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陳煌
1.
從功能上看,城市裡那些面積不大的公園通常只能充當遊憩用,類似淡水河兩岸的較大面積河濱公園才能當運動兼遊憩使用,然則,除了運動與遊憩,後者這樣的公園還具有什麼意義?換句話說,它還能呈現什麼面貌?
我從大稻埕碼頭沿著河濱公園的步行道,到迪化跨堤景觀平台的一個來回快步走,大約至少要花四十分鐘,沿途左邊是粼粼河岸,而右邊是不規則的野生草皮,這些讓其野性生長的草皮每經過一段時間,就會自然地冒出一些新的高高的花花草草,雖不至於全面佔據原本草皮的陣地,卻也多少展開一些令人驚喜的風景,讓路過的步行者或單車族時而駐足。
不過,這些野生的花花草草只不過在制高點上佔了一些享受更多陽光與風媒的便宜,以及受到更多人們的關注,在那一段時間裡,也就是市政府工務局水利工程處的鏟除大隊還心有未逮的注意到此時,它們可以如願與盡情抒發自己的野性生命力和草皮和平共處,並且擴張自己的地盤。
我繼續往前快步前進,我想我不僅是一個快步地運動者,對於過去擁有三十多年生態觀察經驗的我來說,總不自覺會關心這公園步道之外的人與動植物的關係,因為它就親密地與我們生活在一起,但長年的觀察下來,即便在春夏裡花任何一整天在樹林與花叢中仔細尋找,也罕見任何一隻露臉的昆蟲,為什麼?
這公園裡通常只有吱吱喳喳的麻雀和聲音聽起來有些囂張的外來八哥在附近起起落落,以及河邊的水鳥,還有的是家養外逸的鴿群,讓人懷疑這樣河濱公園的鳥類與昆蟲生態是何等貧瘠,這是否與整個公園的其他動植物生態結構有關。
2.
在人工規劃的公園龐大植物生態體系中,多樣化的野生花花草草只能趁隙苟活,爭取有限的空間茁壯,雖然給河濱公園的景觀與視覺帶來不同的繽紛與野趣,不過它們卻在水利工程處的官網上找不到任何蹤跡,它們卑微得連設置管理河濱公園的主事機關也看不上眼,因為他們似乎認為凡公園的非人工植栽就應該被排除在外,甚至剷除而後快。
但更多的人對公園的定義是,公園是一個為人類的享受和娛樂而與野生動物和自然棲息地的保護所劃出自然,或半自然或種植空間的區域;它可以由草地區、岩石、土壤,和樹木組成,但也可能包含建築物和其他文物,如紀念碑、噴泉或操場等結構;在北美國家,許多公園也有運動結構,如足球、棒球和橄欖球,以及遊戲,如籃球鋪砌區域;許多公園更有專用步道、自行車道等活動路徑設計;有些公園甚至包括海灘或遊船碼頭區。
台北淡水河兩岸的狹長不規則河濱公園的設計應該類似屬於此,然則,我們卻看到更多人工的琢痕,和干涉,或者說只是為了視覺上制式的美觀,而排拒了自然荒野的存在樂趣。
因此,凡是野生花草幾乎被排拒在所謂的官方官網動植物知識登錄介紹之外,即便是館方官網已登錄的樹種也資料貧乏闕如,在公園現場往往連一塊小小的說明標牌也沒有,就別說更多樣化更佔面積更繽紛的更多野花野草了。
出現在這樣公園的一家人,在面對孩子的好奇詢問時,父母對野生動植物的知識解說是很尷尬的,他們對著自己孩子只能籠統地說那是黃色野花或紅色野花,對所有的野鳥只能籠統地說那是鳥。
我則一日復一日見到許多野花野草在腳邊的步道邊出現,也見證它們整個生長茁壯與凋零消亡的生命演出,但卻往往也在回家後詳查電腦後一時也對不上號或找不到相關資料,對一隻看似平凡常見的蛺蝶,或一隻悄悄優雅滑過河面的野鴨身影,多數的人一樣只能張口驚呼卻連名字也叫不出來,更別說,去瞭解牠們的生態,牠們與我們生活的互動關係了。
我繼續往前快步前進,舉手示意並微笑與一位在河邊默默佇立的陌生老者打招呼,他微微牽動著嘴角,似乎露出有點羞澀的神情,好像沒預料到有我這陌生人在與他擦身而過時會跟他打招呼。
這時,一隻燕子也低低悄悄快速掠過我們身後,我想這裡出現的白腰雨燕大概都不在乎被劃歸到水利工程處官網裡的動物名單吧,但幸好空中還有牠們喜歡的食物,包括被我腳步驚起的微不足道的小蟲。陌生老者也意識到白腰雨燕也在與他打招呼嗎?
3.
這些荒野似的各有姿色各呈生氣的花花草草,總是會被視為各種鏟刀利鋸的對付對象,往往被斬殺殆盡,唯有一些畸零地或被忽略的角落,還有殘餘的小支部隊苟且殘生,唯有等待春風吹又生時再展開它們拓展地盤的強大韌性生命力。但這尚需要更長的時日,始能在公園裡爭取到鄧多生存的空間。
這也是可以想像的,因為我們追求的是可控,可規劃的一種盡可能接近人工可控的公園,這樣做,才可能在管理上做出效能評估,也在視覺規劃上有所依循,因此盡可能排除荒野的野性,進行人為干預的管控;所以,我聽到一個說法,將沿岸的野生蘆葦全採用齊頭式的剷除殆盡,就可以讓遊客的視覺清晰欣賞到對岸的景觀,而不至於阻擋視線了。
因此,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看見多數不在官網名單上出現的花花草草如蘆葦一樣的命運也會被憑空剷除,如剃出制式平頭的模樣,從此,接著一段歲月裡連平凡的蛺蝶都會銳減。
我繼續往前快步前進,我甚至懷疑,這樣的一個公園除了讓可控的草皮和樹保留下來,以及讓遊客休憩遊玩之外,還具備其他什麼意義?
一位跑步的老外迎面而來,但迎面而來的還有河水退潮後的陣陣臭味,我對跑了一身臭汗的老外舉起拇指以示加油,他用不是很標準的中文「加油」還給我,隨後,我一路在退潮的泥濘不堪河灘遇見一些擱淺且翻著魚肚白的死魚,但它們都叫什麼名字,又為何暴斃在河灘上?
我找不到答案,就跟許多野花野草和樹在官方的官網上找不到答案一樣。
4.
根據市政府工務局水利工程處的官網說法,每年冬季之前,都會花預算找人在河濱種上5萬多株草花,海棠就有紅、桃、粉、白色4種顏色,還有紫色鼠尾草和黃色波斯菊與勳章菊,交織出色彩繽紛的帶狀花海,而且透過波浪線型圖騰,呈現水岸公園特色景觀。
我就喜歡在秋冬前經常快步運動到水岸公園探看,人工種植的這些非公園原生種的花海確實很具視覺感,遺憾的是現場也連一個植物說明標牌也沒有,紛紛取景拍照的遊客也只能徒然驚呼好漂亮的花,所以除了視覺外還欠缺生態知識的溝通一環,就如同對待野生的花花草草一樣少了知識情趣的熱情,我們都在做表面文章嗎?
然後,秋冬季的前後又是另一番景象,尤其是冬季之後的迎接春日的來臨,原本經由人工種植規劃的花海,就變成乏人管理,而處於逐漸被荒野取代的狀態。
因為,從人工種植的花海當中,野生的花花草草就趁隙逐漸侵入,如黃花朵朵開的大花咸豐草、有放射狀苞葉的風車草、少數擠過來湊熱鬧的昭和草、每個小穗上有小花的早熟禾、有著高大身影的小葉灰藋、花多且小而聚生呈長束狀向上生長的外來種禿頭草、偶而也搶點領地的豆科植物且遍地開花的蔓花生,還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這些連野火也燒不盡的野生花花草草,不論是否外來種,它們都已經將整子深埋與散佈在這人工花海的各角落,替代人工花海且茂盛拓展其堅韌的野生生命力。
於是,這公園的一角恢復了既有的繽紛與熱鬧,為公園添加生態多樣化的生趣。那麼,公園應該有更多的人工視覺或荒野景觀才合宜,也許沒有定見,但想想,我們的城市為何需要公園?
我繼續往前快步前進,在這荒野植物與人工栽植植物混居的春夏裡,繞過帶狀花海水岸公園特色景觀,有遊客背對著花海取景,但為的是荒野植物與人工栽植植物?事實上,河濱公園種上5萬多株草花在二月末就已開始凋謝衰敗了,花葉低垂著頭,不知是乏人照料,或是花期已盡,如此殘落的情景大概也還是一如昔的作為,任由凋零枯槁,但這同時也給野生花花草草有可趁之機,自然紛紛將這原本五顏六色花海景觀中取而代之。
這是季節更迭的時機,接下來的夏季,野性十足的花草將在這公園裡迎來更多的生機,卻也不得不面臨被鏟刀利鋸剷除的命運。罕見的一對黑脈樺斑蝶在蘆葦叢草葉上的黃昏中交配,但誰似乎也撼動不了牠們堅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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