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閱讀林禹瑄《春天不在春天街》

幸福的旋律 文/沈眠 圖/簡世哲 從《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二00九年)的〈寫給鋼琴63〉:「然後也會有這樣一種生活:╱用整個早晨養胖一隻影子╱慢慢變老,慢慢看你溶掉」,再來是《夜光拼圖》(二0一三年)的〈夜光拼圖13〉:「也曾有過這樣一種╱星期六早晨,停電的房間裡╱忽然安靜下來╱成為多餘的人╱╱『我們是比較快樂一點的╱那種悲劇。』你沒作聲,╱照養幾隻皮鞋如照養盆栽╱面向陰影,……」,然後是甫出版《春天不在春天街》(二0二四年)的〈房407〉:「生活的證據是╱養一缸魚,每天╱把魚換到更淺的魚缸╱有所前進與停留。為了逐日稀薄的──」,林禹瑄寫詩有其不變,同樣是疏離、傷懷的語調,但又有所變異,用字愈發簡潔,過去慣見長句較為稀少──詩歌一如人生,顯然是越來越短了啊──且不再追求意象的驚奇華麗繁複之變,更直指己心地訴說內在的情思。 林禹瑄走的是楊牧、楊澤、羅智成、駱以軍、陳大為、許悔之、李宗榮、楊佳嫻、林達陽、達瑞等此一抒情詩正典的路線,重要的是情感與文字的完整契合。但在詩集組裝結構的部分,林禹瑄顯露出獨有的巧思,第一本前半收錄三十五首詩,後半是一首〈寫給鋼琴〉組詩(八十八則);第二本詩集則將組詩〈夜光拼圖〉(二十二則)打散在各輯之前與之內,並不依序排列,如開卷是〈夜光拼圖01〉、〈夜光拼圖14〉、〈夜光拼圖07〉;到了《春天不在春天街》更有意思了,採前後包夾之姿,輯一與輯五皆為「遺失地址的旅店」,收有以房號為名之詩總計四十首,如〈房303〉、〈房501〉、〈房602〉等,採用亂序露出,輯二到輯四為「光景一樓」、「光景二樓」、「光景六樓」則是獨立之詩共三十九首,而在輯五後另有一首組詩〈房間〉(九則)。 此一構造很難不想到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名作《看不見的城市》(一九七二年)分成九章,每章又分數篇,如第一章有〈第一章 首〉、〈城市與記憶 之一〉、〈城市與記憶 之二〉、〈城市與慾望 之一〉、〈城市與記憶 之三〉、〈城市與慾望 之二〉、〈城市與符號之一〉、……堆疊而進,結構森嚴如水晶。〈第二章 首〉裡卡爾維諾這麼寫:「他所見到的,總是位於前方的某種事物,即使那是屬於過去的事物,那也是一個隨著他的旅途前進而漸漸改變的過去,因為旅人的過去,會隨著他所依循的路徑而變:不是指立即的過去,不是一天天的過往,而是指較為久遠的過去。每當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你再也不是,或者再也不會擁有的東西的陌生性質,就在異鄉,在你未曾擁有的地方等著你。」 這幾乎是我閱讀《春天不在春天街》的心情,不在是重點,那是一種生活在異地、抽離開來的怪奇狀態。同時,不在也是不再:前者是空間的,位置上的異動;後者則是時間的,所有的現在都正流逝為昔日歲時,一切都趨近於散落。 所以,林禹瑄寫下的都是陌異,都是憂傷,都是孤絕,而透明凝止如雪霜,如〈半途〉:「在一樣的鏡子前面╱成為一個無所失去的人」、〈房303〉:「『安放是艱難的。』╱他說,把自己摺得更薄」、〈房201〉:「燃燒而腐爛╱美麗而疼痛╱我一個人╱不忍消逝的豔火」、〈在我們小心摺疊的房間〉:「最後一次拘謹、堅決╱坐下來,敲打自己╱找一個裂縫」、〈他說下星期一起到基希涅夫〉:「甚至不能一起摔成碎片╱甚至不能一起消失」、〈冥王星世代〉:「在陰影裡大聲合唱:╱加入人群是好的。╱加入人群然後╱感到孤獨╱也是好的。」、〈九月〉:「每天悉心擦拭自己╱卻不能被愛」、〈煮炭〉:「我可以這樣╱錯過所有時間╱哀傷的那張臉從來沒有變老╱我可以把自己摺好╱露出最絕望的顏色──」喬賽‧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那本認真地把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的虛構異名分身里卡多‧雷伊斯活體化的小說《詩人里卡多逝世那一年》(一九八四年)寫:「當一個人在一個陌生寂靜的房間等著入睡,聽著外頭的雨聲,事物會呈現出真實的特點,它們變得偉大、肅穆、沉重。會騙人的是白晝的光,它將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只有夜晚是明白清晰的,但它輸給了睡眠,也許是為了我們的安寧和休息,為了我們靈魂的平靜。」 我忍不住這麼想,《春天不在春天街》不啻為林禹瑄的冷酷異境紀事,也是林禹瑄的世界末日求生錄,其心靈透過詩歌獲得了平靜──即使生活變成了難以察覺的陰影,詩歌仍持續地以不在的樣貌存在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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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錘扁的月亮

文/王崢 圖/葉琳 希望之光 快十年前的照片,今天被一個很久前的朋友偶然找到。電子時代,區別年紀不是照片的質地,而是分辨率。具有年代感的像素裡,我低頭看著吉他的旋鈕,卻沒有要調的意思。我彷彿在用笑容掩飾笨拙的動作。下一秒,我就會對著鏡頭大喊:「好看嗎」。沒有學歷,沒有作品,沒有任何行李,也沒有煩惱的十九歲。大學剛開始不久,在長沙嶽麓山幻想舊金山大橋的年紀。用陳丹青的話說,「愚蠢得放肆」的年紀。 那時候的奢望放肆得像夜裡的野草,說過太多愚蠢的話,做過太多荒誕的事。雖然知道是奢望,卻因為消耗不完的能量,擁有一頭野獸的自信。那種並非來自經驗,來自生理能量本身的自信,讓人感覺很好,讓我在不同城市的夜晚,不知道失眠為何物。 除了會彈吉他,英語和寫作不錯,當時有人跟我說:「你很適合去做嬉皮,但賺不了錢。」但我騎車也很快,我媽當時對我說:「你可以去做外賣員。」小時候跟外公學的水墨,當時並不知道可以讓一群德州人讚嘆: ”Chinese Expressionism”。但我還不知道什麼「藝術」和「文學」的區別,什麼是「社會價值」……我不了解它們,而在那時,我甚至也討厭使用這些詞匯的人,覺得是一群過於孱弱陳腐的閒雜,因為我相信:我會找到一個充滿能量的生活,這種生活不僅獨特,且融入主流。 因此,我被一個領導說:「你有點出格」時,並不會和之後的漠視掛鉤。我甚至覺得這是某種讚賞。我把一切樹木和季風當做朋友。在四川看見了冰川,第一反應不是拍照,是像著了魔一般想去爬——並認為可以成功。冬天看見麓山變紅的時候,用我爸的錢買了一件藍色的夾克,我跟我爸辯解:「我一定得買藍色的。」 然後是王小波說的,「不斷被錘的過程」。但在被「錘扁」之前,我還是在太平洋另頭延續著那種自信。我曾經看著一個學長說:「你怎麼這麼缺少夢想?」 我記得,我酒量很好,我可以清醒地問每個人這句話,但第二天又忘了。那個學長說:「我已經三十了。」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我說:「抱歉,生日快樂。」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但這些事的當下,你會認為自己仍是原樣,甚至慶幸這種韌性,但在之後,很久之後,你才會髮現那些疊加的變化,像換季一樣,讓你突然咳嗽,並感到一陣灼熱或寒意。直到昨天,我已經是那個可以付滿20%小費,並且說:「藝術不如這盤醬鴨」的人。在奶奶病重,父親突然住院,母親得了心病的時間裡,我聽我爸說:「想病好了吃醬鴨,」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媽的,原來我得做點什麼,養活自己啊。我爸說:「你放心,你不用回國。實業不景氣,公司我已另有安排。」 然後是行李,越來越多的行李,和失去了興奮的旅行。夏威夷還是椰樹成蔭,旅客成群,但在夏威夷思考的是:學業的危機,睡眠的質量,拖延的稿費,還有如何控製吃飯的預算。我突然想到那個前輩:啊,他現在應該35了。不知道是否戒菸了,不知道是否還寫詩呢? 但唯一慰籍的是,我是在十九歲憧憬過的舊金山寫下這些的。接近而立的我,對金門大橋沒有興趣——「多冷啊!」「找得到停車位嗎?」卻對大華超市的折扣充滿了熱情。曾經在舊金山現代美術館實習時,總會恐懼的流民街區,我已經能找到足夠多的零錢,並且對他們說著:”Good morning, but fuck inflation!”誰知道那些人中,是否也有曾充滿自信的藝術家,企業家,和夢想家們。 你看,我這的月亮,既像一個月亮,又像六便士。月亮錘扁了,就是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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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賦比興是 你我的陽光空氣水

五月二十五這天,我應邀到金陵女中參加文藝獎頒獎典禮,以前瀟灑,一定是揮手召來計程車,一路奔向三重、新莊,退休金被民主進步的政府七折八扣,只能維持住基本工資之後,現在我必須了解如何坐捷運到校。 山海頌 文/蕭蕭 圖/王佳彬 查了相關資訊,最靠近金陵的的捷運站是「頭前庄」站,陌生的捷運線其實也要注意前一站,才可以從容下車,免至傾跌。前一站是「先嗇宮」站,多古奧文言的詞彙!被點名致詞時,我特別提到這兩站的站名,深具文化厚度的先嗇,與完全口語的頭前閩南語,同時毗鄰在三重埔這個地區,既中國,又臺灣,既有文化根柢,又有生活鮮度與泥香土味,是不是也要同時呈現在我們的創作裡? 餐飲後,校長高亞謙親自送我到先嗇宮觀覽參拜。廟的楹聯,循例都以嵌名的方式為對,有好幾副上聯的「先」都以「先帝」始,下聯的「嗇」都以「嗇夫」回應,「先帝」在此宮當然是指古遠的神農氏,「嗇夫」則是一種類似於種田人的農官小吏,或者是耕田稼穡的人,當代日漸稀少的農業從事人員,小時候爸爸所自稱的「稼穡人」,既中國,又臺灣的詞彙,是不是也同時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浮現? 先嗇宮的後殿供奉「伏羲大帝」,伏羲氏、神農氏,一個馴服動物之後斲琴,一個嘗百草之餘發現茶,卻能在小小的海島聚首,讓喜歡古琴又喜歡喝茶的我無限歡欣,不知幾千年前他們有沒有因為爭奪共主地位而鬧翻,至少這兩百七十年他們可以在新莊三重間的農田裡,先嗇宮的廟埕前坐下來喝一杯茶,像大多數的台灣閩南人飯後可以茶,茶餘可以開講,一開講起來就從三皇五帝、至少神農伏羲,開了江,懸了河…… 五月二十五這天是金陵女中舉辦文藝獎第二十五屆頒獎的日子,她們選了「舞舞25」這四個字做為大標題,用了諧音的哏,也有相乘的樂趣,還有「舞龍舞獅」的鼓舞作用,將文學與想像相互激盪著,表現在他們的活動裡,有沒有受到「先嗇宮」伏羲狩獵、神農稼穡的勞力之後,從「靜」裡滋長出來的那種一重、兩重、三重的智慧? 三重智慧的顯例就在眼前,中國第一部文學總集的《詩經》,就詩的題材、內容來說,有「風雅頌」三種類型,再就詩的作法,啟發當代、垂訓後世的也是「賦比興」這三種智慧的交叉應用。「三」,就是「眾」,就是「合」,就是交叉應用。 我們先用簡單的話語解說這三個詞,以後的串聯、跨越或貫通,或者更深入的解析,也隨著更容易體會出其中的奧義。 「賦」——寫實,直言其事,即目所見(就可以了),不用極目。 「比」——就是你知我知的「譬喻」,「美若天仙」、「比鳳梨還甜」、「公車衝上安全島、衝出柵欄、翻落水田,像極了愛情」諸如此類。 「興」——欲談此事,先言他物的「閒聊」、「瞎扯」。 如果借用文言的說詞,專門考究詩的品第的鍾嶸,他說得很有「方向」,他先說興:「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再說比:「因物喻志,比也」;最後才點到賦:「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這個說法基本上沒有違離前面的略論,但我特別喜歡第一句「文已盡而意有餘」的後韻不絕,讓人沉浸許久的那種「興味」,好像否定了剛剛我們說的閒聊、瞎扯,僅僅是為了起個話頭的淺薄語氣。而且,鍾嶸將「賦」與「比興」分為兩組,但不可偏倚任一邊:「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但仔細體味其意,其實又有鼓勵多用比興,寧願意深詞躓,也不要讓詩文蕪漫而不知終止,流移不居。這種寧願晦澀難解也不想平白流俗的脾性,到是頗為合乎現代詩人的口味。 最後,他還是兼採三者之長:「閎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鍾嶸《詩品序》)中道之說總是四平八穩,可以讓聞之者動心,但我還是喜歡「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那種可以「使味之者無極」的「興味」,雖然創作路上,我未必能找到文已盡而意有餘的「興」法,但吾心嚮往。 歷代經學家解釋「比興」二字,從鄭眾(鄭司農)開始,總是用「對舉」的方式想讓讀者同時了解「比興」二義,我認為不可辜負此番美意,值得對舉他們的文字,一同思考:   比者,比方於物。……興者,託事  於物。(鄭眾) 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  以言之。 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  以喻勸之。(鄭玄) 比者,附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  附理故比例以生。 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  起情故興體以立。(劉勰《文心雕  龍》)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   也。(朱熹《詩集傳》卷一) 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 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  (南宋胡寅《斐然集》卷十八)   我覺得「賦」的作法單純多了,是文學的基本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而且所有的「比興」句都要以「賦」來敘說,不能不時時鍛鍊自己的寫實功夫,你看那眾多的國民詩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駉駉牡馬,在坰之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呦呦鹿鳴,食野之苹。」哪一個不是即目所見,直陳其事?哪一個不是隨著月曆、節氣在呼吸? 但「比興」卻要學會在物與物間做繫連,「比」的兩物之間,有許多明顯、形似、可以理解、容易搭配的線在拉近二物:如《詩經.衛風.碩人》形容美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這些名物因為時代久遠,有些隔閡,終究容易連結。如陳育虹的詩「想念比銀河長比一萬六千行的荷馬史詩長」,雖然誇飾離譜,而且用了「較喻」,我們還是會了,通了,喜歡了。李樂薇〈我的空中樓閣〉用了許多博喻去形容大山上的小屋,我們也能心領神會、頻頻頷首:「山上有了小屋,好比一望無際的水面飄過一片風帆,遼闊無邊的天空掠過一隻飛雁,是單純的底色上一點靈動的色彩,是山川美景中的一點生氣、一點情調。」 興呢?鍾嶸讚嘆的「文已盡而意有餘」的興呢?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托物起興」呢? 我們一再尋思: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後,為什麼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後,為什麼接「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甚至於將《詩經.衛風.淇奧》譯成白話來檢索蜘絲馬跡:   看那淇水曲折的沙洲地,綠竹油油  綠綠,文采斐然的男子如大匠雕骨  器那樣用心,如玉匠琢玉石那樣細  膩。 如此悠閑,又如此雅致,如此顯   赫,又如此威儀,文采斐然那男   子,我又怎麼能把他忘記!   反覆吟詠《詩經》的篇章,我們要如何看見「興」的兩物之間,那不明不顯、形也不似、影也難以追索、且又不知如何搭配的線在哪? 「興」所隱寓的那根線,或許就是《詩經》繫住當代新詩的陽光、空氣、水,神秘,無形,很少人看見她的存在,卻又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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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水丰尚書/作為思維的方式: 柳園‧沈園‧穗園

彼方之境 文/秀實 圖/吳祚昌 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年輕時寫過一首〈走過柳園〉(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全詩如下(裘小龍譯): 走過柳園,我遇上我的愛, 她正走過柳園,纖足雪白。 她要我自然地相愛,像綠葉生  於樹枝, 但是我年輕而愚蠢,她的話我  不同意。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   white feet,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But I, being young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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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闔起的字。展開的詩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我發覺水裡假寐的荷葉 始終清醒 看起來是闔起的字 其實是暗自展開的詩 整個早上 我坐在池畔安靜等待 等那轉了幾千轉的露珠 化為虛無 無數的謬想 來自重複出現的夢境 荒月,荒城 低垂不語的頭顱和黯淡的衣服 那些如煙的人影 彷彿仍有許多難解的遺憾 每次黎明之前,我不禁遲疑 要不要和祂們說再見 是不是道別之後 祂們闔起來的一生 也會再次展開成為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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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什麼?

詩/靈歌 圖/王佳彬 繁華若夢 雨需索過山後 山溝急急 想解釋些什麼 風搧過埡口的耳朵 山谷回應的 你聽見了什麼 鄉村穿越城市的 流暢的眼神與呼吸 讓整條車龍熄火 打從城市衣錦還鄉的 錯過、揚起與墜落 像你臨走的留言 不再回頭 不再交代什麼的 我用雨線鉤織毫不穩定的晴朗 偶而破洞 像三月,再之前的二月 季節換手之間的兩難 聚別難,預報之難 難如我抬頭的青天 難如我前進又後退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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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跳房子

風和日麗 文/林佳樺 圖/盧博瑛 媽媽在長桌上攤開親手繪製的房間平面草圖,與設計師及我爸討論,圖上註明廳房佈局、長寬、櫥櫃尺寸,還有電腦3D立體圖,逼真到可看到未來裝修效果及具體材質。 那張圖繪製著媽媽的夢想,花費多年穿梭市內的道路巷弄,挑選價格合宜的地,託命理師四舅評估何處能聚集福祿壽,接著看建材、找設計師、買書自學裝潢設計或向專家朋友請益。她得意著新家鄰近綠地如茵的公園,有扶疏草木與池水山石,聽說木旺可以聚材(財),綠地多則地氣厚,可以養屋氣,求官祈壽均大吉,且百步之內有便利商店、小型市集、診所及公車站牌。她細數住家地的挑選條件,如同挑選對象。 想換新屋的由來是媽媽經常抱怨舊家廚房僅一坪,地板鋪以磨損的碎石子,天花板、牆壁常是哭過的顏色及氣味,時有螞蟻蟑螂出沒,天天在裡頭煮飯的她脾氣是壓力鍋。我常和媽媽一起清理流理台及瓦斯爐邊長滿黑斑的膠條,爐台上方的抽油煙機風口沒裝好,一半油煙常灌入自家。這是我家的人間煙火,雜以媽媽家事做不完的火氣。 舊家的左方是廢墟荒田,前方有高樓擋住福氣,媽媽將遲遲無法升職、我學業不佳等歸咎於風水不好,加上往返市集及醫院耗時,生活機能不便。 媽媽對新家寄予厚望。桌上設計圖攤開如全開壁報,和設計師討論某面牆是否以拉門替代、樓梯弧度如何調整,美其名商量,實是媽媽指揮官似地想依照自己的意願繪圖。 媽媽最關心新家的風水有三:客廳主財位,書房干係子女前途,廚房管食,是健康長壽之源,在圖上特地標明廚房要以半牆隔開客廳,認為米缸掌管財與壽,兩者都要謹慎內斂地養,不可外露。我想到古人薪俸是以斗米計算,不願為斗米折腰的人也忒有骨氣,媽媽是這樣教我們的:年輕時腰可以多折一點,老的時候腰就要打直。 家裡信奉客廳玄關處的大門如人的嘴巴吐納氣息,要旺氣生財的,媽媽已挑好一幅溪水由外向內流的水墨畫要掛在大門的入口牆,象徵財源廣進。為了補償舊家沒有她的私領域,新家客廳特地隔出一方形空間充當工作室,放台電腦,她指著設計圖述說未來想像:每日下樓,先開電腦看股票,開啟一天電源,再徐徐走到廚房煮食。一樓的空間,精神與物質,佔據她一日中大比例的生活。不太讀文學書的她實踐了吳爾芙說的;女人要有自己的空間。我示現出新家大門敞開時空氣輕輕流動,外頭照進的光在地磚切出了明暗格線,也打亮了媽媽一半的身子,她可以專注在自己的小世界了。 從小到大沒有專屬空間的媽媽,也許心底有個暗角,以前我覺得時常抱怨沒有獨處的時間空間的她情緒化,我以為結了婚,不就是天天在一起?想獨處,當初應該選擇單身。媽媽的理由是,獨處是和自己對話,太久沒和自己說話,會漸漸對自己感到陌生。我這幾年寫家族史時,才知她上有六位兄姐,排行最末的她從未擁有自己的房間,外公的房產只留給兒子。我爸有十五位手足,我媽不想與婆婆同住,匆促貸款購屋,背負經濟壓力的她總忙著上班,鮮少陪我,僅有幾次教我玩跳房子遊戲——跳完所有格子的人,可在任一空格投石子,寫下自己的名字,另一人在跳躍前進時就不能行經該格,擁有最多房子格數者,就是贏家。現在想來,雖是遊戲,媽媽在格內寫名字的表情,似乎是一步步跳著自己的想望。 媽媽對於新家的文昌位也考慮甚詳。舊家沒有事先設計便倉促入住,小孩學業不順後,媽媽才託四舅看文昌位,評估得挪動她的化妝台,讓出空間充當孩子的書桌。她沒有唸大學,將遺憾與期望投注在孩子身上。 不知是否四舅學藝不精或者文昌君怠忽職守,我的課業起落不定,媽媽會根據全班分數,繪製比較表及我的各科成績升降曲線作為賞罰標準,我常被罰空腹反省。比起我的身體,媽媽會不會更愛分數?   新家歷時三年完工,四舅說我命中缺木,住的房間、傢俱要以木為主,性子才會穩。我想在自己的房間添置沙發與床具兩用的鈦合金摺疊床、及塑膠拼板書櫃,媽媽謹記四舅叮嚀,堅不讓步:「房子花我的錢,不要破壞新家格局。」我忽然意識到媽媽劃畫好的似乎不只是屋子的佈局。搬到新家後說也奇怪,我和姐弟的學業、工作比以往順利。但媽媽仍有遺憾,孩子的姻緣路始終無果,她將孩子臥房裡的方桌換成圓桌,希望感情圓滿,將孩子房裡原本居中的床靠牆,希望我們找到可靠對象。四舅安慰媽媽,新屋「廳亮家旺」,採光充足,不必太擔心,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的感情路並不順利,媽媽每週在我房內的圓桌上擺放新鮮百合。後來我的感情終於開了花,但不符媽媽的期望,手中隱隱握著筆畫著我的未來草圖。我遠嫁外地後,媽媽想把我跟姊姊的房間設計成和式,婚後生子回娘家,娃兒便有爬行空間;還想將弟弟的房間拓寬,安置雙人床,佈置成未來新房。姊弟沒有走上媽媽畫好的設計圖,也許媽媽畫的房子格線上頭填寫太多她自己的名字,姊姊跟弟弟只好繞路而行。 媽媽晚年時,把所有的慈祥疼愛,投注給唯一的孫子輩——我的女兒,她在規劃給自己的小空間裡看起了繪本,增加祖孫間的話題,常誇我女兒伶俐、集合全家人的優點,媽媽性格中所有的柔軟全給了外孫女,每次我帶女兒回鄉探視,媽媽笑得皺紋都咧到嘴邊。 近來,我女兒成績不佳,帶她回我媽家樓上的文昌桌位唸書,我媽說,在廚房唸就好,讀書以後就會開竅了,接著起身準備全家愛吃的水果。我思考要讓女兒報考私中或公立中學,媽媽說,當然選離家近的公立學校,睡飽最重要,未來讀書的日子那麼長,而轉骨期就這麼幾年。 看著媽媽後腦勺日漸稀疏的銀髮,原本一板一眼的她不知何時開始,習慣事先規劃的線竟略略地鬆動了,在她身後成了一彎流水,緩緩地蜿蜒,很細很細,不似我熟悉的浪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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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 逆光

詩/圖 劉梅玉 第一行是月光寫的 在暗夜的紙上微微發亮 第二行的位置 有淡綠色桔梗花瓣 遮住了最近的關鍵字 紙張的正中間 有個微小的破洞 所有暗色的形容詞 從這裡掉了進去 深夜的影子很巨大 缺光的文字 變得更加瘦黑 是偶數的光 逆向填寫 在單數的句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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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簡政珍詩學隨想 不相稱的構圖

文/簡政珍 圖/紀宗仁 紅色城堡 二十世紀八0年代之後,意象的流動性促成動態的組合,傳統詩裡較少見甚至難以接受的不相稱意象,在新時代裡刻畫出詩的側影。猶如貝克特(Samuel Beckett)在《等待果陀》和《終局》裡人物的對白,或是艾許伯瑞(John Ashbery)詩裡意象「突兀」的翻轉,台灣現代詩在周遭的人事裡,找到怪異而寫實的當代景象。洪水過後,客廳的茶几上停歇著一部摩托車。一隻公雞飛上美國在台協會的屋頂觀看落日。油輪漏油,嚴重油污包圍寶島,但主其事的官員二十五天若無其事。這些「不相稱」的景象是台灣現實的構圖,在敏銳的詩人的詩作中化成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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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沉陷之夏

和平島觀浪 文/葉雨南  圖/盧俊翰 「立體或現實的維生呢?都已經腐蝕了嗎?」 「能夠遇見的都遇見了,當然已經腐蝕了。」 「那被定義的傳統呢?科技或炫技呢?還在觀測中嗎?」 「布暖,你身為無夢之人,別說夢話了。」 「姚恰似,妳養的風聲跑走了,竟放些風聲?」 「那是沒有系統可以更新了,你不繼續低鳴?」 「我在彷彿中,怎麼低鳴?」 被催眠的微恙都醒了過來,布暖家中無門,他的門早已緊縮成一滴淚的大小,那淚是阿卡小心關掉的,阿卡是他長久流過的淚滴,布暖會替自己流過的淚滴命名,春天時流的淚滴是綻卡、夏天流過的淚滴則是阿卡,因為春天萬物都會擅長滿意,他才取為「綻卡」,夏天人類的思想彷彿立體溶化後的瞬間,他就直接稱為「阿卡」,秋季人類欣賞枯萎,他常常在秋季拜訪陀螺鎮,陀螺鎮的人大部分都是秋季出身的,他秋季不會流淚,所以秋季的淚總無名可取。 陀螺鎮是姚恰似的出身地,姚恰似是隧道施工人員,她進行隧道施工時,都會規定自己一定要站在有煤氣燈的地方,那煤氣燈,沒有媒,燈裡都是蟬聲,那蟬聲像世界誕生時還僅有的柔軟的聲音,煤氣燈為何沒有媒?姚恰似五歲的時候,當時這個隧道太多的煤氣味,只要有縫隙的地方都有煤氣燈,當時的煤氣燈如果以人類的身高來算,大概是一百三十公分的規格,隧道裡有三頭牛,一頭黑牛在隧道左側,但牠眼睛是全盲的,一頭紫牛在隧道左側有窗簾的位置,這窗簾的名字是風聲,是姚恰似的母親,在姚恰似出生一個月後,覓訪一年後從一條河的右側遇見,河無液體,鐵絲狀、失戀的味道、秒針的銜接,一顆藍色蒜頭貼著一塊隱憂,窗簾材質像被催眠又醒了過來的大地,是陀螺鎮的當地特產;微小的窗需要憐憫嗎?姚恰似直到現在都在憐憫:「沒有人能完整沉睡過。」她在裂開的煤氣燈前伸出右腳,右腳像釘書機準確地掙扎無人的動機,黑牛往她伸出的右腳奔馳,盲彷彿釘書機剩下割捨的格律,那些按照既定排放歲月的順序想辦法壓抑,不是舞,而比較像測量、比較像:「等?」送了熱飲的布暖說著。布暖是把維生帶來的其中之一,但維生腐蝕了:「那不是維生,是時空的避開,形狀的定義。」姚恰似臭臉應答布暖。布暖和姚恰似認識十年了,布暖一直到現在都是製糖師,他的製糖技術是在陀螺鎮學的,陀螺鎮的任何事物都是甜美的,只有風特別的鹹,原本陀螺鎮的風也是甜美的,但沉陷之飴徹底進化了。沉陷之飴是布暖製作的糖,可以用仰式的動作定義這顆糖的形狀,也能以自傲的思想來催促這顆糖。這顆糖能減少人類作夢的機率,太多人喜歡作夢:「有夢之人,事情懷抱太多凋謝。」他有時候會在姚恰似的隧道裡製糖,糖碰到生鏽的鍋底時,會有浮水印徘徊的轉折,眷戀、問好、再見、沉陷多夢的那日。 「是進化了,沉陷觀測釘在隧道呢喃。」 「喻不見了,那人類還在比什麼?」姚恰似躲開黑牛進而伸出左腳還有閉起右眼,模仿布暖的低鳴說著。 「沉陷之飴進化成沉陷觀測釘,糖被遠和近取代了。」 「但這不是文明嗎?」 「不太算是文明。」 「不太算?沉陷觀測釘在漆黑處,能主導風聲。」 「道地的風聲?」 「你是在說話還是在觀測?」 「每次我坐在煤氣燈底下,紫牛都會來,但牠現在不見了。」 「不見了?沒有人真正不見。」 「你是製糖製到腦海的迴路剩下流沙了嗎?」 「我製的糖,連妳母親都稱讚呢!妳那永遠笑不出聲音的母親。」 「布暖,你知道為什麼我母親笑不出聲音嗎?」 「因為她學不會祈禱。她曾和我說這隧道的前世是夢,但明明沒有前世。」 「這隧道是阿卡發現的。」 「眼淚怎麼會發現隧道?」 「當然會!阿卡有形,這不是恐懼,而是人類不願意認清。」 「那阿卡現在去哪了?」姚恰似跳到煤氣燈上方,為煤氣燈擦拭灰燼,這裡的煤氣燈每兩天會消逝一次,如果要維生它的精華,就要懷抱沉陷觀測釘。 「阿卡在沉陷。」 「在思考的意思?」 「眼淚怎麼會思考。阿卡是在找自己的榮耀。」 颱風以煤氣燈的形式亮起,這天的隧道剩下一頭黑牛,牠的盲重疊了地心和任何想像巧合自然迎刃著晚霞的空格。 布暖回到家中,阿卡出現,五分鐘後,阿卡離別了,水的承受彷彿悲憫在整合腦海有無影像揮發。布暖開始在家中廚房製糖,廚房放著一顆沉陷之飴,唯一的一顆,教他製作沉陷之飴的人,其實是姚恰似,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的,生鏽、呼喚、包袱,煮熟的陀螺。布暖的鍋底浮著一顆煮熟的陀螺,應該說是陀螺形狀,但不一定是陀螺,不太會有動靜,彷彿糖分過多的解釋,在他右手腕攪拌陀螺時,自己也開始些微的搖晃,這是舞,是無門的家,才能構造出來的步驟、步伐、迷路了太多年的願景。 颱風捲過陀螺鎮,當然陀螺鎮無恙,不是因為定義,是阿卡回來了。 維生了什麼呢?布暖死去的妻子,養過一隻貓,名叫「阿卡」,阿卡是布暖的妻子在陀螺鎮的河川上游撿到的,和她們維生了五年,颱風的尾音,把「阿卡」帶走了。 電話在展現壓抑,彷彿夏季是季節中莫名多霉的孤傲。 「阿卡回來了!」 「哪一個阿卡?」 「那隻只會迷路的貓。」 「喔!妳妻子以前沒有跟妳說嗎?」 「沉陷之釘,在陀螺鎮的颱風天,只要有低鳴,那隻貓就會迷路。」 「但那隻貓拯救過陀螺鎮。」 「所以阿卡是英雄?」 「英雄是拯救?」姚恰似還是忍不住跳了支舞,這是沉陷之舞,左腳要往前踏三步,用力地、憤怒地,額頭要看向永遠,身軀挺直,右手的沉陷之釘離開手掌,鑽出夢的圖案。 「真的有沉陷之舞。」布暖流著淚,阿卡出現,視線是漆黑的。 「已經開始觀測了,隧道以外的內在。」姚恰似右手折斷煤氣燈,阿卡的淚腺擋住她說:「人類啊!別沉陷在自己的揹負了。」 睜了眼,釘子觀測著那些有形的漆黑,布暖的手臂有夢流過的血痕、有隧道裡自由抬頭的紫牛留在影像裡的觀測,在彷彿中消化,又重新製起了糖,但他的鍋底前方,是姚恰似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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