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私心

■王厚明 周福清是誰?魯迅的祖父是也。 周福清的科舉之路順暢,由秀才而舉人,在33歲那年(同治十年)以殿試三甲第15名成績欽點翰林院庶吉士。由此躋身玉堂,榮耀一時。可以說周福清的智商不可謂不高,也有過自己的作為。然而,單從人生教訓而言,周福清卻暗藏一顆沉重的私心,不僅貽誤了前程,也破敗了家境。 私心不功。周福清熱心功名,卻不甘吃苦奉獻,被一己私心裹了挾。周福清身為庶吉士還須參加散館考試,能留下的授職為編修、檢討,才是真正的翰林官。不能留館的,要分配任各部主事或知縣。同治十三年(1874年)翰林院散館考試,周福清成績二等,未能留館,被外放知縣,最初是四川榮昌縣,然而周福清卻以「親老」為由不去上任,嫌遠不願去。經過運作,光緒元年(1875)春,改派近家之地江西金溪縣。古人雲,志忍私,然後能公;行忍性情,然後能修。周福清怕苦避責,在崗位上挑三撿四,把安逸放在第一位,不求建功四海,並未懷幹事創業之心,全是一個私心作祟。 私心藏偽。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一書中說「介孚公於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歲」,由此推論,周福清生年應是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在紹興魯迅紀念館官方網站上,可以發現該館藏有周福清鄉試朱卷。按照清代科舉習俗,新中式的舉人和進士,須把自己的試卷刻印分贈給親朋好友,稱之為朱卷。這份《浙江鄉試朱卷 同治丁卯科補行甲子科》載:「(周福清)原名致福,字震生,一字介福,號梅仙,行八,道光辛醜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吉時生浙江紹興府會稽縣學附生,民籍。」道光辛醜年為1841年。《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中,同治十三年(1874)十一月二十八日有這樣一條檔案:「臣周福清,浙江紹興府會稽縣進士,年三十一……」1874年三十一歲,其生年正好是會試填報的1844年。可見,按周作人的記載,周福清的鄉試、會試同榜均存在年齡造假,那麼周福清考舉人時年齡少報了四歲,考進士時少報了七歲。究其動因,延長為官和追求「早達」的虛榮心理是周福清改動年齡的重要因素。人心之病,莫甚於一私。從篡改年齡造假應試來看,已是周福清人格品德的硬傷,如此私心雜念,是很難想像會有一心為公、大公無私的作為來。 私心縱險。魯迅先生曾說:「到我十三四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被稱為乞食者。」魯迅說的「很大的變故」,指的就是清光緒十九年(1893)轟動朝野的其祖父周福清科舉舞弊案。是年,周福清因母喪返回故里守孝。也恰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壽,朝廷開設恩科取士,以示普天同慶。適逢浙江鄉試的正主考官殷如璋與他有同榜進士之誼。周受親朋故舊章、馬、陳、孫、顧五姓的攛掇,以他們籌集的一萬兩銀票意欲買通關節而讓其子周伯宜(魯迅之父)和五姓子弟高科得中,並派僕人陶阿順攜信趕往蘇州求見殷如璋。因陶處事不當,行賄敗露被嚴查。可悲的是,在杭州知府衙門的公堂上,周福清似乎並不認為自己犯了多嚴重的罪行,甚至說出了「交通關節者已不止一科」這種話。光緒皇帝就對周福清案大為震怒,先後五次批示嚴查,並御筆親批:「科場舞弊例禁綦嚴,該革員輒敢遣遞信函,求通關節,雖與交通賄買已成者有間,未便遽予減等。周福清著改為斬監侯,秋後處決,以嚴法紀而儆效尤。」這起科場舞弊案,使周家急速敗落。蹲了8年大獄的周福清赦免出獄不過3年離世,周伯宜亦在憂鬱病患中先於周福清亡故,年僅36歲。十幾歲的魯迅先是隨母親下鄉避難,到鄉間「為乞食者」,後來「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裏」(《吶喊‧自序》),體驗著現實的冷酷和生活的艱辛。 王夫之曾發出這樣的警示: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周福清的私心顯然於己於家族都是一種毀滅性的敗壞。自私的心靈也必然會飽嘗它應得的苦痛。自古以來,公私問題是一面鏡子,能照見一個人的品德高下。一個人如果把功名利祿看得太重、舉得太高,一味徇私情、謀私利,就容易掉入花樣繁多的陷阱,直至喪失理智、踐踏法紀,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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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天裡的「黃昏戀」

■周夢蝶 天冷了,起霧了,街上的路燈也亮了,一幅老眼昏花,睡意朦朧的樣子。我蜷伏在家裡,腳手涼了,光線暗了,不得不放下手上再也看不清楚字跡的書本,按下開關,電燈亮了,室內瞬間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還用說嗎?黃昏來了。 我不喜歡冬天,但我喜歡冬天的黃昏。因為冬天的黃昏相對而言很短暫,黃昏到了,意味著我們很快便能擁抱夜晚,那是與白天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而不像夏天,夏天的黃昏雖然看上去更加光彩和浪漫,然而,太陽遲遲不肯下山,星星遲遲不來上班,整個過程,實在緩慢。哪如冬天這般,來得毅然決然,不願拖泥帶水,天,說黑就黑了;火,說燃就燃了,直抵溫暖,從不纏綿。 都說晴天適合見面,雨天適合思念,那麼冬天呢?我想,冬天裡的「黃昏戀」,更適合圍爐煮茶,又或者把酒言歡。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蒿山雪。」唐代「苦吟詩人」孟郊寫過名叫〈洛橋晚望〉的詩,意思是說天津橋下,河面結冰,洛陽城裡,行人稀少,也許是寒潮來襲,大家夥不出門了。此時我們的孟大詩人站立橋上,環顧四周,心裡想著白雪之上,頭頂一輪明月皎潔,那個歡喜,美滋滋的,給壺熱酒也不換。 「詩囚」孟郊與賈島齊名,並稱「郊寒島瘦」,不知他在「洛橋晚望」時,是不是想起了他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後來的宋代詞人蘇軾讀到這詩時,曾經稱讚道:「詩從肺腑出,動輒愁肺腑。」 天地嚴寒,山川寂寥,應是到了遊子歸家的時刻了,然而卻有人走在天地間,飄在風雪中,全然忘了「黃昏戀」。宋代詩人釋曇瑩作為一個行腳僧,他或許沒有看到孟郊的「樓閣閑」和「蒿山雪」,但他目睹了「冰初結」和「人行絕」,所以他在〈頌古二首·其一〉中寫道:「溪山盡處夕陽斜,溪上冬風雪滿沙。便是江南舊行路,和煙隔水見梅華。」 好一幅「黃昏晴雪風梅圖」,我想這樣的絕美景色,恐怕只有江南才有吧,而且只能出現在清寒而瑰麗的江南冬天。然而,如果我們不似釋曇瑩那樣有著苦行的限辛,心地的高潔,我們又怎能見到寒風凜冽下的夕陽晚霞與白雪流水呢? 一直在雲遊,永遠在路上,這人世間的萬裡歸途,又有多少人能一路走來且百折不撓,歷盡磨難卻義無反顧? 實在做不到,那就喝酒吧,這點小事誰不會?如果邀約朋友歡聚,而且每人只能一個,那我首選唐代詩人白居易先生,如何?至於他叫不叫上他的朋友劉十九,那我管不著。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寫得多麼親切自然,真是低調奢華有內涵。哪像李白那傢伙,動輒便如杜甫同學在〈飲中八仙歌〉中所說的那樣:「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是的啊,在這寒冷的冬日,若能與三五好友,甚至只是二三知己歡聚一堂,開個小灶、點個小火、喝個小酒,沒醉談天說地,全當放屁;醉了各自回家,各找各媽,該是何等的溫暖與愜意啊! 煙火盛處,人間安暖。再不濟,獨自一人,端坐窗前,捧一杯熱茶,讀一本好書,在這茶香與墨香的交織中忘卻塵世的喧囂與生活的煩惱,豈不快哉?豈不美妙? 「留著你隔夜的吻,感覺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黃昏,臉上還有淚痕……」假如這些,不是歌手王菲那樣〈容易受傷的女人〉,而都是發生在冬日黃昏裡的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那樣家人閑坐,燈火可親,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富有詩意的黃昏和充滿希望的黎明…… 在這之後,告訴自己:「遇見、獲得、失去、成長、釋懷、完結。我與舊事歸於盡,來年依舊迎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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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歸途

■綠蒂 萬事萬物各有不同的歸途 落葉 在蕭蕭的深秋 思念 在彼岸又彼岸的無涯 火焰 在完全冷卻的灰燼 風箏 在斷線後的天際遨遊 迷霧 在輪船穿透的笛聲 白雲 在與藍天對語的位置 繁星 在暗黑穹蒼的深處閃爍 故事 在愛情曲射的光影 鄉愁 在母親倚閭望穿的青石小徑 書寫 在時光也喚不醒的記憶與思維   台北是不屬於我的青春之城 錯誤總在愛的選擇路口 我只偏愛北港溪黃昏的洛陽 歸途 在意於過程的美麗 以而不在結局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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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車行大地盡頭

■何儒育 盛夏,從北見向知床半島行去,經過大雪山國家公園,就到了鄂霍次克海峽,日本極北之隅,我們於此開始這段車行的旅程。   之一:熊出沒注意   從大雪山開始,我們就進入棕熊的居所。在黑岳搭乘纜車上山,直至登山口,沿路都是「熊出沒注意」的標示──商店陳售著各色熊鈴,往來的登山客以熊鈴驅趕往來的熊群;聽纜車上的人說,熊似乎能感知人類的行動,會自行避開人類出沒,他感嘆道:「連熊都知道要遠離危險的人類。」 纜車沿山而上,微雨,霧遮蔽周身草木,留下一步的路。橘鳥從霧裡衝出來,銜著果實,停在松枝上,接近天光下落之處。大山總能將自身置於最大的孤寂中,逼顯出最劇烈的孤寂和飽和的敬畏,能驅散內在隱微的惡,在天與地的稜線中,辨認真實的至善。 從山轉向海,我們抵達知床半島時已近黃昏。海岬孤懸落日,無浮雲,我對著落日讀書,這天讀的是《存在的勇氣》,保羅‧田立克談密契主義那個段落。他認為人類獨自面對上帝時所激發出的恐懼與生命力,二者乃是以辯證的形式共存,甚至共生──恐懼賦予人面對命運時最深切的創造力,激發出生存的勇氣與意義。然而,人類總是將自己置於難以共生的處境中。 島嶼的對面是俄國,興戰之土。 這裡是鮭魚回流的居所,是熊的棲息地,花與草皆艷麗,敷上一層刀鋒銳氣,此刻,夏日如同冬寒。 二十年前,我從莫斯科搭乘長長的鐵路往聖彼得堡,中途大片麥田、茅草間雜的色塊鑲嵌出一種想像,宛若那是托爾斯泰在《復活》中所述卡秋沙被流放的西伯利亞農莊,雙線十字架偶然出現於墳場與小教堂,寂靜,沉重,肅穆,地土如同正教教士的黑袍。 數年前,我想念起那片鑲嵌麥田與茅草的黑土,便投了一篇稿子到聖彼得堡遠東文學系的雙年會,那時正值疫情,同場基輔大學的老師在線上相約兩年後若疫情結束,要在彼得堡相見。 兩年後,戰爭發生了,這個研討會不再徵稿,與基輔大學的老師斷了音信,不知此生是否再有機會相見。 在聖彼得堡,這片海岬對岸的彼端。   之二:成年禮   清晨即起,我與旅伴偕行,決定去看島嶼極北那片與湖相連的沃土。在往知床五湖的路上,沿路以英文設置「熊之國」的標示。 棕熊亦為大湖主人,和山野的鹿、沼澤裡的魚共生,在沒有人類的地方棲居。 清晨,棕熊媽媽帶著小熊覓食,遇見我們對面的一部來車,熊媽媽停在路邊,小熊欲穿越馬路,然而車子並未停下,小熊亦未停下──他們在路中央撞見彼此,車急煞,小熊奔逃回媽媽身邊,媽媽在那一瞬停下,轉頭尋找孩子,然後走到路邊,等著小熊穿越馬路歸來。 若人類總想藉著棕熊發展觀光產業,熊也無法趕走想以親近、喜愛為名行干擾之實的人;那麼,小熊寶寶從車間穿越的驚險一瞬,是否為媽媽給他的成年禮?在此處,棕熊在長成過程中所學到的第一事可能不是捕獵魚、摘果子、尋蜂蜜,而是躲避人類的行車。 媽媽可能已經這樣做無數次了。 人類總是會停車展現自己的善良或與萬物共生的哲思,但死亡撲向的總是熊;而人類永遠坐在車裡急剎車,或者,想像有熊撲來時的危險。   之三:兩瞬之間   旅伴這次安排了兩趟出海之行,現在正是虎鯨交配繁衍的時期,說不定我們可以遠遠看上一眼。 旅伴如是說。 於是我們搭上一艘兩層中型觀景船。 這幾座北方島嶼僅有幾處人煙,在近島的海灣處,還能看見或成群或獨自的熊覓食、棲居。船行島嶼周邊,山頭稜線,雪猶未融,泉與溪水切分巨石,在陡坡處形成懸瀑,有魚躍起。風寒,十一、二度上下,我坐在接近陽光的船桅,起初還想拍照,但搖晃的船身與起落的浪聲引我進入意識深處,心無所念、無所縴,無所起── 一只玄黑的水鳥迎向蘊著日暖的急風,飛過宛若巨岩波紋的海面,停在碎白石灘上。 隔日,我們在羅臼,知床半島北方的另一側,清晨從知床岬翻過一重山,就抵達出發前往尋訪鯨魚的港灣。 微雨,離岸後白霧遮蔽天與海,除了各種漸層白與灰之外,沒有看到任何一座遠方的島嶼。 這種白覆蓋在眼前時,長期飛蚊症雙眼,竟然能以不規則的黑點形構出霧後面的山或礁石,像昨日那樣。 在灰白茫茫中,船主人將船開到海中央,放下聲納探測,沿著鯨魚的叫聲,沿路尋找他們。 船上一片沉寂,信天翁和水鴨群飛游過去都沒辦法扭轉人類尋找鯨魚的決心。 經過一個小時左右的探測,我與旅伴開始十日談式的聊天,各自說著荒謬的生活故事,想像有一杯啤酒,對著鯨魚乾杯。 爾後,船開到了另一片白茫茫之處── 一隻長成的抹香鯨正在換氣。 他的頭露出水面,瞬間縱身進入海中,留下一尾尾巴浮在海上。 不久,完全沒入海中。 船主人終於鬆了一口氣,整船的人都在歡呼、壓低了聲音尖叫。 返航時,每個旅客的相機裡都有這樣的一尾尾巴,想像那隻抹香鯨巨大而自由的面貌。 「知床」,愛努語意指「大地的盡頭」。在半島山岬間有一扇櫻花瀑布,每年會有三千餘尾鮭魚沿著鄂霍次克海與島嶼之間的裂隙處,朝向阿寒湖的支流溯行,來到此處,跳躍,奔赴上游。在極北之隅,廣漠的山海間,我們亦溯行至意識的盡頭,以清水漂洗存在的焦慮,還一顆清淨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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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尾站在俄羅斯廣場上的飛魚

■鍾敏蓉 我,專心憋氣。在屬於我的人民廣場上 我沒有聲音。沒有說 反對戰爭 兩個詞 我只在白紙上 寫了:兩個詞 我很安靜,而且乖乖挺著。在人民廣場上 我放棄,放棄追逐遠方,那把暖紅的火光 連最遠可飛行的一百多米距離,都放棄 雖然天空如此湛藍,遠一點還有柔軟可親的白雲 那些雲,自由自在的,應該是沒有鐵絲沒有高牆 我想,我也該擁有的,即使只是四十多秒的自由 選擇甘心,拿著那張只寫了 兩個詞 的白紙 站挺在人民廣場上 在人民廣場上的瞬間,成了一尾魚 一尾被軍艦鳥一口吞噬的 飛魚 註1:俄羅斯在2022年3月初推出新法,將「反對戰爭」的抗議活動定為犯罪。在莫斯科的廣場上,一位女士僅說了「兩個詞」,便被警察帶走。已超過14000人因反戰抗議被捕。(引自BBC News中文2022年3月16日) 註2:飛魚為了躲避鮪魚和鬼頭刀的捕食,會躍出水面,張開胸鰭,在空中滑翔達40多秒,飛行100多米。(引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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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媽的剪貼簿

■劉洪貞 數十年來,我一直有剪貼的習慣,貼被刊出的作品、貼廣告上別出心裁的文宣、貼報章雜誌裡,令人感動的小品。 每次攤開剪貼簿,我就會想起媽媽,她是我剪貼的啟蒙老師。她唸過日文小學認識一些國字,平時喜歡閱讀。雖是農婦要養豬養鴨,還要下田種作,但是她常趁夜裡,不必縫補時,坐在矮凳上捧書讀。 以前家裡窮買不起書報,里長伯家的舊報紙,以及親族們到外縣市工作或就學,帶回來的校刊或雜誌,都是她的精神糧食。她喜歡讀,還會把自認為有意義的文字或圖案剪下來,貼在日曆紙的背面,並寫下心得和日期。 未就學前我是她的伴讀書童,即使大字不識,我還是窩在她腳邊,跟著翻書報,時日一久也愛上閱讀,還學她做剪貼。 上了高年級後,在老師的鼓勵下,我練習投稿給當時的「國語日報」和「小學生」,偶有刊出每篇稿費是五塊錢。媽媽就用稿費幫我買剪貼簿、稿紙、信封和郵票,讓我可以順利投稿。 以前的剪貼簿,紙感、造型粗糙,顏色灰黃。儘管如此,我還是開心的收集圖文作剪貼,一本又一本的完成,因文旁都加了日期或觀感,得空時信手拈來一目了然,回味無窮。 媽媽一輩子務農,因喜歡閱讀,幾十年來弟弟就幫她訂了,她喜歡的「聯合報」。我負責健康、旅遊、美食的生活雜誌。 閱讀是媽媽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在百歲離世前兩天,她還是帶著老花眼鏡,在搖椅上看書。 她作的剪貼簿獨樹一幟,除了用日月曆的背面黏貼,也有用水果攤撿來的白報紙裝訂的。每本大小不同,內容也有中、日文版,還有以畫代替文字的,圖文並茂內容豐富精采。 過去,基於隱私我不曾翻閱她的剪貼簿。她走後整理遺物時,我才發現我的媽很有創作天分,可以把一生的生活日常,都裝在剪貼簿裡。雖然相見恨晚,但我感謝她,為我留下了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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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墨香裡的慎獨課

■謝冬淩 七歲那年的蟬鳴聲裡,我在教師家屬院斑駁的紅磚樓前第一次遇見李先生。這位退休老校長總愛把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銀框眼鏡後的目光像他案頭的鎮紙,沉甸甸壓住滿屋喧鬧。記得他總在衣襟別著枚銅制鋼筆,筆帽上刻著「慎」字,走動時便在陽光裡晃出細碎的光斑。 每週六下午,幾個孩子揣著歪扭的習字作業湧進書房時,他早已端坐在那張包漿發亮的大案前。紫檀筆架上懸著的狼毫微微晃動,窗邊青瓷缸裡遊著兩尾紅鯉,墨香混著師母廚房飄來的糖醋香,構成了我童年最特別的午後。春日的柳絮會粘在未乾的墨跡上,先生便教我們蘸清水在桌上寫「掃」字,說這是給紙面撣塵;冬日的暖爐烤著凍僵的手,他又讓我們對著玻璃哈氣練懸腕,說這叫「以柔化僵」。 「手腕要像北方屋簷懸著的冰棱。」他溫熱的手掌裹住我發抖的小手,帶著毛筆在九宮格裡行走。我盯著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看墨汁如何順著筆鋒滲成圓潤的「一」。宣紙下的羊毛氈吸走我們額角的汗珠,蟬鳴穿過老式紗窗變得朦朧,唯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有次鄰桌的小胖打翻硯臺,墨汁潑成半幅山水,先生卻讓我們圍著殘漬臨摹:「後來那張染墨的毛氈再未更換,成了我們集體創作的「江山萬里圖」。 當夕陽給硯臺鍍上金邊,先生會摘下眼鏡擦拭鏡片:「昨天誰少寫了三張作業?」我們漲紅著臉低頭,看他用朱筆在習字紙上圈畫,鮮紅的批註像雪地裡的梅花。這時師母會端著綠豆湯進來打圓場:「先喝點甜的,筆頭才穩當。」她總能把嚴厲的訓誡變成溫暖的叮嚀,有次悄悄把我「劈叉」的毛筆換成她珍藏的鼠鬚筆,只說:「好筆配好字,可別辜負了這撮鼠老爺的鬍子」。 有次我偷懶,在課前幾分鐘草草趕完上週的字,先生竟在批語裡抄了段《中庸》。那時不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的深意,卻牢牢記住了他說的:「筆鋒藏不住小心思,就像清水養不住墨魚。」後來參加區裡硬幣書法比賽,我在紙下偷偷墊了描紅本,偏巧那日暴雨淋濕紙背,透出的紅格讓先生瞧個正著。他沒當眾揭穿,卻在頒鼓勵獎時送我一方青石硯:「石頭實誠,磨不出虛墨」。 如今書櫃裡那疊泛黃的習字紙,每張背面都印著油漬——是當年完成作業後,師母獎勵的炸藕盒留下的印章。最底下壓著張特別的「作業」:那年教師節我們偷溜回書房,用朱砂在灑金箋上寫下「壽」字。先生發現後追出來,舉著戒尺卻突然笑出聲,最後把那幅字裱在客廳,說是「最得意的鬼畫符」。墨香裡慎獨的種子,原是伴著人間煙火,在童稚的心田悄然生根。 前日參觀書法展,遇見幅《慎獨銘》立軸。導覽者說起「不欺暗室」的典故時,恍惚又見先生立於暮色中,鋼筆帽上的「慎」字映著晚霞,正如此刻展櫃玻璃反射的粼粼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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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茶功(五帖) ——助詩興而雲山頓色,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倍清談而萬象驚寒,茶之功大矣(朱權)

■白靈 1/下凡 一滴露垂在一片茶葉尖 整株茶樹費了一早晨 才把它含回葉脈裡 只因他是天上偶然 下凡來的 一小片雲 2/翻風 小小葉片在風裡 不斷翻身 一亮一暗 一暗一亮 是翻動一本無字天書嗎? 這是他會慢慢 醇厚的原理 3/本領 傾盆大雨中 茶葉尖一再點頭 又點頭 不停點頭 啾啾啾 越來越像一隻小鳥了 後來就學會了 在火裡斂翼 水裡張翅 上下飛衝 4/頓色 雲和山輪流投影 並且變形 又悄然縮時在 每片仰頭的茶葉尖上 像影像的膠卷 收攏了光和陰 雲山因而頓色了 然後在沸水的滾動中 大膽地展示他 葉脈細紋裡的 驚艷 5/工夫 起先吐出的 是黎明 稍遲釋放的是 黃昏 你輕拈小白瓷杯 藤椅上舒放自己 開始啜飲 不知幾季日夜 混搭的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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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晨光照亮樹林

■王夢靈 晨曦初露,推開鄉間民宿的門,潮濕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泥土的芬芳在空氣中瀰漫。我沿著陌生的小徑向樹林深處走去,腳下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 晨光穿過樹梢,在濕潤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放輕腳步,生怕驚擾了這片寧靜。忽然,一陣清脆的鳥鳴從頭頂傳來,抬頭望去,一隻黃胸脯的山雀正在枝頭梳理羽毛。它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存在,並沒有驚走,反而歪著頭打量了我幾秒,又繼續專注地整理起自己的羽毛。轉過一片灌木叢,我看到了一棵外形奇特的老樟樹,它像是被一柄無利的利斧一劈兩半,枝葉從焦枯的樹幹上旁逸斜出。 「這棵樹二百多歲了。」一渾厚的聲音傳來。我轉身,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襖,朝我微笑著。 「您是什麼知道的?」我很吃驚。 「我幹了四十年的護林員。」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豪:「這樹原來不是這樣,在我剛工作那年夏天,一道雷電把樹幹劈成兩半,當時都以為它活不成了。」 老人走近幾步,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樹幹深深的疤痕:「第二年春天,就在那燒焦了的樹幹上又冒出了小芽,你說這大自然是不是神奇;後來,不少來旅遊打卡的年輕人都叫它『樹堅強』。」 我們繼續沿著小路散步。春雨過後,林間的蘑菇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老人停下腳步,指著地上的一簇蘑菇說:「傘蓋上帶著鱗片的,有毒。」他蹲下身,又指著周圍的幾隻不起眼的小菇:「旁邊這種灰褐色的牛肝菌,煮湯特別鮮美。」我學著他的樣子蹲下來,仔細觀察這些蘑菇的區別。老人耐心地向我解釋著各種蘑菇的特徵。 我不禁豎起大拇指:「您可真厲害,這些蘑菇都認識,您要是不說,我還以為您是做植物研究的專家。」 他笑笑:「當年對這些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師父帶我天天上山,這些樹啊草啊的天天見,後來熟得就跟自家人一樣。」 我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大叢嫩綠的幼苗破土而出。「這是去年秋天落下的橡實,一個冬天過來,全都發芽了。」我過去仔細觀察這些新生命。它們的嫩芽還帶著絨毛,在晨光中微微顫動。樹林深處傳來鳥敲擊樹幹的聲音,節奏明快而有規律,老人豎起耳朵聽了聽,「一隻大斑啄木鳥正在吃早餐呢,咱去看看。」他帶我悄悄靠近聲音的來源,果然看見一隻黑白相間的啄木鳥正在樹幹上忙碌。 「這種鳥每天要敲擊樹幹上萬次,但它們從來就不會得腦震盪,也不會頭暈。」 我接過話,「我就不行了,平時坐著時間一長就頭暈腦脹,腰疼肩痛,看來還是得向它學習。」 陽光在笑聲中變得明亮,樹林越發生機盎然,蝴蝶在晨光中翩翩起舞。蜜蜂開始忙碌地穿梭在野花之間,成群的螞蟻排隊搬運著食物,時而還能遇見正在覓食的野兔和在樹枝間跳躍的松鼠。走到林間的一片空地,我們停下腳步暫歇。老人說,這裡是一片伐木區,現在卻長出了各種灌木和野花。 「小楓樹是去年我和小孫子一起栽的,你看看,現在已經半人高了。」老人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再過一年,肯定得比咱們高。」小楓樹嫩綠的葉子在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摸了摸它纖細的樹幹,似乎感受到生命的脈動。 一陣清脆的鳥鳴從頭頂傳來。不知什麼時候,那只黃胸脯的山雀又飛來這裡,在那棵小楓樹的枝頭上,帶著新鮮的陽光,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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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子詩歌的審美追求

文‧圖/林明理 一、前言 匈牙利藝術史家阿諾德·豪澤爾(Arnold Hauser,1892-1978)曾說:「藝術作品的意義內容之恰當詮釋是一個智慧、成熟、生活經驗,以及生存問題、社會觀點、人性問題的恰當評估。」(註)而我認為,臺灣的企業家詩人林子所書畫的作品則是從其重情重義、重抒情的一種文學樣式,且是存在他腦海中自然流露的產物,又同其傾心禪學的心性思想是分不開的。 何謂詩美意識?簡言之,是形而上的藝術直覺,是以人的靈性去體驗到的一種本原的、悠遠的意境之美;從而展現出詩人獨特的審美理念和藝術開拓。當然,這種美並不是為了吸引人注目,反而是想透過其作品以提昇自我靈魂的真、善緊密聯繫在一起;更為重要的是,也必須揭示出新詩的意象,藉以反映出詩人的精神本性及其內心的情感世界。 正是出於此,在探索林子詩歌創作和鑒賞中,我想先從其作品出發,或許能帶給我們更大的啟示。因為,他的詩有著文化現象的歷史縮影;其一生也經歷了由貧苦童年轉而奮發向上的勵志過程,更何況年逾古稀後,反而更加關懷臺灣鄉土情與詩書藝術的開拓上。 二、詩作賞讀 記得美國心理學家巴爾文〈Baldwin〉說:「人類有一種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加以具體化,而表現到外面的本能,藝術即由此而誕生。」詩的真義例子不勝枚舉,但從中可歸納出一個重要的共通點:即詩人都想開創更寬廣的藝術境界。然而,藝術須要欣賞者,也必須要有形式美〈art of form〉。我們今天就從林子詩作闡釋的邏輯為起點,藉以領略其詩美的力量是源自於詩人心靈深處的顫動。 如他歌詠這首(勝利): 理想如黑暗中的一點光 我們葡伏前進 為了那一點光 一點希望 引領我們豎起勝利的旗 人類的方向 詩人的情感是熱情的,思想是正直良善的。詩中不僅保留了其描繪對現代生活的動力與進取心,也具有其勇敢追求人生的精神。我記得陳滿銘教授生前曾論述:「人類的一切知行活動離不開『思維』,而『思維』又始終以『意象』為內容。它初由『觀察』與『記憶』的兩大支柱豐富『意象』,再由『聯想』與『想像』的兩大翅膀拓展『意象』,然後由『形象』與『邏輯』的兩大思維運作『意象』,最後由『綜合思維』統合『意象』,以發揮最大的『創造力』」。然而,林子詩人在創作時,又如何可能去顯示自己的靈魂呢? 或許我們從他經過反思之後,精心寫下的這首(初心),可窺見其如何打開了一個詩美的審美天地: 輕輕展開雙手 呵護著妳的出現 似蓮花指的葉心 品嚐第一道人間的醇酒 沐第一道春風 真心的關懷 生命的萌 這不僅把盼望的心描繪純粹而真誠,也有執著的追求,而且給人以豐富的想像。在臺灣著名的老詩人中,像綠蒂的這首〈山雨夜寺〉詩云:「塵事迤邐如雨,石面淨澄如鏡」,之所以受到我的喜愛,正由於詩中塑造出一種純淨的禪思使我靜默。他向山水問情,傳達出浩瀚的氣魄與莊嚴,從而鑄煉出詩人對生命的感悟與悸動;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前輩。 而在林子詩人近期發表的一首古詩(清晨漫步官邸花園有感),仍可看出他帶著對臺灣時事的關懷,默想著今後的工作計劃,也真實地描繪了時代興衰與更迭的命運、走過風雨後的哲思。末段詩云: 五代十國今安在 歲月遞嬗蕭蕭來 葉落枝茂世代易 新枝不解舊花哀 這是林子詩人的真摯傾訴,對傳統詩美的創造是有其助益的。我認為,詩人多信賴直覺,直觀與思維在瞬間的統一,是直覺的基本特徵。另外,我們也可以將這種本質上的問題,由詩作闡釋的邏輯為起點,來探索林子詩人的書藝特色。他已然建立起一種自己與大自然或宇宙的對話,而對話的情緒則透過書法被闡釋。凡此等等,皆是詩書藝術美的典範。 三、結語:詩書藝術確立為林子詩人一生的崇高追求 無可否認,真、善、美從來都是詩人追求藝術的最高價值。詩美的體驗不僅具有詩人的個性化特徵,而且,它也是詩人對自我本體的深切體驗。本文略述林子詩人的作品在在顯示出其詩藝是純屬於詩人的想像力創作,處在自由不羈的自然中。 從美學角度的解釋來看,以單純的鑒賞態度去體味林子詩人的心境,才能從中轉換為可供愉悅的藝術情感。這就說明,他在構思中飽含感情的詩藝世界裡,美感總是伴隨著詩性體驗而來。他也喜歡貼近臺灣的鄉村、精微地體察民情。 近年來,這位企業界傳奇的老詩人,仍不停地為臺灣鄉土奉獻,讓後繼的詩人感到一種溫馨與希望;今年文藝節,榮獲文化獎章,可喜可賀。相信未來我們在賞讀其詩時,也能感受到藝術正在開拓的喜悅。 註:摘自廖新田著,《藝術的張力:臺灣美術與文化政治學》,典藏藝術家庭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10年版,臺北,頁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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