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鼓嶺行跡 (下)

■辛金順 或許詩並不能表達一些甚麼,但在所有故事的敘述裡,它彈動的,卻是心裡最感性的那一根弦,並以抒情的方式,呈現了現時存有的一分真實感受。此刻,秋日依依,草木光影在石板路上游移晃蕩,隨著作家們的腳步繼續往前。而傳說在後,歷史在前,我們行過了一排懸著盆栽花草的褐色木樓,木樓間的白牆上掛著音藥坊的牌示,來不及進去參觀,不斷行前的作家隊伍已把這一排古樸的建築拋在腦後了。   來到歷史建築展示館,同樣也是褐色兩層木樓,原是老街磨坊,如今卻是收錄了鼓嶺早期各建築的圖片和其背後拓荒租地建房的故事。這些百多年前殘黃的圖片,蘊含了歷史悠悠時光的足跡,翻越了幾個時代的變遷,從清朝到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映入我的眼簾,卻有一種時移事往,寶變為石的滄桑感。而這些租地蓋房興建別墅的歷史背後,是否隱藏著鴉片戰爭留下的傷痕記憶?我讀著鼓嶺先行者吳思明(S.F.Woodin)在一八八五年的夏季,發現了這座避暑勝地後,招朋引友,從牧師到官員和醫生,至此進駐,進而開啟了外僑在此聚集的行居事跡,不由感到百年歷史的回眸裡,總存有著一分難以言喻的蒼涼。   現在仍有那些曾在此居聚的外僑子孫,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回到祖輩生活過的土地,站在山頭,想像他們如何在此野嶺走過古老的石板路,在山莊夜裡點亮蠟燭聊天說笑,或在網球場揮拍,以及在泳池游泳,但他們都不存有鼓嶺生活的記憶,像我一樣,只是過眼匆匆的遊客,也就只能用想像點綴歷史,或只能用外來的眼睛,去觀賞嶺上的花草,而無法辨認哪些百年壯碩的樹木,是祖輩舊時相識的故友。即使是站在萬國公益社改成的故事展示館,擁抱著祖父輩曾居住過的別墅,領受祖父輩走過的過往歲月,卻仍依舊無法描繪出鄉愁的形狀。因此,在作家們進到萬國公益社參觀時,我卻繞轉到了其背後,去看遠處蒼茫翠綠,峰巒連綿起伏,一層淡向一層地淡向了遼闊的天際,並與福州藍融合成了一體的景色。而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湧起了詩興,可卻無一詩句入心,惟只想起了鄭愁予〈山外書〉的那幾句:「不必為我懸念╱我在山裡……我是來自海上的人╱山是凝固的波浪……我底歸心╱不再湧動」。魂兮歸來啊魂兮歸來,鼓嶺群山間風吹草木的召喚,似乎在那無垠的時間與空間迴盪,帶著些許渺遠,帶著些許空幻,不斷吹向佇立在欄杆旁的我,不斷吹向無涯無際的未來。   回到了萬國公益社這座以前是僑外俱樂部的建築前,看著參天柳杉樹下一名站著的老嫗和坐著的洋婦及兩個小孩在蒸籠前的雕像,以及屋旁洋人、小孩與鄉紳下棋的銅座,展現了中外和睦相處的生活情景。舊時光中小雞在地覓食,呈顯了一份安怡幸福的感覺。而現實是不是如此?平等相處的和諧,心心相交的故事,在當時僑外俱樂部內的宴會、舞會、茶會裡,是否會出現?我低頭沉思,卻只見柳杉樹茂鬱蒼翠的枝葉,篩下了的一片片蔭影,在秋光中,晃晃,搖曳明滅。   而眼前石砌木構的百年萬國公益社,經過了幾次的翻修和重建,應該也非舊時的原貌了吧?但古樸的建築,仍然令我心喜。每塊砌成牆的石頭,雖然嶄新,卻堅固地彷彿可以繼續與百年時間拔河,屹立不毀。至於室內所展示過往外僑居於鼓嶺的故事,在圖片與文字說明上,悠悠地,將會挑動哪一個作家來此參觀的心弦,以彈跳出動人的創思?這一如山水,再美,也需要詩來點綴和傳揚,才能成其為有情的人文風景,也才能讓更多人注目。因此鼓嶺僑外的故事,是否有一天也會被作家編織成小說,敘述著這嶺上百年悄悄走過的故事?我瀏覽了許多牆上貼著的事蹟與人物圖景,如此靜靜地想著。   時代更遞又更遞,歲月風霜抹去了許多走過的足跡,衰敝的滿清,慌亂的民國,一眨眼間都風逝而去,外僑離開後的此處,曾經蔓草荒煙,屋頹牆塌。可到如今,許多老房子卻修舊如舊,排列於老街兩旁,如歷史建築展示館、或走來時經過的東來茗茶時空里、柯達照相館等,這些都成了旅遊區的景觀之一。而我想,只有國家繁榮富盛,並處在太平盛世中,才有可能如此,把古跡重修整飾,讓它重新敘述過往的歷史和故事。雖然,百多年的歷史不長,卻是西潮翻捲了通商口岸,風起雲湧的時際,西方與東方相遇的起點,鼓嶺的避暑,卻成了西洋一夢的的證據。是的,大夢誰先覺?最後卻只留下了一棟棟的別墅和石屋,供遊人想像和瞻仰。   秋日的老街人聲寂寂,青石板路延伸向前,時間靜靜邁步而過,不留下任何迴響。因非假日,不見遊客,在這西區一處,我們沿著老街的石板路,在兩旁樹木篩下零碎的光影中行走,轉了個彎,卻見當地居民在家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販售著自家種的農作如番薯、芋頭,地瓜葉,以及一種傳自西洋的「亥菜」,據說這類蔬菜早期是種在洋人別墅的牆角,鄉民後來跟他們討來分栽,原不知其名,可每見洋人,都聽到他們常打著招呼,hi hi的叫,遂取名為「亥菜」。此蔬看似韭菜,卻葉面翠綠光滑,一把只賣兩元。我們與賣菜的婦女閒聊一會,知道賣菜只為了幫補家用,畢竟山居的生活不易啊。攤子後老柳杉樹的根莖與古牆上青綠的蒼苔,似乎滄桑歷盡,倦眼已慣,而躲在光影中靜靜的聽。   經過不遠處百年的泳池時,傾斜的水泥池底,乾涸地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蒼苔,在秋陽明晃晃的照耀下,顯得些許荒涼。而這泳池,曾經水花四濺,並招來笑聲連連的歡樂,但人走池乾後,也就只能成為時光的哀悼之地,廢棄的遺址了。作家們佇足觀望了一陣,我不知他們心有何感,只是覺得,所有堅固的,也都會隨時間的遠逝而煙消雲散,最後剩下的,又會是甚麼?歷史,似乎也無法回答。   是的,大夢誰先覺啊,而人生,不也在夢中夢度過?許多人走了過去,很快就會在別人的眼中消失不見,那些身後留下的足跡,或深或淺,也會被時間全都輕輕抹去,只有被講述到了故事裡的,才會一直被閱讀和被流傳下來。我們一行人走到了大夢書屋,一座有咖啡香飄盪的老房子,在山裡,擺列著各型各類的書,以及各型各類的故事。而山中有大夢,寒歲不知年啊,更何況有甜品、鬆餅和醇香咖啡。牆上的老式圓鐘,牆角置放著老播音機,播放的是不是周璇的「何日君再來」?懷念的是不是這別墅的舊主人?我想像著李世甲將軍在此避暑時,播放著電影膠帶,聽周璇歌曲的怡然自得,與日艦在閩江海口凶險搏鬥的風雲記憶,早已煙消雲散了,省政府主席期間,或許這裡是案牘勞形之外的一個避暑桃源吧?可是,現在還有誰記得李世甲將軍?   此刻,打卡書屋,我卻看到書櫃上擺著一個充滿文藝情懷的告示牌子,上面寫著:「一次只取一本書,一生只愛一個人」,不覺莞爾。畢竟,充滿古典主義的文青愛情情懷,和一次只取一本書的提醒,其實在意義上並無法比擬,甚至有些錯置了的感覺。但古典愛情情懷總是一種想望,像〈天邪〉那樣的詩,或《搜神記》裡韓憑夫婦那樣堅貞不渝的故事,總是要在現代這充斥著試探和千瘡百孔的愛情路上,留給世間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情感願景。   就像離書局不遠處的那棵千年柳杉,兩株合抱成一體,共同頂著無數的天風海雨,宛如夫妻般,天長地久地和睦相對,讓許多旅客經此,都禁不住舉起手機拍照留念。而且樹老成神,千年樹神,還枝繁葉茂,鬱鬱蒼蒼地努力向天爭壽,這幾近可以比之莊子〈逍遙遊〉中的大椿了。而凡俗的我們,所常瞻仰的,無非是巍巍矗立,蒼峻挺拔的高古之樹,且歷經風霜,飽閱世變,所有歲月留下的滄桑,全刻印在那皺褶層層的樹幹上,因此望之不免有心生仰止之感。從書屋出來的作家們,一行人圍在木欄前,競相與千年柳杉同影,手機攝影按下的一瞬,剎那的時光,也與古樹凝固成了照片中永恆的景致,並等著一起帶著下山。   而人生百年,樹老千載,兩相對照之下,我站著,如蜉蝣般地看著木欄內的古樹,更覺自己何其渺小,尤其在歷史長河一捲一掃中,最後走過的路,將會留下一些甚麼?惟此處,四季輪迴,人來人往,誰還會記起誰的名字?古樹仿似聽見了我心裡的問號,卻以茂密的枝葉,在微風裡輕輕地笑。   或許,甚麼都無法留下,那就留下一些詩吧。在盤山迴旋的回程道路中,在巴士車上,我因此而寫下了兩首走過鼓嶺的七律: 滿地秋光寫夢痕,詩來挑井覓源根。 西洋教士摘雲處,南嶺風情第一園。 避暑山莊留勝蹟,柳杉王樹定天門。 遊人揀盡花歸去,只剩燈台照夕昏。   大夢書山絕塵囂,咖啡啜後任逍遙。 秋光照影分濃淡,草木遮蔭畫寂寥。 柳樹杉王今尚在,李公名氣可曾銷? 登臨到此知天意,趁興詩來俱可招。   啊,詩攬天地萬物,我將這一路走來的足跡,將秋光、將古井、將山莊、將柳杉、將大夢,都靜靜包裹在我的文字和詩裡了,然後看著巴士窗外,嶺下福州市一叢叢的高樓建築,在山腰林叢流過的疏密之間,顯得那麼遠,卻又那麼的近……而福州的天空,依舊湛藍湛藍的,遼闊,遼闊而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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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漫遊鹿港老街

■黃筱婷 昭和八年的《臺灣日日新報》中刊載了一篇由黃炳南先生所作的〈鹿港〉,「鄉音無改泉郊在,滿地紅磚不見天。昔日繁華誇二鹿,港門今已變桑田。」作者在這首七言絕句中書寫出鹿港的由船務鼎盛乃至滄桑沒落之今昔對比,想必這位晴園老人的心頭必定是有著諸多的感慨吧。 正是個時值初春的時節,我搭車前往鹿港這處古老的小鎮,想要感受一下那與眾不同的古鎮風華;鹿港位處彰化的西北處,其舊名為「鹿仔港」,它是漢人開發的第一處據點,也是臺灣與中國內地直線距離最近的港口,在清朝時更被政府指定為官方口岸,因而商賈雲集,逐漸發展為臺灣早期相當重要的航運城市。 商業的繁榮使得早期的鹿港有句相當特別的諺語,那便是「不見天、不見地、不見女人」;舊時在鹿港主街中山路店舖林立,兩邊的商行屋頂多為斜頂造型以遮蔽陽光,行人與車輛在街道來回穿梭自然就曬不到太陽,這就是「不見天」;再者,鹿港老街多鋪設有紅磚,走在紅磚道完全看不到底下的泥土,這就是「不見地」;而鹿港的閨閣小姐們從小就被教養於深宅內院,平時極少有時間出門,這麼一來在鹿港的街道上便很難見到女孩子了,此即是「不見女人」。 「不見天」的鹿港老街就位在瑤林街埔頭街一帶,這裡有著傳統的閩南式街道,過去有著許多的船行及各式店舖,只是河岸淤積逐年嚴重,商業活動便逐漸趨於沒落,即便如此,老街中依然保留著許多極有特色的古宅建築。 在老街中前行沒多久,我便來到至今仍維持清代街屋建築形貌的「友鹿軒」,已被列入歷史建築的「友鹿軒」是一幢立面狹長的古宅,前半部分作為店舖,後半部分則為家人的居住地,為了使光線充足,裡頭還設有兩座樓井,從外頭便能夠感受到這幢幽深建築所帶來的神秘氣息。 走著走著我來到了後車巷,這裡有一座興建於道光十年的隘門,隘門以紅磚製成,在其門楣上寫有「門迎後車」四字;早期的鹿港商業繁盛,時有械鬥之事發生,為了維護地方上的安寧,鄉紳們便集資設置有防禦功能的隘門;早期鹿港總共有五十七座隘門,目前則僅剩下我眼前的這座後車巷隘門,它是過舊時族群械鬥的見證者。 鹿港老街矗立有許多值得讓人駐足欣賞的建築,例如:拔地而起且有著瑤林街第一高樓之稱的「潯海衍派」施家古厝;昭和六年所興建的商號「鄭永益」,目前則是以「書集囍式」的名稱作為書店使用,「鄭永益」商號早期專門和日本進行布匹交易,目前在這座老宅內還保留有樓井、天井、防空洞等;「源昌商行」為李氏古宅,光緒年間便開始經營著布店生意,這座老宅是鹿港唯一有著雙層樓井的店鋪;另外擁有百年歷史的中藥鋪「四知堂」,「四知」則代表著表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著要誠信待人的含義;由鹿港陳家初祖陳克勤一手創立的「慶昌號」則曾經是廈郊的最大商行,專門與廈門進行貿易等商業往來;老街上這些充滿歷史的建築,實在是讓我目不暇給。 老街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廟宇,原來是舊名「鰲亭宮」的鹿港城隍廟,是由泉州府晉江縣分香而來,這座古廟的石柱是由昔日最大的船行「日茂行」所捐贈,而廟前的石獅則是由泉州運來最頂級的青斗石雕刻而成海運;不遠處即是先祖來自波斯的丁家大宅,這是鹿港目前唯一僅存的進士第,在古厝內可以見到兼有採光與通風功能的樓井,至今在門廳前嗎方還懸掛有進士匾額。 無論是古宅、老厝、店舖或是廟宇,鹿港老街處處洋溢著歷史悠久的故事,總讓人忍不住為其停留,真想聽聽那屬於每座宅院的獨特故事,它們乘載了鹿港這座古鎮的悠久歷史與常民文化,共創出一個優雅迷人且深具古意的鹿港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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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濱海的遠足

■付煒 有時我會想起那次濱海的遠足 柔密的雲從山頂降落,照亮海面 和你陌生的臉,我們潦草 談論的詩,在身後繼續生長 像要做出一次完美的伏擊 海帶著赴約的表情,粗糲的卵石 在奔跑著,不斷下陷於黃昏的齒痕 我們甚至沒有交換過一個眼神 就這樣淪入永夜,這必然的哀傷 必須用明亮的語氣說出來 讓記憶說給我們聽! 未曾停歇的遠足,山崖裏傳出的 美麗的墜落,詩人之死傾軋著 年輕的枯枝,發燙的耳機裏 湧入海潮和朗誦。在燈火的那邊 在詞匯構成的天氣裏,你的 嗓音又一次浮起,待它融化後 海也融化成好看的樣子 我艱難區分著它們,時至今日 仍然沒有分得清灰燼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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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己旅行

■王映涵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曾有的記憶、臉孔、誓言、承諾、心情都飄得遠遠的,像是看過的電影戲劇殘留的不真切的影像,模模糊糊成了一種碎片。曾經親密的距離現在猶如日與月,明明都繞著地球轉,卻無法再會,那抹最後曾看的夕陽,那麼哀傷,就像小王子想念他的玫瑰一樣,還有那濃黑中的靛藍的月色—玫瑰之所以獨一無二是因為小王子離開行星才知道的,而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想念起曾經一直依賴我的你? 當一個人不再回應你時就是不愛你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放下,放下,放下。我朋友說了三次,說這麼多年了,你難道要永遠如此。 我知道的,玫瑰還有他的刺偽裝堅強,即使小王子不在了。 長久對日本的想像總是透過影視書籍,而我跟媽媽透過展覽、博物館了解一二,有些地方能去或許不能,就像有些人曾經來過或許不在-在有限的時間裡慢慢地咀嚼那份失落孤寂,同時也發現更多的時間內省跟發現自己。 有些美好的回憶是否因為自己腦內的欺騙而美好,我沒有答案! 因為太過依賴,卻也因此成長,並且體會所有的相遇分離都是有意義的! 人家說,生別常惻惻,死別常吞聲。 記得,那時曾問如果要選你要選哪個,那時,你說寧願選死別,至少一了白了。那時我說生離,因為生離的痛苦如腸子在絞痛,可是,會有見面的可能而期待著,想不到後來我曾經心繫的、以為永久的情誼全成了一種生離。 許久許久後,才知道沒有什麼永久的等待找尋,每段關係曾有的陪伴其實就是最美的曾經,因為真實,因為曾經,所以成了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對彼此的影響內化不同罷了! 如今,我將學著,學著慢慢一個人重新安排前進,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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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無題

■辛金順 黃昏的雨,下在燈火初上的體內 一條條街上的魚 發著閃亮麟光,穿梭於時間深處 記憶裡的石頭冷峻 壓住了某些形狀的火焰,伏於 牆角,看更多的魚 從幽暗的燈光裡不斷竄出 詩人卻在咖啡館寫詩,赤裸的 詩句,袒露傷疤 沉默敘述一個夢幻的故事和 無心的旅程 在愛的城市,被愛拋棄而 把自己放逐在 黃昏無聲的雨裡,與詩的節奏 一起行走 點點滴滴,無休無止 雨是愛的證據,填寫了傳說 潮濕的眼睛 沉吟,詩裡四處離亂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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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飛奔而來

■王惠 初冬,霧氣籠罩著湖畔小城。遠處的樓群,近處的樹木,在薄霧中沉浮。 我走在園區的廣場上,看到十幾米外兩個小傢伙在嬉鬧,一灰一黑。看來小灰找到伴兒了。我發出「濯濯濯——」的信號,小灰聽到我的呼喚,它轉身看到我,立即離開了它的夥伴兒,撒腿向我奔來,它的四肢伸展奮力奔跑,風吹得它的兩只耳朵向後飄動。小灰跑得很快,須臾間,就到了我的身邊。我蹲下身,撫摸著它的腦袋。它坐在我身邊,亮晶晶的眼睛露出快樂、愜意的眼神,它黑色的鼻子輕微翕動,全身灰白色亂糟糟的絨毛微顫。 兩年前,我剛到這個工業園區工作。在園區裡,我遇到了一條流浪狗。它全身的毛是淡灰近白色,毛色很乾淨,毛已經開始打結。脖頸上,套著一條淡黃色的狗鏈。它滿臉憂傷地在園區裡流浪,像是剛被主人遺棄不久,還在尋找主人。 我幾次想接近它,我「濯濯濯——」地呼喚它,它總是很冷淡地避開,逃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也許它曾經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小灰,比如米雪,它內心裡一定在說,我不叫「濯濯濯」,你不是我的主人,休想靠近我。 我們的產業園區裡有超市和食堂,食堂每天都會產生幾大桶殘羹剩飯,它應該以此為食物吧。至於住處,園區裡角角落落很多,有地下人防工程和其他庫房,它總會找到一個容身之所。流浪到我們園區,有吃和住,它似乎安頓下來。 和它見過很多次後,它漸漸記住了我。看到我,也不再躲避。 它似乎長胖了一點,眼神也活潑了,看到生人,不再躲避。吃飽後,它喜歡在園區的草地上曬太陽。 我中午下班後,吃完飯喜歡坐在草地邊的路牙上看電子書。它蜷縮成一團,躺在我身邊,像一團灰白色的絨線團晾曬在綠色草地上。 我撫摸著它的小腦袋,它溫順地一動不動。我幫它去除了那根淡黃色的狗鏈,我用力將狗鏈拋向稍遠處敞開的垃圾桶,很準,一下就掉落在桶裡。 我喜歡和它說話,我問它,你吃飯了嗎?有沒有大狗欺負你啊? 它一聲不吭,只是輕輕地動動小腦袋。那是搖頭抑或點頭吧。 我沒有見到它去吃垃圾桶裡的剩飯菜。每天晚上下班後,我離開園區,我不知道它住在園區的哪個角落裡。 它跟在我身後時,倘若我進入食堂門內,它就停住腳步,站在門外向食堂內張望,我使勁呼喚它,進來啊,你進來。它依然站在食堂外。它知道自己多日未洗澡,渾身的毛已經打結了,不想影響用餐的人們吧。它的內心裡,是不是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流浪狗,也有它的原則。 暮秋,秋雨綿綿。我打傘走在園區,走向園區外的車場。雨霧中,一團灰色的身影迅速向我奔來,到我身邊後,它甩甩尾巴,跟在我身邊。是它。它似乎聞到了我的氣味,或者看到了我。我蹲下身,摸摸它的腦袋,它的身上,沾著雨水。我問它,冷不冷啊?它搖搖尾巴,眼睛看著前方。 我走出園區人行道,它跟在我身後,似乎還想跟我走出園區。我說,你回去吧,我們明天見。它似乎聽懂了,轉身飛快地消失在秋雨中。 二年時光飛逝,它一直生活在我們的園區。它自由而快樂,主人離它而去,它習慣了流浪生活,它不需要再向主人獻媚,也不需要在人的安排下談對象,它就像王小波《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裡的那隻豬一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它從不大聲吠叫嚇唬園區裡的幼小的職工子弟,事實上,我從未聽到過它大叫過。 我喜歡看到它,喜歡和它說話。被上司批評了,也會向他傾訴,我知道它聽不懂,它也不會把我的話,告訴別人。它成了我的「樹洞」。 它喜歡我?或許吧。要不每次見到我,總向我飛奔呢?人們說,被小動物喜歡的人有積極、純淨的內在品質,這些品質包括善良、真誠和溫暖。小動物對人類的情感和能量非常敏感,能夠感知到人類的真實情感和意圖。它也一定知道,我喜歡它吧。 或許,它親近我,是因為我和它都是孤獨的吧。 流浪狗,命如草芥,隨時可能失去生命,更何況它是一條善良、柔弱的小狗,更可能被傷害。我內心深處,期望它不要被傷害。它被主人拋棄,已經很悲慘了,欺淩與侮辱、攻擊,就放過它吧。 我拍了它的照片,通過網路查了,它是凱恩梗,名貴犬種,性格溫和,友善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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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梳理 ── 為一個短暫的父親

■紀小樣 蝴蝶梳著花朵 雲朵梳著天空 月牙形的梯田 梳著山的容顏   燕子梳著 春天透明的髮梢 鳥鳴梳著碧綠的樹林 秋風梳著金黃的稻穗 而螢火蟲梳著黑夜 梳著黑夜癌細胞 靜靜的夜裡梳著爸爸的肺   孩子啊!不要忘了 這個晴朗的秋日 爸爸帶你來這飛著蜻蜓 飛著小小十字架的大草原 爸爸托著你的胳臂 把你抬高高、繞圈圈   孩子!記得一生 保持這樣晴朗的笑 用這樣溫暖的笑聲…… 在爸爸不再你身邊的歲月 繼續這樣晴朗這樣晴朗繼續 梳著媽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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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北上回家

■李文靜 或許是因為我們在高雄戀愛、生活,而家人卻分別在台北和香港。每次來到高雄,我都覺得那是屬於我們的秘密洞穴,幾乎不會被其他人打擾。 但因為阿嬤病重,上週五晚上我們不得不趕快回去台北老家一趟。去年暑假我們在台北家住了兩個星期,對我來說,那裡確實已經是另一個熟悉的家了,至少在廁所的衛生紙用完後,我記得打開哪個儲物櫃就能找到備用的。和你爸媽一年多不見,除了媽媽從及肩長髮剪成耳垂下方兩三公分的短髮外,父母二人幾乎沒有區別。最大變化的是阿嬤,從去年我見她還可以聲量十足地講話,在客廳沙發看每日準時播放的八點檔,閒時在家裡踱步,偶爾推開房門問我們在做什麼,餓了的時候就自己在廚房張羅一小碟蒸飯蒸菜。即便不能出遠門,但在家裡也算是行動自如。如今卻只能躺在病床上,依賴氧氣機維持呼吸。 去探望阿嬤之前,我根本不曉得那會是怎樣的情景,只是想到自己的父親,在八月的某日也忽然因血壓升高而倒下。後來住院兩天,每次去看他都感覺比上一次見面時又縮小了一點點,仿佛一個羸弱的嬰兒,在床上艱難地睜開雙眼,看看窗外,看看我們,說不到半小時的話便又累了要睡去。那次是我覺得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即便那死並不向我靠近,而是朝向我的家人。 其實我不敢在這幾日和你說到「死亡」,上面這段文字我也害怕你讀後會有所聯想而感傷起來。但當我和你一起來到阿嬤跟前,牽著彼此的手答應她「我們會好好的」,我便覺得這是在一個珍貴的生命前許下的承諾,那重量不亞於一片海或一座山。我想,我們都會全力以赴去做到,一起跨越那些即便不那麼好的時刻。 那個週六日我們比平常早起,在家裡簡單吃過早餐後便開車去醫院探望,一次比一次來得人多。阿嬤看到孫子孫女,以及咬著餅乾的曾孫來到床邊,還是忍不住哭,我和阿嬤的感情明明遠不及你們,但看到她用力地握住每個人的手,看到你們說著說著眼睛便紅了起來,然後躲在床簾後擦眼淚,我也覺得酸澀,抽了幾張紙巾給你後,自己也背過去擤鼻涕。那時我才感覺到,原來自己比以往多了更多的家人,悲傷和喜悅便註定要經歷更多。 我們沒有在醫院留太久,阿嬤見過我們後需要休息,戴著氧氣面罩也不適宜講太多話。回程時仍舊是你負責開車,這次要順路載大姐去迪卡儂買東西,車上我聽著你們閒話家常,說小孩又感冒,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多帶他出去玩,去曬太陽,去接觸外面的環境,久了就沒那麼容易生病了。到迪卡儂前,你媽媽又說到上次買錯溯溪鞋的事,後座便傳來幾聲歡笑,彷彿剛剛大家在醫院哭成一團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 大姐一家下車後,你關心地看向我,開玩笑地說著:「別哭了。」媽媽聽到後也說:「人生就是這樣的嘍,那些都是必經的階段,就順其自然,享受當下吧。」其實我很喜歡你們這樣的自然,就像在告訴我,日子無論如何都會過下去,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就好了。 然後我便想到了「結婚是兩家人的事」這句話,並不是說我住進你家或你住進我家,我們知道彼此家裡的物品都擺放在哪裡,房間裡有怎樣的裝飾,哪些東西可以移動,哪些東西萬萬不可隨便亂動。而是從此以後,我(和你)便多了一種從前所沒有的,看待生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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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學會包容

■李嗣澤 人到中年,時常會被繁忙的工作,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瑣碎的家事,折磨得身心疲憊,苦不堪言。心中的焦躁和煩悶,痛苦與無奈,經常無處發洩,於是,借酒消愁,便成了所謂緩急壓力唯一的藉口。久而久之,非但解決不了實際應該面對的問題,還會消磨意志,拖垮身體,喪失鬥志。 著名詩人于堅曾寫過這樣的詩句,「人活一輩子/就是為了裝得像一個人」。如何讓自己的本真和個性,在複雜的社會中,不被周圍環境所左右,這就需要努力地調整情緒,以包容的心態而對待。 對於平凡人而言,職場和家庭是構成我們生活的主要部分。在兩者之間,發生的負面情緒如果不及時調整,就會導致相互融入,最終不僅會使工作出錯,也能讓家庭出現裂痕。於是,選擇學會包容,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不如意事情帶來的困擾。 在不順心的時候,面對家人無休止的絮叨,該怎樣以一種平和心態,去熄滅正在燃燒,或即將燃起的怒氣火焰呢?首先應該想道,在人生的旅途,伴隨你時間最長的,就是親人。他們對你生活的照顧與關心,事業上的支持和幫助,莫不傾注了許多心血。這時,如果你能把他們的絮叨,當做是情感的一種特殊表達方式,你的內心便會波瀾不驚。或許他們絮叨的東西,正是你尚未發現的自己的缺點與錯誤,而這些,往往也是旁人不便或者不願指出的。只要能夠牢記這些,並加以改正,就會於無形之中提高自己的修為。 如果某一天,再也聽不到熟悉的絮叨,你的內心便會有失落感。我的一位事業有成的朋友,妻子因病離他而去,我們在一起喝酒時,如果提到他的妻子,他就會淚流滿面。他多次對我感慨,那些熟悉的絮叨聲音,現在對於他而言,只能成為一種懷念了。對於擁有的絮叨,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 在家裡練就而成的包容,足以能使內心強大起來。因此,在工作中面對領導無端的批評,同事們的隨意指責,都能以包容之心對待。其實,這並不是精神勝利法,如果在他人的話語中,經常檢索自己,人格的魅力和格局,就會在悄無聲息中得到提高。是的,也許包容會讓我們失去很多本該擁有的,而我們依然不要抱怨生活,雖然沒有看到好運光顧,但也沒有看到厄運擦肩而過。 在這無盡的旅程中,包容如同溫暖的陽光,穿透雲層,照亮我們的心靈。包容,如同大海,廣闊無垠,能容納百川,也能平息波濤。 學會包容,不僅能讓心情愉悅,心量寬廣,更能遠離疾病。因為,它是人性中最溫柔,也是最堅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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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看山不是山

■紀棟 在人生的漫漫長旅中,我們都曾有過「看山是山」的懵懂階段。那是初見世界時的純粹,山巒在眼中只是簡單的隆起,是大地之上突兀的存在,有著或青或褐的色彩,以及或雄偉或秀麗的輪廓。我們以最直觀的視覺感受去定義山,它們是遠方的地標,是孩童眼中攀爬冒險的樂園,是畫家筆下勾勒的線條。然而,隨著歲月的流轉,當我們經歷了風雨的洗禮,心靈開始沉澱,便會進入「看山不是山」的奇妙境界。此時的山,不再是那簡單的地理實體,而是歲月留下的史書,每一道褶皺,都藏著往昔的故事和所經歷的人生。 如果你站在山頂,你不會覺得這座山峰巍峨雄壯,你正將它踩在腳下,將它征服,此時的山,也正在默默向你展示它的平凡。目之所及的其他山峰,看上去似乎更巍峨壯觀,你反而會覺得自己腳下的山峰平平無奇。但當你處在山腳之下,抬頭仰望這座山峰,你卻常常會感歎其高聳入雲,它似乎高不可攀。而此時,你所面對的那座山峰,正在以自己最強有力的姿態展示出它的莊嚴肅穆,這一座座山峰正在悄然無聲地向你披露著:有人正登上最高處。而你渴望做的,是像他們一樣登上山巔,一覽眾山小,或者永遠留在谷底,去靜靜的欣賞這座山峰的莊嚴和肅穆。在你眼裡,沒有一座山是不偉大的。 你看那山,在晨曦微露之時,它像是一位沉睡中被喚醒的巨人,那繚繞在山間的晨霧,宛如仙女舞動的輕紗,縹緲虛幻,讓山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這時的山,是夢幻之境的守護者,它承載著晨曦的希望,孕育著萬物復甦的堅實力量。當烈日高懸,山又有了另一番模樣,它像是一座堅韌的堡壘,對抗著炎炎烈日的炙烤,山岩在強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那些裸露的石塊,如同歲月雕刻的獎章,見證了無數次風雨雷電的侵襲。此時的山,是力量與堅韌的象徵,它用自己的身軀為腳下的生靈遮風擋雨,是大地上永恆的依靠。在黃昏,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絢爛的火海,那不斷交織的色彩在山間流淌、蔓延,讓山變得如夢如幻。山谷中的溪流在落日的餘暉下波光粼粼,像是一條蜿蜒的彩帶,穿梭於山林之間。這時的山,是藝術的傑作,是大自然這位偉大畫家最得意的作品,它融合了色彩的激情與光影的變幻,讓觀者沉醉其中。到了靜謐的夜晚,山巒在夜色之中沉默不語,又似乎蘊含著無盡的神秘。月光灑在山間,像是為它披上了一層銀色的披風,繁星在天幕上閃爍,如同鑲嵌在黑色綢緞上的寶石,山在這浩瀚星空下顯得更加深邃。夜幕下的山林,偶爾傳來的夜梟叫聲,為這寂靜的夜晚增添了幾分隱秘。此時的山,是宇宙奧秘的一部分,它連接著天地,承載著人類對未知世界最深處的無限遐想。 若逢暴雨傾盆,山巒即刻化身為風雨中的英勇鬥士,山間的瀑布更加洶湧澎湃,猶如千軍萬馬奔騰,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沖向山谷。這是山在展現它的力量,是對自然挑戰的有力回應,它不再是那座靜謐的、供人遠眺的景觀,而是成為了大自然中力量較量的核心角色。此時的山,不再是那座單調的山,而是成為了冬日裡天邊一道潔白而純淨的風景線,是大自然中靜謐而神往的存在。 「看山不是山」,是我們心靈對世界感知的昇華。山,已成為我們內心深處情感、思想和精神的寄託。它是時光的容器,是生命的舞臺,是自然與人類靈魂交織的樂章。每一次對山的重新審視,都是一次對自我和世界的深刻領悟,讓我們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寧靜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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