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算命緣

■熊昌子 父母初離異時,母親帶我們去算了幾次命。 我們小學三年級。員林火車站尚未改建,智慧型手機等待普及,火車上,我們輪流玩著母親的按鍵式手機。 第一次算命,是到民雄。記得某天上課日,母親替我們請假,說要去民雄算命。她未說明原因,只覺得可以不用去學校上課。 員林是大站,車站大小剛好適合一座小鎮。約莫五個售票窗口,搭車的人總有一些。牆面擺著密密麻麻的火車時刻表,那時島嶼的網路文明尚未成熟。大廳旁邊有間超商,搭車前母親總會帶我們進去買阿華田或蘋果牛奶,甚至夾起幾根熱狗,裝進塑膠袋。 穿越漫漫長廊後,便往南下月臺的階梯走去。 四十分鐘的車程,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母親的手機,偶爾看向窗外的嘉南平原。那是一幕質樸的長鏡頭,或水稻,或甘蔗,或平矮樓宅,穿插著電線桿。出了車站,觸目皆是平矮樓宅、傳統店家,純樸民風漫漫,和員林相似,卻更具小鎮感。步行幾分鐘,就到算命館。 算命館不大,大約一棟三層樓高的屋宅,比鄰一間賣著黑白切、鵝肉、肉燥飯等食物的小吃攤。 我們在二樓等待。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手機,或是發呆睡覺,偶爾到處晃晃,甚至跑去三樓看別人的問事。算命仙極年邁,眼睛看不見、耳朵患重聽,身旁有家人幫忙轉譯或是幫忙傳達。別人的問事,看起來大同小異。客人提問,算命仙答。家人從旁輔助。全程臺語。有年輕女子問感情的事,也有中年婦女問家庭狀況,甚至有人欲得知病況發展、日子還剩下多少,代人問的似乎也有。彷彿一間中醫館替人診斷家務事,也解惑人生。在這裡可以看見眾生相,或許也能看見自己。 醒來時,只見母親正好端著鐵餐盤,上面擺放兩碗肉燥飯,還有湯,以及小菜,沉沉地放在桌上,趕緊交代我們吃飯。對於食物的記憶,是肉燥飯上添了一顆滷蛋。母親說,那是她特別吩咐的。 多年後回想,忽然覺得母親從一樓的隔壁店家端著沉重的餐盤上樓梯,其實辛苦。我們當下卻未向母親說聲謝謝。我想母親也不會在意,後來日子,她依然努力照顧我們,即便人在異鄉工作。何況記得,那時我們吃飯,母親的表情是慈愛的,並叮嚀我們慢慢吃。 等待過程,有位大哥哥令我印象深刻,他有和母親聊天,也告訴我們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多年後從母親口中得知,他好像是位大學生,很有禮貌。 再次醒來,已經傍晚,母親告訴我們大哥哥已經走了。一會兒,終於輪到我們。母親將錄音機放在算命仙周圍。他先問母親的生辰八字,接著母親問,算命仙答。母親問完她的事,接著換問我們的事。我和哥哥在旁靜靜等待。印象中,四周擺著神像、插著點燃的線香,牆上掛著裱框的老照片。像是算命館又像神壇,也是住家。母親的問事,也許在眾人眼中與他人沒什麼不同,自己卻覺得有些差異,也許是因為我們既是旁觀者更是當事人。剎那間,也成為眾生相。 母親大抵問:自己將來是否還會再嫁人;我和哥哥的課業會如何發展、未來會從事什麼工作、將來幾歲結婚、妻子會是如何等等。 走出館外,即將七點。火車站附近,人車不少,還算熱鬧,這樣的熱鬧,就像轉開溫火煮水,隱隱中令人感到一種夜色調的心安。 再次拜訪民雄的算命館,是多久之後,我不確定,只記得應該是間隔半年到一年之間。這次有過夜,住在附近的小套房一晚。我們似乎下午一、兩點才到算命館,那位大哥哥沒來。我和哥哥有去三樓的陽臺參觀,前前後後往返數次。記憶深刻。陽臺上栽種數盆植物,種類不一,有幾盆是蘆葦。那是我初見蘆葦。大約下午五點、六點,記得天色近乎傍晚,空氣中摻雜涼意。我們好奇地觸摸著蘆葦,甚至把葉片喀嚓折斷,只見斷裂的葉片,分泌出透明、黏稠的汁液,拿近一聞,散發出難以形容的特殊氣味。不算惡臭,卻稱不上芬芳香味。大抵是一種植物性的腐臭。 我放眼周圍建築,往下方街道俯瞰,又望向天邊,甚至是讀著麻雀或鳥類飛過。風輕輕吹著。這樣的光景,也算珍貴。我似乎曾在阿嬤家三樓,類似地看著傍晚的天色,應該是和親戚打桌球時。因為桌球桌與陽臺僅一門、一窗之隔。不知道看過幾次,總覺得有這樣的記憶。 天色終於暗去,母親第一天未順利問事,只好隔天再訪。這時大概晚上九點,我們前往一間小套房。它相當於飯店普通房間大小,位於一樓。擺設簡陋,電視有雜音,四周瀰漫一股強烈霉味,窗戶周圍也有灰塵。廁所很髒,附有破裂的浴缸。我們洗完澡一會兒就睡了,也許是晚上十點半。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算命館附設的套房,如同有些廟宇會設置香客大樓。如果可以選擇,我絕對不會再踏進。然而,那間算命館,幾年前結束算命。因為算命仙真的做仙了。我也是在那幾年間,才知道那間算命館,頗有名聲。 第二天中午前便結束算命。我們八點去算命館,我和哥哥在二樓玩著手機。因為是第一組客人,等待算命仙準備好,便能開始問事。我們十點前離開。 另一間算命館,則是在臺北。或許稱不上是算命館,更像是一間民宅,好像有招牌,又似乎沒有。後來得知那位算命仙是母親的朋友。這趟行程,因為獨特,我特別有記憶。 臺北很大,算命館很小。 那天中午前,我們搭自強號前往臺北,大約三個小時後抵達。接著坐上計程車。一路上,可以感受到臺北的車潮,複雜的路況。我記得下著雨,也或許是我記錯。臺北的路很大,也有綿延的高架路橋,和員林差異甚鉅。好像每個路口或街景都雷同,卻又不一樣,大樓林立。路程多遠,我不記得了,最後在某條路邊下車。我們走進小巷。那裡的房子大多老舊,和員林某些地方類似,就像大城市裡突兀卻不顯眼的面貌。 我們應該是下午二點左右拜訪。一進屋,屋內有些凌亂。他有一位女兒,和我們差不多年紀。她應該是剛放學到家。她的模樣,我有些記憶,似乎沒戴眼鏡,皮膚有點黑。講話大剌剌。她寫著作業,我和哥哥有時跟她聊天,好像也有一起玩。有時我和哥哥輪流玩著手機,她好奇地問我們玩什麼遊戲。母親則在旁問算命仙事情,順便聊天。這次的算命方式,是透過紫微斗數,他和母親年齡相仿,比起民雄的算命,靜態不少。到了傍晚,她的爸爸煮了一碗雞絲麵給她。那碗麵,沒有什麼配料,極簡單。他們的生活明顯不富裕,甚至有些貧困。 大概是晚間七點,我們離開。與其說是算命,不如說是拜訪別人的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和哥哥上廁所時沒關門,她說為什麼你們不關門之類的話。似乎還有說:為什麼男生都這樣。諸如此類,抱怨的話。 屋外下著大雨,因為房屋簡陋,總覺得雨就下在屋內。 母親問了哪些事,我幾乎失去印象。長大後,偶爾會聽她說起:算命仙說她這一生會嫁給七個老公。我想連她自己也很難相信。 後來,聽母親說,我才知道她的父母也離異。不久前,我問過哥哥,是否還記得小時候算命的事。原來他還有印象,甚至記得那位女生。或許她,也還記得我們。某個雨天,有母子三人拜訪他們家,她的兒子上廁所沒有關門。 不知道他們的家境是否改善,或許正在臺北的某個角落生活著。她的年紀究竟比我們大還是小,我不記得了,現在應該也是大學生。 母親為何帶我和哥哥去算命,當時的我並未真正想過,我想哥哥也是。長大後我大概拼湊出一個脈絡。我未曾真正地開口問母親,只是問她是否記得過程中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或許開口就會變得複雜。 初次去民雄算命的心情,彷彿到鎮外的宮廟參拜。關於臺北那次,卻像忘記是去算命。 這幾年,放假時父親常會開車載我出門走走,也曾拜訪民雄,經過火車站周圍,我試圖找過那間算命館,卻始終找不到,彷彿只存在記憶裡。連那間小吃攤,也沒看見。或許,我擦身而過。 對於臺北的算命館,我至今還是覺得那條巷子、那間屋子、她,是一個極特別的記憶。獨一無二。可惜臺北太大,我不知從何找起,母親早已和那位朋友斷掉聯絡。 員林火車站數年前大改建,就像農田變成觀光果園。鐵路高架化、超商增加、售票窗口減少,密密麻麻的火車時刻表消失。島嶼的網路文明漸漸成熟。長廊不再是長廊。 再也沒有其他算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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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蜜與尷尬交織

■刁李嫻 在浩瀚的人生長河中,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於平凡的日子裡編織著五彩斑斕的夢境。這些夢境裡,有時是一杯苦澀的咖啡,有時又是一盤五味雜陳的佳餚,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妨加一點糖,或是灑一點鹽,讓生活變得更加有滋有味。 記得大學時,校園裡總是瀰漫著青春的氣息。我,一個普通的學生,總是默默地走在自己的小路上,欣賞著周圍的風景。然而,我的心中卻藏著一個秘密——對一位學長的暗戀。他英俊、博學、熱情,每次出現都如同陽光般耀眼。我總覺得自己如同塵埃般渺小,不敢有絲毫的奢望。 然而,命運總是充滿了戲劇性。一次,從圖書館出來,我走向校門,而此時他正走過來,越來越近了。我內心的小鹿亂撞,羞澀地低下頭。待我抬頭的剎那,發現四目相對,他的眼含情脈脈,面露微笑。我又低下頭,與他擦肩而過。走出兩米,我忍不住回頭望,他竟然也回頭望我,又一次四目相對,那一刻,我的臉如同火燒般滾燙。 就在我以為這只是一個小插曲時,他卻選擇逕直走向我,我感覺自己快窒息了,雙手緊張地無處安放。心中充滿了忐忑。然而,學長卻走到我面前,輕聲地說:「同學,你衣服穿反了,換好再出校門吧。」我愣住了,隨即尷尬地笑了起來。原來,這只是學長的一個善意提醒,而非我所想像的浪漫邂逅。 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在你最沒有準備的時候給你一個驚喜。這個驚喜或許是一個微笑,或許是一句話,但它足以讓平淡的日子變得生動有趣。 有一次我搭車去公司,路遇交通警察揮手示意。司機停下車,搖下車窗,疑惑的問,「你好,我超速了嗎?」「沒有。」交警回答。「那是例行檢查嗎?」司機依然困擾,「不是。」交警堅定作答。「那你攔我幹嘛?」「我下班了,搭車回家。」司機長鬆了一口氣,而我也忍不住笑了出聲。 這樣的小插曲在生活中屢見不鮮。它們如同調味品一般,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各種味道。有時候是甜蜜的,有時候是苦澀的,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我們更加珍惜每一個當下。 同時曉娜約我去市方塔園遊玩,說辦卡一年,一次也沒去過,有點虧。我應邀前往,我們徘徊在紫藤花下,餵飲池中金魚,逛累了,在亭間喝茶閒聊,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走出門時,曉娜遺憾,「哎,一張年卡花了我這麼多錢,這門票太不划算了。」我剛想勸慰她,豈料她走出門後,旋即轉身對檢票員說,「刷卡,我要進園。」隨後又返回,來回折騰了七次,曉娜一臉滿意,「賺到,太開心了。」我在門口看著這一切,與檢票員一起哈哈大笑。 這就是生活,它總是在不經意間給我們帶來驚喜和歡笑。就像一杯咖啡需要加糖一樣,我們的生活也需要這些小小的快樂來調味。讓我們在平淡的日子裡尋找那些快樂的小插曲吧,讓歡笑與溫暖交織在一起,為我們的人生增添更多的色彩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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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自珍集/〈五言絕句〉.過漳州東山島「寡婦村」

■子寧 風吹山石慟* 悲憤百家塵 銅缽村前土 摧心夢里人 *村附近有「風動石」著名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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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杯救命水

■劉洪貞 上星期四下午一場大雨過後,我到某醫學中心急診室探望好友小敏。急診室裡人滿為患,醫護人員忙於穿梭,娃兒的哭聲、老人的哀嘆聲不絕於耳。 我站在好友病床旁和她閒聊時,無意中看到待診區裡,獨坐著一位滿臉鮮血的女孩,雙眼無神的等待醫護人員處理。看到這畫面,從第一次落紅就害怕紅色的我,立刻去飲水機找來一杯水和吸管。 當我雙手遞上時也提醒她:「快喝!補充水分。」她顫抖地接過茶杯時,點頭流淚。 朋友看我連送三杯水後問我,你一向就怕紅,今天怎麼可以毫無懼怕的去面對這樣一個「紅人」時,我說了一個故事。 六年前一個夏日的雷陣雨中,騎機車的我被一輛中型貨車的照後鏡撞到擋風板,我右臉額頭被擋風板的螺絲刮傷血流如注,有好心路人遞上毛巾或衛生紙,讓我堵住傷口,都與事無補。 當救護車趕到時,醫護人員只用紗布「貼」在傷口,血還是繼續流著。到了急診室醫護人員要我坐著等,要做腦部核磁共振的檢查,檢查完後要等結果,才做傷口處理。我就這麼等,等到身上披的床單變紅色。 過程中我昏昏欲睡,但我不斷的告訴自己要撐住,不能閉上眼睛,否則絕對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我也曾告訴醫護人員兩次,我好想喝水!他表示這裡沒水唷! 或許是他的話被一位陪病的女士聽到了,戴著漁夫帽一身休閒的她,很快的遞上一杯溫水,要我快喝補充水分。當我接過那杯救命水時,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很感謝當天那位陌生小姐,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積壓了幾十年的恐懼感,就在那一刻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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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思念的角落

■綠蒂 在無垠的宇宙中 地球只是一個小光點 一個孤單的藍色微粒 它容納我們所愛的人 以及所謂仇恨的敵人 容納我秋天哀傷的凋落 與春天歡欣的萌芽 你的眼色 暈染了我著筆的每一頁初稿 如果結局不是我理想的 就表示我的故事詩尚待續寫 遠方 就在腳下邁出的第一步開始 驛動的心讓我的書寫年青 未完的符號……迤邐著…… 是我不捨的回首 欲留住你最後的溫婉 仰望 森林頂端篩落的光 引領著走向 有氣味 有顏色 有你微笑陽光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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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避風(下)

■溫小平 5、 接下來的日子,對何珠貝來說盡是煎熬,看到丈夫現身,幾度要開口卻問不出。她癱在病床上,張著無神的眼睛看著丈夫,不知該恨還是該怨,畢竟他曾在她落魄時把她拉出陰暗的幽谷。丈夫卻以為她為病情擔憂,催促著她說:「妳不起床走動,排尿排便怎麼會順利?」 望著他一開一闔的嘴,聯想到那唇已經許久不曾親吻她,卻在美君的曖昧中幾度輾轉,忍不住犯了噁心,卻又想測試他是否只是逢場作戲,遂說,「我等下要做膀胱訓練,你幫我記錄解尿和餘尿的尿量好不好?」 丈夫嫌棄地皺了皺眉頭說,「這種小事,妳找看護幫忙,我花錢不是請她來這裡吹冷氣的。」說完,深怕她要找他麻煩,椅子還沒坐熱,就匆忙找了藉口離開。果然,結婚證書沒有任何保固的功效,就像改朝換代的紙幣,早已失去價值。 莫非她是受到咒詛,才落到連續被棄的下場?而這個咒詛還在持續發威。當她怪爸爸、祖母、媽媽先後遺棄她,她不也是遺棄了自己的女兒,怨怪女兒的性別讓她得不到婆婆的重視,從小就把女兒送去全日托的托兒班、安親班、寄宿學校,把女兒推得遠遠地,任女兒自生自滅。 被各種負面情緒折騰的何珠貝,只要想到出院以後的未來,淚水幾乎要把床鋪哭成水上扁舟,只要風暴再狂肆些,就會支離破碎。偏偏隔床住進一位待產女子,因為是頭胎,一點點不適,就跟她丈夫鬧騰撒嬌,吵得她更加不安寧。好不容易送去產房,生完後回病房,又因為生了兒子,夫妻倆興奮地討論何時生第二胎?到了夜裡十二點多,還在聊天、嘻笑。 何珠貝正因為切除卵巢導致生理性的更年期提早到來,出現盜汗、紅潮、心悸等現象,即使注射了荷爾蒙,依然難受得無法入睡。聯想到自己失卻孕育孩子的子宮,美君的子宮裡卻躺著丈夫的孩子,多麼大的諷刺啊!積壓數日的憤怒化為怒吼,她對著布簾後的隔床大喊:「我都沒有子宮了,生不出孩子了,你們還一直說生孩子的事,到底有沒有同情心?」 女子的丈夫立刻說:「對不起,吵到妳了。」女子卻得理不饒人說,「妳不能生了,還怪我?」何珠貝氣得說不出話來,果真是女人為難女人,美君搶奪她丈夫,隔床掠奪她睡眠,竟然一個個都理直氣壯。 幸好,在女子丈夫的勸說下,隔床安靜了下來,何珠貝的怒氣也漸漸平復。早起,她主動跟對方夫妻道歉,她知道,以後這樣的困窘只會多不會少,她必須及早適應。 可是,她卻愈來愈無法面對虛偽的丈夫,丈夫沒來,她反而釋懷,就不必跟丈夫演戲,假裝她甚麼都不知道。為了避開丈夫,她勉強下床練習,一步步走出病房,下意識走向新生兒病房,站在玻璃外望著小床上一個個的嬰兒,邊撫摸著自己扁塌的腹部,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即將到喝水做膀胱訓練的時間,她緩緩往回走。經過樓梯間,隱約聽到哭聲,她正要探頭,想到自顧不暇,何必管閒事呢?她推著點滴架,走了兩步,卻有股力量不住拉扯著她的腳,不讓她離開,她循聲望去,只見樓梯台階坐著穿藍色病患服的女子,掩著臉啜泣。 她走過去低聲問:「妳……怎麼了?」 原來,她是從鄉下來做婦科手術的阿敏,她寡居多年,卻罹患子宮頸癌,被鄰居嘲笑,甚至八卦她是跟男人亂來才會得病。阿敏拚命搖著頭,似要獲得珠貝的認同說:「我沒有,我沒有,我很愛我老公,我不可能再找男人。」 阿敏的丈夫雖死了,她卻誓死守護愛情,不讓人潑髒水;而何珠貝的丈夫雖活著,卻狠心染黑了他們的婚姻。 阿敏抬起灰暗無光的臉龐,眼睛因哭得過久而浮腫,「我明天要開刀,我好害怕,叫我女兒兒子來,可是,兒子沒來,女兒卻叫我去死,她說我死了就不會害怕了。我怎麼這麼命苦,沒有一個人在乎我,活著有甚麼意思?」 這也是何珠貝幾天來不斷問自己的問題,她無法給阿敏答案,只能伸出沒有打點滴的右手攙扶她,忍不住說,「阿敏,妳先回去休息,明天,我陪妳去手術。」就像當初那位陌生的牧師送她去手術室一般。 隔天,何珠貝依約送阿敏去手術室門口,當阿敏手術完回到病房,她也即刻去探望,把自己術後的經驗分享給她,原是陌生人的她倆,就這麼成為彼此的倚靠。 為此,何珠貝還打手機給丈夫,「我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你就不要來了,看護也別請了。」丈夫彷彿就在等她說這句話,毫不考慮就立刻答應,她依稀聽到他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她不由在心底冷笑,丈夫丈夫,一丈之夫,如今怕不成了十丈、百丈,數不清多少丈的距離。經過多日來的反覆折磨,她心裡對丈夫那份摻雜了感恩的情分,也愈來愈稀薄。 6、 預定出院日期當天,醫生卻跟何珠貝說:「妳排尿後的餘尿超過100cc,還不及格,如果勉強出院,很可能會因為膀胱炎而掛急診,所以,妳是要帶著導尿管回家自己做膀胱訓練,還是留在醫院?」何珠貝想到回家就要面對真相帶來的尷尬,巴不得留在醫院裡,立刻說她要留下來。 阿敏術後情況很理想,出院前來看何珠貝,笑嘻嘻地說:「謝謝妳珠貝,希望妳早日出院,到時候來找我玩。」何珠貝望著阿敏透著光采的臉龐,與初識她時天差地別,不禁緊緊抱住她,心裡也充滿感謝,若不是阿敏,她怎麼知道自己雖失去丈夫的愛,卻沒有失去愛人的心,竟然還有餘力去照顧阿敏。 之後,何珠貝又陸續認識病房裡其他切除子宮的女人,每個人的後遺症不同,各有煩惱。有人說,「我又被護理師罵了。因為我一想到尿就尿出來,把床單尿濕了,連換了三次床單。」何珠貝就安慰她,「妳比我好得多,妳看我,用力壓肚皮都尿不太出來,住了快三個星期還不能出院。」有人說,「我肚子裡變得空空的,丈夫就不會愛我了。」何珠貝就點醒她,「妳以後沒有月經,可以省下衛生棉的錢,而且隨時都可以愛愛,丈夫一定更愛妳。」還有人說,「我便秘很嚴重,每次都要吃好多軟便藥。」何珠貝就傳遞經驗,「妳可以吃芥藍菜,它的纖維比較粗,能幫助排便,妳就會像火山爆發『噗!』地噴出來……。」總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護理師都說:「何珠貝啊!妳就像個快樂天使。」 好意外喔,她以為的不幸生命,竟然也能帶給別人幸運。就這樣,何珠貝送走一個又一個病人,也把歡笑送給別人。直到她終於排尿及格,醫生准許她出院,並且提醒她要定期回診。 她望著窗外的陽光,不曉得自己即將面對的是鳩鵲同巢、鳩占鵲巢,還是再次的被遺棄?無論結果如何,她已做了最壞打算,幸好她早把每個月的薪水悄悄存起來,至少生活不是問題,而且,靠著她在補習班的招生能力,應該也能很快找到工作。接著,她打電話通知丈夫接她出院,這會是她最後一次麻煩丈夫了吧! 可是,等了又等,快到中午了,丈夫依然沒有出現,莫非他又要放她鴿子?這時,護理師急忙來找她,「何珠貝!還好妳沒走,可不可以拜託妳一下,908床的李小姐就要手術了,卻不讓我們灌腸,說要等她男朋友來,可是她男朋友根本找不到……。」 何珠貝立刻下床穿鞋,剛要抬腳,就見門邊人影一閃,露出女兒的半張臉。不由記起她手術那天,也見過女兒在病房外探頭探腦,她一心惦掛著沒現身的丈夫,就不以為意,等她的床推出病房,女兒就不見了。而今,女兒似乎怕被她嫌棄,不敢整個人露面,卻不知她的心情早已翻轉,就像在汪洋中浮沉許久,即使見著一片小木板,心頭也興奮不已,於是,她喚出女兒的名字,「意芸。」 女兒這才絞弄著雙手走近她,小聲地說,「媽媽!爸爸沒空來,要我來接妳。」 若是平常,何珠貝一定回嗆,「妳一個小孩子,懂甚麼?趕快回去。」這回,接觸到女兒驚懼又渴望親近的眼神,她把話嚥了下去,就在她以為遭到遺棄之際,被她冷淡對待的女兒,卻來到她的身邊。她緩步走過去,摸了摸女兒的頭髮,僵硬的手指似在暖陽下解了凍,忍不住抱住女兒,嘶啞著說,「意芸,謝謝妳!」 她讓女兒陪同去探望908床的李小姐,走在醫院的長廊,步履不由輕快起來,她就像一個空了許久的港灣,終於有船停泊,到此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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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上菜

■陳珮珊 過往,母親是呼嘯在廚房的龍捲風。「站邊邊別擋路,我自己來比較快。」威猛,近不得身。於是成長時期的我與妹妹常候在飯桌、仰望天際,期待女超人上菜,蔥燒雞腿、酥炸紅新娘、石鮔排骨湯,醬香味鮮色美,母親從不因職業婦女的時間壓縮,打折菜色的外貌與內裡。只是我當時疑惑,女超人送完菜為何不坐下?總說:「我晚點吃。」 久而久之,姊妹倆自然長成君子,遠庖廚。 「媽,別擔心,我來做飯。」那年我卻這樣說。父親因糖尿病惡化從離島來台北就醫,為了重整飲食習慣,我與母親商議讓他暫居台北。我開始學著烹飪,時常還得電話向母親求助做菜技巧,卻也趁機向她輸出新學習的健康料理概念。「可是不加糖不好吃啊!只放一點醬油怎麼會香?」生於台南帶有美食魂的母親試圖掙扎,便也嘟囔幾聲。之後,卻在聽聞父親血糖指數日漸美麗,默默收納了建議。於是,家裡的餐桌風景越見鮮活,母親及我複製自母親所烹調的經典大菜都有了少油少鹽少醬的新貌,或許是少了幾分可口吧,卻多了綠影、繽紛及心意。 一餐一餐,工作與家務匆忙間,一日,我竟也在煮完飯、胃口盡失的疲累下說出:「你們先吃,我晚點。」於是,懂了當年的母親。 而這個「晚點」慢慢入了妹妹的眼。「姊,週末我煮火鍋吧。」有次她突然說。我特意告知母親並開玩笑:「妹要掌廚呢,不愛動炒鍋的她說要煮火鍋,那有什麼技術含量?菜洗洗往鍋裡丟不就結了。」「妳要多給妹妹鼓勵。」只是,不待我誇,鮮少對我與母親費盡心思端出的盤菜給評語的父親,卻每每主動盛讚小妹的火鍋「好吃!」。於是她端出的鍋越見花俏,扇貝鮮蝦、壽喜肉片,還驕傲宣示:「30分鐘就能備菜出鍋!」展現她專案管理師的快狠準。之後還鑽研起氣炸鍋、烤箱等效率料理,大秀醬烤肋排、金針菇肉捲等菜色,豐富餐桌的同時,也以速度感顛覆「慢工出細活」,完全走出不同於母姊的康莊大道。 於是,家裡的上菜時分,炒鍋、電鍋、氣炸鍋、烤箱、火鍋都能使力了,全家圍坐用餐,一個人也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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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ylohps俳句

路口人來人往 淡雲蔽空 遠去的足音 紫藤花的夢影 眺望遠方山和月 傳來搗杵聲 冥想圓寂高塔 螢火蟲飛舞 日夜縫繪彩色圖騰 祈雨 素描的優美拋物線 永日 外省涼麵 自家炒芝麻和花生 竹塹餅烤紋 老爸手心的繭 鏡頭跟拍穿插嬉鬧 野花盛開的草原 夜晚球賽的南風 吹著烏溜長髮 蓮藕有絲纖纖 映照藕神祠前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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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避風(中)

■溫小平 3、 為了避免受到婆婆的干擾,何珠貝在丈夫同意下,決定先隱瞞她即將切除子宮的事,只說要切除子宮肌瘤。 丈夫陪她辦妥住院手續,為不敢獨睡的她選擇兩人房。接下來,她還要做各項術前檢查,心裡依舊惶惑不安,希望丈夫留下來陪伴,丈夫卻說:「我幫妳請了看護,等妳動手術那天我再來陪妳。」徹底堵住了她的口。 夜裡熄燈後的病房,透著詭異的氣氛,聽著看護和隔床病人此起彼伏的鼾聲,何珠貝免不了胡思亂想,這個病房是否死過人?她躺的這張床,是否曾經有人嚥了氣?她愈想愈害怕,不由把薄被拉到下巴處,整個晚上醒醒睡睡的,彷彿在天堂與地獄間往復,不明白自己的命運為何每況愈下? 白日裡,做完術前檢查,何珠貝獨自走回病房,卻在長廊盡頭見到祈禱室,她略略猶豫,就推開了門,駐院牧師走過來輕聲探詢:「姐妹,有甚麼事情我可以為妳禱告?」這聲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何珠貝的淚瞬間流了下來,而那積壓在她心底深處的恐懼與不安,彷彿找到了宣洩口,她抽抽噎噎說自己的疾病,擔心她不能生孩子後的窘境,也恐懼自己進了手術室就出不來了。牧師耐心聽完她的哭訴,為她做了禱告,並且答應手術當天還會去探望她,她抬眼打量牧師,不確定他是否只是隨口安慰? 手術預定上午九點,她前晚還特地提醒丈夫,可是,直到八點半,她做完各項準備工作,駐院牧師也守諾來到病房,丈夫卻不見人影。打手機沒人接,補習班櫃台說他已經到醫院來了,可是怎麼還沒到?她隱隱有些不安,丈夫為何總在重要時刻失聯? 最後,是駐院牧師陪同何珠貝到手術室門口。當電動門緩緩關上,躺在推床上的她好像進入一個未知世界,她不住發抖,上下牙齒咯咯作響,心裡哀傷又絕望,彷彿又回到跪求媽媽的那個雨夜,沒人關心沒人愛,徹底遭到遺棄。 這時,身旁的護理師安慰她說,「妳不要緊張,心裡想著一首喜歡的歌,專心去想,就會放鬆下來了。」說也奇怪,她腦海裡突然響起爸爸哄她的那首不成調的搖籃曲,「寶寶睡,快快睡,爸爸睡,媽媽睡,月亮睡,太陽睡……。」歌聲不斷反覆,聽著聽著,彷彿爸爸就在身旁陪著她,寬厚的大掌輕輕拍撫她,她的抖顫隨著麻藥注入體內而消失,進入沉睡中。 4、 何珠貝在恢復室醒來,眼睛卻怎麼也張不開,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想要動動手腳,卻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耳邊隱約傳來護理師的聊天,說禽流感導致雞蛋減產,以後只能少吃蛋了……。她猜測,自己應該活下來了,因為天堂不需要煩惱買不到蛋的問題。 她被送回病房時,終於見到丈夫,丈夫擔心她麻醉後尚未清醒,叫喚著她的名字,「珠貝,妳聽得到嗎?」她輕輕點頭,卻無法釋懷,遲來幾小時的問候,就像離開爐火的煲湯已經失卻溫度。護理師將她移上病床,掛好點滴,交待注意事項後離開,丈夫低垂著頭說:「對不起,來的路上發生小車禍。」 她看了丈夫一眼,他的額頭上貼著OK繃,她張口想問他還有沒有傷到其他地方,眼皮卻沉重得張不開,迷迷糊糊又睡著了。再度醒來,窗外的天色已經黯沉,她覺得口乾舌燥,丈夫用棉花棒沾水滋潤她的嘴唇說:「要等妳排氣,才能喝水、吃東西。」 丈夫難得留下來陪她過夜,她心裡稍微安定些。隔天早晨,麻藥漸退,傷口開始疼痛,何珠貝輕按住傷口,想要咳出因麻醉而產生的痰,卻咳不出來,正要請丈夫幫忙把床頭調高些,丈夫卻在接了手機後說:「大學入學分發剛結束,補習班忙著招生,人手不太夠,我要趕回去處理。妳如果實在太痛,就跟護理師說妳想用止痛藥。」 望著丈夫匆忙的背影,她嘆了一口氣。昨晚因為下腹裝了引流管和導尿管,她很不舒服,幾乎沒怎麼睡,丈夫卻睡得好熟,護理師進出幾次量血壓、體溫,陪病床上的丈夫都沒醒來,這樣的陪伴倒成了一種形式,還不如放他走算了。 她實在好餓,努力地左翻右翻身體,希望可以早些排氣。 當她終於嘗到外賣送來的第一口粥,卻聽見鄰床子宮肌瘤開刀的病患,喝著媽媽送來的鱸魚湯,她莫名地感傷起來。不想讓自己胡思亂想,請看護把手機拿給她,短短兩天,line裡收到不少訊息。補習班的同事美君也發了訊息及照片給她,會是甚麼要緊事? 她連忙點開,卻差點抓不穩手機,揉了揉眼,幾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先是一張胎兒的超音波照片,美君寫著,「老闆說妳切除了子宮卵巢,以後不能生了,妳不用擔心,我已經懷了老闆的孩子,是個兒子,四個多月了。」 眼前一陣黑,她在心底吶喊著,不可能!美君騙她的,丈夫不會這樣對她? 可是,心裡又有聲音竄冒,補習班早就傳說丈夫跟櫃台有曖昧,美君就是其中傳得最兇的一個,她模樣甜,又會撒嬌,男學生都喜歡她。想當初,何珠貝面試職員時對美君的印象就不怎麼好,最後是丈夫拍板決定錄用,莫非,他當時就在為自己找情人? 她捶打著床鋪,用力揪緊床單,幾乎崩潰,卻不敢哭出來,只好用薄被蒙住自己的臉,全身不停抽搐。她要打電話問丈夫,是不是真的?還沒採取行動,她又收到第二張照片,儼然是丈夫滿臉笑容地撫摸美君微凸的肚子,美君示威般又寫著,「他這幾天都來醫院陪我安胎喔!」 何珠貝的世界瞬間天崩地裂,她為了不能生育充滿罪惡感,丈夫卻陪美君安胎。難怪聽說她要切除子宮卵巢,丈夫表現得那麼淡然,甚至連向來毒舌的婆婆也沒多問。回想這段日子以來,丈夫經常晚歸、動輒失聯,一再阻止她去補習班上班……,原來,丈夫不只是要她放棄工作,連妻子的位置也要她讓出去嗎? 她自覺生命就像榨乾的柳橙,只剩渣滓,擠不出一絲喜樂。想當初丈夫追求她時信誓旦旦說,「珠貝,我會照顧妳一輩子。」她感謝他在自己茫然無助時伸出援手,雖對他並沒有愛,只有感恩,還是嫁給年齡大她一截的他。如今,隨著爸爸的撒手、媽媽的逃離,丈夫也要棄她不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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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白煙甲乙與美麗島

■雨曦 「從一個時代的賦格開始談論疼痛,奉獻 是柔軟的小孩,給予是溫柔的母親。」   搭乘捷運的我們。肉體 與靈魂,習慣分裂 車廂裏瀰漫著濃烈的菸草味,強光打著 夜間騷動暗湧的春天——回憶卻 戛然而止。 此刻我只是個剛下課的學生,活得漫不經心 在吞噬疲勞的獸,胃裏站著 攥緊頭頂冰冷的鐵環,四處也是我的同類 位置上的、靠近邊緣的、陰暗的 被擠壓過後,都像是失去傢俱和穴居的權利   他們仍然是他們嗎? 或許沒有答案,遲點閉上的門,又似乎是香港   反覆檢視離去的我們 背影被城市撫摸著,彼此也恐懼海 也怕潮濕早一步啃咬春天 於是祈求被捂熄的火再度誕生 毀滅掉獸的來臨,毀滅掉人與人之間的 維多利亞。   總是讓鑲嵌進胸前的時針 刺傷我,如夢裏流逝的光 太快。暴亂在擦拭皮膚上張開的嘴 一條一條街道的獸逆轉後 成為人。   遊蕩的小孩不願回家,母親尋覓著碎掉的日子   捷運車廂內響起車站提示 下一站美麗島,下一站Bí-lē-tó 中間一段時間的空白 把引擎荒廢在站台裏 顫抖著,像顆心臟——   從此以後,請緩慢地抽取我的一根肋骨 作為符號必須謹慎對待。像捏著柔軟的小孩的 那位母親   癒合了傷口便擁有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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