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春來新韭香

■周堯萌 春意漸濃,春風似剪刀。剪醒了沉睡一冬的韭菜,韭菜頂著露珠破土而出,悄悄的,慢慢地鑽出了地皮,嫩嫩的,淺黃色,隨著陽光的洗禮,很快便成了深綠色,遠遠望去彷彿正在生長的麥苗。同時剪醒的還有我的記憶。 記憶中母親就常說韭菜是報春菜。那時我還不怎麼理解,總是糾正著只有報喜鳥、迎春花,那會有什麼報春菜呢?現在看來母親說的確是毫不為過。「春園暮雨細泱泱,韭葉當籬作意長」。一夜春雨後,籬笆小園裡一畦畦韭菜,彷彿得到了召喚似的,爭先恐後地鑽出了地面。鵝黃水嫩的葉子像剛出生的新生兒,那是見風長啊!當母親拿起菜刀去割第一茬韭菜的時候,我知道春天的這場大戲應該算是正式開場了。 煙雨三月,春芽新蔬,春味濃郁,鮮美誘人。想起賈平凹說:「胃是有記憶的,也是有感情的。」還真是的,在這春日漫漫裡,我一下就想到了韭菜炒雞蛋,想到那翡翠中含著金黃,實在是既好吃又好看。春季正是韭菜最為鮮潤柔嫩之時,韭葉肥厚寬大,清碧嫩綠,香味濃郁,令人垂涎。汪曾祺說:「韭菜以冬天的韭黃和初春的嫩韭好吃,對人體非常有益。」食春韭,也符合中醫「助春陽、養肝木」的養生理念。「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此時若有客人來訪,桌上擺上一碟即便是什麼也不放的清炒韭菜,也足以養眼養口了。若是能再配以春筍炒之,或是田螺肉炒之,那真可謂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韭菜不光是好吃,關鍵是還好養。小時候,物質條件不好,家裡除了來客人會上街買一些葷菜外,其餘一日三餐吃的菜都是自家菜園裡生產的蔬菜。其中就算韭菜最為潑皮,可以老根移栽,可以種子點播,所以是農家最為喜愛種植的蔬菜。鄉諺就有「菜園栽上一畦韭,人來客去不發愁」。母親不光是炒韭菜;燉雞蛋有時也放一些韭菜;沒東西打湯時,切一些韭菜末再打兩個雞蛋,一碗韭菜蛋花湯便成了。 每次一看到母親在鍋洞裡掏燒鍋的稻草灰的時,我知道母親一定又是要去割韭菜了。母親每次割完韭菜後總是不忘在割過的老根上撒上一些稻草灰。我好奇地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沒有讀過書的母親又怎麼會知道原因呢?母親只能告訴我說人家都是這麼做的,老一輩傳下來的,都說:「韭菜長得快,要用草灰蓋;韭菜長得好,草灰離不了」。是的,許多東西不一定非要說出為什麼,經驗就是最好的老師。 「一畦春雨足,翠發剪還生。」韭菜的一生不知要被剪割多少次,又總是春風吹又生,心甘情願的奉獻著自己的血肉之軀,這是怎樣的韌勁和堅守啊!冬天裡默默忍受著嚴寒的洗禮,一聲不吭,其實是在積蓄能量,以待來年更好的生長。 一寸春韭一寸金。撫過一畦蔥青,染綠的指尖,把一畦春韭婉約成一闕明麗淡雅的詞,描摹成一幀生機勃勃的春日畫卷。站在這春日畫卷前,我們不僅僅是聞到這新韭香,我們更應該要學習韭菜那勃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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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魚柳包

■秀實 只要深海魚,有海洋味道 灑下一瞬間的岩鹽粒 最好有中國薑,源自無污染 泥土,切成絲狀 不要沙拉與蕃笳醬 不要吉士片,用洋葱粒取代 麵包要新鮮鬆軟,皮層薄脆 在焗爐中取出馬上製作 純粹是個性的堅持 一個空間只安放自己 不尋求容忍與接納 若遇上,則為愛,與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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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碧潭堰秋色

■王岫 黃昏時,從新店捷運站旁的碧潭河濱步道,往北二高拱橋走,尚未到橋下,已聽到流水潺潺的聲音。潭水本無聲,有潺潺水聲,必有高低落差或激流迴轉之處。 於是,終於看到新建好的碧潭堰。的確壯觀、雄偉;也是雙北兩市,我見過最美麗的一個河堰。 碧潭堰的功能,大概已少了舊日灌溉功能,而著眼於能提高碧潭風景區的水位,讓水域娛樂活動能進行。還有,堰邊的一條斜坡分階大滑梯似的魚道,能營造讓新店溪二十幾種溯游性魚類,能逆流回到上流原生地產卵、繁殖的生態環境吧! 但也造福我們,得以在秋色暖暖下,來到溪旁沙礫之地,聽流水唱歌,夕陽也在晚昏時刻,映照著碧潭堰和底下等待覓小魚的白鷺鷥和夜鷺們;天空偶而也有老鷹盤旋而飛,或許想著魚道上會有飛躍的大魚一時失誤浮現,而成其食物目標。各有目標的人和鳥,在碧潭堰相會。 我則選在一小片野雞冠花(清葙)後面,讓從沙礫溪邊看過去的碧潭堰,是否能去掉一些灰灰的水泥或石塊色彩。想唐朝詩人姚合的詩《杏溪.楓林堰》:「森森楓樹林,護此石門堰。杏堤數十餘,楓影覆亦遍」;古人種了多層楓樹護堰,我們似乎少了這考慮,舊的碧潭堰毀於2015年蘇迪勒颱風,新碧潭堰能夠靠著新店溪旁的常見的茅草,和小片柔弱的野雞冠花,免於再有風雨之損嗎? 雖然有此憂慮,但堰旁夕照柔和,堰上拱橋車來車往,人們靠橋渡河上、下班求生存,堰底溪水潺潺,魚兒可能也靠著魚道逆水而上求延續新生命。碧潭堰,終究有著現在該擔負的角色和任務,我也在夕照中飽覽碧潭堰秋色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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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看盡春光不入城

■久彌 不是像古人愛梅花,為的是、可以它凌寒冒雪的高標清格、而有所寄託。我很簡單,只是因這時山裡,一片荒寒,很有些枯寂蕭條,而梅花一開就像在暗淡中突然亮了一盞燈,天地乍然有了生氣,喚醒心中春天不遠的喜悅, 我的賞梅常是在不經意中發生的,如早晨醒來,突然看見窗外新紅數點,為了要好好的把它端詳一陣,就乾脆再賴床一陣,直到床上看得不過癮了,才精神一振的起來。而今年意外的是在準備早餐時看見,廚房窗外的那株竟先綻新紅,因往年都是臥房窗外那株最先,有違常例,而且距離稍遠,拿了望遠鏡來,才能確定,也就那樣把它仔細端詳了一陣,不說是在這萬物枯寒的時刻,就算是在萬物欣榮時,它比起桃李、也是毫不遜色的。躺在床上、或坐在溫暖的室內用望遠鏡賞梅,這在那些「詩思在灞橋風雪、驢子背上」,或踏雪尋梅的古人看來、大概是有些荒誕的。 鶴林玉露曾載,梅花尼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她是有心人尋春,並因梅花香悟道。而我既不曾著意去尋春,也沒有故意的去聞梅花香氣,但是我也常會在早春天氣好時,作一些收拾庭園的工作,有一年在移種花木時,聞到一陣香風襲來,不由抬頭四望,發現附近那株梅花開得正好,是春悄然的來訪了我,雖沒悟出甚麼大道理,但心裡一陣驚喜是有的,竟也隨口謅出了一句「梅花香裡動春鋤」。 可見即景是能催詩的,我這凡夫俗子尚且如此,古人就不必說了,由此也就難免不想起了些古人的梅花詩詞。梅花的香是幽幽、時有時無的,非所我能形容,而這香不是單純嗅覺的,還隱含了古人賦與它的人品深意。崔道融,「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就已露出了端倪。 朱熹:「故山風雪深寒夜,只有梅花獨自香。」;陸遊:「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朱熹的梅花獨自香和陸遊的如故香,當然都是高標人品大有深意的。唐朝,黃蘗禪師:「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就明白說出,這香是敦品厲學才會有的。 不只是香,梅花在文化中,就是一種勇於犯難,堅韌不屈的象徵。如宋朝,張澤民:「玉色獨鍾天地正,鐵心不受雪霜驚。」明朝楊廉夫的,「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為天下春」;王冕:「疏花箇箇團冰雪,羌笛吹他不下來。」都是在表彰這種勇於擔當和不為外力屈服的堅韌性格。 雖說我不是如古人的以梅寄意而愛梅,但對古人賞梅的意趣,就以普羅大眾的觀點,還是很能領受和喜歡的。 梅花可說是到宋朝才普為世人喜愛,詩人吟詠的。唐人雖也有詠梅詩,但那不是他們的主要愛好關注,他們所喜好的是牡丹。而宋朝梅花變得那樣受歡迎,我想林逋應是個大功臣。且看,王琪:「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就故意以梅花自覺、交友不慎,悔識林逋、語帶埋怨的反話,卻直接說出了,林逋對詩人詠梅的影響。 樓槃的詞(霜天曉角)則借梅花的口,以怨語顯情深的說出,林逋是梅花的罕有知音:「翦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宋人的詞寫成這樣,真是白話得可以。 這兩人都以怨語,一個說被林逋拖累了,另一個說林逋是唯一知音,卻又負他而去,一反一正,有點像鬥嘴似的,說出了林逋和梅花受喜愛的深厚淵源。 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人所儘知的千古名唱。他在西湖、所以有水清淺,我這山園就只有月黃昏了。他的「小園煙景正淒迷,陣陣寒香壓麝臍,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入一枝低。」我則可高攀一下,因我也有梅花靠近簷角呢!能有他的兩景已足令我很快樂了。 而呼應他那「月黃昏」,「屋簷斜入一枝低。」其實早就大有人在了,賀鑄(浣溪紗):「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笑捻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把屋角梅花,加上美人月下折花,這場景是多麼生動和清幽美麗。 蔣捷的詞(霜天曉角):「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則更從這場景,把旁觀者的心理感應,細膩寫出,令讀者也如身歷其境。我想他這都是在窗內,看美人來折花,心裡想著,嘴裡唸叨著的滿懷好意,但並沒有真跑出去對折花人說的話。而這樣正可看出,他是真懂得憐香惜玉的。若他真跑了出去,不說會驚嚇到折花玉人,就那番自以為是,要教別人怎麼做的說話,也會令人尷尬,大殺風景的。 別以為折梅花插鬢只有美人,那位因詠落梅:「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因當朝權貴,覺得是暗諷他們而獲罪的劉克莊,後來有詞說:「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簪白髮,莫教墜。」則可見白髮老人也在鬢上插梅花,有趣的是此際白髮稀疏,擔心的不是正斜之美,而是要簪牢、別讓它掉下來就好了。 初讀姜白石的詞(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覺得他在月下梅邊吹笛,故然是雅事,但不管清寒,把美人(也許從熱被窩裡)叫起來和他一起折梅花,則未免任性,和不知體恤人了。但再看到他說:「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也許他喚起的美人,是曾和他攜手,在湖邊漫步,同看無盡梅樹低垂湖面,梅花如雪,倒影在西湖寒碧水中清景的韻友,則或略可諒解。 高啟的詠梅詩,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因它有些是貼近我的生活體驗,如「將疏尚密微經雨,似暗還明遠在煙。」這是我梅花開時,微雨窗前,起坐之間隨時可見的,只是我不能像他這樣,毫不著力的自然寫出。 他的名句「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曾見有人解讀說,根據前句,「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則高仕、美人都應指的就是梅花在雪中和月下,而非別有人來。但我覺得還是按字面解釋,高士踏雪賞梅,美人月下折梅,比較有韻緻。高士是曾踏雪賞梅的。龍城錄不就就紀述了隨朝的趙師雄,在老梅樹下,作他的羅浮春夢,與梅花仙子對飲,後來被雪凍醒的事嗎?美人來月下賞梅、則正如前述所在多有了。 詠梅花當然不只是寫花而已,很多是籍以抒懷的,自然也就會因人因事而各異,如朱熹,理學家的胸臆:「夢裡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凜冰霜。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裝。」藉墨梅以舒對時事的感喟,這感喟不是一人一時的,放眼當今、有同感的、想必也大有人在。 王冕以畫梅著名,但他畫梅不是像一般畫家,描繪梅花而已。除了前述以梅花,彰顯不屈於外族勢力之外,他的自題畫墨梅詩:「吾家洗硯池頭樹,箇箇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又以畫墨梅及詩展現不媚俗,不取悅世人的個人特立獨行,並要藉它為世界保留一種清高正氣的願望。 失去趙明誠,晚年身世淒涼的李清照,就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了:「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那樣身世變化的風勢,故應難看的又豈只是梅花。她另一首詞(孤雁兒)說:「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箇人堪寄。」更是無限酸楚,令人不忍卒讀。 李清照好在還有個偏安的南宋可以棲身。最令人不堪的,莫過於抗元兵敗,國破家亡,流離在武夷山中的謝枋得,他就更淒慘了。「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沒有國了,那裡還有家可還,以至連還家夢都早已沒有了,獨自一個人站在這山野裡,雨過後,一片淒清寂寥,悵然四望,茫茫天地無所依託,只能期望自己能如高潔的梅花了。他後來也真殉國了。 又是另一種胸襟懷抱的彭玉麟:「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十萬貌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這是他幫曾國藩,扭轉對太平天國戰局,關鍵戰役的一首詩。這詩表面看是奪回長江上的重要軍事據點、小姑山,但據說「小姑」是一語雙關,還隱含了他幾經波折贏回初戀情人,梅姑(方梅仙)的故事在內。彭玉麟是文武全才,他作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不穿鎧甲,而有赤膊將軍的名號。他愛梅(或許也有些愛屋及烏情結在內),畫梅,作梅花詩託志寄意,如他說「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託梅花。」心事託梅花是真的,無補時艱則是自謙之詞。他是能起而行其志的人,而且志節高尚,消滅太平天國後,並不戀棧,辭官歸鄉種梅自娛,并直白的說:「我似梅花梅似我,一般孤僻共無聊。」但他這梅花沒有像前人說的那麼高不可攀,雖說是孤僻,其實反更覺平實親人。 看到梅花自然就會想到雪,正如盧梅坡說:「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我也深感梅花帶雪應是更美的,即使無詩。但美國南方,下雪是偶一為之,可遇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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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暗香〉.何幸得卿

■子寧 小園香冷 晚風飛薄霧 夜闌人靜 有美人兮 粲露瓠犀睡初醒 莫逆伊人雅意 辜負了、楚腰蠐領 任憑那、月碎花嬌 羨煞彩鴛頸 馳騁 若夢境 與子同高翔 直上蔥嶺 辨風引景 駢翼向天海仙境 長記曾經攜手 天山蓮、西湖銀杏 意綿綿、情款款 得卿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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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尚不入睡的月光

■王怡仁 翡翠樹蛙聽懂了嗎? 越過了頹了的舊城牆 月光在對黑夜說著什麼話? 露臺──雀鳴 難以轉折進來的夾角 長尾水青蛾翼翅輕顫 安靜卻怒放的曇 更攔截了一些喧嘩 月光像一隻貓躍過了木質的 軒窗,華美的偽裝,像一個夢 微微傾斜……像一隻蘭花螳螂 酣眠幽夜,巧妙躲避了 我的窺探 是的!想你,最近好嗎? 月光剛剛仔細推敲過了 舊城門的年輪,榫接的── 記憶,有了咿啞的一絲微響 想你應也是知道的 我的天窗還有很多罅隙 沒有被雨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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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玄學先生 (下)

■童小汐 「帶著恐懼去沉思」,「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作我的前導。」我在電腦前用魯迅之語打下紀錄——「被遺忘的村落」訪談記。 我自己知道那是狗屁,多年來不跳的眼皮又跳起來了喔! 先生的朋友說,那個夏天,他十七歲侄兒失手砍了人,他侄兒從巷頭跑來的時候滿頭是血,然後就瘋了,他奔跑,身影漸漸遠了,然後一頭就扎進了山坡下的河水中。我從沒想過青春可以這樣刺激、這樣慷慨激昂、這樣可以留在村人的傳說裡。另一種碧血黃花,童年的無知,還不曾有過歲月的洗禮,便只有這樣的血腥才足以銘志他的青春榮鈐。 忽然間地轉天旋,跌倒,明明亮晃晃的下午豔陽天,天地昏黑一片。先生的朋友遺憾著侄兒從此就那樣不見了。從此之後,忽然之間整個村裡到處拉起黃色禁止塑條,立著此地危險,注意安全的木牌,一下子成了空洞的廢墟。我彷彿看見一雙怪手將那些磚瓦矮房拆除,直到成了瓦礫,後方的平原,遠遠的火車慢速行駛而過,然後天空藍成水波,村民們好像變成人魚,曳尾遊走…… 「沒過幾天,我哥哥就死了,死前他一直唸著說要去『等火車』……」他說著,哽咽中流下淚,我的心中是酸酸的。   在遙遠雲霧繚繞的山腰下的村落。 村落有一最邊緣人家,家中只有三口,一位是馬爺爺、一位是馬爺爺的媳婦,另一位是才剛十二歲名叫鐵蛋的小少年,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當鐵蛋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時,他父親修路時,不慎意外身亡,所以他是父親的遺腹子。很多人經受不起這種突如其來的災難,走了好些人,祖父為了養育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所以沒有能力跟別人一起搬走。於是他們的家也像其他人家一樣,宛如是被人家遺落似的,赤貧的氣息彷彿是山嵐一沫似的淒涼。 有一天,鐵蛋的母親因過多勞累也枯死了。此時,村裡的人正逢青黃不接, 有些人開始離開這裡避難,甚少人再回來。他們祖孫在很無助之下,又如何面對? 從赤貧的人生裡如何看待生命與死亡? 時光如梭,我已十八歲矣。縱然如此,也不願去思索如此沉重的話題。 頭領說,這些年沒少找和尚道士喇嘛來做法事,按說應該是沒事了,可是村裡很多孩子變得恍惚,樣子看上去戇神戇神的,我們連佛也沒少拜,錢也沒少花。後來,先生的朋友的朋友經過先生朋友的指點,拜託先生出山,親自去「把把脈」。 親眼見識玄學應用的時刻到來了,我無比的激動,但更多的還是害怕。 先生讓家家戶戶門栓上掛著紅布,又令村人做三粒肉粽,與三碗米酒,置於案頭。不太懂,但知道這是作回魂轉——如此去煞做「氣場定」,掛起七星幡,舉起七星劍,嘴裡不時念叨:「懶趖、懶趖,攏袂天衣,星移三舍……」 我知道這種現象已屬於超自然範疇,必然是邪魅作孽,否則那些孩子怎麼會變得悾悾戇戇,毫無清氣。 先生給孩子們各分一粒肉粽,我此時已腹肚無食,也期待能得一粒,結果先生不肯給我,只說:「冥界去抾人擲的薰頭,你也敢吃?」 啥?我沒聽懂,朝他翻個白眼,哼,我撇嘴。 村子裡有個很大的墳場,多少年來,斯地的人去世後都埋在那裡,代代如此。 先生忽然對我說:「墳地在陰府冥兵工所在的空間相鄰,這裡不出事才怪。」 「從哪裡看出來的?冥兵工空間在哪裡呀?」我問著,心裡咚咚直跳。 「你能看出來的時候還沒到,多看多學吧。」先生似乎不耐煩地擠出一句。 這個過程我一直在看,頭領和憨厚的村人為展示敬意孝心,也是全力配合。有人建議挖祖墳遷移,先生拒絕,墳地輕易動不得,遷移不好會更糟糕。村人為了福壽雙全,話裡話外都說絕了,只要能解決這個事情,他們無惜重本。先生說不需要花錢,之所以來做這種事,也是看在他朋友拜託的情分上。 於是要作法驅邪,安魂定氣。先生親手於白布上書寫「無上黃籙拔度大齋三朝宿啟」字樣,而後發表、啟白、詣靈、開通冥路、度人經、冥王懺、獻供;再到祈天赦、打城、祭藥、分燈、道場、請經、九幽懺、獻供;又放九龍赦、宿啟、重白、進救苦表、救苦寶卷、獻供。相連紲三道三暝、不停不歇。聽見先生嘴裡唸著:「攏袂去,攏袂去,有人窮分財,財分無公平,對入木時辰出山,逐人無念無意見;對封釘,順墓序,陽關有家等有排安,分袂平冤到……暝……有法度,有排安……急急如律令……」 這款場面,一開始,有很多人來看熱鬧,先生說要安靜,他們就被頭領驅逐了。 中途又令村人做甜湯、飯菜置於案頭,人人必須歡頭喜面、笑逐顏開。 「為什麼沒有十殿閻羅、 十八地獄圖像?」我多嘴地問一句。 先生說:「迷迷神神的,那些都是胡扯八道,那是迷信。」 嗯?到底說來,玄學和迷信有區別喔?但是先生認真發揮著自己的儀軌儀式的意義,而我只等結果。 自頭到尾,紅線相連紲、逐儀軌逐段施法,點香、畫符、請神,前前後後,行罡步斗,嘴唇開開合合,念讀疏、唸咒聲句不斷……念訣請神,每行幾步,挑符安魂,聲嗽架式、鋩鋩角角,來回輾碎步,腳步手路等等可是專門的複雜,看得我一頭霧霰霰的。 起壇、作法、全力驅魔、去邪,看那符火好玄、藍光趒。 最後又結尾,先生嘴裡念道:「不而過,會當確定是,人離離,魂閃閃,祈告星神,我借神力祈禳,莫敢共彼工,星神可知我心。陰魂才轉來,全歸爾一人、無聲無說,地府內外,三界踅、賴賴趖……」 一切結束,就見那些原本戇神戇神的孩子突然就精神猶誠飽滿,送行時腳步猶真活躍,微笑著,揮著手,道再見。 烏蘭縣城,某酒店。 「這裡的風,迎著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息,也送走他最後的一聲嘆息。這裡的流水聲音不大,但他說的話是我們祖先的聲音。這裡的土地是父母的安息之地,也是子女的初生之地,我的家在這裡,但是我不懂,為什麼我們的血液竟要從這裡,被無情的驅離? 」送別酒席上,先生的朋友幾度哽咽,如此說道,最後連聲道謝。 他們曾在這片終生摯愛的土地上省思,不時仰望太陽,他們胸懷千古噫氣,正義之氣與天地宇宙同在。 這塊土地生養他二十年,記得當時,年輕的他頭也不回的背起行囊,坐上火車追求年輕人的夢想遠颺,心想是不是年輕的心總是如此殘忍,不顧父母的牽掛與養育之恩,總在頭破血流傷痛之餘才偶然想起家鄉的溫暖,十五年後他帶著先生重新踏上這塊土地,竟然近鄉情怯了起來,萬萬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從此改變,他離開光鮮燦爛的西寧,是為了負起為了村人不再過多年來擔驚受怕、捉襟見肘的日子。 「除了生老病死以外,你曾想過還有更有意義的生活嗎?」 先生問他。 天地悠悠,我們卻只有一生,執意的想要守住什麼,卻無法守住地老天荒的亙古,觥籌一交遞時,年華歲月已成空無。 「多少才華洋溢的人都因為世俗小事的羈絆而一輩子一事無成,或者只自私的讓自己活得『富有一點』、舒適一點,卻不曾在生命中留下一些有意義的足跡。」先生的朋友說。 他的聲音平靜,有一份受傷後的虛弱,先生看上去想說點什麼,但到最後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能把失去至親的殘酷轉化成仁慈與善解人意的壯闊胸襟是何等的不容易。 記得離開村子的時候,我怯怯地回頭望牽著我手的先生,竟然是兩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笑。 先生幾乎與世無爭,亢卑相持在他鄉之地,每個居住過的地方,或深或淺記載著他遊蕩的身世,他是一個旅人,幾年來悠長的浮沉之旅,寫盡悲苦半生、寄人籬下的滄桑歲月。彷彿是前世今生,又好像是古往今來,渾沌間我才預見,先生眼中的村人,竟是深藏在他千古胸臆間難捨的深愛他人的孺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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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天,他跨出了第一步

■劉洪貞 最近幾年,八十多歲的外子因行動不便,除了回診日,他絕不跨出家門一步,那怕我軟硬兼施好言相勸,他就是無動於衷。 每次有鄰居問我,為什麼不勸他出來走走,曬曬太陽時,我真是有苦難言,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他心中那塊「坐輪椅很丟人」的障礙,一直揮之不去。 或許是機緣到了,有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他對「回診」這件事很慎重,每一次到了那天,他都早早起床,要看護威娜幫他準備衣鞋,穿戴整齊後急著去看醫生。 一想到,他想去看醫生的期待眼神,我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趁今天天氣溫和,沒太陽又涼爽,就以「回診」為由,讓他很想出門,反正他也記不得回診的日子。 結果一切如願。因醫院附近有個很大的傳統市場,我們從第一攤逛起。他坐在輪椅上,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很快就融入市場的熱鬧氣氛中,有好吃的小點心,就買一些讓他嚐嚐。許多小販嘴甜,說他帥、說他好福氣,樂得平時不愛開口說話的他,頻頻地和他們互動,開心的接受他們的讚美。 就這樣,我們走走停停,逛完整個市場剛好花了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他不僅開心地忘了「回診」之事,也不像在家裡,三五分鐘就吵著要上廁所,不然就打瞌睡,全程都神清氣爽。值得一提的是,他因為白天少睡了,夜裡就會睡的得安穩些,這樣無形中給了照顧者,喘息的機會。 沒想到一個小點子,就換回這個好效果,相信往後我會見機行事,製造更多的機會,讓他願意跨出家門,不再當磨人的老宅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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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玄學先生(上)

■童小汐 這是一個白牛奶蘋果綠的春天,我跟先生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已經是青簷細瓦訴說著安詳的午後。先生的好友帶著他的好友鑽進一個簡陋的院子。進屋後,一個寬大的炕上,一位老奶奶正癟著嘴沉睡。我瞅了一眼又去院子裡,因為有兩棵樹,舒展的綠葉迎風嘩嘩作響,空氣有些干燥,但非常新鮮。 我瞅見隔壁鄰居家的女童穿著單薄的衣衫跑來跑去。打鐵的師傅在磨刀石上,他家豎著一桿招牌,快要戳到屋簷上,招牌是一塊鐵皮,上面有打鐵兩個字,看那鐵板鏽得就要掉下來了哦!不一會兒又急急忙忙地進來幾個人,神情嚴肅。我怕生人,於是又鑽進屋裡,躲在先生身後。那幾個人給先生遞煙,嘴裡咕噥辛苦辛苦,然後咧嘴憨笑。其中一個貌似這一方土地的頭領,叼著煙,兩眼眯成一條線,坐下來就說:「這裡的人就從沒喊過救命,人說沒就沒了,年年出怪事……」聽見這句我更怕了,乾脆就拽著先生的胳膊,偷偷瞄他們。 先生耐心地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認真地做著筆記。好像陽光總是像塵封的玻璃沙將往事凝固成畫,不願打破一個沉睡的村莊裡唯一的平和,可是這裡的氛圍詭異,夕陽慘紅,我見先生手握尋龍尺,胳膊夾著玄空盤,仔細地勘察,幾個村人的影子拉得瘦長,有點搖曳不實。 「沒什麼問題呀,是不是他們太迷信了。孩子們戶外玩耍要注意安全,老人生病了就去醫院瞧病,別搞這些莫須有的名堂。」先生轉臉看著他的朋友說。他朋友有點氣餒,不過語氣溫和地問道:「先生是不是不願意幫我們?」我見先生搖頭,我就不由地撅起了嘴。 幾個村民懷疑地瞧著先生,又瞅著先生的朋友,他是這個村裡唯一闖出去的「大官」,其實是某大學的教授。我悄悄轉到先生身邊,低聲對他說:「如果不願意管就別管了,何必多事!」先生剜了我一眼道:「別亂講。」 「那好吧!」先生猶豫了一下,嘆口氣轉身又回屋,從箱子裡拿出硃砂和紅線,徑直來到這家宅後,我緊跟著,我竟然看到一口水井。頭皮有點麻,先生叫我牽住線頭,他自己拿著四根玄釘將紅線繞著井口固定住,而後又沿著井口邊撒了一圈硃砂。我聽見幾個村民遠遠地躲在牛圈西側,蹲在地上說說笑笑,大概是說今年春節有個去外地打工的女孩,十八九歲,回家過年,從初一到十五都好端端的,還組織村裡的婦女拍抖音視頻,結果十六那天就莫名其妙跳井了。我快要嚇死,我說先生我害怕,先生說怕什麼,死人早就火化了,難不成還能從井口裡鑽出來?我更害怕了,雙手趕緊摀住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就見水泥薄敷著的井口赭紅的磚瓦都露齒而笑,綠色的草芽像塞著牙縫的討厭菜渣,旁邊竟然還有一隻燒黑了底的鋁製茶壺、坐歪了又繞著鐵絲補救筋骨的籐椅、偶爾還有破了的小灶頭和碎煤、背面是某個麗人紙板而早已裂了痕的立式化妝鏡、散落一地的針線、口紅、發票、雜物、古老生鏽的喜餅鐵盒……據說這是女孩生前常用的東西,反正距離井口不遠處有一堆被火化的東西。我緊張地瞅先生,結果他彎腰收拾法器,我正好瞄見牛圈旁邊的倉庫牆壁上糊著某個女明星的秀麗容顏的發黃月曆,上面塗鴉了各種人名地址電話號碼,有許多個打叉的。那個頭領是個豁牙,笑嘻嘻地瞅著我,莫名其妙說:「哎呀,準得很哪,他自己啥都知道,連我之前都不知道這家宅後還有一口井!」我知道他指的是先生。我不理他,只管盯著月曆上的電話號碼。 頭領瞅了一眼月曆,又瞅著我笑道:「那有個啥看的,這家是養牛的,那上面的電話號碼都是收牛人的。」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那為什麼有些號碼打了打叉呀?」 頭領吐一口煙,咧嘴笑道:「打叉叉的人已經葛屁了。」 這一句我沒聽懂,撇嘴瞅先生。先生嘴角微微一笑道:「土話,意思是死了。」 這些物事淒零地躺在那裡無辜、沈默。屋裡酣睡的老奶奶終於醒了,顫抖的手中拄著一根枴杖,全新的,黑色油漆很明亮,我看到她弱不禁風的軀體,老淚中那雙已經沒有生命力的青白眼睛,我看到了最深沉的絕望。 「都死了,就剩下我了。」老奶奶突然說。哎呀,我又快被嚇死呢!趕緊拉住先生的胳膊。頭領拎著一隻高板凳來,扶著老奶奶坐下。老奶奶嚅動著薄唇,她記憶就像拋物線一樣,擲一枚錢幣比賽看誰擲得遠,然後它就像長了翅膀乘著拋物線飛去,閃光一瞬,從此怎麼找再也找不到了。因此我突然感覺那些荒唐之言最是可信——女孩的媽媽三年前也是跳這口井死的,女孩的爸爸前年去給別人家打水井,也不知道怎麼了被一塊掉下來的石頭砸中,當場死於井中,現在只剩下女孩的奶奶了。 我見先生又取香爐,點上白蠟,三柱清香在燃,先生蘸硃砂水畫三道符,而後舉七星劍挑起以燭火點著,又唸唸有詞,見火苗撲騰,儘是藍光,先生忽然又挑劍,連火帶符插入井口,緊接著一股黑煙從井口噴出,呼啦一下就全散開了。先生收劍說:「好了,她去該去的地方了,放心吧。」 我渾身突起雞皮疙瘩。   不知道是哪一年。 鎮上的社戲開演的那一天,黃昏,戲台上空蕩蕩的,戲台下與戲台後卻圍了幾個好奇的孩子與少女,隔著塑膠帆布笑著在那兒爭看演員化妝。底下已經零星來了許多搬凳子來的小孩與老人家,後頭寺廟的熱火朝天,供桌上的豬殺得生氣未消,嘴巴微張著笑,空氣裡面滿是肥油的臭味道。 夜戲開鑼,扮演「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戲碼,夕陽的豔頭還殘存一點晚霞余影,媽媽嫂子小姐們洗浴好勾著手結伴出現,紅光照得人影格外嫣麗,她們走過來空氣就變得清新,附近的人們聚集,燭光燈泡下喝茶嗑瓜子閒嗑牙的聊不完的人生和八卦……戲台後面開始響起鑼鼓,人們漸漸靜下來。 孫悟空出場。翻滾騰挪,百八公分身量整個舞台亮晃晃一片金光,化得誇張的臉蛋掩不住一雙火眼金睛,搔撓跳躍每個動作與神采都令底下人喝采歡呼。猴戲向來是最受歡迎的,春天的猴戲使些姊姊妹妹們多些幻想、多做夢的,在那一刻停頓,廟埕上的風吹過,吹過為了看戲暫時鬧空城的小村,吹過了為了菸癮而暫時踱步回家的年輕人,吹過了正巧翻牆偷竊而與主人打了照面的人。 突然,轟隆一聲,戲台塌了。眾人們撒腿亂跑的姿勢,風聲鶴唳,三秒、五秒,咚咚咚,似乎彼此聽得到越來越沉重的心跳。有幾個女孩跑得身影快得像是在長巷間突然闖進了時空結界,那麼一瞬間就消失了。 「那次事故死了六個人,全是我們村裡的年輕人。」一個老大爺說,「當時我楞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報警。」又有一個村民插嘴說:「當天晚上,村裡的一個娃才娶過媳婦家裡就失火了,兩個新人都燒死了。」 他說得饒有興致。他說那人家裡很有錢,丟失的黃金與鈔票總在說不清楚與說得太清楚之間。幾枚手鐲戒指項鏈花樣幾何,十來歲嫁過來還沒入洞房便在火中哭天搶地喊「我的嫁妝!」然後香消玉殞。那時候他只記得那百八身量與一雙黑暗中也閃亮的火眼金睛的疑惑,但是連辦案的也當場說,戲台上的孫悟空有不在場證明。 從那以後,每個老人,拉著一個願意聽的年輕人,矮凳擺案上的老苦的磚茶壺裡一肚子的故事,倒也倒不完,過去的歷史片段、逝去的記憶,夾雜著在劫逃難的灰色的景片。 同樣鎮上風景,同樣年歲,外村在山頭那邊,斯村在靠山溝的這邊,好像兩個世界,山溝這邊每到雨後,河裡夾帶著垃圾和死貓狗的棄屍飄至堤岸,陽光一出臉整個村好像一個巨大的綠黴臭豆腐,沒人肯到這裡,年輕人死得死,走得走,村裡已經好多年沒辦過喜事了。很多老人蹲在堤岸上看骯髒的溝水冒著噁心的水泡,除此之外,這裡看得到藍夜裡的銀河,深邃的另一個時空。 那個豁牙的頭領問我,你們生活的大城市裡也有另外的星空嗎? 那老人白色衫裡瘦骨嶙峋,很多時候總是沉默地背手散步。自從他兒子跳河自殺,女兒莫名其妙失聯之後,他發現自己正朝著生命的盡頭前進,他兒女紛紛離他而去。 「我們這裡的人,一年死五個。」一個老村民說,「這個村風水不好,總感覺有種東西在暗處,而我們在明處,反正都死得很奇怪,根本不是自己願意去死的,肯定是被什麼東西迷惑了。」老村民的表情有種無法名狀的淡然。 坐在門口呆望的頭領徘徊一陣,背手散步陷入沉思,一個寂寞的背影。原本巷弄裡奔來跑去的年輕人一個個離開,斯村於是也成了一個封閉於世外等待凋零的老人,他們核桃般的臉孔皺紋是刻上去的,他們的冷漠卻使我敬凜。 老人說:「我們的一生活在等待中,說不定哪天就沒了,這是一種無盡的等待。」 女人們很嘮叨,她們花一輩子的時間不停地講這裡的怪事情,疑神疑鬼、嫉妒心重,而且到處挑剔,而最終她們的男人呵斥她們合上嘴巴的時候,她們感到滿肚子空虛。 「村子裡面沒有狗嗎?怎麼聽不見狗叫?」先生突然問道。 「有狗,狗忠心。」頭領接著說,「就像我們,我們像狗。」 他說前不久又死了一個老人,臨終前那幾個月,每到黃昏時分就開始煩倦,他會向虛空裡猛力抓著什麼,然後開始喃喃自語,激動的、老淚縱橫的,像是一個仇人就在眼前,他控訴、他追悔、哭泣、咒罵,然後時間過去,夜晚來了,一切都安頓下來,他無聲睡去。 那些越來越簡短的對談裡,先生與老人們下午的時光就這樣流洩,漸漸感到那種老的氣味有種腐朽、怵栗恐怖,我神經質地采住楔形日影。時間靜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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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鄭如絜俳句 冒出頭的春筍 隱入林間的身影 偏鄉壁上的寄藥包 萬金油 冬山河的童玩節 水槍 迷上韓劇的母親 年糕 沉著對弈的長者 老榕樹 菜燕 矯正假牙的老爸 大門深鎖的楞嚴閣 枯葉 立霧溪湍流的水勢 黥面的勇士 假扮吸血鬼的孫女 火龍果 割稻仔飯 鄰村挑擔的婦人 榭籃旁的胭脂水粉 床母生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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