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廚房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想想生活也沒什麼特別不如意。 但總是有些期待,比方在慢跑回來能在專屬於自己的廚房裡,把外出前放進電鍋蒸煮的水煮蛋,或者加溫後的花生厚片,或者豆腐端出,而後為自己沖泡喜歡的黑咖啡,迎接一天剛要亮起的天際刷白。 一切都很緩慢,就像氤氳的咖啡香氣,緩緩瀰漫晨間空氣。 但幻想總不敵現實,特別與母親同在一個廚房,各做各的料理時她總會過來幫我,打斷我的節奏,對我反覆叮嚀,所以我渴望的母女同在廚房邊烹飪、邊閒談是不可能和諧作結。 後來我就放棄追尋了,因為一個廚房只能有一個主人(男人或女人)是定理,其他人都得禁足。 屢次不爽。獨享廚房這件事,特別是當這廚房為他或她專屬時,更是私人禁地。比方我的女性朋友,當我想協助她下廚時,她建議我到客廳稍坐,陪伴她的丈夫(亦是我的朋友)也陪伴他們豢養的狗兒;或者明白此理的我到異性朋友家作客,便逕自窩進客廳軟綿綿的沙發裡,等主人切好水果奉送而來,可以順理成章。 我是個沒有廚房的人,雖然我的廚藝不如人很多,但手作的過程,療癒感總常在,這驅動著我渴望擁有廚房,彷彿我的城堡,烤箱散發起司融化的魅力,電鍋作清蒸料理,中華炒鍋可以端出油水混煮的當令蔬菜,最後切一盤五顏六色的水果為餐桌增色。 但誤入他人的禁區時,苦果令我嚐不少,不是被驅逐出境,就是如同這回,被母親過分的焦慮憂懼干預地猶如生活於非自由的國度,只為一鍋可能被我烤焦的杏仁果與花生。 我於是告訴自己接受沒有廚房的事實,安時處順地過著沒有廚房的日子。或者在清晨,父母尚在夢中時,偷偷潛進母親的廚房獨舞,舞出雙親的歐式早餐,各式餐包塗抹鮮甜的果醬,沖泡一杯醇濃咖啡給父親,而為母親,則溫好一杯黑豆漿。這過程,至少與我同在的鍋碗瓢盆,即使熟知我低階的烹調時仍會靜默地給予我鼓勵,那麼宛若神啟的某種回音,是這樣表明的:烤焦了難吃了也沒關係,一次經驗,慢慢琢磨改進,而更要緊的是,自己做的永遠是最美味的。 至於我也確實只想默默感受料理過程的天光寧謐與己身的專注,這樣就愉悅了。 而這樣也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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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夢中香港 

天色微藍,波光銀亮,渡輪上溼溼的海風拂來腥氣,香港的夏天喧騰得像個華麗的夢。 海景 蔡莉莉 水彩速寫10x25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天色微藍,波光銀亮,渡輪上溼溼的海風拂來腥氣,香港的夏天喧騰得像個華麗的夢。然而夢是沒有道理的,夢醒之後,只留下回不去的蒼涼。 二十年前初遊香港,只因電視廣告不斷放送的那句:「到香港,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睡覺是因為不得已。」在香港的高樓叢林穿行數日,回到台北熱鬧的忠孝東路,乍看,有點不習慣,沿街房子像是香港中環的地基似的。 二十年後,重遊香港,天空和陸地更顯擁擠,彷彿走在處處被樓影遮蔽的紐約街道,覺得自己像隻坐井觀天的蛙,無法全景仰視天上盤旋的鷹。來到張愛玲的香港大學,迎接我的是山坡上一根一根打樁般的高樓,密插如香爐裡的線香。不免擔心,地震怎麼辦?原來,香港無此顧慮,地震帶遠在六百公里之外。 食物是追索舊時舊地回憶的通關入口,走進香港的茶餐廳,菜單上難懂的中文:布甸、沙律、多士、通粉、豬扒,喚起我與港式食物初遇的時光。那是三十年前至洛杉磯讀書,雖知海外的港式餐廳不過是粵菜的變奏,我仍對乾炒牛河有著說不清的執迷。每回到洛杉磯,一下飛機,必定直奔餐廳先吃一盤淋了辣油的乾炒牛河,佐一杯浮滿冰塊的波霸奶茶。非得完成這般深夜食堂的味覺儀式,才算真正回到青春記憶的著落處。 2018年到香港,除了遊晃天星碼頭太平山蘭桂坊,天天腳步離不開氤氳著鑊氣的茶樓酒家糖水店,好似與可戀的港式美食踐約而來。為此,特意尋訪網路知名的避風塘炒蟹專賣店,走上樓,推門,才知撞進後門。一路尷尬地穿越餐廳,走到櫃台。在無預約又已客滿的狀態下,老闆娘逕自招呼我們一家三口入座,無須候位。點菜時,以廣東國語親切地為我們講解菜單:「瀨尿蝦,就是你們台灣說的蝦蛄。」不禁心生訝異,她是何時看出我們來自台灣? 等上菜時,隔壁桌二位全身掛滿名牌衣飾的女子,不時喚來老闆娘,以重度捲舌的普通話問:「螃蟹還沒上呢!」 幾次之後,老闆娘提高音量說:「煮要時間嘛!不然,我給妳生的,妳吃不吃?不吃嘛!」對照二桌的溫度,香港人的心情,我似乎明白。時代是這麼沈重,生活到底也是要過下去。想起張愛玲說的:「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裏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沈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 2019年,所有想得到的與想不到的事,在香港不斷上演。終於理解三十年前在美國一起讀書的香港同學,他們為何寧願忍受從零開始的異國艱難,也要離開家園。九七大限只是揭開序幕,這時代,說好的安穩,終究走向崩壞。 更多更多不可解的喧囂,一遍一遍地沖刷著香港的種種美好,重重的黑暗擁上來,看不見的魅影,藏匿在街衢角落。隔著遠遠的距離,感受到這座泛著珍珠色澤的城市,正逐漸陷落。我幾乎要疑心,記憶裡那個炫亮,浪漫,華麗如貴族的香港,只是昔日裡一場虛幻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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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安平、老街、古窗

詩/攝影 高朝明 歲月一針一線 縫在史痕的胸口   風雨老邁的窠臼 一再刻劃新穎的巍峨 紋成山水   斑駁的星光 和著滄桑的日暈 或早或晚的擠進楣頭 安裝古樸   久遠的故事 安平老街上,粉墨登場 舊舞台新戲碼 古窗 還得續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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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相思焙的,茶

詩/鍾敏蓉 插圖/國泰 〈金萱烏龍〉   雲霧生了根,只待一山弦月,抽芽   潮水漫來的,時光裡 靜靜漾起,妳的名字   陽光給來了承諾,諾言裡有鳥語也有花香 而雨水剛好,描摹我想妳的顏色,與模樣   每一枚心,似流金,在時光裡回甘 妳的名字,是奶與蜜流淌著,在杯底   〈紅玉紅茶〉   想念的翅膀,終飛抵了 那日的初相見   夕陽依舊紅著   〈黑糖珍珠撞奶〉   顆顆星子夜夜迷走,黑霧層疊   盈盈一水,而已 相逢,不應止於鵲橋   所有星子都該有香甜入夢的權利   就要朝朝暮暮 夢裡,雲朵鮮白黑夜璀璨 這夢,是甜甜的,如蜜般   釀自妳回眸一笑,黑亮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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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便利貼

詩/圖 陳煌 說不黏也有點黏 要說的都黏在眼裡 一覽無遺   說有點黏也不黏 不想說的就黏在心裡 撕下來 也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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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生活創意

文/攝影 黃政財 一日外出購物,途經一工地,門口空地上的裝置藝術,吸引了我的目光焦點。 一個狗熊大布偶頭戴工程帽;口叼細竹竿,象徵抽菸;手持鮮花與飲料罐;雙腳翹立,悠哉坐在椅上,宛如警衛先生於工地門口守護著。 畫面噱頭十足,有趣、逗笑,令人莞爾一笑,佇足觀賞。 工地工作粗重勞累,單調乏味,做工人仍然有藝術素養,懂得陶冶性情,來個搞笑藝術創作。 工人們每天進出,瞧見此裝置藝術,工作時則更加勤奮、快樂,忘卻一身的疲憊。 我們為了生活,竟日奔波、忙碌,工作場所或居家環境,不妨來個小創意,可增添工作效率與生活情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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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抽象

詩/攝影 吳東興 樹葉囈語取代黃鸝歌聲 森林是科幻片中的虛擬奇景 一個堂而皇之的入口 於雨霧淋漓間 瘋狂於搜尋引擎 情節過度曲張的出口 我是一個焦頭爛額的小學生望著黑板上 無法解決的數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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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慈悲的蟑螂

文/小令 插圖/國泰  時常興奮夜間的野外,發現會動的昆蟲就激動不已,卻也時常忘記;蟑螂亦是一種昆蟲。蟑螂也源於野外,或對昆蟲而言;人類的都市才是它們的野外。 夜間活潑生動的昆蟲,蟑螂總是數一數二的代表,不論是德國姬蠊、美洲蜚蠊或東方蜚蠊,明明每晚都會在家中的廚房過手;在凌晨的浴室錯身,或在午後暗燈的餐桌檯上相互驚嚇;結果場景一放到野外,就像第一次見到蟑螂一樣,竟有某種幽默的新鮮感。完全忘記牠們會如何啃食或刮取居家的食物殘渣,如何使人痛恨水果或餅乾上的咬痕,更別說以為只要見到蟑螂,就會油然而生的本能反射性殺意。 一到野外,蟑螂就成了全新的昆蟲,全新存在的意義,絕對無害的生命。只因為牠們所在之處並非自己家;與蟑螂的關係,瞬間史無前例的平等起來。 當蟑螂攀爬的是葉子,隨即被提醒了一種可親感,值得令人駐足,中性地觀察,放下歷代以來互相傷害的成見,反而去關心這隻蟑螂會如何存活在野外,如何求生繁衍。主客地位突然對調,野外明顯是蟑螂的家,闖入的人類,變成以往彷彿蟑螂般的低下地位,成了入侵種;或因入侵多了,還自以為是原生種。 當我在野外,彷彿入侵的不速之客,煞有其事地高舉電筒,仔細觀察著蟑螂在葉脈上的活動,看那似曾相識的觸鬚靈動的方式、似曾相識的爬行氣質,都在提醒我:我其實不曾正確地認識蟑螂。並不是熟練擊斃,或準確預測動向,就是認識蟑螂。野外的蟑螂對我而言,完全是全新的物種,我認真地觀察野外的蟑螂,就像家中相遇時,蟑螂或許也曾認真地觀察過我,試圖理解我可能的危害與否。 即使我自以為慈悲,會請家中的蟑螂離開,但野外的蟑螂並沒有請我離開,牠一直忙於探索,根本無暇顧及一個觀點轉換後,驚駭不已的人類。我訝異於野外的蟑螂的優雅,牠們爬動時的從容,觸鬚在探索時的好整以暇,老實講,跟其他昆蟲都一樣美。 說不定,從頭到尾都是人類的問題,是人類的生活環境、情境,導致一起生活的牠們,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人類不肯承認或面對的悲哀與猥瑣。 當我看蟑螂活得那麼沒有尊嚴的時候,很可能真正沒有尊嚴的,是我自己。 否則為何我還會需要到山裡?如果城市真的什麼都能給予,包含生命的泉源,我怎麼會在無法平靜入睡的深夜,需要頻繁地走到有更多土、更多樹、更多杳無人跡的森林邊緣,才停得下腳步,才能好好呼吸跟聆聽? 我怎麼會在什麼都認不得的草木物種之間,見到一隻野外的蟑螂,就泫然欲泣地感覺一種自以為是的同病相憐?連寂寞都貧瘠到要依靠熟悉又陌生的蟑螂,去提醒自己其實也有優雅活著的可能,從容生活的可能,好整以暇地感受這個世界的可能。 我善忘,家裡跟野外的蟑螂都在慈悲地提醒我:可以不要活得那麼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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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母親的教誨 ──一份永不漂泊的愛

文/照片提供 王壽來 英文語錄書《母親常說的話》 多年來,前前後後筆者寫了不少勵志性質文章,每每以野人獻曝之意,探討如何擴展人生的視野,正視生活的光明面。復因個人收藏有大量的英文語錄書,走筆行文,往往引用名人的話語,作為佐證,無形中竟形成了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 日前,好友劉培兄閒談時提點道,世界名人的傳世名言,固然經得起紅塵歲月的淘洗,不過,一般人成長過程中,父母耳提面命的訓誨或告誡,多半是揉合了文化傳承、祖輩家訓,及個人生活的體驗,也很有參考價值。 有一次聊天,他跟我講到其母身為離亂時代的軍眷,是位很堅強的女性,幾多治家格言讓他受用無窮,也影響了他一生為人處世的態度。 劉母認為男孩子在外闖蕩,一定要設法多交朋友,廣結善緣,故常念叨:「一個朋友一條路,一個敵人一道牆」,或許就是受此庭訓的影響,劉兄對人熱情大方,著實教人自嘆弗如,抑或為之傻眼。譬如,中午兩人相約外出吃飯,只見他一路逢人打招呼吆喝,最後竟變成一票人聚餐,且他必搶著買單。 記憶所及,劉兄說過的其母的口頭禪,至少還有以下數則:「人要活得有志氣,不能沒有骨氣」、「樹怕爛根,人怕無志」、「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不怕事難,就怕手懶」、「不磨不鍊,不成好漢」、「大富靠天,小富靠儉」、「小的不留,大的沒有」(別輕視小錢之意)等等。 走筆至此,不禁憶起我那中年守寡、劬勞一生的老母親,過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家鄉俗話,就是:「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說實在的,我年輕時,初聽此語,也沒往心上去,後來進入社會做事,見識到人心的險惡,甚至在自身蒙受不白之冤時,才想到母親以一個婦道人家,一生走過對日抗戰、國共內戰、逃難來台等風雲激蕩的歲月,尚能勇於面對人生的跌宕及磨難,身為軍人子弟的自己,遇事又豈容退縮? 凡此常民的生活語言,看似平凡無奇,卻不知承載了多少世間寶貴的智慧,無怪乎以寫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另譯《黑奴籲天錄》)馳名於世的美國十九世紀女作家史托夫人,會講出這樣的傳世名言:「大多數做母親的,都是天生的哲學家。」 史托夫人是彼時倡導廢奴及人道主義的旗手,所寫的這部暢銷名著,對引爆美國南北戰爭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力,因而林肯總統在接見她時曾說:「原來妳就是那位引發一場大戰的小婦人 」。 筆者手邊恰有一本裝幀精美典雅、內容與眾不同的英文語錄書,書名《母親常說的話》,它所收錄的,並非一般名人的佳言睿語,而是原汁原味的記錄了一位平凡母親對女兒的諄諄教導、叮嚀或告誡,從生活細節、言談舉止,到待人接物,可說是鉅細靡遺,讀來親切有味。 書中數百則的語錄,無一不是生活淬煉出來的心得。例如:有關物色男友,她對女兒說,「海中的魚,不可勝數」。有關衣著,她說好女孩「不佩戴會發出聲響的手飾」、「不去穿黑色的內衣」。有關與人交談,她說:「如果妳對某人講不出入耳的話,就乾脆一言不發」;有關容顏的變化,她說「那不是皺紋,而是笑紋」;有關教養下一代,她說:「妳必須給孩子兩樣東西,那就是:給他們根,也給他們翅膀。」 翻閱此書,固可感受到東西文化的某些差異,然則,那種普世皆同的親情,那種永不漂泊的母愛,讓人真正感悟,母親的身影及教誨,將是你此生最珍貴的生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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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訂製服

文/徐禎苓 插圖/國泰  祖母走後第六天,我們回到她的房間,逐一盤點、整理物件。 女性晚輩們立在雕鑿了典雅花痕的樟木衣櫃前,第一次,祖母的默許,或者祖母的魂也正與我們同在,準備開箱。此前無人能近衣櫥,有回父親要幫臥榻的祖母取圍巾,手才剛扣上門板,原本神色昏沉的她,倏忽瞪大雙眼,緊盯父親,用盡殘餘力氣拔高音量嚇阻。我們充滿不解,也不過是條圍巾,反應未免激烈。但私下盡皆揣測,那個衣櫥必定藏了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鄭重揭開沉重的門板,頂上橫桿勾掛大衣、旗袍、長裙,底下是一落一落摺成豆腐乾的衣衫;沿徑往深處摸索,竟出現父親年輕時的獎狀,還有幾個用紅紙包裹的金飾、玉鐲與手錶。再探,冒出存摺、印章、現金、房屋地契……越挖越以為打開的其實是保險箱。過去祖母那些匪夷所思的舉措,現在全都豁然開朗。 大人正在討論如何處理衣櫃物產。我注意到不起眼的邊角,祖母存了一疊布。祖母生於日治,當時沒什麼成衣,衣服大都自己買布,請裁縫、或自己製作。台灣紡織業興盛的時候,祖母說服姑姑去三峽的姨婆家學製衣服。數個月後,技藝學成,姑姑折返新竹老家,開始接單訂製服。姑姑手腳俐落手藝佳,接單量越來越大,協助祖父扛起家計。 年節送禮,體面一點,送布。祖母攢了錢,跑去委託行買進口布送親戚,自己省吃儉用買廉價棉布。姑姑為其量身、打版,一件一件,因款式年輕,讓人遺忘原是檔次不高的布。後來姑姑遠嫁日本,祖母只得另覓裁縫,聽長輩說幫祖母製衣的老裁縫曾經代表台灣出國比賽,凱旋賦歸,在東門市場外開了間小店。 東門市場一帶,過去是富豪人家的住宅區,對衣服極挑剔,能經得起考驗的,多半手藝精巧。這位老裁縫做工極細極活,名聲響遍全新竹,接單接不完,等一件衣服起碼得兩個月以上。那時代時尚仍然悠悠緩緩如一葉小船,不像現在,時尚如滾滾洪流,一流行什麼,大家一窩蜂群起效尤,才一季,原本流行的已急流湧退。 那時代的時尚很個人,訂製衣服都可以與裁縫討論,領邊多個盤扣,裙襬鑲段蕾絲,多的是自己的巧思,時尚不全然屬於集體。因為訂製,我們很快從衣服寬緊辨認出那是祖母哪個時期訂做的,幾乎能畫出祖母這半生的胖瘦曲線圖。衣服留有樟木香混著祖母身上的體味,眼睛一閉,祖母就在面前,我們仍然靠得很近,衣服比照片更具體保存某一時刻人活著的樣態。我忽然嚮往那個時代,自己創造時尚,衣服與生命緊緊相連的時代。怯聲問長輩們能不能把祖母遺下的布帶走,料想是這些布絕無衣櫥其他更貴重的東西來得頭疼,既然有人接受,便一口答應。 我捧著布,腦筋一片空白,到底要做什麼好呢?祖母以前怎麼思考衣服式樣的?幸好有網路,設定幾款式樣後,詢問長輩幫祖母製衣的裁縫店位址,我循址而去,鐵門緊掩。那麼巧,遇上對方休息。過幾日再訪,依然如故。不死心,我上網查到裁縫的電話,撥了過去。對方很快接起,聽我詢問營業時間,答:「我已經休息了。」我以為是疫情,短期歇息,傻呼呼反問何時再營業。對方忍不住笑出聲來,說:「我已經不做了。對不起。」一句話電擊我心,麻了半晌,忘記一切有時而盡。 假期結束,我把布攜回台北,打算拿到永樂市場。我對永樂市場陌生,在網路上猛爬文,卻只找到訊息零星。憑著小眾的網路評價,冒險給幾位裁縫製衣。裁縫問得專業,譬如格紋要正格還斜格,斜格要斜幾度角?問得我這門外漢冒冷汗。又譬如棉布泡水恐有染色問題,若要棉布拼接,最好別全部棉布,我帶去一黑一白的棉布只能拆開各做各的。若祖母在,這些至少有人能請教吧,但這話好像不對,祖母在,我就不會拿這些布,學她去訂製衣服。假設與現實,有時真是一場悖論。 裁縫阿姨仗著五十餘年的資深經驗,說話直接,有些我以為不錯的款式,她直接打槍:「這很醜!我做的都比他好!」幾天後,她傳來完成品的照片,確實好看。光顧第二次,遇上疫情,裁縫阿姨特意打電話來,說衣服已經提早做好,原本約妥隔日店取,殊料遇上三級警戒,只好作罷。七月下旬,再次接到裁縫阿姨來電,她語氣低沉,告訴我:「我生病了,做到這個月底。」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掛上電話,我打開衣櫃,摸著阿姨製的襯衫,細看車縫,細緻、合身。想起祖母、祖母的裁縫,提醒著:離去不會等於失去,我還有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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