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啥也沒做

文/攝影 劉惠芳 現今是一個劃時代的時代,諸相非相,誰說不是?   那天我一不小心從北京到了上海,一不小心拜訪了多年不見老友曹啟泰,聽他說當年一不小心打開藝高高的林林總總…我們都小心面對疫情。 老友住上海徐匯區,近年他的藝術事業有競購秀、版畫世界、萬人展、喜馬拉雅山…多年不見以為他變老頭子了,結果還老樣子,頭髮仍黑的,眼泡仍腫的,事業仍多個,矯兔仍多窟…我們都半路出家愛搞藝術,也都走上藝術這條路也多年了,也給對方看了不少作品。 我們都是當年台北到大陸的異鄉人;年輕時看他的作品《一堂一億六千萬的課》,我們總不時撩弄:「你償還了這麼多錢,一定詭計多端?也好心教教我們如何老謀深算?」他一貫還以皮笑肉不笑,人情練達:「就是愛錢!」在上海我看他隨時總有喝彩式笑容,其實對生活無非就是認真而深情,因為他愛家、愛老妻也愛老友。 拜訪那天,我們無主題閑聊,只見他手裡從沒放下過酒瓶子和那根煙,但啟泰比誰都自由自在,撰稿、導演、攝影、美工…電視節目功底爐火純青;影視台上總見熱鬧,台下卻似清澈如水,醇厚如酒,從不見厭倦。 諸相非相,誰不愛錢?我們還聊了個笑話「幫忙找錢」: 張三路過街頭,看到一群人聚集正低頭找東西,老李也站群中。 「找什麼?」張三問老李。 「剛剛有人在這附近丟了鈔票,大家正分頭幫忙。」老李回答。 「那你站著直挺挺不動?」 「因為我一移動左腳,那鈔票就找到了。」   他家裡我看至少一千個空酒瓶子,地上、桌上、牆上儘是,自成一種裝飾美感,他說都是自已喝完留下的空瓶...我看現場就有些近卅年前的老瓶,重溫舊夢,難怪他認真又說:「其實湊近金錢,你能看到外面無限廣闊的美麗人生,看你從哪個角度去體會。」這幾句話真是哲理。廿年來老友不斷克服各樣難關,仍對他的家人朋友一心一意,我看啟泰對人生就是深情的,多情的,藝術人生是漫長的修煉之路。   我們都愛錢也愛人生,沒有促膝卻是長談。當年啟泰讀書的時候了為賺生活費、學費,曾在街上擺地攤、給餐廳畫海報、在皮鞋店幫忙攬客,可是他不愁眉苦臉,不怨恨家人,一副樂在其中樣子,他善於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生命的奇蹟是笑容永遠的力量?啟泰那種皮笑肉不笑是可敬的,是善良的。我們也聊共同好友何飛鵬,老社長他早就說要來,仨人都想到長城外鄉下住幾天,拿鋤頭、簸箕、鏟子挖土種菜休閒,那是我們友情永遠的夢土,這個領域,我按康德的術語,稱為「自由」?   與老友閒聊,他為我提起毛筆展現幾個書法大字:「如鼠+珍」。老友總是淘氣,調皮、生活,非常曹啟泰,那德性就像他正坐的沙發後背那排英文:「I AM DOING NOTHING.」 現在式則得「我在閑著,什麼都沒在做!」若「我啥也沒做!」雖像過去式也更耐人尋味。 啟泰說:「我們愛錢但不要有銅臭味,那種特徵就是厚顏無恥、噁心下流,我敬而遠之。」他曾比喻有次心急火燎地上門借錢,反把人家夫妻的一場吵架平息了,事後人家把他當成感情顧問傾訴了很久,錢不但借到了,順便幫了別人一大忙。疫情時期互勉,我們有好有壞:哀痛、壓力、自由、自在、幸福、煩躁…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誰不愛錢?就像啟泰幕前幕後都開心,賺多賺少都不重要:「我愛錢!接受它!理解它!駕馭它!」相信「凡尋找者,便能尋得;凡敲門者,大門就為他開啟。」臨別再看空酒瓶,像是生命饗宴,體會言語更像從一顆透明純粹的心裡流出來的,就像他曾自我狂歡:「我的酒瓶喝完比沒喝還值錢,因為上面有一起喝的人的簽名!有人留下回憶,其實人從來沒有忘記,只是想不起來。」 臨行,啟泰送我到大門口,相視一笑百味生;諸相非相,I am doing nothing.我啥也沒做。誰說不是?

Read More

〈中華副刊〉反蘇格拉底

伊坂幸太郎/著 鄭曉蘭/譯 國高中的回憶,不論好壞,大概因為有很多都是思春期特有的羞愧往事,所以伴隨著實際體驗。不過,只要想到小學的事情,總是模模糊糊的。 儘管小學六年級那幾個月的事也是重要的記憶,如果嘗試回想,感覺就會像在閱讀某個地方的其他人的冒險奇談。 那一段一段斷片式的場景,會逕自隨著回憶冒出來、逐一排列下去。 陡然浮現的是上課面對桌子在考數學的自己。 坐在桌前,面對考卷,拚命壓抑激烈心跳的我。成績或運動全都普普通通,在班上並非醒目的存在,也不是被疏遠的存在,當時的我就是這樣的孩子。…… 導師久留米──希望大家從直呼名諱這點,體察到我對這個導師的感覺──最後總會留下兩道難題,所以很難完全答對。除此之外的題目,憑我的腦袋也能解開。接下來,就只等久留米說:「好了,到此為止。從後面把考卷傳上來。」 依循往例是要這樣做沒錯,但當時的情況不同。 我的左手握著一團小紙片,那是右邊座位的安齋傳過來的。紙條上寫著數字,那是安齋寫的小字,每個問題都以逗點區隔,寫著考試答案。 「我會把那張紙條傳給加賀,加賀再傳給隔壁的草壁喔。」安齋之前這麼指示我。 冷靜!內心每次這麼高喊時,心臟就背道而馳地強烈鼓動。要是被久留米發現的話怎麼辦?說到底,小學生的時候,老師就是絕對正確的存在。……更何況,久留米擁有獨特的威嚴。不僅體格好,五官也像演員一樣端正,牙齒又整齊。那時候的久留米,應該三十五歲以上不到四十,比我的父親還要年輕。儘管如此,對我而言的他,仍擁有比父親年長許多、嚴格許多的恐怖父親形象。久留米從五年級開始是第二年擔任我們的導師,每次被他喊到名字還是一樣緊張。不只是我,班上所有孩子的身上似乎有某一部分持續萎糜不振。就是這種感覺。 事前明明跟安齋他們演練過了,我想。不,事實上,我當時可能甚至沒有多餘心力想這些。心跳聲充塞整個腦袋。 佐久間舉起手。她是全班最高的女生,眼睛大大的,不能諱言就是個美女,換句話說是全校最受注目的那種類型。父親是著名電信公司董事,偶爾也會在電視上露臉,對於區域經濟貢獻良多;她的母親則熱心投入教育,是常對學校做法下指導棋的人物。基於以上種種種理由,校方也對佐久間另眼相待。 「老師,」佐久間以明確的聲音說。 「怎麼了?」 「這裡的影印,看起來很吃力。」 一切按照計畫進行,她下定決心了。那個佐久間是不顧風險,想掩護「作弊戰爭」。既然如此,我不做怎麼行呢。 就在久留米走到佐久間身邊,彎下細長身軀注視考卷時,我悄悄伸出左手,將紙條放到草壁桌上。我的姿勢維持不變,只有左手臂靜靜移動。雖然不是大動作,總覺得非常醒目。 「為了避免正式來的時候會緊張,就是要事前一直好多次、不斷地練習,練到身體可以自動動作喔。」   我按照安齋的建議,一週前開始每節下課就練習,讓手靜靜伸到隔壁草壁座位的練習。 雖然整個人沉浸在完成使命的放心感,為隱藏反而變得更強烈的心跳,我的臉頓時貼近考卷。 計畫當初,我提議說:「反正都要傳紙條了,把答案寫在紙上的工作,也由我來不是比較好嗎?」如果是數學考試,我也有自信能拿到一定高分,而且與其要經過安齋寫出答案然後傳紙條給我,再由我傳給草壁這兩個階段,不如由我寫出答案直接傳給草壁還比較順暢。只是安齋堅持說:「這樣不對,」還說:「分工合作比較好。而且比起草壁隔壁的加賀,隔壁隔壁的我,心情上也比較有餘欲,比較容易寫出答案。」 安齋的解讀很敏銳。事實上,要我在考試時自己把答案寫在紙條上,根本強人所難。我可能會因為過度緊張、當場昏倒。 至於左邊的草壁接過小抄後採取了什麼樣的行動,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就是因為實行作弊的罪惡意識,還有不顧危險採取行動的高昂情緒,一個人在那邊心跳不止。   ★   我也記得到美術館那時候的事。我去了,兩次。第一次,不知道是在作弊戰爭之前,還是之後?不論如何,應該就在那段時間就是了。畢竟,那也是整個計畫的一環。 「加賀來過這間美術館嗎?」安齋問。我老實回答:「我連這棟是幹嘛的都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對繪畫有興趣,雖然知道學校附近有座形狀不可思議的龐大設施,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跟它有緣。 當我們走進館內,我反問安齋有沒有來過。結果那聲音在廣大館內響亮迴盪,我嚇了一跳,背脊發涼。這裡的人雖然零零星星,但是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只要發出腳步聲天花板就會崩塌,然後會有個巨大的惡鬼探出頭來說:「找到你了呦。」接著一口把人吞掉。這裡不論是誰都害怕發生這種事情。這裡,就是寂靜到讓人會這麼想像。 「有空的時候常會來看畫。」安齋這麼說。雖然也太簡單了,但我因此變得好尊敬他。 我整個人手足無措,只管跟著安齋,所以也不清楚詳細狀況,不過那應該是常設展吧。我們背著書包,穿過住在當地的抽象畫家作品展覽區。 「這畫,好像是當地畫家的作品耶,」安齋輕聲說。 「我也不知道啊。」我提心吊膽地呢喃答道。 小六的四月才剛從東北地方轉學過來的安齋還比較瞭解當地狀況,實在丟人,不過我只覺得「安齋真是個萬事通」。 「據說是抽象畫很有名喔。我上次來的時候,問過學藝員姊姊,這個畫家在海外好像也有很好的評價。」 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別說「抽象畫」了,就連什麼「學藝員」(註:日本須經過國家考試認證的資格,意指在博物館─包括美術館、天文館、科學館、動物園、植物園、水族館等工作的專業職員)、「海外」都是未知、遙遠世界的詞彙。 「這樣喔~」我假裝很懂地回答。「這種像塗鴉一樣的東西,很厲害喔?」 我不是要幫小學那時的自己說話,那畫實際上就真的很像塗鴉。有看來像線條的東西,也有像漩渦的東西,藍色與紅色到處亂噴。   安齋已經走到裡面去了,所以我也跟上去。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大概認為,有時會來逛逛的安齋是「喜歡畫的孩子」,並不覺得放學的我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可疑,反而較常瞇著雙眼,像在看「熱心學習的孩子」。 我們在並列著素描的牆壁前停下來。那全是約明信片大小的三張小品,都沒有著色,感覺像是潦草的草稿。我的感想不禁脫口而出:「這種東西我好像也畫得出來。」 安齋問:「你真這麼想?」 「感覺畫得出來喔。」 「其實這個,小孩子是畫不出來的喔。」 「是嗎?」 「就是因為具備素描能力,才能崩解成這樣的。」 安齋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明白。「可是,不覺得好像畫得出來嗎?」我執拗回嘴。 安齋因此像是滿足似地點點頭。「說到重點了呢。」 「重點?什麼東西的重點?」 安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環顧四周。會場角落有張椅子,有個工作人員坐在那裡好像在負責監控展場。 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的話,後來那天我們就離開了美術館。 我就是在回程路上邊走便聽安齋提起那個作戰的內容。 ...... 「加賀去引開工作人員的注意力,我同時用別的畫把美術館的畫掉包,然後帶走。」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新書《反蘇格拉底》)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好好吃麵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昨日上午,獨自去了趟小麵攤。以前常帶孩子來此解饞,母子三人共點一大碗乾麵,妳餵我我搶你的分食這陽春的滋味。多年過去,小麵攤位置不改、人卻沒法常來了,一碗麵成了心底的「香愁」,令人時不時牽掛惦念。 老闆送上熱騰騰的麵,我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豬油香交融著滷汁鹹甜,油蔥味混雜蛋汁的爽口,果然,還是熟悉的乾麵最對味──然而在滿足之餘,心頭不免略感悵然:「這麼好吃的乾麵,又要等好久才吃得到了。」 「但,妳不是『正在』吃這碗麵嗎?」 舉筷的手一頓,曾幾何時,我似乎已在各種瞻前顧後裡,忽略了「當下」的時刻。猶記小傢伙年幼時,自己經常拋開一切,專注陪他們玩耍,母子三人無所牽掛的大笑著。可如今的我,卻是一手炒菜、一邊回答兒子的提問、再分神陪女兒聊天,突然手機有訊息跳入,用左手處理到半途還不忘關上爐火去追垃圾車,並趁歸家時整理思緒,以便在夜裡抓緊時間寫作──我的每個現在,都被下一秒的待辦事項塞滿,儘管在斜槓間流暢移轉,一心多用的我,卻再無法於「此刻」停下來。 然後,孩子就長大了。當年的乾麵加蛋,也只剩記憶裡的可以簡單。 坐在騎樓過道處,我虔誠的許了個願:希望接下來的日子,能與身邊的人一同享受「在這裡」的時光,全身心投入「正在發生」的分秒中。 就像,好好吃完眼前的…… 呃,這碗麵什麼時候被我吃完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懸崖邊緣的藍色花朵

 文╲攝影 陳玉姑 東海岸,是一長串鑲著星星的項鍊。 小野柳、三仙台、石雨傘、八仙洞、長虹橋是那一顆顆會發亮的星星。 重巒疊巘萬壑洶湧海洋浩瀚,細細分析哪一岩層,有哪一種往事的結構,哪一代的兒女情長;也仔細的尋覓,在哪一層流沙上有浪子的腳印,凝眸的影子。 山山水水,水水山山,綠的山像恬然無爭的智者,靜歛的交抱雙手在胸,一付海濤不掀的沉穩;而藍的海則像活潑淘氣的頑童,不時拉著她短短的荷花滾邊裙,跳著節奏輕快的舞曲,叫人不得不留意它、注目它。   在靜動之間,兀立在峻巖上人兒的髮絲,任風糾纏吹打,海闊觀魚躍,天空任鳥飛;江山風月本無主,閒者便是主人。此刻的我們又像一位孤獨的苦行僧,一朵長在懸崖邊緣的藍色花朵,有著碩大、鮮艷的花瓣,非常珍奇稀少,如果有一對天使的翅膀,一定振翅而去。 我想到一句話,泰戈爾說的:「似海鷗與波浪的會合,我們相會,我們親近;似海鷗飛去、波浪的盪開,我們分離。」 畢旅全程六天,今晚落腳的花蓮已悄溜至第五天了,數到這兒,我竟有些不忍細想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終章序曲

蜀葵 蔡莉莉 油畫 30x80公分 2002 文/圖 蔡莉莉  職場就像一本慢慢發黃的冊頁,畫著從前遙遠而美好的風景,終究有畫完的一天。 最初,攜帶生活的重量,說服自己將安全感定錨於工作。在各種重複又重複之中,像一個薛西弗斯。一晃眼,三十年倏地流逝,初始的追尋,隱匿一旁。 職場就像一本慢慢發黃的冊頁,畫著從前遙遠而美好的風景,終究有畫完的一天。正如,再動人的戲也要告一個段落。近日,心頭擁擠著去留的猶豫,有個聲音響起:「是時候了!」我決定將過往交還給歲月,開始思索人生的走向,模擬登出之後的這些與那些。心中不時浮現《關於羅丹—日記擇抄》的那句話:「但是我走向哪裡?我走得出去麼?」彷彿一個行至草原邊緣的牧羊人,岔路躲藏霧中,遠方茫然於時間之外。 想像中,跨越生涯的換日線是一種釋放,一種重整。心情似火車出洞,風景發光著,草木叩問著,眼睛在山谷間搜尋著猶可白描的什麼。設想卸下披掛身上的角色與價值,回到自己,回到一無所有,能像十六世紀法國作家蒙田那般:「保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自由空間,猶如店舖的後間,建立起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隱逸和清靜。」 我認真預習起退休生活,成了吃東西前會先確認成份標示,心算熱量額度的人。不久,美食所餵養出的脂肪終於蒸發。而後,開啟前所未有的重訓模式,目標並非像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小僧人眼中的「年輕下士官們幾乎將金鈕扣彈飛的健壯胸脯」,只想挽留逐年流失的肌肉,期待日漸精實的肌群,分擔長年擠壓已如變形骨牌的脊椎之辛勞。 在退休金突然短縮,開源已失心力,享壽年歲又無法預知的諸般尷尬下,未來是一種隱隱的飄搖。清簡度日似乎是必要之修煉,想起《兒女英雄傳》的:「須先生出個方兒,把這幾樁事,撙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所幸,清淡飲食已成日常,輟宴飲無須動用意志即可貫徹。每週例行的重訓已取代慣常的閒晃,戒血拼亦不難。 少了團體歸屬,閒閒度日或恐導致生活欠規律。猶記年輕時,每在咖啡館見到西裝領帶的白髮紳士,優閒翻報吃早餐。從前以為那是管理階層的生活餘裕,現在明白,那應是退休族維持作息的一種啟動儀式。就像法國哲學家馬塞爾所說的「依照社會的功能性和時間表來辨識自己」的那一種人,懷著依戀與不安,將生活節奏滯留於世間脈動。 然而,我不是一個享受規律、堅持著一種姿勢的人,總是好奇,總是求變。儘管用一道書牆隔絕外界喧鬧,在書頁的擁抱,文字的撫觸,畫筆的梳理之下,或許仍不免東張西望。無法預想自己是否會像過早綢繆退休的蒙田一樣,歷經十年心靈探索仍未衰老,終又打開生命這本大書,涉入世間,行走他方。就像楊牧〈行路難〉寫的:「在夢裡把自己搖醒,追求另外一場搖不醒的夢」 許多青春已走遠,許多可能已擱淺。在視茫髮蒼的此刻,循著時間的虛線回溯,那初始的追尋竟如缺頁的夢想,無從想起,成了記憶經緯度上模糊的存在。忽然懂了電影《莫內和他的朋友們》竇加和馬內的對話:「年輕時的我們把靈感鎖在櫃子裡,老了才發現,鑰匙已丟失。」 然不復尋又如何?停一下腳步,繞一段遠路,經過生活的間歇浮世的轉化,揚鞭一起,或許會在歲月的煙塵中,看見一個未知的自己,一如初生。

Read More

〈中華副刊〉簑衣黃瓜

文/張燕風 圖/雨順 好友珍的院子裡,有一棵很大的樹。夏天枝繁葉茂,卻擋住不少進屋的光線,而秋天又紛紛葉落滿地,似乎永遠都掃不乾淨。 珍和先生一直猶豫著,是否乾脆把樹給砍掉,圖個明亮清爽。 這些日子來,因為美國新冠疫情太兇猛,大家都盡少外出,各自憋在家裡。那天,珍打電話來,說她家園丁剛剛爬梯修剪過大樹枝葉,從客廳落地窗望出去,大樹像顆巨型蘑菇,又像把超級陽傘,估計樹蔭下可寬鬆的擺放十餘張椅子。珍繼續興奮的說:「還好,我們沒有把那棵大樹砍掉!現在不是不准室內群聚嗎?那來我家戶外聚餐吧!我再找幾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一家帶一兩個菜過來,我們在大樹下聊天、分享美食,解解悶吧。」 珍知道我廚藝不精。 她體貼的建議,就帶我習慣做的兩道聚餐菜:「咖哩牛肉餃」和「涼拌拍黃瓜」。 老實說「咖哩牛肉餃」要做到皮酥肉香的地步,還是得有點程序和功夫的。但對這次難得一聚的餐會,帶個拍黃瓜就顯的太簡單,太不夠誠意了。珍說那妳就換個花樣,做個「簑衣黃瓜」吧!同時用line寄來她示範的做法和照片。 「簑衣」這兩個字多富有詩意呀,令人立刻聯想到絲絲細雨中,簑衣翁獨釣寒江雪、或踽踽獨行水田中。再說了,簑衣是用棕梠片和葉子纖維編織成的,和黃瓜能扯上什麼關係? 原來,珍所說的「簑衣」是一種刀工,適用於黃瓜茄子蘿蔔草莓等蔬果上。珍用黃瓜舉例:下刀時,用兩隻筷子夾住黃瓜兩側,在朝上的黃瓜面上斜切薄片,刀碰到筷子自然會停,這樣就不會一刀到底切斷黃瓜,然後黃瓜翻面再夾住,用同樣刀法正切薄片。 如此切出來的黃瓜,一拉像彈簧一樣有彈性夠柔軟,可以卷曲擺盤,露出一稜一稜鑲著翠綠邊白玉似的瓜肉。示範照片中,盤內還點綴著小紅椒粒、白色蒜米和一片汪汪的麻油,賞心悅目極了。 行,我且捨粗獷亂拍的涼拌黃瓜,改做一盤秀氣斯文卷曲有致的簑衣黃瓜吧。但我這新手膽子小,總怕切片太薄會斷掉,也沒等刀碰筷子就剎車。如此切出來的黃瓜只能微微彎曲,擺在盤內像幾個胖胖的傻瓜。 當珍看到我帶去的「新作」時,一陣愕然後撇嘴一笑。說時遲那時快,院子裡飛來一隻大黃蜂,端端停在黃瓜上。珍反應快,她說,「這黃瓜賣相雖然有點兒抱歉,但肯定好吃,妳看,大黃蜂都賴著不走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火車來了

文/蔣軍 圖/雨順 小時候冬天的早晨,是不情願爬出暖和的被窩的。台北近郊又濕又冷,雨滴答下個不停。 我們剛從城裡搬到小鎮,一大早被媽媽叫了起來,說「今天開學啦,還不起床!」 從家裡步行到鄰鎮的小學要半個小時,有一大段是泥土石子路,卡車經過時,塵土飛揚。在烈日下汗流夾背,在雨天泥濘中步步怕滑倒。走到大馬路上左轉,還要經過一座很高的橋,橋下有溪流,兩岸都是大石頭。橋的兩邊分屬兩個不同的鎮。我們新搬的家正好在邊界,但距離隔壁鎮的小學較近,所以就在鄰鎮入學了。 跟著媽媽走到學校大門口,媽媽向學生糾察問話,我卻好奇的看著許多男同學光著腳連走帶跑,嘻嘻哈哈的來上學,他們都拎著鞋子到校門口才穿上的。 一位糾察把媽媽和我帶到教室,教室裡的導師點點頭,接著對同學說:「今天我們三年級多了一位插班生,他是從台北搬過來的」。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上學,那之前,都是在家裡由媽媽自己教我。在家裡要背九九乘法表,要描紅寫大字,要讀兒童樂園、東方少年等圖書,每天還要幫奶奶掃地。奶奶總會站在家中不同的角落裡說,「奇怪,你才剛掃過的地,怎麼我一掃還有這麼多灰塵呢?」 相較起來,在學校還是挺快樂的。   早上要升旗、唱國歌。升旗儀式由同學負責。播放升旗歌,用的是老式硬膠唱片,不小心就會摔碎的那種。如果在播放時出現很多雜音,就要給唱頭換個唱針。第一次被分派去負責換唱針的時候,心情非常緊張,但那一整天卻是莫名的高興。 學校的教室都是平房,同學們要輪流擦黑板、掃地,還要洗公共廁所。那時候沒覺得什麼不樂意,就像在課間永遠是在打躲避球一樣,大家一起做,理所當然。中午值日生把蒸好的便當抬回教室,大家在座位上各吃各的。 班上是男女合班,一張木桌子分成兩個座位。 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大部分桌面中間都有一條很深的刻痕。是的,不可以越界,不然手肘可能會被痛敲一記。 課間休息,天冷時大家會在教室後面「擠油渣」互相取暖。天氣一暖,大家又迫不及待的往教室外面衝。放學前,全體同學得集合在操場上同唱「功課完畢要回家去,老師同學大家暫分手。明朝會、好朋友,明朝會、好朋友,願大家齊到校,無先後。」   一天,一位同學對我說:「喂,插班生,今天下課後,要不要到我們鎮上玩一下?我們先去吃枝仔冰,紅豆的,很冰耶!」我跟著他們到校門口,他們都把鞋子脫了拎在手上。吃完冰棍,他們跑到一條小河邊,把書包和鞋子放下,然後一個個像下水餃般噗通噗通的往河裡跳,還問我為什麼不跳下去?他們玩完水就這樣濕淋淋的回家,只要鞋子沒有濕,不會挨罵的。 學校教室後面,有一條小路,兩邊有些防空洞,有時候我們躲在裡面玩。小路往上走,就會來到一座鐵道橋。橋上面有枕木,但枕木之間可以看見橋下很深的流水。有幾次我看到有人這樣走過去。如果走鐵道橋的話,我可以節省十五分鐘回家的路程。鐵道橋的另一端,有一座天主堂,很多小孩子在星期日會去那裡領一些美援的奶粉、罐頭、餅乾,開心的捧回家去。 那座鐵道橋對我的吸引力很大,尤其是看到有人一步步的踩著枕木走過去。終於,有一天我決定試試。我往後面的車站望去,不見有冒著煙的火車頭,我鼓起了勇氣走上枕木,居然安全的走過了橋,當然回家不敢和大人說。走了幾次以後,膽子也壯了起來,覺得想走就可以走,沒在怕。 有一天放學,太陽仍然熾熱,就想抄個近路。走到鐵道橋邊,回頭望沒看見冒煙的火車頭,就踩上了枕木往前走。正走著,忽然聽見火車的嗚笛聲。心想這下完蛋,但在枕木上深怕踩空,也跑不快,感覺火車越來越近,汽笛聲也越來越大,低頭看見左前方有片草地,就不顧一切的往下跳,我跌坐在天主堂旁邊的草地上,保住了小命。神父看著我說:「好危險啊!」我可是領了個教訓,有些事是抄不得近路的,不可心存僥倖。 回到家中,我拿起掃帚,把房間裡各個角落都認真掃過,沒敢取巧。過一會兒,聽見奶奶說:「這孩子開竅了,今天地掃得真乾淨。」

Read More

〈中華副刊〉他們想要把我賣掉

詩/圖 猴子貓 養大了的綁匪想要把我賣掉 已計畫許多年 始終賣不出個好價錢   我也不想讓他們失望 只好維持自己閃閃發光的一面 一旦見到閃閃發亮的東西他們就能安心 益發清晰 像凝望滿天星斗夜空的夢想家 激起幻覺的景象 整個星空作證   啊!我們可以把那顆星星賣掉   我努力的把自己推銷出去 用紙筆誕生不同樣貌的愛情 旋轉木馬的的鏡頭 一次又一次  奔向無形的高牆 不動不動 只有假動作在動   他們在買家面前極盡展現自己乖巧的一面 我們都太緊張了 噗通噗通  心跳加快是重要線索 我們都太有禮貌了 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只要再努力一點點 懸而未決的一手 又怎能不屈膝臣服於夢想家的心臟呢

Read More

〈中華副刊〉記憶的角度

詩/圖 黃素華 若你問我有關記憶 小陽台會用靜靜的紅花 對你微笑   地上舖石 線條錯綜擾亂 跳躍出巷口的時間 正在發生的是否會遁逃成寓言   眼睛和筆觸的盛宴 倚靠九重葛   一匹倚樹打盹的老馬 總會找到穿越現實,歸鄉的 舊路

Read More

〈中華副刊〉「沒有」的豐足

文/吳守鋼 插圖/國泰 雞叫、狗吠,清風陣陣,白雲蒼狗。從新幹線通過的縣城盛岡到這裡有130公里,是從上海到蘇州東山的那段距離。 背包客卸下旅行包,走進茅草屋,坐在地爐邊,聽木炭在火裡劈啪起舞,圍爐裡茶壺的開水咕嘟輕唱,然後就著烤魚,倒上一盅當地的清酒「涼霞」,翻開剛從舊書店里淘來的小說《蟬聲似雨》……因電影《黃昏裡的清兵衛》而揚名的藤澤周平筆下的江戶那個時代,武士們活下來的世界應該還在東北這地方。 如今這世界因為有一個他和一個她在經營,居然依然在線,興許會永遠留存。 那年,一個他和一個她在兩邊蔥綠蔥綠,道路筆直筆直的倫敦大街上相遇。 走著,走著,偶爾聽到邊上有人說了一句簡單得不含任何意思的鄉音「這個……」,於是,怯怯地上前「你是……」、「嗯,你是……」地攀談起來。來這裡留學,在快要領畢業證書時才在異鄉聽到了多年沒有聽到的鄉音。 從此,這毫無含義的鄉音開始了意義深遠的新內容。 在他鄉的最後一段光陰裡,相約去逛了想逛而還未逛的倫敦的角角落落,然後告別了這塊土地。他和她相信,此後的人生也會如第一次相遇的那條大街一樣,蔥綠蔥綠,筆直筆直,望不到盡頭。 手攜手回到剛從山姆大叔手裡回到島國的沖繩,然后買了一輛快報廢的大卡車,帶上剛認領的愛犬,由最南端劍指最北面,「大篷車」晃蕩晃蕩出發了。 福岡,大阪,名古屋,東京,一路向北。在離目的地的北海道還有幾步遠的岩手縣境內停下了:綠茵茵的山,清澄見底的河,再往東走一點就是藍藍的呈現彎曲線條的太平洋……人口4千的村莊,有一個乾癟乾癟的村名,叫「野田村」。要是叫帶點詩意的「田野村」興許人口還會多一點吧,他和她玩笑著說。 在一處有150年歷史的茅草房前佇立長久。 「就這裡吧」他試探。 「嗯,就這裡吧」她點頭。 於是,不走了。從此,時間也停下了。 他和她將到手的這茅草屋稍作整修,改成了一天最多接納三組過路客、背包客、流浪客的民宿作為此後的生活源泉,並起名「苫屋」。苫,有茅草之意。從此一天復一天像垂釣的姜太公一般過日子:有來客,請進,無客人,晴耕雨讀。 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沒有視頻,除了一架收音機:如今不知此為何物的年輕人大有人在。有過客想打電話,告訴他在近1公里外有個公用電話;想上網,3公里之外一個小木匠有台電腦能藉用。 沒有咖啡館,沒有超市,沒有奧特萊斯,更沒有香奈兒,有的是自己種的無農藥、自然生長的蔬菜和水果;還有,嘴很刁,只食水苔的鮎魚就生存在附近的清流裡。將捕來的鮎魚放在火上悠悠地烤,整個空間便會溢滿魚香,所以鮎魚又稱香魚,烤熟後連魚骨都能入肚。 融和寧靜的世界裡,來往也可,不來往也罷,活在當下那一刻,享受眼前這一份。一幅「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現代版鄉村畫。 茅草房的「苫屋」冬暖夏涼,不,不僅涼,還冷,所以一年四季使用地爐。啥是地爐?就是用來取暖、燒烤、烘焙的那玩意兒,安置在牆壁上叫壁爐,安置在地板上稱作「地爐」。 傍晚,主人和旅客圍著地爐四周坐下,然後喝著,聊著,烤著……他和她把自家田里長出來的蔬果烹製後擱在客人邊上;有空閒時,她給要來投宿的觀光客寫回信,告知哪天哪日客房有空,然後,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去一次7公里外投進信箱。客人收到帶著地爐香味的明信片之後,踏上北上或者南下的旅途。 就這樣,他和她在這「沒有」的生活裡生活了「有」40年。 「就這麼走過來了,再這麼走下去吧」,他說。 「嗯」,她點頭。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