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自嘲青春不再,也不是什麼卑微的事,或許有人要說,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呀!
不忍青春殘像留予破滅,我用慵懶的心情在成長歷程尋找真實,最後卻遺忘與青春相遇的事。不見青春,會不會感到心酸或落寞?明確的說,青春就像水墨畫的技藝,不是描繪眼前的花,是存在心裡的花。對我來說,青春宛若雨後空蕩的街道,又似曖昧白色的墨染櫻,只是時光概念、歲月記號、成長暱稱。
少年伊始,就被漠然不覺的舉止,束縛在孤僻的蠶繭之中,青春自然不會圍繞著轉,著實難以艷羨仰望。說起來,我大概就是,人生每個階段都會讓情緒陷入陰翳的「雨男」。
怎麼會在後中年時光,失去對生命大悟其意的熱情?曾經有過如春花鮮明耀眼的氣度,那麼討自己歡心,如盛夏炎陽炙人的胴體,自戀得像一場綺麗的夢,不過瞬息,便跨越了大半生。
青春邂逅的人,經歷的事,分享過的情懷,無論美好或遺憾,會因人不同,因事別異的隨風而逝,當時熱絡的心徘徊在晶亮的眼眸,擱淺在溫暖的胸膛,留戀在不捨分離的小手,浸沉在情不自禁的貪戀,所有的一切,再也回不來。因此,人生能擁有多少真情時刻,就恣意揮灑,但使歲月開花結果,莫等枯槁無潤澤,遽然歸還給未來當作廉價回憶;生命存款這東西,等不到後來,想領也領不出來了。
年少輕狂,不就像全力撲向食物的猴子那樣,湧出許多奇異魅惑?或是說,擁抱新奇的覺悟迎面而上,才算正確的青春?有人說丟掉回顧,別被青春誘惑,啊,青春年華不過三年五載,根本未及仔細感受,即刻遭時間衝撞,游移到另一群人身上。不論情況如何,就算僅有少數人飄瀟走過彼此的青春,也足於感動了。
相信會有能夠替代青春氣味的東西,絕對可以尋找到的,青春不單單是經由內心創造,無論毀損與否,即便是無所牽掛的任性和自在的價值吧!
從台北遷徙桃園活命的後中年,我像久病難癒的老人,在無能停止的瞎忙中,把郁郁青青的記憶,遺留在越來越陌生的牯嶺街、金門街、師大路、羅斯福路、狀元吉第、號角出版社。其時迷戀日本文豪的美文、聽恰克與飛鳥的歌、看三浦友和的戲的陳年舊事,還記得多少?
始終孤僻的我,居住羅斯福路,在城南生活的後期,閱讀過名列當代百萬暢銷作家,筆名敷米漿,就讀輔大日文系,在台灣出版業低迷的蕭瑟環境,以一本青春小說《你轉身,我下樓》狂賣數十萬冊,媒體喻稱「一炮而紅的網路作家」的年輕人的作品。
後來,這個青年的短篇《榻榻米的夏天》被改編成《夏天的向日葵》電視劇,一時間,顏值出眾的敷米漿,躋身文壇偶像。他說:「你可能看過我用筆名敷米漿寫的小說《你轉身,我下樓》,或者《別讓我一個人撐傘》,這幾本書現在在書店架上,見證我曾擁有的作家光環,而當時豐厚的版稅足以支付我在北部買房。現在回頭再看,那段日子已經變得不太真實。」
明明只是為了探究一本傳為奇譚的情愛小說,何來本事狂銷百萬,本能的進到書店買了書;不出幾年,為青春謳歌的少年,因染患罕見「眼球顫動症」眼疾,停筆多年,復以本名姜泰宇重新出發寫作《洗車人家》。從青春作家轉行成兼職寫作的洗車工人,媒體形容:以作家之眼、洗車工之手,記錄一條與骯髒無奈為伍的路,書寫一段又一段洗髒了身體的人生。
桃園某年夏日,終得機緣結識這位英氣勃發的奇絕少年,這個把青春磨耗在小說創作,依然堅持「對他人坦承就是對自己坦承」的美男,在龜山、林口洗車討生活,青春時期擁有的榮耀成就,存在或消失,全然與歲月無涉,與生活無關,他那同為寫作人的妻子洛心說:「很慶幸,泰宇找回了寫作的自信,將這幾年來來去去的人事物,擷取了他最喜愛的、不堪的、想說的、不願意說的片段,寫成了《洗車人家》。這些故事不是聽說,不是觀察,也並非田調,而是他的人生。
他說他的人生弄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洗不乾淨了。我說沒關係,川流的洗車水是條河,你是個擺渡人,而這些來來去去的,都是上了彼岸的人。
這個俊彥無可匹敵的青年,並未因洗車而弄髒青春光環,後來又秉持毅力,以回顧醒悟的心情,義無反顧地寫了一本交織霸凌與被霸凌,撕裂靈魂的書《記得我的名字》,那是青春成長的無助與莫奈的寫實風波,「很多時候我會想起這一段路。尤其是我在派出所半蹲,教官走進來看見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踹得腰弓起來、好像一隻煮紅的蝦子,然後在派出所地板滑了幾公尺的時候,……」
少年或會做出許多蠢事,他把青春、品貌和體會,以文字輸入小說,有點愁緒,有點憤世嫉俗;好吧,那就用文采去厭惡那些說你不知趣的人,就算被討厭,也不必感慨。
變化無常的青春,易於使人生扭曲成不純粹,群眾世界容不下天真、無知,說是不揚棄青春,就不會有現在,不忘記青春,就不會有未來。讀《記得我的名字》,驚覺擁有青春本色的人,彼此常以相互傷害而活著。再說,誰的年少沒有祕密,過去那些幼稚、抑鬱,對情感曖昧的青澀,無非一場羞赧的印記;慶幸我還能在書裡讀到他用智慧寫出坦然,用溫暖的文字跟霸氣青春和解。
始終相信,人生無需擅自比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一階段也都有屬於自己的因果。我的寂寥少年和疾馳隱遁的青春,藏掩在混沌之中,毫無分寸的讓識或不識的人走進生活,衝撞出頻繁災難,只是不明白對於那些人、那些事的信賴是如何滋長的?
總覺得,人自出生那一刻,命運便已注定,所以沒必要刻意改變,其實也改變不了什麼。尤其在遭遇困境或負面情緒時,嚷著改變,說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問題是,人就是因為一再勉強自己改變,才會活出那麼多懊惱、悔恨和痛苦。人生要活得像一夜無眠的月色,就算失色也不一定是真的失色;就算偏差也沒差,只要不加重對承諾的壓力,生命便能有模有樣。
天地間,每個人都有想安靜聆聽的青春歌謠,更有不想讓人聽到內容的電話,這種祕密,是充滿在那裡等待的希望,但,這是希望還是絕望?還是說,要把絕望這條路走到盡頭,才看得見希望?比起必須拖著沉重腳步向前行進才可能獲得的希望,絕望或許更加容易發生。絕望,不就是靜靜坐著就好了嗎?好比放假日,休息才是真正的作業;就像,青春不再也是一種哲學。
再說,並非穿著時尚即是青春,青春消逝,也沒什麼好苦惱;姜泰宇勇於放下暢銷書作家的身段,埋首洗車工,這是真男子的粲然青春;然,這種青春不是我的,任何人的青春也不會是我的,我的慘白青春早過期,讀《記得我的名字》,始知熱烈的青春竟是由省思與付出,獲致的一種寂靜圓融的靈性。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電影《比海還深》,描述以寫作出道,後來再無作品問世,只能依靠在徵信社兼職當偵探過活的主角良多,無時無刻浸沉在過往的短暫輝煌,為懷才不遇苦悶。這讓獨居的老母親,眼見婚變後付不出贍養費的兒子,鬱鬱不得志,不禁感傷,卻仍對他抱持希望,鼓勵他:「我從來沒有愛誰愛得比海更深過,哪怕我已到了這把年紀,我想大多數的人都沒那樣愛過誰,但生活還是要繼續,每天還是開開心心,或許正因為沒有過,才過得開心,平凡的生活也能自得其樂。」
不再擁有榮耀或青春,卻未失去追逐夢想的真性情,是不是同樣可以開心過日子?
「情感如同繪畫,不斷把顏色堆疊上去,從表面看不見下面的東西,但底下的顏料依然存在。」劇中這段話,使人想起宮崎駿在《神隱少女》說過類似的名言:「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想到人在情感的空間生存,每天被生活束縛,做著重複的事,看到相似場景,遇到相同挫折,有時還需要假裝想得開,這讓心很累,累得很沉悶。
曾經渴望生命是確切的極致美,只為壓抑善變的情感遠離現實,而當夢醒之後,卻只記得差些溺死在寫作間,與文字堆一起埋葬。也是,驚喜從來就不會憑空出現,忽忽驚覺歲月更迭,生活行腳好似沒有終點,不想還不懂什麼是煉獄人間的青春,未及踮起腳尖在紫薇花下撫摸著夏日,便糊里糊塗過完奔逸絕塵的一生。
人會不惜青春的把目光放在不好預知的未來,所以才會捕風捉影,促使心安,那些成天掛在嘴邊,老調重彈的應世之道,無不塞滿晦澀,盡是沉重;我的妄為年少,和誰相遇相知的情懷、怎麼尋路過來的歷歷往事,到終了都需刪除。歲月是這樣的呀,要讓曾被繁複情緒踐踏出支離破碎的生命烙痕,剔除到記憶之外,繼而把無論多麼慘綠的少年煩惱,無悔的拋棄。
我便想起勇氣,若是青春奇遇,愛了便是愛了,若是青春放肆,做了便是做了,就因為年少,是青春,所以無從計較。
青春不再,寂寞和憂傷全寫在臉上,實在憂喜參半,這樣的肆意作為,好比世上再也沒有比單身漢幫助別人成就戀愛還空洞無聊的事;寂寞和憂傷有什麼區別?或許可以這樣說:寂寞是把自己放在優先順序的感受,憂傷是把虛無放在優先順序的感受。
我對青春的空寂信仰,從少年到後中年,未曾改變,愈加明白自己生來有多愚蠢、多糟糕,春來不知惜春,冬至不覺溫差,竟把青澀給與放縱;就像你若問我喜不喜歡桃園,我會回答:不如問我如何遊戲人間;若問我喜不喜歡心智早熟的姜泰宇的小說,我會回覆:不如問我記不記得青春。
然而,然而,青春猶未消失,他一直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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