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悠唱迪化街

迪化街處處留下光陰的足跡,是速寫老建築的好所在。  迪化街 蔡莉莉 速寫2017 文/圖 蔡莉莉 迪化街是盆地城市裡一條長長的街,兩側是暗紅色的磚樓,走進去,就像走入一百年前郭雪湖〈南街殷賑〉的膠彩畫裡,有一種歲月悠長之感。那是時間行過的道路,一切彷彿凝固在歷史中。對內建戀舊雷達的我來說,這條街處處留下光陰的足跡,是速寫老建築的好所在。 黃昏,行至迪化街底,一家改裝成酒吧的三進老宅引我停下腳步。正張望著,走來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一身汗衫短褲,告訴我營業時間未到,提議先去參觀他的工作室,就在轉角。那人大概是本地人,看來就像迪化街口常見的導覽志工。按理我不會輕易隨陌生人走,但有女兒相伴,好奇心的驅使便戰勝了所有顧慮。 其實,這般隨機亂走也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前,帶女兒到北投中心新村看裝置藝術,不巧竟封村施工。當時,一個原住民模樣的年輕工人見我們在大門鐵絲網徘徊探看,便自願領我們入內。一路躲閃監視攝影機,翻街走巷,接近冒險。他好心告訴我,入口右側平台是從前眷村的停屍間,使得後來的我每回到此寫生都有一種異樣的心情。 從安靜的迪化街轉入水泥大橋邊,像歷史翻過另一章,撞見城市的背面,霎時車聲隆隆,是那種連說話都必須扯開嗓門才能讓對方聽見的巨大吵雜。走過兩三個店面,中年男子拉開鐵門,眼前不到二坪大的空間,出現了各式老唱機與無數唱片封套,堆疊的,貼牆的,散發著濃厚的舊時情調。一圈圈黑膠唱片,像歲月的眼睛似的隨橋上流動的車燈閃著光,剎那間,這世界突然回到尤雅、鳳飛飛、校園民歌的年代,一切變得悠緩而親切。使我想起小時候書房角落的那台唱機,總是播放著台視兒童合唱團的〈我是一棵老松樹〉、〈魚兒魚兒水中游〉、雪花隨風飄的聖誕歌和幾張英文歌唱片。電影《真善美》的〈小白花〉大概是我英文歌的啟蒙,說起來也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 但凡舊物收藏店,總有一種介乎倉庫和回收站的擁擠與雜亂。這間工作室獨收唱機與唱片,以古老為統調,一切便濛濛地染上一層昏黃,恍若置身窄仄的居酒屋,光陰的五線譜之中,帶著一點蒼涼,一點懷舊的情味。那中年男子意不在買賣,而在於收藏與推廣,他無比熱血地播放幾張珍藏的照片,音質紛雜,忽大忽小,好似斷續的叉嗓是往昔流行的聲腔。大橋上從未間斷的車流,鬧哄哄的,像時代的背景音,於不調和中倒有一種跳接的奇異感,彷彿攤開一本褪色的線裝書,裡面全是閃跳的數位亂碼。 舊物舊人舊事舊地舊時光,總是輕易地和歷史沾上邊,消失一個少一個,無法重製,無法挽留。正因如此,使得念舊的人格外戀舊,惜物的人更加珍惜。想起多年以前,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看過一個展覽,關於後來的人類出土我們這一代的化石斷面,層疊綿密的過去,盡是大大小小的手機殘骸。在未來人的眼中,數位時代的我們也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失落的物種?除了3C產品,無物可考。 沿著迪化街往回走,天漸漸黑了,燈火漸漸遠了,一幢幢老房子靜了下來。只有老宅酒吧裡透出紅紅的燈光,隱隱送出一陣笑語和人聲。長長的老街,走進去像電影片場,走出來像打烊人間,有點滄桑,有點寂寞。簡直不像在大都市裡,而像一個小城,是那種令波特萊爾沉緬的「稠人廣座中的孤獨」。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像唱盤上悠悠唱著的老歌,在大街上汩汩地流著,轉著,漸行漸遠,不倒帶,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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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照相館

文/柊彩夏花 古老的擺鐘,不論指針或鐘擺都已靜止不動,平坂專心豎耳傾聽。照相館整棟建築物鴉雀無聲,一片死寂,靜到彷彿耳朵深處都要響起「嚶」的鳴響,皮鞋軟綿綿地陷入陳舊的紅地毯。 接待櫃台上妝點著小巧的龍膽花,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稍微調整花朵角度。 玄關內側,左右對開的門扉大大敞開,可以看到裡面的攝影棚。昏暗燈光下,是拉下的整片背景紙,前方放著一張只有單邊扶手的豪華座椅。相機底座上,還能看見一台大型蛇腹相機。底座或相機本身,都是結實的木頭材質,由於尺寸比成人環抱還要大,常讓訪客發出「好厲害喔,這台相機,像木箱一樣」之類的驚呼。如果是熟悉相機的訪客,會說著「好懷念喔,是安東尼型相機呢」,有時就會這樣開始聊起相機。 他正想說窗外有人影閃過,耳邊隨即傳來聲音:「送貨、送貨喔!平坂先生~」 「通咚咚、通通」的敲門聲感覺很快活。明明每次都像這樣,持續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這男人好像總能樂在其中呢,平坂想著,一邊開門。 門外,是個穿著送貨員制服的年輕男人。他將帽子往後反戴,一如往常地推推車過來。推車上的貨物之大,讓他說著「還真大呀」,隨即露出苦笑。 對方制服胸口有個白貓圖案,名牌寫著「矢間」。他頂著平頭,與一身被曬得黝黑的膚色很相稱。 「平坂先生,這件貨物重到一個人搬不動,可以幫忙一起搬嗎?我也很久沒送到這麼大件的貨了。這些照片,大概都有一百年份了吧。」 兩個男人「嘿咻」一聲,聯手將大件貨物搬到接待櫃台上。那過於沉重的照片重量,好像讓他不自覺發出了嘆息,矢間於是笑問:「平坂先生,是不是要改變心意啦?覺得這裡的工作,好像可以不做了呀。」 「嗯,不過,還是想再多持續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得送貨到下個地方去了。每天都像這樣真的很忙耶,我們彼此都得好好注意別過勞死了喔。」 「什麼過勞死……絕對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吧。」 矢間稍微揮了揮手,將個人檔案資料夾在腋下,就推著推車出去了。 平坂為了下一位即將抵達的訪客──八木初江女士,整理屋內。為了能做到美好的「送別」,為了能幫訪客拍攝出美好的相片。 然後…… 也為了有一天,能與持續尋找的「某人」相逢……平坂這麼祈願。   ※   「初江女士、初江女士。」 耳邊傳來男聲。 聽到有人平靜呼喚自己的名字,初江猛然睜開雙眼。 這是哪裡呢?好像是有人讓她睡在沙發上。睜開眼只見陌生的天花板,還有個男人憂心忡忡地窺視她。 最近天氣突然變熱了,自己是因為中暑昏倒了嗎?她企圖搜尋最新的記憶,卻發現那些記憶像是籠罩在迷霧中模糊不清。我是初江,今年九十二歲,出生於豐島區,好,自己還沒失智……吧。 她滿心焦慮,專注凝視男人臉龐。既然知道「初江」這個名字,要說認識也算認識吧。但是,這人是什麼人去了……不對,是在昏迷期間,看過自己個人物品的名字嗎?她搜尋著記憶,一邊想從沙發坐起身。   「歡迎光臨,在下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男人這麼對自己說。 她試著指向自己鼻頭示意「是在說我嗎」,那個男人隨即頷首。 「您是初江女士吧?」 「欸,是啊。」 她往上瞄了男人一眼,他整整齊齊地穿著一件立領灰襯衫,感覺就像是一位沉靜牧師或神父,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那張臉並非讓人眼睛一亮的帥氣,話雖如此,也不能說醜,感覺像誰又不像誰,總之就是印象薄弱的一張臉。 「在下是在此長久經營照相館的平坂。」 男人這麼自稱。 話說回來,身邊沒有常用的那支柺杖。是昏倒時掉了嗎?   照相館老闆,找我有什麼事? 說到底,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什麼都不記得。 「請往這邊。」平坂都這麼說了,即使問題堆積如山,姑且還是戰戰兢兢地嘗試站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不拿柺杖走路了,她手扶著沙發,重心轉移到手臂那邊,緩緩邁出步伐。 被他領去的會客室,陳設沉穩大方。皮革沙發雖然老舊,不過保養得光潔亮麗,而且感覺長期以來都被好好使用的木桌,看來也很舒服。這一切並非一擲千金的懷古嗜好,像是長期持續珍視物品才得以散發出的韻味,眼前這位小哥雖然年輕,品味還真是討喜,她這麼心想。   透過玻璃窗看到的中庭,有個小小的亮光,仔細一看是個類似布滿青苔的石燈籠之類的東西,除了枝垂櫻還有大吳風草等,形狀優美的植栽,穿著和服以那裡做為背景,的確會很出色。 會客室一角放著陳列架,電熱水壺、虹吸式咖啡壺或咖啡杯等物品,統一擺放其上。 「馬上為您上茶。」平坂說著背向這邊,以熟練的手部動作,準備起茶壺或其他東西。初江心一橫,決定對那個背影出聲。 「那個,不好意思。」 聽到初江的聲音,平坂回過頭來。 「我要問奇怪的問題,不好意思呀。」 「嗯。」平坂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那個,我呢,該不會是,死了吧。」 平坂雙眼稍微圓睜。 「……是的,就在方才。在下首先必須從這方面的說明切入,只是在極少數的情況下,也有人自己就知道了。」 聽到這理所當然似的回答,感覺像鬆了口氣,又像不知所措,也像被人稱讚領悟力高,心情變得很複雜。 茶不會過澀、不會過淡,恰到好處。 說到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以前本來以為,死後的模樣應該會變得更有死去的氣氛吧。例如說,頭上綁著三角巾、身體變透明之類的,現在連腳都還好端端地長在那裡。這茶杯的觸感、茶的味道都沒有任何改變。 在對面就座的平坂,定定凝視這邊。 初江陷入沉思。「不過呀,我本來以為從那個世界來迎接我的,一定是媽媽或爸爸,還是丈夫呢。」 結果,是這個陌生男人──平坂來迎接呀。是因為表情變得有些沉重嗎,他說:「不,這裡只是像中繼站一樣的地方。」 初江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說啊,所謂的平坂先生,該不會是參考古事記的黃泉比良坂,所以叫做Hirasaka先生的吧?伊耶那岐逃回來的那個地方。」 平坂對於初江的問題似乎相當吃驚。說到「黃泉比良坂」,據說是位於現世與死者居住黃泉交界處的坡道。 「您懂得還真多呢。」 她從以前就愛看書,天生喜歡探究各方面的事物,這類雜學原本就是強項。腦袋還沒完全生鏽喔,她有些得意。 「沒有錯,這麼一來,說明起來就順利多了呢。這個地方,就是那個生與死的交界處。」 「所以說,負責接待的是平坂先生。」 「嗯,只負責這個中間地點就是了。」 「那麼,這裡並不是那個世界囉。」 「不是。」   「在下只是個引導者而已,要是劈頭就告知『你已經死了』,總有很多人在這裡嚎啕大哭、沮喪失落或大鬧一番,所以在下時時提醒自己,要盡可能降低衝擊。也因此,這棟照相館也盡可能打造成與現實有所連結。」 初江環視四周。原來如此,這裡感覺就只是個典雅沉穩的照相館而已。也是啦,要是突然就被押到閻魔大王面前,應該會整個人發抖,什麼都說不出來吧。 「所以初江女士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平常的衣服吧。外貌也是,應該是您自己本身覺得『這就是我』的最熟悉樣貌。」 「膝蓋復元了,真好。」她說著甩甩左腳,平坂見狀似乎是覺得「太好了」地點頭。 「您如果在這裡跑步,也會流汗,還會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因為,您如今還是擁有與生前一模一樣的身體感覺。」 初江嘗試用手握拳,然後放鬆。這樣啊,與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實在難以相信這副身軀的實體,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那,我會從這裡再移動到什麼地方去吧?也就是到那個世界去。」要去也無妨,只是想先預估今後的走向。現在對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完全沒有頭緒,讓人很不安。 「沒有錯。雖然沒有錯,在那之前,有件事想先請初江女士去做。」 什麼事情啊。平坂翻找放桌上的那個大箱子,拿出來的是看來也像文件的一疊疊東西。他拿出好幾疊來,每疊都有一張白紙做為分隔,而每疊的厚度都無法用單手拿住。 「這是什麼呀?我說啊,有沒有老花眼鏡?要是沒有老花眼鏡,就看不到呢。」 平坂說:「就算沒有老花眼鏡,您應該也看得到喔,請嘗試稍微專注於雙眼的感覺吧。」 「啊……」 初江看著眼前那些拿在手上的東西,發出聲音。 那是照片,數量龐大的照片。是誰拍下的呢?像是小時候住家附近的廣場、年輕的父母,各式各樣的照片。照片比普通尺寸大上一輪,很值得一看。 「這些照片,是初江女士人生的照片。一天一張,一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張,足足九十二年的分量,所以數量也很龐大……」 初江一張一張翻看照片,每看一張,早已忘懷的各式各樣回憶就湧現心頭。像是綠繡眼會飛到老家門邊的柿子樹上,用來放牛奶瓶的老舊箱子縫隙,光線穿過玄關旁的格子門,形成美麗的條紋投影。 「時間非常充裕,可以慢慢看。還請初江女士從中選擇出與歲數相當的九十二張照片,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照片。」 「選擇?」 她覺得奇怪。 平坂打開右手邊的門扉,隨即看到一個工作台,還有木製的某種骨架。正中央有個像是用來盛裝什麼,類似盤子的東西,其下有四根支柱支撐,底座也做得非常穩固扎實。這東西是要做什麼用的呢,另外可見像竹條的棒狀物,還有像風車的東西。那些全都是還沒上色的原木,後續作業似乎還在進行中。 「是希望初江女士選出用於走馬燈的照片呢。」 她瞬間停止動作。 「欸!你說的走馬燈,是到那個世界時看到的那個吧。」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即將出版《時光照相館》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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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中秋

隔壁唐老師為正在唱歌的妹妹吹奏小喇叭。那是生育率頗高的年代。 文/圖片提供 湯長華 在Netflix重溫幾十年前的老港片「新難兄難弟」。其中一幕是中秋夜梁朝偉坐在街邊長椅上吃晚飯,一旁小男孩提著燈籠來問:「哥哥,可不可以幫我點著燈籠?」 梁朝偉不滿晚飯被打斷:「點著是嗎?」便直接用打火機把那孩子的紙燈籠給燒了。 像手風琴那樣易燃的紙燈籠,我幼稚園也提過,中間黏根蠟燭,點燃後小心翼翼把「手風琴」撐開,就可以提了到處去。晚飯隨便扒幾下,迫不及待提著那圈溫暖的燭光,靜靜穿梭在村裡幽暗的巷弄,像進行什麼大冒險似的,比起老是待在家裡跟大人一起看八點檔,根本是最精彩的夜間活動。 再大一點,在美勞課學了點技巧;某個中秋,跟大人要了空奶粉罐,用榔頭和釘子在罐上鑿出圖案,點著後很得意地提著到處晃,燭光從鑿穿的小洞透出,提高時把路邊牆面照得一點一點,放低時有星星灑在路面,跟紙燈籠那一團模糊的溫暖很不同,而且不會一不小心就燒毀。 我很滿意。 等到捨得從外頭野完回家,外公外婆早在院子擺好香案,一人一炷清香拜月亮,大約是祈求家裡平安孩子乖巧,睡前的夜晚就聚在樹下喝茶吃月餅文旦,吃完看看電視播的中秋聯歡晚會。 那年代的月餅沒那麼多花樣,或者應該說當時的口味很老實誠懇,我記得有伍仁、烏豆沙、火腿、魯肉、綠豆沙,蓮蓉蛋黃,偶爾收到一件巧克力的,竟沒人想碰。 幾年前收到新潮牛奶糖口味月餅,我滿腹懷疑吃一口,翻了個白眼,還不如吃一桶香草冰淇淋。 倒是想念起古早月餅包裝,小孩都愛蒐集月餅上那塊圓形硬紙牌,每種口味都像珍寶般小心收藏,偶爾拿出來把玩,像極了現在外甥女在蒐集的寶可夢卡,少一個角色(口味)都不行;襯墊月餅的彩色玻璃碎紙更是每個小朋友鉛筆盒裡的夢幻逸品,不起眼的HB鉛筆躺在閃亮鮮豔半透明屑屑鋪成的雲朵裡,立刻身價不凡。 一盒月餅就那麼多彩色紙屑,要是家裡兄弟姊妹多幾個,就只能搶到一丁點彩色渣渣,儘管只能稀微地點綴在鉛筆旁,仍然令人感到與眾不同。 後來我們搬走,新家院子鋪了地磚,沒有樹,沒有小水溝,看不到月亮,只能停摩托車。 可是隔壁鄰居竟有個小花園,泥土長出波斯菊。 我兩手抓著矮牆上加裝的鐵欄杆,羨慕地用眼神巡視隔壁的花花草草,屋裏走出來個小女孩,聰慧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我們攀談了起來,原來我們同年紀,她告訴我她姓唐,爸爸媽媽是老師,有個哥哥有個姊姊;我說我姓湯,有個弟弟一個妹妹。她一邊聊天一邊剪指甲,我跟她說我好害怕自己剪指甲,因為有時候力氣不夠大,按不下去,真想按下去的時候又怕剪到肉。 她很快把指甲剪從欄杆中間遞過來說:「妳剪剪看,不要怕,很簡單的。」 那天我學會自己剪指甲! 以前的人,生育率高,家裡有兩三個小孩稀鬆平常。等到鄰居間漸漸熟悉,每逢中秋夜更加熱鬧,等著出門放鞭炮的孩子們如猛虎出閘,不用約好,很自然往附近鐵軌旁的小路聚集,鬧哄哄地也不知道有什麼那麼好聊。 我手上最多的是仙女棒,點著後冒出暖暖的星星狀火花,可以在黑暗中揮舞,明亮的圈圈視覺暫留在眼裡。比較大膽的男孩子會手拿沖天炮,點著後舉高任其往天空飛去。我緊盯著不肯轉移視線,要看清楚沖天炮到底可不可以飛到月亮。 很明顯地,並沒有,因為隔天路邊都是我們留下的鞭炮垃圾。 一年,隔壁女孩的爸爸媽媽,為街坊的孩子舉辦一場完全屬於兒童的中秋晚會,活動好幾天前就把自製「中秋晚會」的宣傳海報,貼在電線桿上;那整個星期,每個小孩放學經過電線桿,心裡就不自覺揪一下,這條街所有的孩童都為這場「隔天還要上課」的晚會,興奮得好幾晚睡不好。 終於,月圓。 唐老師把家裡的風琴小喇叭搬出來,接好麥克風。附近每家每戶的小孩,拿著小板凳,在風琴前排排坐好。 我徹底忘記玩了些什麼,連照片裡其他孩子是誰都不認得,但妹妹抓著麥克風很得意,大概在唱喜愛的兒歌;一旁的爸爸媽媽們都在放空,我打包票他們心中正吶喊著:「天啊!唱久一點!讓我休息一下。」 街坊同樂會極可能還辦過一次,除了左邊鄰居準備音樂節目,還有右邊鄰居美術老師的繪畫欣賞。一些比較大的孩子們到美術老師家,一人分一張畫紙,還有一些水彩,畫完之後,老師帶著大家一起對每張作品進行講評。 我記得有個小孩的水彩筆弄得很濕,一畫上去,新的淺色就滴到下層還沒乾的深顏色,淺色緩緩往下滲透,迅速化成像樹根一樣的奇妙現象。 美術老師好像說,那也是一種美的表現,不用覺得自己畫壞了。 外公外婆不在後,我有時感嘆怎麼沒學著拜月亮,只有仙女棒依舊年年備妥。帶著外甥在陽台上點燃幾枝,配著煙花,聽小孩玩得咯咯笑,總算有點團圓氣氛。倒是多年前烤肉醬電視廣告,讓中秋烤肉的風潮經久不衰,近幾年甚至封街烤肉都有,炭烤味鋪天蓋地,直到夜深人靜,一輪明月才在頭頂大放光芒,照耀著人類吃完烤肉產生的垃圾。 今年疫情反覆,我心想至少能清靜個一年吧? 此時媽媽領了包裹回來,沈甸甸一大箱,寄自香港。 月亮化身蛋黃蓮蓉、薑汁白蓮蓉、老陳皮紅豆沙、棗泥蓮蓉,還有流心奶黃,傳遞著分隔兩地的家人,期盼團圓的思念。 這箱裡裝的就是中秋,老派、貼心又紮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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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19年5月的巴克禮公園

文/攝影 鄭清和 2019年5月上旬的某日,獨坐在巴克禮公園楊柳夾岸的板凳上,眼珠子跟隨河中自在的魚兒優游著。 一陣哄笑聲驅走了原有的靜謐,是幼兒學校一群天真無邪的小朋友來到對岸的木棉樹下戶外學習。他們爭先恐後撿拾著滿地的落英,順著之前有人排出但已枯萎的心型圖案,重新堆疊上去。那顆心,好像及時裝上了支架,瞬間又鮮活亮麗了起來。 在老師的指揮下,小朋友順著恢復跳動的心,圈成半圓形,胸前比個心的手勢,在響徹雲霄且又整齊畫一的「YA!」聲中,留下有照片為證的教學紀錄後離開了。我踅到對岸,對著心形按下快門,卻發現2019只有9這個數字有鮮花。 是花季末期的落花已不夠堆疊呢?還是小朋友知道2019年終究也會消失成記憶呢? 2021年5月下旬,重遊巴克禮公園,獨坐楊柳夾岸的板凳上,遠眺著對岸的木棉樹,花季已過,樹下綠草青青,凝視著,凝視著,有個心型木棉落英圖案在眼前升騰起來,是那麼鮮明,是那麼熟悉。 離去,我告訴自己,2019年已杳如黃鶴,2019年5月巴克禮公園的心型木棉落英圖案真的已昇華成記憶,鏤刻在大腦的海馬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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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道中蛇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行路至此,有點累了。   倒也不是身體感覺沉重,畢竟,駝著一具臭皮囊這麼多年了。但是發現這個囊袋裡有一件行李是超重的,就像體重計上面的數字,體重、內臟脂肪、體脂肪、BMI每一項都在標準值內,唯獨理所當然每秒持續跳動的心臟超重了,不是生理性疾病,應該是心裡。 超重的行李哩,在櫃檯前報到時就會被攔下,你只能將行李拉到一旁,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打開行李,兩難的為應該捨棄哪一項物件而傷透腦筋。有時候是捨棄一件給親友的禮物、有時卻只能忍痛割捨上次旅行是買下具有紀念性又品質極為高貴的一件外套。等你含淚咬牙處理好了,櫃台接受你的行李,飛航裝載員計算好全機行李、貨物、人員配重之後,飛機終於可以緩緩地滑向起飛的跑道。 心裡擱著太多的事情,有用的沒用的。不定時的有時也會做淺層的清理,畢竟只觸及十分浮面的程度,所以只得到暫時性腦內啡(endorphin),心室的邊邊角角上仍然屯積越來越多的無以為名難以言狀之物。即便你打起精神賣力邁步,向前進步的腳步依然覺得沉重、遲疑,錯亂的誤以為設定的目標轉過身去背對著你,自顧自地往更遠的地方移動。 有時是工作上的挫折,譬如你努力了好幾個月的專人專案,正當你熬夜複習了三次簡報內容準備第二天一早在老闆和客戶面前做出完美的簡報,卻活生生被每天戴著美美的全妝一搖三擺晃進公司上班、沒事頻頻進出高階管理人辦公室的年輕美眉取而代之,取代過程的高超技術手法連一般老鳥都瞠目結舌。可你只能黑著眼圈頻頻發恨嘆氣。有時你好心聽到少女的祈禱已經響起而幫同層住戶提垃圾,換來他一堆白眼珠,還附贈你一句:小心犯上竊盜和侵占罪! 還有很多很幽微的心事,找一個難得的休息日從從容容的坐在舒服的喫茶店裡要你娓娓道來,怕你一開口就是三天三夜說個沒完沒了;抑或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在霧步島的日子就是天天從從容容的坐在舒服的發呆亭裡的日子;若是不在發呆亭,就是泡在房間附設一人獨享的泳池裡;如果不在泳池裡,就是租了摩托車四處亂竄去。 打赤膊,下身穿上泳褲再圍一條卡棉(kamen),帶上麵包和水就可以出發探險了。那是一種解脫束縛的快感,尤其當寧靜成群結隊的經過耳膜變成自由的風,好像心裡累積的那麼許多的雜物雜事都變成沒有重量的齏粉隨風飄散。散落在插立在路邊搞聳的竹龍尾梢、散落在善惡門(Candi bentar)外、散落在田邊一小尊石雕身上、散落在一落落香蕉園和雜樹林間。 從雜樹林間傳來隱隱約約的浪潮聲,沒錯,海。在雜樹林裡停好摩托車,穿枝拂葉的走著,忽然!一尾小青蛇驚慌竄溜而過!是你嚇著了它了還是,它嚇著了你了? 那些擱在心上或輕或重的物什,是他不放過你還是,你不放過他?這時忽然記起在哪兒讀過的幾句話,「走在生命道路的兩旁,如果隨時播種,便能時時開花,一路上都聞得花香,使穿枝拂葉的人,即使踏著荊棘也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哀。」那尾小青蛇是不是神諭?   總之,我在無人的海邊,獨自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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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江南水鄉烏鎮 和想像的不一樣

文╲攝影 魏世昌 可能是從小喜歡看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緣故,心中一直很嚮往江南古鎮。每當細雨濛濛之際,白牆青瓦的建築風格,小橋流水的酣然愜意,石板小巷的秋水樓閣,一幅被塗抹了千年的水墨畫躍然而至。 幾年前曾經造訪烏鎮西柵,是經過規劃的度假街區,人工指數爆棚。就景區而言,它們自然是好,但是就人情味來說,差了不少。被觀光熱潮淹沒的烏鎮,大多已經不同程度地被商業化滲透了,真的和我想像的不一樣,老街從早到晚熙熙攘攘、遊客如織,我想體驗最純粹的古鎮生活風情、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清麗婉約的水鄉古鎮風貌、古樸的吳儂軟語民俗風情呢? 但既來之則安之,在烏鎮待了一陣兒,見多了水面上來來往往的烏蓬船,全靠的是人力,船頭有兩人撐竹篙,船尾則有一人搖櫓,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這些可愛的船工師傅們,聽著他們的故事,感受著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對這一傳統的職業又多出很多的新認識。 我在這座古鎮,看見彎曲的河流擁抱著古鎮,家家門前流水環繞,只要輕輕的推開木窗,盈盈的流水就會溢到眼前,觸手可及,像古鎮的血脈充盈流暢。站在臨水的石階上,聽到水的呼吸,觸摸到古鎮的心跳,也走進水的夢想。即令烏鎮和我最初的想像不一樣,卻也一樣,教我愈來愈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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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億麗緻,關燈

詩/圖 林益彰 高級酒店 古刑場 南方監獄 混搭地多藝術   一半烈焰泰半麻雀 白天聆聽瞎夜 枯萎燦爛,炸裂溫馴 違和地多舒服   學學鐵道飯店 島南書寫的人情味 多麼可愛,人見人愛 極道,魔界,霸氣   關於廢墟的隱喻 是人都得走過 那是世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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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麻雀的媒人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長久孤獨住慣了的他,反而憧憬以自己之身奉獻他人之美。也了解犧牲的尊貴。作為為了將人這種族從過去傳到未來的一粒種子,滿足於感覺自己的渺小。 對於人這種族,跟各種礦物和植物一起,不過是支撐漂泊在這大宇宙的一個大生命的小柱子而已,比其他動物和植物並非特別尊貴的存在的想法,有同感。   「可以了嗎?」 表姊在鏡台上旋轉銀幣。用手掌遽然壓住,正經地看他。他在那白皙的手找到憂鬱的心之所在,於是明朗的聲音說。 「是背面呀!」 「猜是背面?不過掀開之前要先決定哪,如果是背面,跟那一位結婚呢?還是不結婚呢?」 「結婚吧!」 「哎呀!是表面呀!」 「這樣子嗎?」 「怎麼是洩氣的回答?」 表姊笑得大聲。砰地丟下女孩的照片站起來走了。她是常笑的女人,那笑聲高亢又久。讓家中的男人都變成不可思議的嫉妒的耳朵。 他拿起照片,看女孩,覺得跟這女孩結婚也可以。對於結婚對象有相當程度的好感,於是讓父親或哥哥之手決定自己命運而結婚的女孩,在日本相信還很多吧!他覺得對方很美,為了讓無聊的自己覺醒而猶豫的自己,他感到醜陋。   「說到選擇結婚的對象,追根究柢,結果像是抽籤那樣、用銀幣的表面或背面來判斷。」表姊說。他對於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由她白皙掌下的銀幣,甚至覺得非常喜悅。不過,他了解那不過是她諷刺自己罷了,他的眼睛寂寞落在走廊前的泉水。 他向泉水祈求:如果這女孩之外,有成為自己妻子的女孩,她的臉請出現在泉水。 他相信人可以透視時間和空間,他是這麼的孤獨。 神的銳利石子,掉落專心注視著水面的他的視野。二隻交尾著的麻雀從屋頂掉下來。麻雀在水面展翅分為二,往不同方向飛走了。他理解這是神的告諭。 「是這樣子啊!」他嘟囔著。 水面的漣漪逐漸靜止。他繼續注視著泉水,他的心跟平靜的水面都成了鏡子。 那裏鮮明映照著一隻麻雀的影子,麻雀嘰叫。那聲音的意思是: 「迷惘的你,現世成為你妻子的女人現身給你看,你也不相信吧!所以,讓你看來世妻子的樣子!」 他對麻雀說: 「麻雀呀!感謝你。來世生為麻雀,麻雀你是我妻的話,那麼我決定娶這個女孩。看到來世命運的人,對現世不會迷惘。來世美麗尊貴的妻子給我當現世結婚的媒人。」 接著他對照片的女孩作純潔的致意,感受到偉大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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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蛋黃酥的念想

詩/攝影 栩玖 只不過脫掉幾片葉子 便跟風的想起我 送來了黑大衣、白棉襖 將我層層包裹 這樣甜度太高,可會 胖了愛情   「芝麻小事何須掛在嘴邊」 唉!你老派情話,真焦黃了我的臉   還是想問 「當真記得我叫月亮嗎?」 你,眾多寶貝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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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黑森林幸福華爾滋〉小而美的葡萄酒節

上圖:穿著黑森林區傳統葡萄酒節服飾的小朋友前導展開慶祝活動。 圖:我市Staufen市長Michael Benitz與「年度葡萄酒皇后」遊街慶賀豐收。 文/攝影 李燕瓊 歲時處暑之後,露濕霜降就顯涼意了,是秋分了啊!也就表示:歡樂的葡萄酒季即將到來。   我市Staufen是南德黑森林區有名的觀光景點之一,古堡下方的地標迎賓碑上就寫著:這裡最有名的三樣東西是:「浮士德和魔鬼、千年古堡遺跡、酒和葡萄」。 環山葡萄園包圍保護著我市,市政廳旁邊的酒莊,牆上告示牌寫著歷史:「這裡有南德最古老的榨汁器之一,1738年建造,服務到1968年除役」,所以,夏末初秋的Weinfest(葡萄酒音樂節)是我市的年度盛事之一,喝好唱滿四天四夜(如今因疫情已停辦二年),預告即將展開各種大小葡萄酒活動。 Weinfest從星期五中午開唱暖身,傍晚五點半正式由「年度葡萄酒皇后」遊街加冕儀式展開,人潮、各式美食美酒,歡樂如同嘉年華。 記得看過一個關於德國時令美食的順口溜:「春吃(蘆)筍、夏嘗莓,秋萄醉、蕈類補,冬季熱酒送溫暖」,果然傳神,「萄醉」指的就是葡萄酒。 在真正的葡萄酒開賣前會先喝到「新酒」。白露過後,酒廠釀酒師會用「糖度計」檢測葡萄的甜度,到100%的甜度時,先採收一小部份榨汁,放3-5天,第一批「新酒」(Neue Süße)就可以上市開喝了,其實應該說「半發酵鮮榨葡萄汁」比較正確,因為酒精含量約4%,口感香甜,微帶氣泡。(Neue Süße,英文是Federweisser,德國巴伐利亞區最有名,但在瑞士,Federweisser意指白葡萄酒) 德國人喝「新酒」時都會搭配吃「洋蔥派餅」(zwiebelkuchen,有點像台灣的蘿蔔糕),很親民的德國家庭美食。淡淡的焦糖洋蔥、香脆培根和濃醇派餅皮的口感,吃的就是傳統文化和舊時老食物的回憶。 關於德國的葡萄酒就有此一說:南紅酒(黑森林區),北白酒(Bingen的Riesling雷司伶);我市的葡萄酒有名其來有自。 原本滴酒不沾的我,卻愛上「冰酒」(Eiswein,因為是甜的)。會對「冰酒」感興趣是有一次小雪後出門放風,看到還掛在葡萄藤上被冰霜凍硬的葡萄,好奇為何果農不摘取乾淨,被凍壞真是浪費了;先生解釋是故意留存下來,在第一次降霜雪後收取,釀製冰酒。這些凍葡萄榨出的葡萄汁只有正常採收葡萄的五分之一,卻濃縮了很高的糖、酸和各種風味成分,這就是口感香甜的原因,因為產量不多顯得珍稀尊貴,文獻資料顯示第一瓶冰酒在1794年生產於德國法蘭克尼亞。 古羅馬文學家馬提亞爾寫道:「葡萄應該留在藤上直到11月,讓它們結上一層白霜。」唯有風霜能凝練出最深的甜美,我想起最初如何愛上冰酒的滋味。   家居閒時,我土法煉鋼自釀櫻桃酒、李子酒、蘋果酒、黑莓酒,都是老天恩賜的免費無毒野果,來自爸爸留給我的家傳秘方,喝一杯自釀的果酒,藉以想念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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