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桐雪記事

■林政武 記得那一年,我是在清明雨後抵達三義的,空氣中還懸著未散的水霧。木雕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沁成深褐色,某間作坊裡傳來篤篤的刨木聲,細碎的木屑從門縫飄出,竟與巷口那株油桐樹紛揚的白瓣混作一處。老匠人戴著玳瑁眼鏡,正將整塊香杉雕成鯉魚銜蓮的燭臺,木紋裡沉睡的松脂氣息與窗外飄來的桐花清香在晨光裡靜靜交纏。 沿著南庄溪往蓬萊村走時,潺潺水聲裡忽然摻進搗衣的節奏。溪畔石階上,幾位包頭帕的婦人正在漂洗藍染布,她們將絞纈過的布料浸入水流,靛藍的漣漪中便開出白色的油桐花紋。「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最年長的婦人撈起一匹正在氧化的布,「把油桐葉汁塗在不想染藍的地方,就像把春天留在布料上。」 午後在獅潭茶亭歇腳,炭爐上煨著的陶壺噗噗冒著熱氣。賣茶的老伯從錫罐舀出茶葉,竟有幾朵曬乾的桐花混在其中。「早年茶樹還沒長成時,我阿婆都摘油桐花苞焙茶。」他斟出的茶湯泛著蜜金色,蒸騰的熱氣裡浮動著山林的氣息。茶棚竹簾外,整座山谷正在飄落細雪般的花瓣,遠處聖衡宮的燕尾脊在花雨中若隱若現,恍如懸在雲端的蜃樓。 行至客家大院時日已西斜,九降風掠過庭前百年油桐,將雕花窗櫺上的光影搖碎成滿地跳銀。我撫過正廳門楣的「衍慶堂」匾額,指尖忽然觸到凹凸的刻紋——牡丹纏枝的浮雕間,竟藏著朵朵五瓣桐花。管家婆婆笑著說這是建造時的巧思:「客家人過番打拚,總要在新家園種油桐。花開時像落雪,提醒子孫莫忘原鄉的霜。」 暮色漸濃時,我站在龍騰斷橋的殘垣上。緋紅的晚霞浸染著磚拱,鐵軌縫隙間鑽出的油桐幼苗在風中輕顫。一列橘色莒光號從山腹隧道呼嘯而出,車窗反射的夕陽碎片與漫天飛花交織成金色的雨。當年因地震崩塌的橋樑,此刻卻被柔白的花瓣重新縫合,就像客家人總能用記憶的絲線,將離散的歲月織成新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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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淡

■張無畏 鍾情於淡字,覺得有一種平和與豁達的意味。與淡相關的語詞,大抵都有種境界。譬如淡然、淡泊、恬淡、淡雅。就連淡淡也有一分「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美。 淡然是泰戈爾的飛鳥「天空不留下痕跡,但我已飛過」的內心豐盈;淡然是百萬敵軍壓境,謝安奕棋待客,「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從容。淡泊是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堅守,是居禮夫人把諾貝爾獎章讓孩子們當作玩物,而引發愛因斯坦「她是唯一沒有被名利所累的人」的感慨。 恬淡是陶淵明歸園田居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躬耕自足,也是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友朋雅集。 淡雅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也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而淡淡則讓我看見美麗的意象,觸摸到蘊含其中的情愫,如李白的月光,淡淡的鄉愁;席慕容的短笛,淡淡的憂傷。 誠然,與淡有關聯的語詞並非都是陽光明媚的,扯淡雖針砭時弊,卻不免低俗,淡而無味確能抑制食欲。 嗜愛淡,又因深知絢爛之後必歸於平淡,所以我覺得多數時候做人、過日子還是平淡些好,誠如一首歌所唱: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若有雅興,喜舞文弄墨,不妨效仿周作人文風,塗抹幾篇沖淡平和的小品文,以娛心身。 若為職場女性,自然應注意形象,每日淡掃娥眉,扮靚自己,也能愉悅別人。 若潛心修煉,砥礪性情,有朝一日進入「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之境,淡懷如斯,其樂何極! 而對於那些被圍獵者來說,縱有誘惑暗流湧動,若將淡定之石築牢心堤,則有何懼? 鍾情於淡,也就期盼擁有淡,與之常相伴。在忙碌的塵世間想覓得淡然,在肥甘厚膩的包圍裡呼喚清淡,在初春的清晨描摹一幅意境淡遠的畫,在秋日私語聲中邂逅一位人淡如菊的高士…… 淡,讓世界簡約而豐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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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唱完的一首老歌

■林瑞麟 在車站外等候 跟著電台裡流出的旋律 那些年的夏天 從車窗外一波一波的絲滑 蹬地,他頂著雷鬼的髮辮 塞進車內 巨大的他身上有森林系的潮味 呦,你說這次在哪過夜? 日月潭,和雲,工業風的民宿…… 他以嘻哈的節奏陳述兩天一夜的旅行 但我不懂雲 他說她叫張允,允許的允 我踩住煞車 耳裡那隻蟬,忽然飆高音 我看見他眼角有光 曾經圓嘟嘟的臉頰不再有肉 人中有一抹淡褐色的青春 綠燈了,他提醒 我們划進各自的河 街燈是流質的星芒 車內的揚聲器飛出一雙看不見的翅膀 他說那是老歌 我打開車窗,轉換頻道 收音機流出一陣一陣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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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國治美術館之行

■子若 想去林國治美術館參觀畫展已經多時,昨天終於成行,這次看的展覽是林國治逝世十週年紀念展:「望。鄉」,展期是從2025/03/28至2025/10/12。 我和外子頂著烈日走在新港奉天宮後面的巷子裡尋覓美術館的蹤影,很快就被它優雅的建築所吸引。不同於一般的美術館總是敞開大門,或是以透明玻璃門歡迎訪客,這家美術館的門口,右半邊是玻璃櫥窗造型,左半邊是一座厚重的原木大門。玻璃櫥窗裡擺著林國治的塔山畫作,還有展覽開放的告示。 於是,我們推開厚重的大木門走了進去。歡迎我們的是一位個子比我矮個約五公分的嬌小女子,她蓄著及肩短髮,臉型圓潤,笑容甜美地說:「歡迎光臨!」 見到我們在一樓四處游移,到處亂看,她就走過來對我們說:「如果你們需要導覽,我可以幫忙。」外子笑著說:「好啊!那就麻煩您了!」 於是,我們就從林國治的生平簡介看起。個頭嬌小的女子看來與我年齡相仿,解說林國治的生平時,會意外地補充文宣上沒提到的相關資訊,解說之詳細,超乎我們預期。 正當我們要準備凝神仔細聽她導覽時,大門突然開啟,湧進來了一批中學生。她語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先去招呼那群學生,你們先隨意看看,後續有機會我再過來。」 我們沒有預約看畫展,對於她的額外關注已經滿心感謝,自是不好再麻煩她。於是,我們就自顧自地從一樓逛到二樓,再從二樓逛到三樓,甚至連沒有展品的頂樓也上去了。 整個展場空間不大,就是一座兩棟透天厝的三層樓改建的空間,銜接每個樓層的階梯是螺旋狀的,想來可能是為了美化和節省展覽空間所做出的設計吧! 本來,我們對於林國治的畫作並沒有深刻的印象,看著看著,覺得差不多該離開時,那位個頭嬌小的女子又出現了。她含笑地對我們說:「我來幫你們解說。」 那時只有我們三人待在二樓看展,她就開始從幾張畫作解說起。說到一半時,她突然話鋒一轉,很高興地對我們說:「我是林國治的二女兒。」我們一聽,馬上感到很驚喜地喔了一聲。 然後,林小姐就跟我們有說有笑地講解了幾張她父親的代表作,那些我們原本看來無感的畫作,在林小姐的仔細解說之下,忽然間都成了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她把她父親最愛的瓶花講解得很精采。看著牆上的瓶花畫作,每一幅都是中國畫似的表現方式。花朵插在古董花瓶裡,要畫幾枝花,如何排列才會取得平衡的視角?畫面要如何分隔為二?那個分隔的線條要如何斟酌?此外,林小姐還提到他父親教她畫電線杆的趣事與我們分享。 她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的,笑聲聽起來也和氣開朗,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從事藝術工作者獨有的優雅氣質。畫作解說即將結束,林小姐還特地跟我們分享了她父親生前開展的一個小插曲。 她自承,她父親的畫作不是主流,名氣不大,曾經在別處開展十天無人聞問,後來有個小女生出現,幾乎天天蹦蹦跳跳去展場看畫,當時坐在輪椅上的林國治就非常開心地對她說:「我們這個展有她來看就值得啦!」 然後,林小姐滿眼笑意地對我們說:「所以,看到你們來,我也覺得好高興!」我們聽了,笑著回應她:「我們也感到很榮幸!」 本來,我們去林國治美術館是沒有任何期待的。沒想到,到了那邊能巧遇畫家的女兒親自為我們導覽,這份殊榮實在讓我們很動容。也可以從此事看出來,林小姐對父親的愛有多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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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早春的樹林

■久彌 早春大樹仍垂眉瞑目,老神在在,而迫不及待的小樹和叢叢灌木已萌新芽,嫩葉尖尖小小,看不分明,顏色深淺不一,像毛茸茸剛出殼的小雞、擁在一起,陽光下,個個精神抖擻,昂首向上要探索這個新世界的樣子,下雨時則又像淋溼了的小雞瑟瑟縮縮的擠成一堆。 林裡,啄木鳥敲醒了春天,小鳥們開始春情的追嬉,鳴聲如琴鍵敲出的清脆樂音,和著翻飛羽翼,拍出的輕快節奏,在枝與枝間跳折射一林喜欣。 早開的花,本就星星點點、羞羞怯怯的,可那淡淡不經意的香,又隨風隱隱而來,似有意要人去尋尋覓覓。 晨間自小溪升起的幾分氤氳與朦朧,模糊了山,模糊了林,早春的樹林,像一個娃娃稚嫩柔和的小臉,對你憨憨甜甜的笑著,你能視若無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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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泡桐流香

■謝飛鵬 泡桐花是一種需要仰望的花朵。它開在高高的枝頭,散發出素淡的馨香,很遠很遠都能聞到。 在我居住的湖濱,就有不少高大的泡桐樹。它們或是挺立大路旁,或是夾雜在樹叢中,張開堅挺的枝條,彷彿是一把撐開的巨傘,遮蔽著下麵的樹叢。二、三月間,泡桐花冒著春寒開始綻放。它的花五瓣分開,大而厚實,淺白的花瓣上鑲嵌著一些大小不一的淡淡紫點,細密清晰的豎形條紋,襯托著褐白的須蕊,十分美麗。它們像是一個個小風鈴,團綴在高高的枝頭。又像是一個個小喇叭,吹奏著柔和的歌曲。春風吹來,泡桐花輕輕的搖曳,一股裹著淡淡甜味的清香隨風四溢,令人感到無比的清爽。 春天是百花爭豔的季節,這個時候,奼紫嫣紅的的各色花朵競相綻放。灼灼的碧桃,緋紅的紫荊,粉紅的海棠,還有淺黃的迎春花,惹得人眼花繚亂。或許是泡桐花開得太高,或許是那些觸目可見的花朵太過絢麗,來湖濱散步的人很多,他們被眼前的萬紫千紅所陶醉,卻忽略了開在高處的泡桐花。只有聞到泡桐花馥鬱的芳香時,抬起頭來,才驚羨於它的素雅與美麗。不過,我卻特別喜歡這樣淡雅開著的泡桐花。徘徊在它的下麵,聞著它那份淡淡的馨香,即使是再為浮躁的心緒,也會變得恬淡起來。 春天快要過去了,很多花都凋謝了,但泡桐花還是開得那樣旺盛。它周邊的樹木都換上了新裝。香樟一身淺綠,楊柳滿枝碧青,就是那些凋謝了碧桃、紫荊、海棠,也是抖著一樹婆娑在風中嫵媚的招搖。特別是那些綠化帶,嫩碧的四季青、火紅的紅檵木、紫紅相間的小石楠,成排成排的,組成了一道道獨特的風景,特別吸引人眼球。在這滿目碧青的映襯下,泡桐花依舊是那麼的嫻雅自在,淡然從容,從來沒有半份張揚與輕狂。彷彿是歷盡了風塵與繁華的智者,絲毫不為眼前的勃發所動。 因為泡桐花這麼淡雅,這麼芳香,因而我更加喜歡湖濱,經常到那裡去散步。在熹微的晨光裡,在昏黃的夕輝裡,泡桐花在高高的枝頭靜靜綻放,把它的馨香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到樹下低頭逡巡的人們,我不由想,很多時候人們只著意眼前的繁華,而忽略了高處那份獨有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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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些年戴過的手錶

■未艾 記憶中,六七十年代的少年所戴的第一塊手錶,大抵是不用花錢的,因為它是用筆蘸著墨水,就那樣畫在手腕上的。那個時候的手錶,應該是高貴的象徵,一群人中不會有多少人能戴上,就別提小孩了。但他們對那個東西還是比較奢望的,只能靠畫一個來滿足自己的念想。 印象中,我是上了高中,才得到母親買來送我的一塊電子錶,外觀黑色,滿滿的塑膠感,略顯粗糙。儘管如此,我還是把它當一個不得了的寶貝,細心呵護著。那個時候,它能派上用場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上學放學要靠它掌握時間,考試的時候也偶爾看它進入倒計時,可是不久,我還是把它給弄丟了,這讓我很是難過了些天。 母親說,那就再買一塊吧。我看母親每天忙活那麼辛苦,自己省吃儉用的,哪好意思再讓她破費?我於是婉拒了,說自己能掌握好時間,讓她放心好了。但其實,我內心裡是多想繼續擁有一塊漂亮的手錶啊!無奈家裡經濟拮据,只能倍覺遺憾。 後來,我擁有一塊機械錶,是舅舅來我家做客的時候。當時他戴著一塊全自動機械手錶,外觀很漂亮,看著大氣上檔次,我吃飯的時候都盯著那錶看。舅舅似乎看出我的垂涎欲滴,當即就取下手錶,遞給我說,來,聽說你成績好,舅舅沒什麼禮物送你,這塊錶就送你了,雖然舅舅戴過,但也是一塊好錶。那一刻,我欣喜若狂,但見母親起身阻攔,我縮回了手。舅舅跟母親說,我這個做舅舅的,沒送過外甥什麼像樣的禮物,這個我一定得給,算是對他學習成績好的獎勵吧,以後外甥有出息了,也送一塊錶給舅舅啊!母親笑著不言語了,我接過舅舅的錶,戴上就出門給夥伴炫耀去了。 再後來,我工作,從BP機到手機都用上了,所以手錶暫時就沒戴。不過有一天,看到一篇關於男人與手錶的文章,說的就是品位。然後,我就留意戴手錶的男人,感覺文章的觀點越品越有道理,儘管手機上有時間顯示,但一塊錶,足以說明一個男人的性情、品位等,這給自身形象和工作都有所助益。正是基於這個想法,我決定重新戴上手錶。然後去手錶店,精挑細選選了一塊電子錶。我第一次覺得我是個顏值控,看中的不是手錶的價值,而是它的外觀,錶圈是金黃色,錶殼是白色,錶帶是棕黃色,整體上特別搶眼。第二天上班,同事驚訝不已,說這塊錶肯定不便宜,其實真不貴,電子錶能貴到哪裡去,還是錶的顏值打動了同事。然後,這塊錶陪伴了我5年,直到錶帶出現破損,我才取下它保存作為念想。 去年夏天,習慣了戴手錶的我,覺得光著手腕又不自然了,沒有手錶裝飾的手腕,實在是沒有生氣一樣,我突然心血來潮,就想著買一塊好一點的手錶,於是在網上看了10多天,才決定買一塊全自動機械手錶。現在戴著的這款手錶,是瑞士產,外觀已然很好看,價值不算低,以致我兒子幾次疑惑問我說,是不是又換錶了。我告訴兒子,不過是因為手錶在太陽底下因為光的折射,呈現著不同的顏色,哪是又換錶了,我有那麼容易移情別戀嗎?說笑間,兒子說,老爸還是蠻有眼光和品位的啊! 如今,我每天都戴著這塊錶,它陪伴我的不只是時間的嘀嗒,還有屬於一個男人的自信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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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土

■陳煌 之前有一段日子,我照例一早就走進艋舺大道的時報報社的大門,一推大門後總會碰到相識但不是很熟的警衛朋友。那一天我們見面了又聊了一下,彼此說了老家的住地,但他還說:「我在老家雲林四湖還有幾分地,幾分耕地,但現在荒廢在那裡,沒人耕種,你要不要?我那幾分地就免費給你用,隨便你種花也好或種菜也好,不收你一分錢,就當你幫我照顧看著那荒廢的土地好了,如何?」我一時興起不假思索地說:「呵呵,那好啊,沒問題,我正想哪天我真退休了想過田園生活,你那地免費給我耕作好了,雖然我沒做過耕種過……」我的話未落,他更是興沖沖要彼此立刻留下姓名和手機號碼。半個鐘頭後,他又主動在手機中加我的LINE,同時發來一條LINE:「那地,我會慢慢整理,好等您的大駕囉。」 於是,我開始有了聯想…… 那片約八、九百坪的廣大三分地,荒蕪的土地上可能遍生著各種不同的雜草,其間還散布著各類我不熟悉得大大小小花朵,很燦爛,甚至還有不可預測的處理起來相當棘手的矮木叢,那應該是一片很有生氣的土地。不過,我們對於土地是否荒蕪或耕地的定義,並不是由這些茂盛多彩卻看似無用的花草來決定的,即便這些看似美好如受保護的所謂國家公園裡的原始森林野地也一樣荒蕪,但命運卻截然不同,而一般所謂荒地,地上的野生花草,包括所有無用的植物及其他,都會被視為荒蕪,而被開墾,遺棄,除之而後快。 接著,我不禁開始用心去猜測如何規畫這一片想像中的土地,將它從荒蕪中開墾出來,這對一個幾乎對耕作完全陌生的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挑戰與試煉。L有幾次曾很認真地問過我:「你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有什麼心願想做的,想做卻一直沒做的?不想工作想真的退休隱居了?想搬到你最喜歡的花蓮去找一個郊外住下來,同時有一塊小小土地可自己耕種也行,我到哪工作都很好找,所以不用考慮到我,如你想搬離台北我們就去做,不用想那麼多。隱居,想有一塊地耕種,不是你的夢想嗎?那就做吧。」 少年成名意氣風發,卻仕途坎坷的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當年被貶謫到湖北黃岡一處偏僻荒蕪的小山坡時,生活無著落,就被迫在這面東的小山坡開荒闢地,荷鋤耕種,幸好不因如此潦倒而差點自盡,才有了日後看似瀟灑的「東坡居士」這個號。但顯然,蘇東坡的開荒闢地,荷鋤耕種,初始是被迫而為之,想來更無法體會隱居的樂趣,但他至少在歷盡滄桑後,卻僥倖活了下來,一首《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复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谷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更讓他在後來不論入朝或下野的生涯中變得淡定從容,恬淡隨意了。我猜想,那一塊小小東坡的荒地耕作或許也讓這北宋大才子蛻變出另一番人生。但我,僅僅有個夢想,一塊足夠餘生耕作的小荒地,一塊夢土一樣的荒地。 這樣警衛朋友的一塊荒棄土地,如今卻像夢一樣,種在我心裡。不過,不少的現實煩惱也緊跟而來,比如台北的房子如何處理,L的工作如何安排,身邊的雜物又是該捨或棄,手機上的親朋好友又該全連繫告知一遍,甚至與自己相關的報社出版社也一樣連繫告知……這似乎為了迎接一個新生活而拋棄累積記憶舊生活,然後有點鄉愿地說這就是隱居,從大城市隱居到小地方,從樓房隱居到平房,由車水馬龍街道隱居到一望鄉野;但是電腦與手機能丟棄嗎,寫作畫畫能丟棄嗎,還有所有繁瑣的俗務罣礙能丟棄嗎,我不免思索著L的話,但我不確定真的能拋開一切而隱居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但從夢想中,我開始想像我已經擁有這一塊耕地了,雖然它的面積大到讓我感到意外,也感到光憑我一人的勞動是否能支撐,但這樣的一絲絲矛盾與卑怯,卻還是在心裡不斷翻滾著,如果有朝一日確定南下了,我又應該怎樣運用這一塊土地? 如果幸運,跟所有小農一樣,將它變成一塊精緻的耕地,種出有機的各種或少數自己喜歡的蔬果作物,還是按自己的能力所及,先視情況開墾出一部分,其他的還是讓大自然住著?我想,或許我該先找關於除草翻土整地的書來看;也或許,我應該先確定那塊荒地住著哪些昆蟲和野草花樹,還有哪些鳥類;甚至,我得調閱那片土地的詳細履歷;還有,我的住處與土地的各種關係又如何……我猛然發現,當我越關心在意那片荒地與我未來的關係時,陌生感的戒懼就越加濃烈。它像一塊夢土,夢想實現卻又捉模不定。 這樣的一塊夢土,能讓我清晨起來時背著太陽,面對著荒地,如同千百年來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需要先努力而全面剷除所有對作物無益的野生花草,既使它們原本就是那荒地的原住民,或是它們也曾做出許多貢獻,不過它們並不產生對人們而言有實質的利益罷了,所以也許它們會被趕盡殺絕,接著翻天覆地的連根拔除,將荒地全部翻過來,以便在日後播下種子?在土地被試圖狠狠掀翻過來後,飢餓索食的鳥類會開始從天降臨,讓無處可逃且無力反抗的各種昆蟲盡數成為鳥類追逐挑選的美食?然後,索求無度的鳥類會盯上這片土地,也更無視於稻草人的威脅了,或許在未來種下的所謂經濟作物中也會招引來更多其他的威脅。嗯,也許我們還會考慮同時飼養一些貓狗雞鴨,比如在驅離趕走荒地上原本的野生蛇鼠原住民之後,而將野放雞鴨取代牠們而視為自然的新住民,以為一切都在我們所能的掌控之下,也是有機的複製?而我們將這種與所有土地生物和諧相處的作業方式,以及不使用任何農藥化肥的過程,就稱為有機?如果,這樣叫有機,那完全的野生又稱為什麼?經過我們改變後的有機處理與自然野生又有何不同與優劣?也許,作物的產量更多更集中更有經濟規模罷了,也許種子也有不同所以結果也不同罷了。 是的,我們是應該與自然和諧相處,但為何總在強取掠奪自然之後,而且是以我們的標準為標準?對這樣的一塊未知數的夢土,報社那熱情的警衛朋友每每一見到我,就彷若用邀請的眼神對我說,反正有人照顧的土地總比荒蕪的土地好,你,就是最適合接受的人選。 夢土,一塊令人嚮往的夢土,我至今仍無法確定接收的一塊夢土。那麼,別說小隱隱於野了,連田園生活也似乎變得不是那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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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代「鬥茶」趣史

■歐陽軍 「戰」、「鬥」意味 茶俗源遠流長,時至唐、宋,飲茶之風興盛,品飲之道相當講究。這方面堪稱茶道之最的是一種「鬥茶」,又叫「茗戰」。顧名思義,這種品飲方式不免帶點「戰」,「鬥」意味。古人以這類字眼評論茶的質地,對於今天安然自得飲茶的人們來說,似乎不大習慣。那麼,從前又是怎樣進行鬥茶、茗戰的呢? 例如,北宋丹棱(今四川丹棱)人唐庚做官到過不少地方。他根據在各地看到的鬥茶情況,寫了篇《鬥茶記》,記有鬥茶的規模,通常由二人參加,最多不超過三人,聚在一起煮水烹茶以辨別茶質優劣。決定勝負的關鍵是「新」、「活」兩個要素,「新茶配活水」,才能達到茶色、茶香、茶葉、茶形俱臻佳境的地步。從流傳下來的鬥茶程式看,一般先把沸水沖至茶甑,再放茶葉調勻,又注入新煮開的沸水,使茶葉上浮……   盧仝鬥茶 宋代的鬥茶愛好者,十分推崇一位名叫盧仝的隱士。南宋畫家、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劉松年,特地繪有一幅《盧仝鬥茶圖》。盧仝,唐代濟源(今河南濟源)人,「好茶飲,為《茶歌》」。他對品飲的見解,也是「二人有趣」,「若集七八人有如施茶,則無味矣」。相傳,盧仝一次飲茶能連喝七碗。他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一文中稱:「一碗喉吻淚,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盧仝對飲茶之道,可以說是領略到十分了。   「七湯」之規 當然,做為宋代正規的鬥茶,盧仝這一套說法是不夠的。宋代流行的鬥茶規矩繁瑣,它使用「餅茶」,經碾壓、過羅,把茶葉研為細末,置茶盞中調成膏狀,再加水適量攪拌均勻。攪拌的專用工具稱「茶筅」,實際上是把微型的掃帚。然後把煮好的沸水徐徐注入盞內,邊注邊攪。水量和落點,全靠手疾眼快隨時掌握。它需要前後七次注水,習稱「七湯」。每湯的注水要領有所不同,大體上是:「一湯」,「以發茶力,盞中始現白色湯花」;「二湯」,茶液表面漸起湯花,展現色澤,「如珠璣相間」;「三湯」、「四湯」,「湯花繼續散發,如雲霧般升騰」;「五湯」、「六湯」,「茶色至此已盡露,乳霧洶湧,如凝冰雪」;「七湯」,「白沫重疊,積聚水面,狀如積雪」,由於茶筅不住地攪動,「湯花洶湧升騰,高出盞面」。   銀瓶與瓷盞 宋代仙遊(今福建仙遊)人蔡襄《茶錄》書中專門有一條講「點茶」。點茶,也稱「點試」,即鬥茶。它關於鬥茶的評判標準為,「視其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建安鬥試,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另外,南宋詩人陸遊《試茶》一詩詠有:「日鑄焙香懷舊隱,穀簾試水憶西遊。銀瓶銅碾俱官樣,恨欠纖纖為棒甌」。詩中不只描述了鬥茶場面,還提到有關的器具,那銀瓶、那銅碾都是官造的式樣。當時鬥茶用的瓶子,高檔次的用白銀甚至黃金製作。造型「鼓腹細頸,單柄長流」,拿它注水,落點較準確。再者,為了襯托「茶色白為貴」的比試效果,鬥茶時多使用「黑紋如兔毫」的瓷盞。宋代的時候,吉州(今江西吉州)出產這種黑釉瓷盞,建安(今福建建甌)燒製的也很有名,號稱「建盞」。   「獻茶有功」 宋代盛行鬥茶還有一個背景,即唐代以來,定時、定地、定質、定量給宮廷進貢好茶。因此,在挑選貢茶時竭盡鬥茶之能事。北宋政治家、文學家範仲淹《鬥茶歌》揭露說,「北苑將斯獻天子,林下雄豪先鬥美」。它指的是,一些經辦貢茶的官吏借機討好宮廷。據記載,宋代福建路轉運使鄭可簡,就是以「獻茶有功」而獲得高官厚祿的。有人曾做詩諷刺這個勢力小人,「父貴因茶白,兒榮為草朱」。連鄭可簡之子也是走「獻茶」這個門路而官運亨通的。在宋代,諸多因素使鬥茶之風愈演愈烈,以致連皇帝宋徽宗趙佶也大搞這方面的研究,於大觀初年(西元1107年)著成「分列二十篇」,近三千字的《茶論》,後人稱為《大觀茶論》鬥茶,大大促進了茶文化發展乃至茶葉名品的培育和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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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茶煎穀雨春

■徐晟 黃鶴沖的春色是浸在茶香裡的。晨霧未散時,山坳間便浮動著採茶女的藍布衫,竹篾筐裡漸漸堆起翠色,露水沾濕的指尖一撚,盡是草木初醒的鮮嫩氣。穀雨前的最後一場薄雨剛過,茶樹梢頭的新芽飽滿得像是要滴下綠墨,正是唐代詩人齊己筆下「槍旗冉冉綠叢園,穀雨初晴叫杜鵑」的光景。 茶坊隱在沖尾的竹林。炒茶師傅五十年製茶的手掌佈滿溝壑,揉撚青葉時卻比繡娘穿針還要靈巧。晨光斜斜切進木窗,照見竹匾上攤晾的鮮葉漸漸褪去青澀,蒸騰的水汽裡浮著白毫銀針似的絨毛。老茶農總說:「茶是活的,得順著節氣說話。」穀雨時節的陽光不燥不烈,恰似文火慢煎,將春日的餘韻都焙進茶葉的脈絡裡。 殺青的鐵鍋總在午後燒熱。炒茶師傅單手撒茶入鍋的瞬間,青葉碰著熱鐵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像春蠶咀嚼桑葉般輕柔。茶香先是帶著山野的腥澀,隨著手掌在鍋中翻飛推壓,漸漸蒸騰起清冽的蘭花香。這讓我想起陸羽在《茶經》裡寫的「茶有九難」,此刻看著炒茶師傅腕間的青筋微凸,方知所謂「造、別、器、火、水、炙、末、煮、飲」,皆是光陰養成的功夫。 揉撚工序最是妙絕。暗綠的茶團在竹匾上來回滾動,漸漸蜷曲成雀舌模樣,茶汁滲出凝成晶亮的露珠。炒茶師傅說這是「茶吐真言」的時候,芽葉裡的春氣就在這千揉萬撚間化開。暮色四合時分,烘茶竹籠架在炭盆上,茶香混著松煙味漫過門檻,惹得過路的鄉鄰總要駐足笑問:「穀雨茶可得了?」 真正的好茶須得穀雨當日採製。去年我回老家,有幸嘗到「正日子」的茶湯,白瓷碗裡浮著翡翠般的茶霧,入口先是山泉的清冽,繼而在喉間泛起絲絲回甘。難怪白居易要寫「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這草木山川的饋贈,原是天地寫給人間的情書。老輩人說穀雨茶能明目,我倒是覺得它更養心——看那蜷縮的茶葉在沸水中緩緩舒展,不正是教人懂得等待的智慧? 夜雨敲窗時,取幾枚穀雨茶投入粗陶壺。水滾如魚目,茶煙嫋嫋升起,恍惚看見採茶女鬢角的野花,聽見山雀掠過茶壟的振翅聲。茶湯漸濃時,忽然懂得蘇東坡「從來佳茗似佳人」的深意。這杯中的春天,既帶著少女的明媚,又含著老者的醇厚,恰似歲月在砂壺裡慢慢熬煮的禪意。 茶至三泡,窗外雨聲漸歇。殘留在杯底的茶漬,竟像極了黃鶴沖的山丘。想來這穀雨茶最動人處,便是將一方水土的魂魄都化在了水中。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唯有這盞翡翠色的春意,能在唇齒間留住整個暮春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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