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舊舍 小品

文/圖 劉惠芳 我是一個守舊的五年級老太太,難免特別愛舊東西,在我看來愈泛黃的愈溫暖,愈破舊的愈溫情。就像現在續喝著卅年老習慣的老咖啡,深夜失眠看些老家的老書,想著老時光的老朋友,正構圖一幅畫面還沒有下筆……說也奇怪,常念叨老記憶時也被一新道理啟發:衰敗的古色古香更讓人明白,舊東西早就數不盡不必留戀,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春天要除舊佈新人生才能日新月益,逝者如斯夫,不亦快哉! 喝杯老茶再回老房,上了老床又聽到老公老鼾聲;剛躺下,見窗縫微光,晨曦漸泛黃,老眼不昏花了。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又過去了。再起梳鏡,烏黑頭髮少了,變白變黃也變疏,不嘆也不諱。 舊事舊物讓人喜歡,無非是它有許多能喚人共鳴的舊內容或老印象?我家那本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曾給過如是啟示。三思兩想愛聽老人講,看到梁實秋寫「舊」更同意:「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只是迷戀骸骨。」放下他的「閑暇處才是生活」,映照過去的疫情時光,好好再想這幾句話道理,看看疫情走遠沒?真好,逝者如斯夫,不亦快哉! 小時候總在風城過年過節,因為爸爸媽媽會替我們買新衣新鞋及西式糕點。姊弟妹五人年前總愛在大眠床玩,就為展示自己即將享用的衣帽鞋包。雖然新鞋不好穿,但新年也小心翼翼地不忍穿它弄出鞋面的第一道鞋痕,還不懂「削足而適履」的道理;年輕時,誰也不懂人不如舊只知新鞋不好穿,長大才明白敝屣不可輕棄,歲月雖不動盪流離,卻也遙遠也奢侈,如今更明白五餅二魚是多還是少。 人生搯頭去尾短暫無幾年,即使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疫情時人多不在其位也謀其政,還能獨善其身,如今好多人回首,竟說原來疫情給人更多閑暇,工作之餘終於有空去做人,這回反而才真正重返人的原來生活。我則更認同王鼎鈞說的老人登山改為散步,喝酒改為飲茶,吵架改為禱告,告對宣戰主張和談;我住舊舍一日,舊舍即一日為我所有,更嘲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就來去匆匆,不亦快哉! 疫情大致已去仍不敢拜望親友,開始瞎想它尚未走遠?其實簡單真實三年後我們反而真得清心寡慾,都敢想著只有閑沒有錢的生活,其實更普及於大眾甚至全人類,既不是病魔也不是原罪。反省我們曾被慾望驅趕,若仍操心那些舊的追求,就做不了應做的了。難怪許多人疫情過後改頭換面,不亦快哉! 日子一連串又在忙碌與挑戰中如飛而去,一下子便快到五月的春天,微熱了。靜晨獨坐後院,彷彿若有光時,直覺植物或動物也正逐漸甦醒,小鳥螞蟻蜘蛛蜜蜂,我愛鼎公的書今分享他曾說過「膚淺的心靈不能產生有深度的作品,醜陋的心不能產生美感」也許因他年近百歲?也許他處過豐富的時代背景?善哉善哉,不亦快哉!再看到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詩,更覺時間的無情有情: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 夙興夜寐,賺錢揮霍, 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今遁跡山林享受清風,山頂正有明月,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真正的強者其實是那些心已縫縫補補千瘡百孔的人,發現連「縫兒」都沒了,其實也是,縫就是隙,隙就需要用針線連綴才能補合。 準備國畫故宮便挪走松煙墨換上油煙墨,筆尖輕輕揉開浸泡溫水兩分鐘完成開筆。大力下筆後筆頭圓轉有勁,我用濃墨畫故宮簷角樑頭,可想而知上頭有故宮角獸騎鳳仙人?皆知皇室建築或傳統建築都有其制式,也幾乎不給建造者留任何創意空間,我愛繪畫早知故宮人的千錘百練,因為很早就曾聆聽故宮裱畫店一師傅:「天天磨刀刮紙,其實也在磨你的性子。」我尊敬許多在故宮修文物的人,他們傾盡一生只為專注一件事。 如果到北京只能玩一天,估計一般人目標就是故宮,也是紫禁城。其實600年來故宮曾經發生過5次火災兩百多次地震,草木皆有本心,萬物皆有本情,皇宮也是舊舍,如今故宮角樓也有咖啡店,配舊舍小品,就想留住年輕人做傳統文化的二次傳播?構圖紫禁城一角擬好了。 我用油煙墨大特寫屋脊前端與屋的琉璃瓦,再加以紅色的宮牆,舊王朝的殿宇高聳,頭排脊獸領頭有一騎鳳仙人,簷下再構圖一燈籠,懂畫人必知燈上其實必有一騎鳳仙人…… 其實我只想畫出老歷史的泛黃,畫面想像更溫暖,仙人的境界仍是不亦快哉。 完稿紫禁城,沒用紫色也沒用金色,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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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言不及義 恍若美德

詩/攝影 葉莎 一株樹心神搖晃 枝椏裂解,樹葉幻化的瞬間 恰巧被一朵初醒的雲 及藏匿的野草遇見 琥珀色的雲只談老虎和精魄 野草只談昨夜消失的星辰 言不及義恍若美德 任世界在明暗之間游移 我喜歡語言裂解 像黑暗無中藏有 又像黎明有中藏無 當風在枝椏和綠葉之間碎裂 黑暗和黎明交接 身心幻化恍若迷途的語詞 一生盡付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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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Grandma月牙般的眼睛

文/黃天億 圖/劉錦華•黃雪梅 我看我的外婆永遠靈光閃現,創意泉湧,因為她對生活總是積極的、勤快的。如今我是大學生住北京,外婆86歲,住在台灣客家莊。 我住北京卻隨著媽媽回娘家好幾次,也就是我的外婆家。老太太她那迎面笑臉總讓我記憶深刻,尤其看到外婆那雙粗老帶繭的手,我仿佛看到了什麼,又好像沒有看到,因為感覺得到卻觸不到外婆的那個年代,最強烈感受聖經經文:「手懶的,要受貧窮;手勤的,卻要富足。」 我的外婆就這樣——總在廚房,我看她就像奶媽因為家人嗷嗷,她在畫家阿公的畫桌旁,他又是手勤不倦的蠟畫大師,外婆就是外公那條肋骨?已然蒼黃的面孔,似笑非笑如月牙般的眼睛,疲憊卻又感覺精神,看似心事重重說話卻單純可愛,外婆就是這麼一位給我神秘感的老人家,我早就想請教她的人生閱歷。 不知從幾歲開始,我注意到外婆即使不微笑時也有月牙般溫柔的眼睛,這就得從頭說起—— 外婆來自一個大家庭,手足8人她排行老四,為何手足如此之多我想還是少不了封建思想,兒子如家寶,女兒如小草,更猜想聯想外婆一定從小都挺快樂,才能學得一身女紅技藝絕活?媽媽說那個年代的女人成家都早,所以外婆二十初頭就被長輩談婚論嫁了,我看外婆年輕時長相很像好萊塢黑白電影時期的女星,因為外婆真的很美麗;當年機緣巧合,外婆認識了外公,我最被感動到的不單單是他們的愛情,還有那又可愛又簡單的時代,為什麼這麼說?我看外公外婆婚嫁時代,好像談一場戀愛不會像現代人搞得跟世界戰爭一樣,因此我覺得那種民風它太吸引我了。外婆外公投緣,並且兩人勤奮不偷懶,憑著一點點小小資本過小小日子,日子就開始了,也像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手懶的,要受貧窮;手勤的,卻要富足。」 外婆來自世家,她的娘家擁有大片山產林產所以住過江夏堂三合院,想像她當年的大家庭一定也有點富貴?可想而知排行居中的外婆在婚前並沒吃過太多苦,但她婚後生活改變了,也正符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信念,開始了挑水種菜燒柴煮飯照顧夫君的生活,媽媽給我看許多外公外婆當年的黑白生活照片,外婆看起來都挺樂在其中呢。 我猜想外婆剛結婚時與尋常家庭並無二致?不同的是她嫁給了畫家!因為我的外公劉錦華就是「石青蠟畫」藝術家,明天有沒有人買畫?明年還買得起顏料?都沒有答案,但是我相信外婆還是快樂的,因為老照片裏的Grandma永遠都有月牙般溫柔的眼睛。 外婆也儘生女兒只生一個兒子,小時候三阿姨常和我們小孩們在外婆生過五個孩子那張雕花復古老床上玩,我看床是經歷過歲月的木雕大工藝品,三面圍籠加上門楣,床的兩側雕有吉祥花紋再外罩紋帳,阿姨們說床是外婆當年的嫁妝,我們在老床上玩時,好幾次我用手細細摸著,感覺它質地堅固更美觀,想想那張古董老床已侍候三代人了?小時候幾次正在裡頭玩時,外婆常在床緣看我們,我又看到Grandma月牙般的眼睛了。 心細的外婆手最巧,她有個縫紉機嫁妝,所以總親手為孩子們裁縫做衣服。媽媽常說外婆總在後院葡萄棚下為兒女們剪頭髮,因為小村離小鎮挺遠難怪外婆自己為兒女們「打扮」,當然這事辛苦,在我看來真是很幸福的事。 石青蠟畫買家總來自國外,媽媽說外婆總有新突破,她體貼阿公的辛苦並同甘共苦,外婆從沒學過畫,美感是天生的,在我看來,這就是愛情的強大!在廚房,她就像嗷嗷待哺家人的奶媽,在阿公畫桌旁,又變成手勤不倦的蠟畫大師。每次住外婆家,我總也嗜到外婆的拿手好菜,每次尾隨去竹東小鎮買菜細看白髮老太太,還有勤儉的她那滿佈風霜的手,深覺真的是她那雙粗手老手幫她經營自己的家。 外婆又能幹又勤快,畫布皺了,她用電燙斗燙平;畫面顏色掉了,她便補上,隨文這幅梅花蠟畫就是外公外婆的合作之美;孩子們該換新衣裳她便裁縫;孩子們頭髮長了她就替剪發。就是這樣一個賢慧的外婆,不!應該說一雙賢慧的手,給了全家幸福!我解讀外婆真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外公外婆的婚姻長達半個世紀,現在我看他們的蠟畫,許多梅花就是外婆畫的,也許與她名叫「黃雪梅」有關?想想女人拿起毛筆幫助丈夫補畫梅花,你不覺得這是既浪漫又詩意的事嗎?在現今世道,您看過此類愛情嗎?聽媽媽說,外公去世前不久曾同外婆由衷;「我這輩子娶到妳,真是娶對了人!」難怪一開始我看外婆的那份神秘感是真正存在的,因為這麼獨特的女性是少有的文化老人,她絕對是生活藝術家! 現在我正念大學,疫情讓我在網上上課,寫稿享受一段獨處時光,也與久違的外婆進行了一次心靈對話,分享讀者、我、外公外婆畫的梅花,每一瓣白梅都是外婆大作,相信當時一定又得見Grandma月牙般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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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紅棗

文/林佳樺 圖/史唯婕 母親體內有個計時小幫手,提醒兒女嫁娶時間、餐廳訂位、衣服拍賣截止日。近年,她對我那堅持單身的弟弟極為擔憂,有點文學魂的母親會藉著食材催婚,弟弟總是被迫喝下紅棗雞湯,吞嚥母親的嘮叨而悶不吭聲:「四十五歲,要娶某啊,聽講紅棗湯也使補查埔人個氣血,我想欲抱孫……」她的話漸漸消融在熱湯的霧氣中,廚房暈黃燈光下,虔誠祈願的母親像是鍍一層金光。 我私下問弟弟,這湯和嘮叨不膩嗎? 「就一般的湯,反正不傷身。」弟弟個性溫和,未曾見過他和雙親頂嘴,逼不得已才拿我當擋箭牌、溫溫地拒絕:「姊有時夫妻吵架就跑回娘家,小孩不是腸病毒就是流感,結婚,嗯,麻煩。」 弟弟剛跨過三字頭時,母親便開始密集端出紅棗雞湯,這湯熬了又熬,雞肉煮到乾柴熟爛,讓人打從心底膩出一層油光。母親只好交替端出紅棗木耳湯、紅棗桂圓粥……嘆說何時可以抱孫?棗生貴子的希望會不會落空?指著我那發著臭乳呆童音的肉球女兒,對弟弟說,「古錐齁?」問句尾音常連著一句讓弟弟偷偷翻白眼的話,「有呷意個人著轉來。」明明方才與我一起備菜時,母親嘆息她自己的婆媳關係,發出女力勇氣的豪邁金句——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自己。 母親說話方式可放可收,面對弟弟,她展現著「母力」,勸道男大當婚。弟弟看著眼前垂眼乞求的老臉,不忍反駁,土象摩羯座的他總是忍讓溫柔。青春期的他對未來、愛情應有美好想像,卻常被迫站在母親那一方,聽著母親批評我當時交往的男孩的諸多缺點:「你以後千萬毋通佮你姊啊共款,無看人個眼光。」 弟弟的眼光、想法、說話方式與我相似,自小我便是他的小保母,忙碌的父母常要我幫忙餵食、陪玩、改作業教他讀書,除了成績單,弟弟校外教學的家長欄常由我代簽,內心覺得「弟弟」不是關係名詞,而是拖累人的動詞。小一的他曾被罰站,原因是我教他同儕間很酷的招呼語是「夭壽」;父母喊他名字「晉」時,我就接「——去大便」,但他仍喜歡跟在後頭,我說那個這個,他總知道「那」是筆尺圓規膠帶、「這」是毽子彈珠撲克牌;我說故事時,人物名字一律是他他他,旁人聽得迷糊,弟弟總能分清「他」是配角或男主、女主,補充我省字略音之處。他長大後,雖被拉到父母同陣營、反對我交往的對象,他的心仍是站在我這邊,從不出言批評我,只是隨著身子抽長,他愈來愈少言。 我大學時,父母不滿意我交往的對象。極少坦露內心的弟弟來宿舍探望時,問;為什麼父母一次次對我的價值、想法、交友觀婚姻觀潑冷水,我仍天真地將感情公開? 我也曾想過別自討沒趣,但內心的想法是倘若交往對象有機會成為家人,我希望父母不要先入為主抱持成見。 看著我交往的男孩被父母盤問家世、接著冷臉拒絕,感情失敗時卻被父母冷嘲,弟弟大概有所感觸,他對自己的感情及家裡諸多瑣事只是點頭或淺笑,甚少發言,大家都說他神祕。這招著實聰明,感情事暗不透光,無人干擾破壞,才是交往關係裡最堅固的屏障。我為了縮減父母的干涉,早早便離家結婚,弟弟則獨居,他應該怕極了生活再受到父母控制。全家不知弟弟交往過幾個伴侶,也從未看過他情緒失控,他一向安靜如石。 有次我受母所託傳話:「媽說,結婚是人生的必需品。」 弟弟似乎對催婚一事隱忍太久,竟難得地反駁:結婚對才剛考上基層公務員的他而言是奢侈品。 我想起自己決定結婚前,外婆將我喚到身邊,提及當年外公只提一只皮箱前來迎娶,外婆婚後休息半日便得下廚,我母親結婚時耗費許多積蓄,接著看屋買房,貸款巨額,忙得只剩半條命。後來我婚後忙著治療不孕,身心俱疲,曾動念當頂客族,母親認為無後為大,弟弟認為有後、壓力才大。 生子一事,父母難得同一陣線。我們姊弟從小看著父母成天吵鬧,卻不輕言仳離,兩老說結婚就是一輩子,我們姐弟的觀念則是婚後若發現生活葬在墓地,隨時可以開棺還魂,一別兩散各自走好。 弟弟成年後思慮更周密,有次他提到結婚離婚都得辦手續、處理財產,對生命與儲蓄帶來極大耗損,現代的生活是電腦網路在手,吃喝玩樂盡有,何必娶妻?獨自生活自由自在,還能攢著積蓄養老、養父母。 今年,我那讀大一的女兒已經成為我弟弟的同黨,高舉不婚旗幟,說服我母親:脫貧比脫單重要,終身大事是實現財務自由、時間自由及獨立自由,結婚是高投入高風險,自由成本全賠了進去,舅舅會賺錢又會煮飯,若能再買個房,何必娶新娘。母親眼看無人聲援她,激動得血壓飆升,她看到我弟磨咖啡豆,便國台語交雜地以咖啡為喻:掛耳式咖啡包只要一個杯子,買了磨豆機、瓷杯組,就是由咖啡延伸出來的家人,雖然要辛苦地研磨烘焙,手沖味道就是有酸、苦等豐富層次,和掛耳式味道不同。記得那天,姊弟倆對母親的口才相當驚豔。 以前我對母親的催婚心生不耐,以為她只是因襲想要家門有後的守舊觀念、及擔心弟弟孤身一人。咖啡比喻事件當晚,我問弟弟為何不曾對催婚一事表達抗議? 修習過心理學的弟弟如考古學家挖掘古物般、慢慢掘出母親催婚的底層原因,他分析母親想抱孫的內在心理除了擔心兒子孤伶,或許也有與同齡人「爭勝」與「搶時間」的心態,例如母親常參加同學會或親友旅遊團,年長者一律攜幼、曬天倫樂,有孫同行時周圍常是笑語,母親回家便抱怨她在團體裡只能豔羨。 我也想起母親向來對「物」也有「搶」的心態,有間名店招牌餐點是丁骨羊排,得排隊半年才有機會品嘗,不喜羊羶的母親看到親友接連推薦,立刻訂位,半年後,母親殷殷期待的餐點在入口一塊羊肉後,提議與我的腓力牛交換,過程還頻頻喝水沖淡羊騷氣。她也常趁著百貨公司打折時搶購名牌風衣、包包,事後才抱怨包重、風衣太長。母親的心被體內那個盡職的計時幫手控制,提醒何時抱孫、訂位、商品買賣期限。「媽年紀大了,她開心就好。」弟弟說。 我們姊弟一度擔心對母親的搶與比較心態過度解釋,因為年紀漸老本來就會想要「搶時間」,後來發現父親老後卻是淡泊無爭,我不禁想,也許母親本性就喜與人爭,也可能外公重男輕女而心生自卑、想要爭勝。母親若不洗去比較心,有了媳婦,她仍會拿別人家兒媳的標準來尺寸自家,催婚後便是催生,比較兒孫品貌功課…… 我便是她與同齡人比較競爭後、丈量出來的模板,於是大學畢業我早早離家,選擇想要的婚姻與人生。過程跌撞,留下許多傷疤。母親不解我怎不走大人鋪好的路?我解釋,只想走適合自己的限定款。而今,她想把模板套在弟弟身上。於是今年初二回娘家,看到弟弟每晚入口的紅棗雞湯,想著我們對母親的剖析,試著以同理角度看待催婚一事。 某晚,母親竟分派我任務:幫忙介紹相親對象。弟弟在桌面下踢我小腿,求救,警示,訊號。面對一方威逼、一方沉默的局面,我略感無力,檯面上下相互較勁,我不是主角,卻似乎處在風暴核心。弟弟的做法是塗上靜默的保護色,附帶淡淡的疏離。母親想讓家裡添加人口,反倒造成我們對家的離心力。 母親對「家」有這樣的願景:娘家四層透天厝中,一樓玄關入口擺放養著孔雀魚的魚缸,她認為魚缸裡的造景像個家,孔雀魚繁殖快,不但象徵兒孫滿堂,魚水共生也讓室內充滿生機,孫子們穿裹包屁衣在一樓學步,跌倒時哭喊「奶奶抱抱」,她坐在太師椅上笑彎眉眼,手握電視搖控器,點選購物頻道嬰兒用品;二樓是她的主臥及我回娘家的臥室;三樓兒、媳居住,頂樓隔成兩間,一是三代歡聚的KTV室,一是供奉祖先牌位,她日日在祖先前背誦祈求家門添丁的《普門品》。 我則是想,婆媳問題堪比小型宮鬥,如果這魚缸已經平靜無波,何必再添加外來魚種?外孫也是她的血脈,何必強迫弟弟成家? 「內孫外孫無共款,佮我年紀差不多的朋友親戚攏抱孫啊……」有意將拔尖聲量傳給在客廳滑手機的弟弟聽。身為母者的我能體會當我人生將盡,必擔憂女兒倘若孤伶在世,誰來照顧? 年後,弟弟竟答應赴約母親安排的相親,父母開心弟弟終於想通了,我卻覺得事有蹊磽。數日後,靜候佳音的母親得知女方婉拒,託我問問相親詳情。 「對方覺得我不適合啦。」弟弟的回應如此簡短,這燃起了母親的鬥志,繼續留意媳婦人選,弟弟只好逃亡似地來台北我家避難。我以贈與榻睡之地和弟弟交換實情。原來那天雙方見面時,弟弟拿出手機裡自家照片:土石流般的衣櫃什物及滿到快炸裂的冰箱(這些是父親傑作)、婚後須和老父老母同住及姊姊每週回娘家兩次,罹患甲狀腺低下及地中海型貧血,試圖將我塑造成難搞類型。溫柔的弟弟不想屢次違抗母命,把拒絕權交給了相親對象。 今年清明返鄉祭祖,我即將北上時,母親幫我打包了些拜拜用的肉品,我看到生鮮食品旁的收納盒,冷凝在盒內的是每週必煮的紅棗。隨後,與母到主臥室,她整理幾件搶購、但已不喜歡的昂貴風衣給我,一邊撫著風衣旁的紫色旗袍,希望在弟弟大婚時穿上。我想勸她停止對弟弟的催逼,少和已有兒媳子孫的親友比較,不要成天怨嘆是失敗的老母親,聚光燈應該打在自己身上,但,她叨唸兒女也是相當耗體能吧?弟弟每年年節也乖乖待在家裡幫忙、對母親的心願安靜聽訓(或努力不聽進去),雙方盡職自己的角色。 於是我閉嘴了,看著母親忙碌整衣、手背上的肌理皺紋,我將遞過來的風衣收整入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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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窗戶與十字架

一個人的巴黎 文/海蜜兒 圖/郭豫珍 祈禱完,我先說關於瑋的事就好。 我跟瑋認識的當下,夜晚正如潮水淹沒這個城市,太陽揮別人車,我繼續玩角色扮演,當一個擁有秘密果實的少女。 一個假的少女,懷著假的果實,像裝成人的海魚,受人唾棄。 「妳要來嗎。」 瑋的訊息,如家鄉飢腸轆轆的流浪狗,連餿掉的便當也下肚。我告訴他我要先把學校這裡的任務處理完才能過去。 有時候,我很愛這個城市,它的文明給予我方便;有時候,我是最恨它的異鄉人。初來這裡,我簡直痛苦死,第一次離開漁村,我不習慣,除像個土包子。更因為我獲得自由,自由原也使人害怕的。 為海,我翻過這城的山,去了它的西方,卻是火力和風力發電廠,養我們這些沒電就會退智的現代人。 這裡不吹海風,吹的是工業風。大海的氣息被逼退到很遠的地方。人魚的心中打問號。 還記得和本地同學去西邊的購物中心,看那摩天輪與煙囪,問我如何,我只有個感想:「酷。」 酷,是陌生的新奇,也是寒冷。 這晚,我像挖蚵老婦,哈著腰,從車棚牽出生鏽的腳踏車。離開宿舍時,遇到來自同縣市的L,只是一個市區和一個鄉下。 L問了一點學校的事情,關於我們共同的工作。我努力保持靜定,心中的海潮在鳴叫,猛烈拍打礁石,我想柔聲回他,卻只是囁嚅。 「啊你要去哪。」L問。 我低下頭,晚日的深紅印在我們臉上。 「去赴約。」我看著L。我沒說謊,我真要赴約,去找瑋,一個剛認識的人,離開熟悉很久的你。 對L這種把生活得簡單的人,我不是懷抱秘密果實的少女,不是魚,也不是人魚,是個同事。 「喔。有空吃飯。」L笑了下,友善的。我多看了他幾眼。說個笑話──難道我這才女會配不上他嗎,郎才女貌,多好?可惜對他來說我仍不是個對的女的,他可真是把我看穿,也看對了。 我愛他,所以。 騎著單車,離開鬧鬼般開始發光的眾樓,拋下沿路過往所有銘刻的記憶建物,我循著手機看著通往瑋的租屋處的路線,像隻外送的熊貓。我第一次認識他。 我的好閨密林小姐說我看人眼光很差,是的我承認,那些魚兒終不是我的伴侶。幾條有伴侶,幾條有家庭,幾條甚至嗑了藥,琳瑯滿目,可開一家罪惡性感水族館。有時,我真恨自己的眼珠。 我在這城市沒剩多久了。回去漁村,意味著我的少女要回到龍宮,被關進鐵籠,只能像迪士尼公主唱召喚畜生的歌。我最好回鄉就到濱海的市區工作,搬出去,然後繼續叫出我的公主,做婊子王國裡的霸主。 我騎腳踏車鑽過那些賣熱食的街,曾在這吃了家鹹到我險喪命的臭豆腐。它生意居然還很好。看來可惡的是外地來的我,那醬汁不該是甜的嗎? 瑋是在地工人。我將腳踏車停放在租屋處的騎樓,車輛凌亂像是此刻我的生命。我穿著清涼的短衣,踏著日系鞋子。 他走出來。問他,我外表還可以嗎? 瑋一把將我摟在胸口。 他的租物處,在一棟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透天厝。瑋的房間,很亂,就跟外面的騎樓一樣,擱置許多障礙。 在他的王國,我們跳舞。我盡可能地配合舞步,歌唱,用人魚的方式。而他這個山城之人,即使聽不懂,也迷醉的擺動軀體──不,不是的,我要你像大海鯨魚,而不是山中的河馬。 他很快樂。 其實我還好。看著他蒼白腿上的斑點,他最大的優點恐怕也只剩大了。 跳舞的時候,他一直吻我,我的魚鱗反感的要剝落。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另外一棟租屋處,和一個養鸚鵡的髒漢,那人居然用甫吃炒麵的嘴,把我當衛生紙般擦! 一支舞完後,瑋像小孩問老師成績:「妳還會來嗎?」 他抱著我沖澡,水很多,但我還是回不去大海,這房間好悶。 我輕笑。 「不然我付錢!」瑋問,發現我嫌棄他一般。就像上次賣臭豆腐的,發現我停箸許久,招待來一碗豬血湯。不過豬血湯竟和臭豆腐一樣,又酸又鹹,不香不甜,本公主不愛。 「你當我在賣嗎?哈哈。」我親了他的臉,本系像我這漂亮女孩子竟然課後出去賣,一定天打雷劈。 我好嫉妒系上家庭事業都完整的師長,真的。 「我是喜歡你才來的。」我跟瑋說,真是鬼扯。跟L怎麼講話都不是這樣。 於是瑋又激動地跟我跳了一次舞。床邊他電腦螢幕還擱著網遊的頁面。該死,等級那麼低,還不認真。 後來,瑋跟我聊天,我在床上無聊到玩他上工的S腰帶,聽他講工程的事,和家人的吵鬧和復合云云。他問我哪裡人週,聽到我要回家鄉工作了,剩這在城市,有點難過。 「我也很捨不得,我很愛這城市。」我說。 「那寶貝這週妳還會來嗎?」瑋暫沒伴侶,他露出無辜的狗臉。我笑著說會。 寶貝? 我一次也沒當過誰的寶貝。 他房間沒有對外窗。習慣大把海風的我,這時有點喘不過氣。這房間全靠冷氣和抽風機,真是惡劣的租屋條件,對我來說。 他幫我開抽風機,像替水族箱的魚開幫浦。 「你沒窗不會不舒服嗎?」臨走前我隨口問。 「要窗戶幹嘛?冬天很冷欸」瑋說,有點受傷的感覺。 我才發現自己問了失禮的問題,他就是省,才租這樣的地方。瑋請我一罐飲料,我婉拒,不是不渴,而是想去外面買。等我牽腳踏車離開,他才上樓。就像密室裡的貼心河馬。 晚上九點半,我騎腳踏車,內心一直迴盪著他那句「要窗戶幹嘛?」。遠方,不知道這漫長黑夜是否有窗,生命窗外是否有光;近處,人身車影雜沓。一切都尚待開發,一切卻都同樣。 回宿舍路上,有間醫院,L之前生重病曾住,我去探望過。醫院旁有座教堂,樓上裝著十字架,正鮮紅發光。是真的紅色,白天我還沒察覺。素來跟神佛祈禱的我裝著善良,也對耶穌和聖母祈禱。 ──L啊,L啊,我不是公主,也不是妓女(不跟人收費)。L啊,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們就像天使和魔鬼,本屬異處。 這夜,我在河旁和熟悉的攤車,買了杯娜玲瓏咖啡。虹吸壺當場手沖,七十元而已,老闆佛心來著,對咖啡很堅持。我覺得娜玲瓏比耶加雪菲好喝,這豆子只在這看過。原本我是不喝黑咖啡的,閨密林小姐介紹這一攤,我喝才上癮。 ──公主殿下,怎麼今天這麼晚才來?老闆問。他原要收攤了,剛好被我趕到。 「要離開城市了,」我轉移話題,說出今晚唯一的真話:「老闆我會想念你的咖啡。」 手機震動,我看了一下,是瑋傳來的:「寶貝妳到宿舍了嗎?」 我已讀,先不回,和老闆暢聊,手機又震動好幾次。我請老闆把咖啡裝在保溫杯裡,他也早點休息。 等回宿舍淋完浴,理完鱗片和分岔的魚鰭,夜已深。走出暖暖的浴室,房間有人,我嚇了一跳,是L。 「泡芙,請你吃。」他說,他說來好幾次,我房間電燈都沒開。 一盒奶油泡芙,是知名的店家。 我愣愣看著L,明明全身剛洗完澡,卻覺得還是不乾淨。 「謝謝你,那你要喝咖啡嗎?」我問他。L搖頭,他不喝咖啡的。但他說不急著走,待在我房間。 後來我泡了一杯茶,要他也配泡芙,邊吃邊聊。 手機用傳來震動聲,我拿起來看。是瑋的訊息:「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才知被封鎖了。 我咬著泡芙,看著L,單純努力的他。 我欣喜的眼淚偷偷浮現剛剛鮮紅的十字架。這晚很長,咖啡因品質好,反不解眠。我疲倦的打開窗,讓風吹進自己的寢室,讓我和他能多清醒待一下,願這一切黎明不僅是泡沫。   (郭豫珍,臺灣高等法院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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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文意」(meaning) 與「意義」(significance)

花非花 文/簡政珍 圖/卓美黛 有些批評家把解構學「讀死」之後說:文本沒有意義。 事實上,文本沒有意義的論說,可能來自於meaning與significance的混淆。 若是將meaning翻譯成「文意」或是「語意」,立刻就能呈顯它所專注的是文本的意涵;而意義則是指閱讀行為給讀者帶來的感受與影響。以哲(Wolfgang Iser)在他的《閱讀行為》(The Act of Reading)裡說,要進一步體認閱讀美學,需要對「文意」與「意義」的釐清:「文意是指涉的全體,蘊含於文本的暗示,必須經由閱讀而得以聚合。意義是讀者將文意吸收後,融入自己的存在」。如此的認知,一個即使完全看不出「文意」的詩作,讀者也可能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特殊經驗,而覺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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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 因為每逢星期一,我會恢復知識份子的真實身分開始寫作並真正闖禍

文/姚時晴 圖/王逸夫 記憶中的風景 我可不可以這樣過生活,星期二到星期天的每個下午都晃盪到你的部落,在不提供座位的劇場角落半蹲或側躺,看你一個人分飾五種腳色。抄襲你的台詞回去欺騙三個男子,學你的樣子吸引隔壁的檳榔西施。你負責提供創意,我負責販賣點子,共同秘密進行剽竊的動作。 是你不斷撩撥我的生活,誘引我繼續來到你的部落,像犯罪小說的作者以暗號指使監獄的逃犯殺人放火,其實你才是主謀。 從星期二到星期天,積極醞釀犯罪的意識,周密規劃每場綁票的罪行,並反覆演練諜對諜的偵測攻堅,偵探預先逃脫的路線,密謀各種卑劣卻不可能發生的詭計,在腦中消耗每天囤積的壞念頭。 為什麼獨獨不包括星期一的下午呢?因為每逢星期一,我會恢復知識份子的真實身分開始寫作並真正闖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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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河流之心

詩/攝影 葉莎 河流來到這裡 清澈是唯一的衣履 我看見它 掀開從高處急墜的傷痕 用一片青草療癒   那些沿途阻攔的巨石 無非是一種砥礪的言詞 明白善意有時也用惡的方式傳遞 行經撞擊的彎道 看見一隻翠鳥美麗的棲息   那天我站在堤岸 四野俱寂,舊日蒼茫 河水汩汩流向未知的明日 堅定且柔軟的說著 誓願要做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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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台灣藍鵲與木瓜樹

文/圖 林少雯 台灣藍鵲 一個人離你有一段距離,但這人若是你認識的朋友,你已經知道他是誰,可見認一個人,不一定要見到臉孔,從體態和走路的樣子就能辨識。辨識一隻鳥,也可以從牠的羽色和體型去識別,尤其羽毛和體態特殊的鳥類,只要一張翅,你就能認出牠來,如孔雀或是台灣藍鵲。 之前,畫了一隻鳥,用色鉛筆細細去描繪,畫成,大家見了都說這是台灣藍鵲。即是以羽色和飛行的姿勢來辨認的。這種台灣特有種的鳥類,又名台灣暗藍鵲、紅嘴山鵲、長尾山娘或長尾陣仔等,在《台灣通史》中被形容為「翠翼朱喙,光彩照人」。 朋友的山居處,窗外有一棵木瓜樹,生長在一堵陳舊剝落的圍牆邊,有一對台灣藍鵲常飛臨和停棲在這堵圍牆上。藍鵲,是被木瓜這種美味水果吸引而來的。朋友說每次聽到「嘎!嘎!嘎!嘎!」的鳴叫聲,轉頭往窗外望去,就有一對藍鵲翩然降落於圍牆上,美麗又光彩照人的鳥,讓幾乎要崩毀的舊牆,頓時亮眼起來。 只因為有一棵不知何時長出來的木瓜樹,任由天地養著,結出一顆顆木瓜,黃澄澄的木瓜,留在樹上,藍鵲就來了,帶來的驚喜和美麗,比享用甜美木瓜滿足口腹之慾,不知美上多少倍! 美麗的藍鵲,著一身藍色羽衣,或許牠的羽毛不夠亮燦,牠停在樹上時,你還沒能認出牠,但當牠展翅飛行,張開翅膀亮出裝飾著灰白羽色和黑白分明的尾翼,加上兩條柔長如鳳凰的長尾巴,配上藍色的腹羽,及鮮紅色的嘴喙和腳爪,那種天生的華美衣飾,是知名的服裝設計師都設計不出的款式,這就是台灣藍鵲的特殊之處,要起飛後才能一鳴驚人。 見過幾次這種美麗的台灣藍鵲,每一次都讓我驚艷,都讓我期待下次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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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萬物的核心爆裂──閱讀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

文/沈眠 攝影/郭瀅瀅 燒錄,並不是單純複製,而是經過意識選擇與判斷的行為,將自己所需知識、資訊,藉由程式,以及硬體的雷射記錄方式,封存於光碟片之中。燒錄這件事本身,對人來說,就有點記憶復刻的意味,且最主要的是為了讀取──這不就是詩歌對創作者最本質的意義嗎?而把黑暗燒錄在體內、在心智裡,則是將外界事件、行動的黑暗,疊合於內部世界的黑暗──黑暗裡並非一無所有,而是一片廣袤的太空,無盡的事物存有其中,一種黑暗連接著另一種黑暗,黑暗環繞著黑暗。 閱讀蕭宇翔此一詩集,我難忍地想起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賽博龐克(電馭叛客,Cyberpunk)小說《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1984年),裡頭推想、處理了一個極度黑暗的未來科技世界──失去進入母體(網際空間)能力的主人翁凱斯,在人工智慧冬寂所發動、意圖與另一人工智慧融合的祕密籌畫中,與小隊成員進入了塔希爾─艾希普氏族在近地軌道上經營的空間站自由面,於頂端的堡壘雜光,執行讓人工智慧從企業硬體設備解放且最終與母體交融的雜光行動。 在我看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2022年)有若是蕭宇翔以詩歌完成的雜光行動(將各種光芒夾雜為一體,或者將自身夾入了光裡面),如他在代跋裡寫的「……我喜歡的則在後頭,跟我一起唱:『One inch of love is one inch of shadow……』翻譯回來是李商隱:一寸相思一寸灰。╱故事是這樣,平克佛洛伊德的貝斯手沃特斯偶然讀過一本A.C. Graham編譯的晚唐詩選,就這麼拿去寫歌了。晚唐詩人的晦澀與旖旎,竟能越文化之藩籬,自然融入六○年代的歐美迷幻搖滾,……」 蕭宇翔彷彿也是在將各種不同的人工智慧(文學、藝術、音樂、科學等)結合起來,重新融入名之為創作的母體空間。所以可見得在詩集裡大量的援引和致敬,如波赫士、約瑟夫‧布羅茨基、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屈原、木心、楊牧、羅智成、德里克‧沃克特等等。 此為燒錄的奧義。也正如威廉‧吉布森寫:「某個東西爆裂。╱某個東西在萬物的核心移動。」這本《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確然是在萬物的核心爆裂,星辰從天而降,火焰與閃電四射。 如:「請讓我們以天地,而非以人類的尺度╱來度量我們是否孤獨╱╱假使一個詩人╱真正繼承了詩的尊嚴╱與記憶,那麼他會懂得╱貶謫的旅途如何擴張了語言的窮途」、「這是歷史上眾多重複╱詩歌死亡的一天……他正動筆寫下的詩句將永遠抗拒完成╱因為這是一次誤點,渡向永恆╱如果詩歌能夠背叛死:……這是詩歌之死,語言什麼也無法記錄╱只有黑暗可以複述自己╱黑暗的卵生正允為無限╱╱我以為我會死但是我沒有╱現在我將穿過同一片繼承的黑夜」、「一萬個鬼魂在哭笑╱包括我的愛人╱╱靈感有時會問我╱一些困頓艱澀的問題╱╱最好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因為我無法更困惑」、「語言是牢籠,我是╱籠中之鳥╱失去了春天╱失去了露╱與雷電╱╱詩是天空╱我不寫╱我要安靜如麻雀」、「我已選擇消逝╱放棄萬物:我曾指認出的象徵╱——失去╱給了我全部╱世界在黑暗中確鑿了存在的體積╱包括我自己……讓宇宙成為一種感覺╱因眨眼而生滅」。 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一如印卡《一座星系的幾何》(2019年)、鄒佑昇《集合的掩體》(2023年)、蔡琳森《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2015年)、利文祺《文學騎士》(2017年)等,都是將詩歌龐雜化,一方面繼承了文學藝術的豐厚遺產,另一方面則是跨域於各種學科,將海量的知識匯聚起來。我以為,上述作品皆可稱之為硬蕊詩歌,又或者是賽博龐克詩,演化新世紀詩人在當代百科全書式寫作與瘋狂科技、網路下更多硬質地、金屬感的語言、文法,且深刻地凝視世界如末日般黑暗臨降的時刻,人究竟要怎麼在低限、冷酷的環境裡,持續與詩歌同行,找到自身內境幽冥之火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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