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株蘭草,半生父愛

■周俊傑 暮色爬上陽臺時,父親弓著背坐在小馬紮上,那副膠布纏繞的老花鏡總往下滑,他卻騰不出手去扶——布滿老繭的拇指和食指捏著棉簽,正沿著墨蘭葉片的脈絡細細擦拭,動作輕緩得像在描摹一幅工筆畫。二十幾盆蘭草高低錯落地排列著,晚風掠過,葉尖的水珠便跟著輕輕搖晃,搖出了滿室細碎的光。 八歲那年的夏天熱得發燙,我追著花蝴蝶橫衝直撞。「嘩啦」一聲,父親最寶貝的春蘭連盆摔在地上。瓷片迸濺的瞬間,他手裡的噴壺「噹啷」掉在地上,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我僵在原地,心提到嗓子眼,等著一場狂風暴雨。可父親只是單膝跪在碎片堆裡,粗糲的手掌先探進我的臂彎,把我往身後帶了帶,這才小心翼翼地扒開泥土。他指尖避開鋒利的瓷片,像捧著初生的小鳥般將蘭草連根捧起,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疼惜:「別怕,根還在,就有盼頭。」 上了初中,每次放學回家,總能看見父親半蹲在花架前。他的脖頸微縮著,露出後頸被曬得發紅的皮膚,手裡的竹簽一下下探進土裡。「澆水得繞著盆沿轉圈,急不得。」他頭也不回地叮囑我,手腕慢悠悠地畫著弧線,水壺嘴吐出的水流就像一條銀亮的絲線,順著盆壁蜿蜒而下。考試失利那天,我抓起水壺就往發黃的蘭草猛灌,水花四濺。父親從報紙堆裡抬起頭,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這才走過來收走水壺。他用竹簽插進土裡又拔出,上面黏著濕漉漉的泥土:「水太急,根會爛。做事,急不得。」 高三的冬夜格外冷,模考慘敗讓我把自己鎖進黑暗。淩晨三點,陽臺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推開門,手電筒的光圈裡,父親裹著舊棉襖,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他的肩膀微微顫抖,鏡片蒙著厚厚的白霧,卻固執地舉著手電筒,另一只手的鑷子精準地夾起凍黑的葉片。「來,搭把手?」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哈出的白氣在光束裡打著旋。我們靠著暖氣片的餘溫,借著手電光剪掉凍傷的葉子。父親佝僂著背,用溫水調好營養液,枯枝般的手指捏著塑膠瓶,一滴一滴澆進乾裂的土裡:「蘭草就怕爛根,但凍一凍,反而能憋出新芽。」 後來,陽臺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清晨,父親總戴著那頂洗褪色的鴨舌帽,鼻尖幾乎要貼上葉片。「看這兒,褐色斑點是炭疽病。」他的指甲蓋裡還沾著昨夜清理的枯葉碎屑,卻用鑷子輕輕挑起病葉,像外科醫生般專注。深夜,月光漫進來時,他會搬兩把竹椅,膝蓋上攤著養蘭手冊,時不時起身湊近花苞。蘭草生了紅蜘蛛,密密麻麻的小蟲子看得我頭皮發麻,急得直掉眼淚。父親卻不慌不忙,卷起襯衫袖子,露出布滿老年斑的手臂,帶著我收集草木灰自製驅蟲劑。他攪拌溶液時,手腕有力地劃著圈,滿手灰還笑著說:「養蘭就像闖關,解決了才有意思。」 如今在異鄉打拚,視訊時,父親依舊會舉著手機走到花架前。他扶著老花鏡的手微微發顫,卻努力把鏡頭對準新培育的素心蘭:「這次開的花,香得很!」上個月暴雨,我的墨蘭被吹斷了葉子,照著父親教的方法修剪、養護。視訊裡,他一邊示範修剪角度,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一邊念叨:「斜著剪,別傷到芽眼。」那模樣,彷彿我還是當年那個打翻花盆的小小孩。 父親節將至,我帶著自己培育的蘭草踏上歸途。推開家門,熟悉的場景撲面而來——父親正踮著腳給高處的蘭草換盆,灰白的頭髮被陽光照得發亮,後背彎成一座溫暖的橋。聽見腳步聲,他扶著腰慢慢轉身,眼睛瞬間亮了,像極了那年寒蘭開花時的模樣。陽臺上,新舊蘭草交錯生長,清香嫋嫋。那些藏在澆水、修剪、守候裡的歲月,早已長成我生命裡最堅韌的根,支撐我走過風雨,也讓我懂得,最深沉的愛,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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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敞開的書

■向明 書桌上一本敞開的書 披肝瀝膽地凜然獨對 夜的層層包圍 燈的  逼視 書桌上敢於勇武面對 燈與夜挑戰的這本書 每一個字都是攻堅彈片 每一行句都是拍岸驚濤 每一篇章都是震天雷鳴 凡讀過它的 眼中必火 手中必汗 心中必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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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11

■解昆樺 「午夜」和那神秘女子,我再也沒有找到過。那條巷子,好像真從台北地圖上蒸發了。也許,它只是偶然存在於特定頻率下的空間,一個提供給迷途者短暫庇護所,或是指引下一段路途的中繼站。 城市裡的怪事,老實說,並沒有完全停止。有時候,我還是會瞥見一些不合邏輯的、像是系統bug的瞬間——眼角一閃而過的步伐,在某個街角感受到無以名狀對我投射的集體凝視,或者路燈下一個不知從何而來扭曲拉長的影子。但我不再感到驚慌失措或毛骨悚然了。它們更像是一種……嗯,背景裡的彩蛋?或者說,是這個城市複雜多變、充滿了各種奇妙可能性的證明。它們提醒我,現實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平整和牢固,在那些看似堅固的日常底下,一直有著裂縫,有著通往其他維度的可能性,有著更多值得觀察和描繪的東西。 我,林建一,一個曾經試圖用精確、規律和理性,把自己像製作木乃伊般,層層包裹起來的翻譯員。現在,我的郵差包裡除了校稿文件,還總是放著有點髒兮兮的素描本和磨短了的炭筆。當台北那些日常的裂縫再次悄悄出現時,或者僅僅是當某個光影、某個姿態、某種難以言喻的氛圍觸動我的時候——我會把它們畫下來。 不是為了尋找什麼驚天動地的答案,也不是為了成為什麼了不起的藝術家。 只是為了,看見。感受。然後,記錄下來。 然後,繼續在台北生活,帶著快比手機跟我的強迫症還貼身的素描本。在亞熱帶島嶼台灣,喝我的咖啡,翻譯我的冰島文,偶爾,也試著做點像樣的義大利麵。並且,還繼續在台灣四處充滿了未完成線條、喧囂、怪異、卻又莫名迷人的城市裡,畫下屬於我自己的、或許笨拙但卻真實的線條。 嗯,今天晚上,也許該放點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的音樂來聽聽。感覺,好像挺適合現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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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常味裡的父愛情深

■汪小科 週末,難得有機會和朋友一起聚餐,在餐館點菜時,我縱情地點了一桌開胃又開懷的美食。因為長年研究烹飪,席間,我給朋友一一介紹起每道菜的特色和做法精髓…… 當說到「家鄉醬牛肉」這道菜時,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一些餐館的常規做法。比如,如何清洗、醃製和滷製牛肉,如何讓牛肉滑嫩不柴、甜鹹適中。還未講完,朋友就對我連連稱讚,說我不愧是「美食行家」。 就在這時,我的電話突然響起。一看,是老爸打來,我就猜到他又要問我是否收到了快遞,之前已經打電話問過多次了。我漫不經心地接起電話,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聲音:「已經是第三天了,你還沒有收到我寄的醬牛肉?」我撇了一眼物流紀錄,不緊不慢地說:「一般快遞都要2-3天才能到達目的地,急也沒用。我看了物流進度,應該今天能到!」「收到後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雖然隔著電話,我依然感受到了老爸的牽掛。簡單安撫完老爸後,我就掛斷了電話,繼續與朋友邊聊邊吃。 當我吃完飯回到家時,已經夜深,我便自我安慰:「今天取不到快遞了,只能等明天了!」於是,我攜著睏意安然睡去。次日早上醒來,我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又將取快遞的事情拋諸腦後。在我工作期間,老爸又打來幾個電話催我去取快遞。忙碌時,我接起電話,匆匆敷衍了幾句就掛斷了。老爸怕我忘記,又發短信提醒我下班後去取快遞。到了下班時,天空下起了大雨。為免老爸憂心,我還是冒雨將快遞取回了家。打開一看,幾大袋醬牛肉間夾著一張清晰可見的,被打濕的字條。上面老爸的字跡依稀可見:這幾袋牛肉已經過以下工序……你食用前再沖洗一遍,可作涼拌菜,也可炒製或紅燒。給孩子吃的牛肉要洗淨、揉碎後再燒熱,每次量不宜多。剩餘的牛肉要密封好,放進冰箱冷凍。 看完字條後,我瞬間淚目了。之前,我還津津樂道地給朋友講起餐館裡「家鄉醬牛肉」的典故和製法,卻從未記起過真正的家鄉醬牛肉是何種來歷和做法,那才是飽含著鄉愁與親情味道的最醇正的家鄉美食。 我含著熱淚撥通了老爸的電話:「爸!你寄的醬牛肉我收到了!我會按照你寫的去做。以後,我要把這份家常美味分享給我的食客朋友們,讓他們都知道我有個好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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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超市遇見移工男廚

■王美慧 平日到街上的生鮮超市採買料理三餐的食材,已成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環。因住家和超市離的近,加上偶有親朋好友送菜,到超市常常只採買三、四樣食材,煮完了,隔日再買,除了公司行號會在農曆初一、十五大量採買整車的拜拜用品,我見其他採買的人,大都和我一樣,不會一次採買太多。 據我的觀察,近年來,在超市採購最大宗的客戶,除了公司行號,其次就是男性移工。我常看到有男移工到超市買生鮮食材,有時三人一組,有時二人一組,偶爾也在路上也曾看過共騎一輛電動腳踏車的男移工,坐後座的那人,將一袋十二公斤的白米扛在肩上,一路說說笑笑,快樂的回程。 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聽外子說才知道,他們好像是附近隔了一大段路的工程行的工人,中午工作吃便當,晚上回到住處,外食可能不合他們的口味,所以會到超市一次採買大約一個禮拜分量的食材,回住處自己煮晚餐吃。 很早之前,在超市購物時,我就遇過男移工好幾次,很是好奇他們煮什麼菜、如何料理?幾回想問,但又怕嚇到他們遂作罷。 那日,結帳時,恰好排在他們後頭,看著放在地上滿滿一籃又一籃的食材,全雞大概有三隻,一整尾魚也有好幾尾,另外還有五花肉也是好幾盤,還有其他的食材……,雖然知道是一星期的晚餐分量,但若是三、五人吃食也算多,驚訝之餘,我好奇的請問其中一人:「你們總共有幾個人吃飯?」,兩位年輕的男移工未回答,只是靦腆一笑,從他們的表情,我大抵猜到他們應是聽不懂我說得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想,也許他們又是新的一批還未學會台灣話的男移工吧。 輪到男移工結帳,只見其中一人拿出一大疊仟元鈔票,又是令我驚訝的一幕,依我目測,至少超過一萬元,想來應是作風海派的工程行老闆給的買菜錢。 在這間超市買東西,只要結帳金額達到四佰元,就會給一張二十元的優惠券,下回購物可抵用。男移工結完帳後,突然轉身,面帶笑容,將他剛拿到的一疊優惠券遞到我面前,作勢送給我,我猜想他可能不知道「優惠券」的用途,試著和他說明,也向收銀店員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店員幫忙解說一下,店員笑了笑,沒向男移工解說優惠券的用途,反而勸我收下,她說,他們常這樣,結完帳後,會把優惠券送給他們認定的「有緣人」。 原來,今天我是男移工認定的「有緣人」,盛情難卻,我微笑的從男移工手中,收下今日幸運獲得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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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11-10

■解昆樺 牠在榕樹上醒著,瞳孔在樹梢灑下的陽光下,縮成一條月弧細線,正一動不動地、非常平靜地看著我。 牠的姿態,在那一瞬間,如畫作般完美地凝固了——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脊椎優雅地弓起,眼神深邃而溫和?牠不再是那個令人不安的、來自黑暗邊緣的精怪。牠看起來……就像一隻非常美麗、非常專注的貓。牠是達文西筆下那個騷動不安的能量本身,但此刻,那能量似乎不再是威脅,而更像是一種……純粹的生命力。 就在我們對視的那幾秒裡,時間彷彿變慢了,但不是那種令人恐懼的停滯,而是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充滿了奇異的詩意。我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草地上正在追逐蝴蝶的小女孩,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頭頂上被風吹落的榕樹葉,正以優雅的姿態緩緩飄落。 整個世界,或者說,我感知中的世界,在那一刻,似乎都隨著我與「渡」的對視,以及我筆下那些或許依然笨拙但充滿了專注的線條,一起進入了某個充滿奇妙平靜與暖意的維度。 然後,一切恢復了正常。但不是「啪」的一聲斷裂式切換,而是像潮水般,溫柔地退去。 「渡」打了個非常貓咪式的、帶著一點點慵懶和滿足的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動作舒展而優美。牠抖了抖身上沾到的草屑,用那雙恢復了正常貓咪神采的眼睛看了我最後一眼,眼神裡似乎帶著一絲……笑意?然後牠輕巧地、優雅地轉身,跳進了旁邊濃密的灌木叢,消失不見。旁邊的小女孩咯咯笑著繼續追蝴蝶。頭頂的樹葉落到了地上。公園裡溫暖的喧囂聲重新包圍了我,陽光依然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我低頭看著我的素描本。紙上的那隻貓,線條依然算不上精準,甚至有些地方顯得幼稚可笑。但奇怪的是,它看起來……不再是驚悚或扭曲的了。它看起來很平靜,甚至帶著溫柔的感覺。那寥寥幾筆勾勒出的貓的形態,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靜的生命力。 一股奇特的平靜感流遍我的全身,伴隨著像是剛完成一件重要工作後,令人愉快的疲憊。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不需要搞懂那些複雜的宇宙頻率或城市能量,也不需要把自己丟進成為一個能畫出曠世巨作的藝術大師之道中。 關鍵在於「連結」——不是對抗,而是連結。透過專注的觀察和誠實的描繪,與眼前的事物(無論是普通的還是奇異的)產生共鳴,去感受理解,去接納那些存在於日常表象中的,流動不息的「線條」、「能量」,以及「可能性」。 我慢慢收拾好素描本、畫筆,搭捷運回家。捷運站外的台北依舊繁忙、混亂,充滿了各種噪音和光汙染。但我的視角似乎被永久地調整了焦距。我開始看到錯雜建築物輪廓線條中,所蘊含的力量感,看到等紅燈的機車騎士們不同的疲憊姿態,看到夕陽如何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勾勒出流動的金色倒影。它們不再是我在台北,我所需要忍受,或存心忽略的背景,而是變成了一幅幅充滿了潛在故事細節的、巨大而複雜的、不斷變化的素描,等待被觀察,被記錄。 現在我依然翻譯我的冰島文(奇怪,今天好像順手多了?),依然手沖我的咖啡(今天嘗起來……嗯,至少沒有濕報紙味了)。但有些事情不一樣了。那本深褐色的、充滿故事的素描本,常常就放在我的背包裡,或者攤開在書桌上。炭筆的黑色粉末沾染了我的指尖和袖口。我會在翻譯卡關、腦子打結的時候,隨手畫下窗外飄過的一朵棉花糖般的雲;會在等熱水壺水燒開的幾分鐘裡,速寫流理台上那造型有點蠢的馬克杯。 那隻叫「渡」的貓,我後來再也沒有清楚地看到過。偶爾,在黃昏或者深夜,我會感覺到窗外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一個極其快速、優雅的黑色剪影,閃電劃過舊公寓屋頂。這更像是一種……記憶的殘像,或者說,是一種默契。像是在說:「我還在,但你已經不需要我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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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9

■解昆樺 我的畫技?老實說,大概還是停留在「有待加強」的階段,那些素描拿去美術系大概會被當成「千萬不要這樣畫」的範例。但沒關係,重點好像真的不在那裡。重點在於,「看」這個動作本身,以及試圖將「看到」的東西轉化到紙面上的這個過程,它像一種……該怎麼說呢?像是在做某種「心靈調頻」。把我從原本那個充滿焦慮、與世界隔著一層毛玻璃、只靠咖啡因和理性硬撐著運轉的頻道,稍微、稍微地調到了一個更能接收到現實中那些細微波動、甚至能從中找到一點點……趣味的頻道。 又是一個週末,天氣難得放晴,天空藍得有點不真實,像電腦合成的背景。我不知不覺又晃到了大安森林公園。這裡像台北市區裡的一個巨大的、綠色的肺,空氣稍微清新一點,步調也慢了下來。許多家庭帶著色彩鮮豔的野餐墊和小帳篷在草地上嬉鬧,慢跑者像設定好程式一樣沿著步道繞圈,情侶們則在濃密的樹蔭下進行著各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親密行為。我找了個空著的長椅坐下,拿出我的素描本和炭筆,漫無目的地觀察著這片充滿生機(和八卦)的都市。 然後,我又看見了牠——渡。 牠就趴在不遠處一棵氣根垂落如瀑布的巨大老榕樹底下,姿態慵懶,瞇著眼睛,像個剛睡飽午覺、正在思考此生哲學的君王。陽光穿過濃密的樹葉縫隙,在牠那身漂亮的水墨花紋皮毛上灑下跳躍的光斑。牠看起來……非常平靜,非常融入森林公園場景。但不知為何,我依然能感覺到牠體內那種潛伏著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像黑洞一樣的能量。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我翻開新的一頁,拿起炭筆。我沒有急著動筆,而是先靜靜地、仔細地觀察牠。我擔心一個筆觸,就能驚我的帝王。我摒息,觀察牠呼吸時身體細微的起伏,觀察牠耳朵偶爾警覺地捕捉著遠方的聲響,觀察牠即使在看似放鬆的狀態下也保持著的那種完美的、隨時可以爆發的平衡感。我試圖去感受牠的存在,那種混合了貓科動物的慵懶、神秘、警覺和一絲淡淡的、彷彿來自古老時光的哀愁氣息。 接著,我開始畫。我的手很穩,心很靜。我不再去想線條準不準確,不再去擔心畫得好不好看。我只是跟隨著我的眼睛和直覺,讓手自己動起來,像在彈奏一首即興的爵士樂。炭筆在紙上快速移動,留下或輕或重、或粗或細的痕跡,發出沙沙的、令人安心的聲響。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笨拙但專注的靈媒,試圖透過這支原始的炭筆,與眼前這個沉默的、來自「裂縫」邊緣的生物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我畫得很快,線條果斷又有些凌亂,但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投入和流暢。好像不是我在畫貓,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也許是貓本身,也許是這棵老榕樹,也許是這片陽光——正透過我的手在表達它自己。 就在我全神貫注地描繪牠眼神中那種似睡非睡、彷彿洞悉一切宇宙奧秘(嗯,還是在想晚餐吃什麼)的感覺時,奇妙的事情再次發生了。但這次,感覺不太一樣。 周圍的聲音——孩子們的嬉笑聲、慢跑者的腳步聲、遠處隱約的車流聲——並沒有消失,但它們好像被調成了一種遙遠的、模糊的背景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聽到的。眼前的光線似乎變得異常清晰,甚至有點……過於飽和?榕樹葉的脈絡、貓咪鬍鬚的尖端、空氣中飄浮的金色微塵,都呈現出一種近乎超現實的銳利感和立體感。 然後,我感覺到那種震動。不是來自地面,而是來自……我的內部?像是空氣本身在以某種極高或極低的頻率微微顫抖,與我體內的某個部分產生了共鳴。我的指尖,握著炭筆的指尖,感覺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從紙面傳來,通過我的手臂,直達我的心臟。不是那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感,而是……溫暖的?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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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寫生的回憶

■李曼旎 後來我們不在課室裡畫畫, 在明亮的室外,以花著稱的公園 我們炎熱的手掌被穿行的空氣刺痛 我們都沒有一點兒傷口。純潔 無瑕,也不散發出腐爛過後 馥郁的香甜。批量青春的屍體 向我們傾倒下來,蚊蟲的眼睛 塗抹著悲傷的色彩。你去看 那些收割著金色的向日葵: 說得好聽點兒,它們挺著數不清的 明燦燦的頭顱; 但又是一張張可怖的麻子臉 像你躲在漫長的日子背後,畫一幅幅 寫生像。人臉輕盈 在灰色的光影裡蝴蝶般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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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樹

■陳珮珊 大樹,時常得抬頭仰望。 有些老樹僅安靜佇立,就能展現獨特氣質。經歷風霜雨雪雕琢,曲折枝枒伸向天際,結實樹幹往底扎根,綠葉之下庇蔭許多,自然有從容氣度,甚至能為觀者帶來穩定力量。 走進這家醫院的徒手復健區,就有神木林立之感。常駐的治療師多走權威風,穩如老樹,各有姿態卻同樣擅長處理盤根錯節。整區氣氛比起隔壁偶爾傳出笑聲的「職能治療室」略顯嚴肅,卻一樣擠滿向上仰望,希冀撫平創痛的人們。車禍後左手急需撥亂反正的我,也在朝聖行列。 一位高大魁武的男治療師幾乎天天在。臉型與個性同樣方正,專業自信表現在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像株「參天蒼松」。他愛穿運動服,舒適透氣的特質便也從外到內,彷彿會緩釋氧氣。 與他的初接觸卻極驚恐。我不熟悉復健強度,所以他用力壓折我的手臂時憋氣沒喊疼,痛楚超過忍耐極限,我瞬間發出淒厲尖叫,聲響甚至驚動前台人員。療程結束,我顫抖滑下治療床呆坐候診椅。他遞來冰枕想緩解復健後的發炎疼痛,枕的冷冽卻瓦解我剛拉回的情緒……思及無辜受傷,來此受苦,竟生出委屈,我無預警放聲大哭,嘈雜候診區瞬間安靜,而後傳出陣陣疼惜聲。這一幕,讓他以為我不會再來。 的確猶豫過。人願意把弱處向他人袒露,任其拿捏,得有深厚信任基礎,可我倆的首遇一點也不美麗。只是隔日我仍走向他,或許因為他下手少遲疑,眼神堅定,彷彿一切盡在掌控中,就是有種蒼松拔地而起的傲然氣勢。可殺伐果斷手法不免爆烈,之後數月,「淚流滿面」成了我面對他的基本妝容,且復健後的撕裂痛也讓我夜不成眠。想起復健之初他曾問:「妳沮喪嗎?」當時我搖頭:「為何要沮喪?」而今終於明白,他已見過太多,那問句不過是先下預言。 徒手復健每節十五分鐘,傷者並未被捆縛,逃不逃存乎己心。我曾問,是否有人受不住疼而放棄?他笑說:「當然。患者只要開口,我們就會調整強度跟進度,慢點輕點,但復原時間就可能拉長。」選擇從來有其代價。因此復健時我從不求饒,總撐至治療師主動停手。「妳啊,早以忍痛聞名。」有次他笑著說。但我知道,臉哭花時他會遞來面紙,疼到發抖時他會輕拍我的後背,像安慰無助嬰孩。其實人陷入苦境,有時僅是一記拍撫一絲理解,或許就能然度過。像奔走於烈陽下得一方樹蔭稍歇,或許就有繼續前行的氣力。 他偶爾還是心靈導師。有次在車禍調解會前,我正猶豫是否該原諒毫無悔意的肇事者,他笑說:「等一下復健,一壓痛你就不會困惑了。」比起一些不相干卻以「慈悲」為名,告誡受害者應無條件原諒肇事者的路人,他顯得通透。 還有一位愛梳包頭的女性治療師,是樹形優美的「楓香」,個性卻像她盤起的髮,有其規矩。時常淡定,銳利鷹眼卻覺察四周。只是有次見她鬆開髮帶,微捲長髮瞬間流洩,立刻華麗為浪漫楓紅,人的多面原是一眼難盡啊。 記得她說的第一句話︰「要有心理準備,復健是條漫長路,急不得。」她的手法也屬細水長流,穩穩打怪,時機到才會破關。有時我的手沒來由腫痛,她便不急著「喬角度」,而是以手順滑我的手,由指尖、手臂、手肘到肩膀,一遍又一遍,說是能去除淋巴水腫。溫柔撫觸或許無法立即解除手的不適,卻能馬上撫平心的坑疤。 她時常給驚喜。有次拉著我的手練習彎折,突然說:「試試自己抬起左手,摸一下臉頰。」我半信半疑照做,當手真的捧到左臉,眼淚立即崩落。「回家後,手可能暫時退回原狀,不要沮喪,至少此刻妳已證明自己能做到的程度。」後來的日子,她就這樣拉著我的手,一起闢出條條新路,持續讓我體會「做到」的感覺,而後我的手能摸到鼻子、下顎,反轉至後背腰間,到達背脊。每前進一處,都讓我燃起「光復故土」的希望。 其實我倆初遇時曾因復健區的排等規則有過誤會,我一直想解釋。但有次聽到她提點實習生︰「療程不會一成不變,同病症不一定採相同手法處理。要學著觀察傷者個別差異及當下身心狀況,才能做出最好處置。」專業嚴謹的態度讓我肅然起敬,便也對誤解釋懷。人與人,有時就是得相處日久,才能互相明白。 還有些治療師偶爾得見。有位身形與待人同樣偏寬的男老師,為了激勵我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曾遭遇車禍,是靠意志及自我訓練重新站起,所以鼓勵我不要放棄舞蹈學習︰「別讓車禍這壞事再影響你對人生的追求。」帶著勇敢寓意,他宛如莖幹粗壯的榕樹挺立於前,成為信念指引;還有位大男孩治療師,言談總透出春日氣息,美如台東池上的金城武茄冬樹,也讓身體受禁錮的我心生嚮往;另有個智慧型女治療師,能助人驅逐惡念,宛如散發香氣的「樟樹」。有次我因復原進度緩慢對自己爆氣,她告訴我:「成對的雙手會互相學習,所以不要把注意焦點放在妳的落後,要讓差的向好的手看齊,進步才會快。」 傷疤終有一天會從身上淡去吧,我想。但曾以綠蔭為我遮擋過烈陽的大樹,身影是永遠不會從心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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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自珍集/《五言律詩》.大暑

■子寧 赤帝橫行久, 玄黃戰氣催。 旱雷驚列國, 野火熾危台。 蟬噤高枝斷, 魚爭涸澤哀。 何當秋信至, 一洗劫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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