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漣漪
一、
一九七五年的三月,校園的繁花似錦,草木蔥蘢,充滿詩情畫意。雷公恩老師有一天晚上,請我去他家吃飯。
雷老師讀藝專夜間部,遇到學校的值日或值夜都請我代勞,還有他班上學生的周記和作文簿也是我批改的。
雷老師為了感謝我,特地請我去他家吃飯。
雷老師大我一歲,因此我叫他雷大哥。
雷大嫂那天燒了幾盤的家常菜,最讓我讚不絕口的是她炒了一盤香噴噴的蝦仁蛋炒飯。
我胃口大開,連續吃了兩碗。
雷大嫂見狀,高興的不得了,笑靨如花,說:「梁老師,你喜歡的話,我再去炒一盤。」
「謝謝。」我不置可否的回答。
雷大嫂轉過身,興高采烈地走回廚房大顯身手。
「雷大哥,你真有福氣,大嫂抓住你的胃,天天可以享受美食。」我羨慕極了。
「不要說有的沒的。」雷老師緊皺眉頭,不耐煩的說:「鄉下女人沒長進。」
「鄉下女人?」我哈哈大笑,「其實我們都是鄉下人,在濁水溪畔的西螺長大的。」
我說的是實話,我和雷老師都是貧農出身,初中畢業得天獨厚考上師校,畢業出來當兩袖清風的教員。
我和雷老師都是矮個子,身高才一百六十公分,體重五十公斤出頭。
我們的皮膚黝黑,不明內情的還以為我們是山地同胞。
山地同胞沒什麼不好,身體超棒。
雷老師的專長是美術,學校的壁報都是他包辦,他還得過縣政府舉辦的教師組水彩畫第一名。
那天我們兩個杯觥交錯,喝得不亦樂乎。
二、
過了一個星期天中午,我買了三十個水煎包去探望雷老師。
開門的是雷大嫂,她望著我,露出奇怪的眼神:「你找我先生哦,他不在家。」
雷老師不在家,我非常失望,把一袋熱騰騰的水煎包遞給她,「雷大哥不在家,這樣子好了,水煎包送給你們夫妻當晚餐。」
我轉過頭,拔腿就走。
想不到雷大嫂親切的叫住我,「梁冷山老師請別走,我有事要拜託你,你可以做到的。」
我轉過身,狐疑地望著雷大嫂。她的眼神露出祈求的光芒。
「請到屋子談吧。」雷大嫂做了邀請的手勢。
我是君子,進到屋子就正襟危坐,好奇的問著:「到底是什麼事?」
雷大嫂娓娓的細訴道,她的老公被一位寡婦迷的神魂顛倒。例假日就到那位寡婦的家裏教兩位讀國小的女兒繪畫。
有一天晚上,雷大嫂還聽見先生在夢中,親暱喊著那位寡婦名叫秋月的名字。
雷大嫂希望我勸勸她先生,寡婦門前是非多,教繪畫可以賺錢固然好,但千萬不要惹出事端。
「有這回事嗎?我怎麼沒聽過。」我半信半疑。
雷大嫂說她的先生想人財兩得,為了面子,當然不會張揚。
雷大嫂還告訴我,那位寡婦開了名叫朝陽的的旅店,生意興隆。
「好,我幫妳偵查,順便傳達。」我側過身望著雷大嫂,發現她長得膚白面美,水噹噹族的女人。
三 、
我帶著疑惑的心情,快步走到朝陽旅店探個究竟。
櫃台坐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肥胖女人,她染著金黃色的頭髮,穿著碎花洋裝,紋著深黑色的兩道眉和黑眼圈,臉色塗著厚厚的白色面霜,長相平凡。
她看人的眼光很像鷹隼,彷彿可以看穿別人的心事。
「請問秋月老闆娘在嗎?」我露出笑臉,客氣的問道。
「少年仔,我就是。」女人站了起來,聲音淡淡的,「你是便衣警察嗎?我們旅店不搞七七八八的色情生意。」
「我不是。」我不知道秋月老闆娘為何如此問我,索性表明身分,「我姓梁,是來找雷老師的,聽說他在這裡教老闆娘的女兒繪畫。」
「是哦?」秋月笑得很前俯後仰,「雷老師說他是山地人,喜歡在我面前來一段唱作俱佳的舞蹈。」
「是高山青的舞蹈嗎?這個我也會。」
說完,我立刻擺動身子,像一隻猴子,又唱又跳。
「好極了,跳得比雷老師好。」秋月老闆娘走出櫃檯,從頭到腳,好像審視奇珍異寶,「你和雷老師都是山地同胞嗎?」
「不是,我和雷老師是西螺人。我們的父母,都在濁水溪畔種西瓜、地瓜和花生討生活。」我跟別人不同,一根腸子通到底,說話很直白。
當農人不偷不搶,出賣勞力過活,幹的活是頂天立地的事,是很光榮的事。
「你沒騙我吧,雷老師說他是山地人。」秋月老闆娘搖著頭,「當老師也可以騙人嗎?」
「我們是如假包換的平地人,雷老師去哪裡?他的牽手找他。」為了取得秋月老闆娘的信任,我拿出學校服務證給她看得一清二楚。
「雷老師結婚了?」秋月老闆娘提高了聲音,「他跟我說是羅漢腳呢。」
秋月老闆娘應該見多識廣,判斷沒錯的話,至少大雷老師六歲以上。
「雷老師帶我兩個女兒到植物園寫生。他有沒有牽手,回來我要問個水落石出,不然就上當了。」秋月老闆娘的表情像水彩般複雜,推我走出旅店的大門,「沒正當的理由,最好不要來旅社擱擱纏,會讓別人誤會是來找小姐買春。」
四 、
煙花三月,這次的學年會議,利用星期三下午殺到台北的菊元餐廳開會。
大夥兒一邊開會一邊吃吃喝喝,會議完畢,雷老師留住我,說有事要告訴我。
只有兩個人呆在房間,雷老師由此吐露心聲,握緊拳頭說:「小梁,我要跟牽手林嘉慧離婚。」
「為什麼,你的老婆又沒做錯事。」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反問他,「是不是跟秋月老闆娘有關係?」
雷老師的眼神有如鬼火,飄飄忽忽,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雷老師,不可以的,大嫂沒做錯事。再說秋月老闆娘年紀大你足足六歲以上,別人會說話的。」我苦口婆心的勸他。
「是,嘉惠沒做錯事,是我窮怕了。」雷老師哽咽的回答。接著是雷老師的喃喃自語:
「小梁,你知道我的家境嗎?我上頭有一位哥哥和姊姊,就是因為窮,姊姊八歲腸套疊,沒有錢求醫,哀號痛苦而死。哥哥十歲到河邊抓魚補充家中的蛋白質,不幸溺斃。
富在山中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家境的貧窮,左鄰右舍和親戚都不理我們。我發誓長大後要賺許多錢,光宗耀祖。
妻子嘉惠是我們村子的人,初中畢業沒錢讀高中,一朵花年紀就因媒妁之言結婚,我們過著度小月的日子。
我跟秋月老闆娘長談過了,她是二十九年次的,大我九歲。五年前丈夫車禍身亡,好不容易背起養育兩個女兒的重擔,還要戰戰兢兢應付黑白兩道的需索,苦心經營朝陽旅店的生意。相處久了,我發現秋月老闆娘有很多優點,秋月老闆娘也了解我的處境,願意接納我,我不介意秋月是母大姐。」
雷老師兀自一個人說著,說著說著臉頰竟然爬滿淚水。
五 、
雷老師真的跟元配離婚,是學校的趙碧珠老師來找我理論才知道。
趙老師是學校的大姐頭,生活倫理課時,站在教室外面叫我出去。
我踏出教室就被趙老師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你和雷老師同穿一條褲子,感情好的不得了,為什麼不阻擋雷老師和他的老婆離婚?」
「真的離婚了?前幾天我還勸他一陣子,離婚非同小可,要謹慎考慮。」我滿腹委屈的解釋。
「小梁,他的老婆好可憐,目前出頭露面在夜市賣蛋炒飯。」趙老師聽了我的話後,咄咄逼人的語氣沒了,「小梁,他的太太是鄉下人,做生意一定不行,或許你可以去安慰她。」
「這是一定的了。」我向趙老師鞠躬,「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
晚上我到夜市尋找,果然在街角看到雷老師的前妻林嘉惠擺攤賣蛋炒飯和豬血湯。
或許是生手加上地點不好,光顧的客人只有小貓兩三隻。
我趨向前,大聲叫著:「大嫂,蛋炒飯和豬血湯五人份。」
「原來是梁老師,怎麼買這麼多?」林嘉惠穿著黃色薄襯衫配上藍色的緊身短褲,曲線玲瓏的水蛇腰一展無遺。
「我買給鄰居分享。」我感傷的回答。
接著我數落雷老師的不是,為了少奮鬥十年,為了金錢財富,竟然可以拋棄髮妻。
想不到林嘉惠噗哧一笑,「我的先生有苦衷,他不希望我是長期飯票影響生計。」
「大嫂,妳好像不受影響,心情好的很。」我感到奇怪,遭受丈夫拋棄的妻子應該哭哭啼啼,愁眉不展才對。
「我先生有情有義,離婚時給我十萬元分手費,房子的分期付款全部付清,房子送給我。」
「有這回事?」
很快的我立刻明白,雷老師窮的不得了,房子的貸款繳清送給林嘉惠,外加分手費都是秋月老闆娘支付的。
六 、
二零二一年三月,又是繁花似錦,草木蔥蘢的季節。
雷老師的背駝了,頭頂牛山濯濯,這天他約我在全家喝咖啡。
雷老師說他是失敗者,他的再婚妻子秋月十年前腦溢血到天國,所有的遺產都由秋月兩個女兒繼承,他一毛錢都沒分到。
另外跟他離婚的林嘉惠擺了幾年的小攤,竟然嫁給在稅捐處任職的一位公務員。
想不到黑矸仔裝醬油,林嘉惠婚後生了兩個學霸的兒子,長大後都成了名醫。
「小梁,你說我慘不慘?」雷老師幾乎要哭出來。
「雷老師,這是命也,至少你給林嘉惠分手費和房子,算是仁至義盡。」我打開手機的YOU TUBE,「我們來聽童麗的《煙花三月》。」
「牽住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揚州。真情伴你走,春色為你留。」
優美的歌聲響起來,雷老師的心情希望會好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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