上納涼乘風,吟吟詩,唱唱曲子,享受大自然,然後歡歡喜喜各自回家去。」孔子當場按讚:「我也推許曾點這種懷抱啊!」宋朝理學大師朱熹認為曾點之學,就是「人欲盡處,天理流行。」「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 「禮、節民心,樂、和民聲。」唯樂不可以為偽的天理流行,是孔門裡以琴瑟為媒介,心與天通的心靈養成教育。 外在整肅儀容,內在調息脩心,「鮮」、「肅」、「衿」,所以正心、正身,正己、正人,沿著六書裡假借的語音,深化了「琴」「瑟」和鳴、重人重心的真正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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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怪獸來了!所有的人都在奔跑

文/林宇軒 圖/熊妤 身為文學院的研究生,除了必須面對論文大魔王,很多時候還會接到各式各樣的文字工作。聯想到近日暫時連載完結的《葬送的芙莉蓮》動畫,研究生彷彿打倒魔王路上的冒險者,這些途中冒出的文字工作就是任務委託,必須斟酌時間和精神接下或拒絕挑戰,湊足盤纏以繼續向前。 除了一般的創作邀稿,最常見的「怪物」有三種屬性,分別是:訪談、評論、側記。在進行實際的訪談之前,必須事先蒐集資料、擬定訪綱,在這裡就可以看出訪者的能力差異──厲害的人可以精確抓到問題的核心,針對重點直球對決,引出更多值得討論的議題。與受訪者見面時,除了要對訪綱的問題來回對話,還必須盡量以輕鬆、聊天的方式捕捉現場氛圍,適時追問回應的線頭。訪談結束後,訪談的文章才真正開始:如何將訪綱的問題與訪談的回應統整為結構完整、容易閱讀的文章?一切端看冒險者的能耐。儘管辛苦,但訪談可以親臨現場與心儀的受訪者對話,在這第一手的問答之中,有時還會獲得如「魔導書」的八卦秘辛。 對於研究生來說,可能會更喜歡收到評論的邀約。不同於訪談和側記,評論不需要出門問答或聽講,坐在書桌前閱讀書籍就是「親臨現場」。不過,評論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除了必須針對文本提出獨到的觀點,撰寫上也不能太像學術論文,「拿捏分寸」是其中的關鍵。如何以文本佐證、有邏輯地提出自己讚美和批評?評論是一門專業的藝術,優秀的評論能夠定位作品,同時勾勒出作品鮮明的形象。 相較於前兩種「怪物」,側記通常親民一些,不太需要具備豐富的知識背景。雖說如此,但是對談、講座、會議的內容往往龐雜冗長而需要統整,實際執行起來也並不容易。所謂的側記,按照書寫的形式分為「文章段落式」和「來回對話式」兩種,前者對文字藝術的要求稍微高一些,當中包含了近似於非虛構寫作的剪裁能力。詹佳鑫在《請問少年》談到他擔任文學獎的側記,除了要先統整重點、決定筆調,在重複的動詞上也必須「抽換詞面」:陳義芝反思、楊佳嫻想像、吳晟提醒、鍾文音附議、張瑞芬回憶、路寒袖笑說、劉克襄感嘆、吳明益強調……如果句式太常重複,就會顯得呆版無趣。 後者的「來回對話式」執行起來比較輕鬆,只需要將逐字稿輸出、把不通順的冗言贅字刪除,不用任何多餘的藝術加工或重建現場感。接下這類任務的冒險者,必須化身為機械式的語音偵測軟體,把說話者的內容繕打為文字檔。當然,這樣的文字工作有許多撇步,比如邀請「雅婷」或其他的逐字稿應用程式擔任助手,可以節省許多時間。不過,科技辨識的正確度有時沒有人腦敏銳,很多專業的詞句往往會有許多錯漏。最理想的狀況,還是憑藉自己的耳朵和雙手、提升自己的聽打速度,實實在在地完成逐字稿的文檔。 打敗這三種「怪獸」,除了能提升自己知識性的積累,更重要的是取得相應的「賞金」。按照共識,訪談與評論的價碼會大於側記,有時也會因為委託單位的不同而有所差異。陳允元的詩作〈怪獸來了〉如此寫道: 怪獸來了 所有的人都在奔跑 像靈感的來襲 沒有預兆 忙碌的人們放下手邊的事 詩人在黑暗中 陷入冥想 《葬送的芙莉蓮》勇者一行人打敗魔王、回憶起一切時,才發現正是過程中這些種種的「無聊」改變了自己的一生。當「忙碌的人們」征討論文魔王的途中,遭遇了消滅怪獸的委託,該怎麼選擇?如果是欣梅爾,一定也會接下這些任務的。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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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簡政珍詩學隨想 詩人的「不得不」

文/簡政珍 圖/卓美黛  人一生下來即註定死。如果生感知死的必然,死是一種完成,而非終結。 死是存有「未曾」的部分,生命的流程是從「已經」走向「未曾」。詩人感知死的必然,感受生命「不得不」的緊湊感,詩將飽藏淚光血影的稠密度。 時光涓滴成渠,眨眼即逝,詩所觸及的人生勢必是一種壓縮;書寫時,瞬間是時空的縮影,字詞是厚實的瞬間。 走向詩路註定是個悲劇,但並不悲哀。「不得不」使詩人體會到詩路是宿命的依歸,當現實人生充滿乖謬,當時代低俗到不需要詩時,詩人有「不得不」寫詩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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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隨著太陽升起的

詩/攝影 郭瀅瀅 隨著太陽升起的 是太過複雜的念頭 一些慾望,愛,曾經 陷落的嚮往——液態一般 在夜的堅固裡 收斂。 而白日,它們掙脫了夜的意志 聽命於你:發熱的語言 作為生活的支點 如此地漂浮,如此地 像隨著湖面漲起的 一團水草 潮濕,搖擺,混合著雜質: 生命的原初——阻擋著光 又成為哪一隻候鳥,臨時的 棲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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