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儒育
旅伴在寒假跟我說,暑假想去北海道看花、看鯨魚時,我沒有一秒鐘猶豫,立刻訂了機票,想像屆時逃離熱火燎原的亞熱帶,飛向清涼之域,清涼即療癒。
之一,扭蛋
清晨飛往札幌,中午抵達。隨意鑽入一間燒肉店,吃到柔軟有韌性的牛肉,如同狸小路上,看似千篇一律卻各有個性的扭蛋店。熙來攘往沒有面孔的加班下班下課的人煙,來到扭蛋店前,突然有了情緒,有了感受,有了雙手緊牽的戀人一同扭扭蛋的歡愉。
店內是各式熱賣的扭蛋,新發售的扭蛋機台則在店外招攬客人,以其模仿人生的幽默與包覆創傷的溫柔──
來者無不還童。
其中有一款動物領獎的扭蛋,除了得到金牌的無尾熊和舉著獎牌的快樂白兔之外,還有一隻拿著小小獎牌端詳的巨大棕熊。他的表情正說著:
為什麼掉出來的是這個?
這些無用的小廢物構成完整的生活,使人得以在這個偶然、無端緒的世界安居。掉出來的扭蛋使意外之喜格外喜,意料中之不如意也能如履平地,如露如電,應作如是觀。
之二,夏花
進入富良野前,我們去了北海道的蔦屋書店。這間書店一如蔦屋的品牌形象,在日光與溫室種植的花草之間,豎起高懸的木構書牆,咖啡香飽和,必是星巴克。
這樣的書店,販賣的正是那個有風有陽光的玻璃窗角落,外面是小巧的盆栽植物,開著紫白的牽牛花與淡黃的波斯菊。我們買了那個角落,一杯咖啡的時間。我手邊正讀著何偉剛剛出的新書“Others Rivers: Chinese Education”(我姑且翻之為《別樣群流:談中國教育》)。在前頭,他談到2019年他在四川大學外文系教「非虛構寫作」課程時,發現學生敏銳的觀察力和報導興趣,總能觸及社會最分歧之處,比方醫病關係中的尖銳對立的社會階層、酒吧中的身體觀,還有從基督教改信天主教的女性視角,探索當代中國教會的運作。他關懷大學生們如何理解、建構這些充滿衝突與辯證性的世界觀,呈現倦怠世代的集體焦慮。
下午,我們去富良野旁邊的玫瑰園,一群耄耋長者在照護者的協助下,在玫瑰園裡的餐廳吃冰淇淋。
我買了一球玫瑰冰淇淋,與一位陪老伴前來的老奶奶相視而笑。老奶奶妝容齊整,穿著鑲著素白花邊的深紅洋裝,而老伴坐在輪椅上插著鼻胃管,他牽著老伴的手,一起等待冰淇淋。
我向她問候日安,大片玻璃窗外是在夏日裡盛開的一群玫瑰,窗裡是奶奶不染歲月的一朵靜好微笑,宛若夏花。
之三:沉默
搭乘JR抵達小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洋美術館,那裏隱匿地訴說了一脈天主教傳教史。
十九世紀中葉,在禁教三百年餘後,天主教獲准重新建立教會,北海道是其中一個重要據點,後來成為方濟會的牧區。
這座美術館收藏品大多來自於英國國教於十八十九世紀溯源而重構的彩繪玻璃匠藝,其中有一組十二幅聖人畫,就是以聖方濟為主軸的聖人彩繪。
這段時期的彩繪敘事,更重視基督的生命經歷、福音書裏的隱喻,以及聖人如何體驗基督,以精純的匠藝,透過當時初發展的化學作用所融合的色澤,呈現人物神情、植物或聖物的細節。
這些內涵浸潤於信徒的生活中,基督與們一同種植,一同擘餅,以自身的受難參與於每一個正在受苦生靈的生活中。
在遠藤周作的《沉默》中,前來勸說主角棄教的棄教神父說
「如果基督在這裡,也一定會為那些正在受苦的信徒棄教。」
他開顯了受苦的奧義,在這一組十二幅的彩繪玻璃,基督之心在中央位置,無一例外地,這主題的繪畫總是描述基督持著包覆於荊棘的心臟,那是一個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的隱喻,在荊棘中生活,被荊棘刺傷;且還能無目的愛著,無目的給出自己擁有的,那應該就是信仰的意義了。
之四:林中路
阿寒湖,林中路,通向阿寒湖的是林中路。
宛若創世紀就出現的上古樹木,巨大嚙齒咬痕的蕨類,構築一個遮蔽天光的宇宙,或白或紫的小花在蕨類的遮蔽下靜靜開花,幽暗,但不晦澀。
林中路通常通向一個遮蔽而開顯的世界,那路必然通向一個方向,而通向何方的未知性,是走下一步時真實的處境;然而,走每一步的此刻,遮蔽也未必被敞開,其與開顯乃是以一種辯證的方式交互運轉著,受視角的遮蔽而形成我們對前方景象的理解。
比方突如其來出現的雄蜂、小熊或搧著翅膀的巨蝶,他們召喚了完整的宇宙至眼前,讓我以自身的驚喜或恐懼融於那個宇宙中。
這種召喚性是「林中路」最迷離也最魅惑之處。如同德國詩人保羅‧策蘭創造了一種陰影的語言,不是將被遮蔽的揭開,而是將揭開的遮蔽住,復返回幽暗喑默。然後在揭開與遮蔽的罅隙,找到語言的作用,像《莊子》所說的卮言,讓罅隙被傾訴出蔓衍的意義。當人類以當下真實的肉身踏向林中之路時,山、樹、石、花、草、木,萬物的意義也會被無限地揭顯開來,如此豐盈、繁複,使人挪不開眼。
一切創傷都能被眼前遼闊的阿寒湖寬慰,我們躺在日光不被遮蔽的湖水邊,帶著一球草莓大福,滾來滾去。
最後一日清晨,我與友伴至釧路魚市買了草莓與蜜柑,以清水漂洗,不加糖、不加蜂蜜,草莓碩大微酸;蜜柑皮薄沁甜,酸甘不膩的氣味,正如從大雪山間吹下的爽潤之風,足以療癒火宅之苦,得大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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