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揮別落日

■楊思雯 夕陽落在好友的側臉上,我看見,離別這件事情多了幾道柔和的弧光。 窗外綠化帶正順著車跡飛馳而逝,可天際那盞昏黃的孤輪卻不知疲倦地追逐著我們的腳步,把它今日生命僅存的一點溫暖潑灑到人間。我停下與好友對於踐行地點的討論,開始專注地仰頭觀天。 眼前風景像一幅層次分明的畫。巨大的幕布上,群山不那麼挺拔,但連綿蜿蜒,和高架上的護欄邊沿、建築樓宇構成灰色打底,像是國畫裡佔據下端的筆墨,在與留白的對比中顯現出可靠與踏實。隨後就是高低不一的枯樹,它們忍過了整個冬天的苦寒,在傍晚的風和今日的餘暉裡晃動,注視著落日,也注視自己在四季裡輪換的凋敝與盛大。滾圓而明亮的落日,像是熟度剛好、沒有磨砂質感的雞蛋黃,色彩隨著向四圍的輻射而變得溫潤許多,奶黃,鵝黃,薑黃,然後是橙色,不動聲色地把前兩層的物件擁住,讓人感到一種寧靜和踏實。 孤獨,頹敗,生命尾端的淒涼。我一向是把落日與這幾個詞連接在一起的。它不像初升朝陽那樣帶著明晃晃的熱烈和希望,也不像漆黑深邃的夜幕那樣引人探索無窮未知,像是絢爛煙花騰空後墜下的光點,不能說不動人,但總是帶了點臨近結局的傷感。它靜悄悄地掛在天空上,任由別人填詞,不聲不響。這讓我想起了寫應試作文的時候,每當遇到困難或是和同學鬧了矛盾,總要用落日當背景襯托自己的無助,現在長大再看,好像並不應該是那麼回事。太多人寫日出寫星辰,但同樣是光芒,落日卻被鍍上一層主觀的悲傷。古往今來因它而生的讚譽和思索沒那麼多,但它仍然以美回饋人間,仍然以美追逐人類。 落日不曾因自己居於一天之末而自慚自憐,它步履沉沉卻不停,它光影式微卻恒遠。蘇格拉底說「悲觀者正確,樂觀者前行」,它正是以多思之人眼中殘忍的樂觀對待著未來,力所能及地用自己漸冷的溫度去抵擋夜晚來臨,這有什麼不好呢? 當下車窗半開,即將遠行的好友專注地開著車,我沒聽見風把溫熱餘暉吹散的聲音,只看見落日把整片天空暈染得燦爛。落日象徵著明天太陽仍會升起,分離則隱隱昭示著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如果一味被離別的悲傷情緒裹挾,反而會在當下留下遺憾,讓無法見面的那些三餐四季被塗上哀愁的底色,以至於思念上湧時沒有美好作為基底去支撐,那就太得不償失。 我們在傍晚時分的道路上踏下印記,落日在灰藍色的天幕上獨行,我們讓那份未來的期許凝固在心裡,腳步卻不停。後來聚餐時,我們挑了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幾抹餘暉輕輕地掛在天邊,像一片大海裡流動的浪花。 光影之間,我們碰杯。揮別落日,等待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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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 台北走失的貓11-5

■解昆樺 就在這條我確信自己從沒踏足過,Google Map可能都找不到的巷子裡,我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牽引力。是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拉著我的衣角,或者說,在我腦海播放一段無聲的、重複的旋律,引導我往前走。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頻率的共振?「好吧好吧,」我對著空氣(或者那個不知名的頻率)投降,「我跟你走就是了。不過最好不是什麼奇怪的直銷說明會。」 我順著那種微妙感覺走去,來到一扇看起來飽經風霜、但擦拭得很乾淨的舊木門前。門上沒有任何招牌,只有一塊小小的、顏色暗沉、幾乎被磨平的黃銅門牌,上面用一種很古老的字體刻著模糊的字跡,仔細看,像是「午夜」。門旁邊的窗戶(如果那能稱為窗戶的話,更像是一條細縫)透出微弱而溫暖的燈光,空氣中飄散著一股奇特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是舊書特有的、帶著灰塵味的乾爽氣息,混合著乾燥花草或某種中藥材的澀味,還有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像是檀香或手沖咖啡的尾韻。 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我的心臟開始像超速的捷運一樣狂跳。理性告訴我,只要是正常的翻譯從業同仁,此刻都應該立刻轉身,拔腿就跑,順便檢查一下手機是否還有訊號。但是,某種比理性更頑固的好奇心,或者說是那種被日常裂縫邊緣的黑暗所吸引的暈眩感,像一隻冰涼的手,推著我的後背。我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比想像中要沉重的門。 門後是一個完全超乎我想像的空間。比看起來要深邃得多,兩側是頂到天花板的巨大舊書架,塞滿了無數的書籍,各種語言、各種裝訂,看起來亂中有序,或者說,亂得很有風格。(裡面有沒有我的翻譯?)書架間散落著幾張不成套的、看起來就很舒服的舊沙發和單人椅,上面隨意堆著書本或繡花的靠墊。空氣中那股混合著陳舊書香、乾燥植物和微甜香氣的味道更濃了,但並不難聞,反而有種……讓人平靜下來的奇特魔力。最裡面是一個幾乎被書本和各種奇奇怪怪小物件,如老舊的地球儀、羽毛筆、斑駁的星象圖淹沒的吧檯——吧檯後,站著一個人。 是個女人。年紀難以判斷,可能二十幾,也可能一百二十幾。昏暗,而且我有著被冰島文加劇的散光。她穿著樣式簡單、質料看起來很好的素色長衫,長髮隨意用一根看起來像古董的簪子挽著。她的輪廓在吧檯昏黃的燈光下,柔和而模糊,像一幅年代久遠的肖像畫。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神非常平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有洞悉一切、了然於心的沉穩。她看到我,臉上沒有絲毫驚訝或被打擾的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彷彿在說:「唔,比我預計的稍微晚了一點嘛。」 店裡非常安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聲音(或者只是我的錯覺?)。只有老舊的木頭地板,在我踩上去時,會發出輕微的、像是在抱怨的噪音。我注意到吧檯旁邊一個高高的、由各種哲學和神秘學書籍堆疊而成的小山上,趴著一隻貓。就是牠!那隻水墨花色的貓!牠正在非常專注、非常優雅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身體蜷縮的弧度,以及那種「朕的世界裡只有朕和朕的爪子」的旁若無人神情,讓我的心臟又像被貓爪撓了一下——太像了,那種潛藏在慵懶之下的力量感,簡直從達文西素描的伸了出來! 「那個……請問……」我的聲音在這種過於安靜的環境裡,顯得異常響亮和乾澀。「這裡是書店嗎?還是……咖啡館?」雖然我想說書籍的葬場。 她抬起頭,放下手中正在用一塊看起來很乾淨的白色棉布擦拭的玻璃杯(我好想把它折成我家棉被的樣子)。「你可以叫它書店,」她的聲音很輕柔,像風吹過竹林,「或者咖啡館,或者茶館。或者,一個……可以暫時躲開外面,那個越來越吵鬧的現實頻率的台北街道。」她抬手指了指吧檯前一張空著的高腳椅。「要喝點什麼嗎?我剛煮了些決明子和甘草泡的茶,據說可以……穩定一下波動的能量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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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泥土中的星光

■何金福 凌晨五點的霧靄裡,第一聲夯錘砸向大地的震顫總在提醒我,這座城市正在甦醒。而比太陽更早睜開眼睛的,是工棚前蹲著啃冷饅頭的身影——膠鞋底磨出的齒痕丈量過千萬塊磚石,老繭疊著老繭的掌紋托起整座城市的黎明。 你們從五湖四海走來,帶著稻穗的謙卑與麥浪的堅韌,沾著泥漿的工裝比西裝革履更接近生命的原色,磨破的解放鞋底丈量著土地的溫度。當都市的霓虹習慣用俯視的姿態打量異鄉人,你們卻將沾滿汗漬的鄉音揉進混凝土,讓思念在磚縫裡生根發芽。那些被嘲笑的言語,是水泥地上開出的倔強花朵。 鋼筋森林在汗水的澆灌下拔節生長。塔吊長臂劃過天際時,恍惚看見農人揮舞的鐮刀正收割流雲與霞光。安全帽下淌著鹽漬的面龐,比任何藍圖都更接近大地的本真。你們把牽掛繫在百米高空的安全繩上,視頻裡咿呀學語的童音,是懸在雲端最柔軟的牽絆。搬運的不僅是建材,更是一個個家庭沉甸甸的未來。 正午的烈日把靈魂曬得通透,腳手架上飄蕩著天南海北的聲音。有人對著手機螢幕笑出溝壑,有人用草帽搧動梁間棲息的燕子。散落各處的工具枕著星辰低語,講述著鋼筋與汗水的古老寓言。 暮色降臨時,你們仍在為腳手架披上霓虹。焊槍的火花在漸暗的天幕下綻開,像散落的星子墜入鋼筋鐵骨的脈絡,安全繩隨著動作輕輕擺動,在晚風裡劃出銀亮的弧線。你們用扳手校準最後一顆螺栓,讓尚未封頂的樓宇在暮色中亮起燈火,那些閃爍的光點順著腳手架攀援而上,竟比天際初現的星辰更早點亮城市的輪廓。 鐵路隧道深處,你們調試著軌道的間距,汗水滴在枕木上瞬間蒸發,只留下深色的痕跡。呼嘯而過的試驗列車捲起氣流,頭盔下的睫毛沾著塵灰,卻映著車燈如跳動的螢火。這穿梭的流光是你們寫給城市的情書,每個鏗鏘的節奏都踏著歸家遊子的心跳。 當月華爬上沾滿灰漿的衣襟,你們蜷縮在未完工的樓層角落,鋁製飯盒裡冷掉的飯菜結著油花。月光透過防護網的孔隙灑在肩頭,將水泥殘渣照得晶瑩剔透,彷彿披著銀河的碎片。那些佝僂的剪影被拉長在混凝土牆面上,鋼筋般倔強地挺立著,在寂靜的夜色裡凝固成銀質的豐碑,鐫刻著比大理石更永恆的紋理。 多少次見你們踏著星光歸來,工棚裡飄出粗糲的歌聲:時而激越如山澗奔流,時而低沉似暮鼓迴響,那是真正屬於生命的歡歌。當有人嫌惡你們衣衫上的塵土,我卻在那些裂痕交錯的掌紋裡,看見比鑽石更璀璨的光芒——每一道紋路都鐫刻著用雙手掙得尊嚴的故事。 我們總在仰望玻璃幕牆折射的霓虹,卻忘記是誰在雲端播撒光的種子。那些用脊梁撐起城市海拔的身影,用掌紋雕刻時代年輪的雙手,把異鄉熬成了第二故鄉。當某天我們駐足驚歎拔地而起的天際線,請記得俯身觸摸大地——那裡有千萬雙佈滿老繭的手掌,正托舉著整個時代的重量。 城市的美輪美奐,是你們用汗水澆灌的奇蹟。高樓大廈的基石裡熔鑄著你們的體溫,寬闊道路的每一寸都留著你們的足跡。 請記住: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用肩膀扛起城市的黎明,用雙手擦亮時代的星空。他們是工人,是我們血脈相連的兄弟,是泥土中永不熄滅的星光。 讓我向最美的城市建設者致敬!你們蘸著汗水寫就的詩行,終將在時光長河裡永遠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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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您的板块中遷徙——讀林廣《相思的板塊》

■李黎茗 您曾說「讀詩是等待被詩觸發 寫詩是要想觸發別人」 兩句宏觀掌控詩路的政策 請允我詩之倒敘 加注一劑晨光預防的針 從您的第七板块腳踝開葷 看那,滑進光圈移步的芒 養著垂老瘦骨的孤獨 打著醉拳。不用怕 一盤瓊漿慵懶的花 反正活著就是這麼個樣 貓的瞳孔裡,一碟醬味的良言 霧不起茶山上的青 河之殤紗鈴降唇 輕墜童年幽幽的夢 各種聲帶破防科技肥了膿 花草底下世界依有泥香陪伴朗讀 詩之外的詩人,不用吹熄 自己的燭火 我不确定,在回望自己的板块中 是不是能摺進幻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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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4

■解昆樺 公園的喧囂,那一刻全然消失,靜得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咚」地在胸腔抗議:「喂!發生什麼事了?是世界末日嗎?我還有冰島文沒翻完啊!」這可怕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三秒鐘?也許更短,也許更長,我的時間感在那一刻也跟著當機了。然後,就像有人按下了播放鍵一樣,「啪」的一聲(當然沒有聲音,是我腦補的音效)。牠們又同時恢復了動作,重新共逐一個小妹妹掉在地上的米餅屑。 「……」而我呆立原地,手裡還拿著咬了一半、號稱是法式松露口味,但吃起來不過是普通香菇醬的便利商店三明治。剛剛那是……集體發呆綜合症?還是牠們在練習什麼最新的鴿子氣功?我偷偷環顧四周,其他散步阿伯、濃情蜜意的大學生情侶、推著高級嬰兒車的貴婦,沒有任何人露出「我的天啊!鴿子剛剛集體石化了」的表情。顯然,只有我,這個翻譯冰島文的打字機,看到了這一切。或者說,只有我把這當回事。我默默地把那個索然無味的三明治塞回郵差包裡。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照著我,請想起中華郵政便利箱的鴿子特寫。 另一次,發生在晚上倒垃圾的時候。我住的這種典型台北老公寓,防火巷又窄又暗,我踩著藍白拖,衝出,準備把那包散發出「再不丟掉我就要進化出自我意識了」的可疑氣味垃圾,拋進垃圾車裡。就在我屏住呼吸、腳步匆匆地經過一堆看起來像古代遺跡的廢棄木材時,眼角的餘光掃到了幾團潛伏在陰影裡的黑影。是流浪貓,這附近的貓口密度大概跟便利商店差不多。但牠們今晚的姿態,有點……太刻意了。 一隻全黑的貓,身體壓得極低,像一道即將滲入地面的墨漬;旁邊一隻虎斑貓,背脊高高拱起,尾巴像個驚嘆號一樣豎著,每一根毛都充滿了「別惹我」的訊息;還有一隻白底橘斑的貓,姿態輕盈地站在一台看起來快要解體的廢棄冷氣主機上,低頭俯視著下方,眼神優雅又帶著一絲「愚蠢的人類」的倨傲。牠們三個,靜止不動,構成了一個充滿戲劇張力、卻又詭異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畫面。像是一組經過精心設計的裝置藝術,主題大概是:「貓科動物的史前狩獵姿態(附帶存在主義思考)」。我的腦中像被雷打到,自動連結到達文西那幅貓咪素描——捕捉了力量、緊張感和瞬間爆發力的線條! 我嚇得差點把手中的「生化武器」直接扔在地上。等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氣再看一眼時,牠們已經恢復了平常那副「朕只是路過」的慵懶模樣。有的在舔毛,有的用那種「人類真礙事,擋到我的Wi-Fi訊號了」的眼神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各自像液體一樣,悄無聲息地流進了防火巷更深的、連路燈都照不到的黑暗裡。 「好了,夠了。」我回到家,對著浴室鏡子裡那個臉色有點發白、黑眼圈堪比中華郵政便利箱鴿子的自己說。「林建一,你肯定是壓力太大了。冰島文加上達文西再加上台北的夏天濕氣,這根本就是逼人發瘋的完美配方。」我需要做點什麼,轉移注意力。也許該報名個里長伯辦的里民阿公阿媽手捏陶土班?或者去學學看烏克麗麗? 那天晚上,我毫無意外地失眠了。冰島文在我腦子裡變成了蠕動的符文,達文西的「貓、獅子與龍」素描線條像有生命的藤蔓一樣,緊緊纏繞著我思緒。公寓裡混合了濕氣、灰塵、隔壁鄰居炒菜油煙味和樓下水溝異味的典型台北老公寓氣息,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和窒息。我決定下樓走走,讓午夜那稍微涼快一點,但依然黏糊糊的風,吹散我腦中那團像打結毛線球般的貓咪混沌宇宙。 我沒有特定目的地,只是像一顆撞球一樣,憑著感覺在安靜的街道上亂晃。穿過已經打烊的店家鐵捲門構成的長長走廊,經過還亮著詭異白光的24小時便利商店。不知不覺中,我拐進了一條平常絕對不會走的小巷,這裡大概是靠近古亭站或台電大樓站附近,有些老公寓,幾家看起來很有個性的獨立書店,還有一些……嗯,我也不確定是什麼的店面。巷子很窄,兩旁的建築幾乎擁吻在一起,路燈昏黃得像生病,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鬼鬼祟祟的跟蹤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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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來艾草香

■張米良 驚蟄過後,自然萬物一下子從長冬的睡夢中醒來,破土萌發,快意生長,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這段時期一般雨水逐漸增多,彷彿是要幫著大地催生出無數的嫩芽,空氣裡滿是和著的青草香味兒,使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春天的百草裡,有著許許多多的野菜和草藥,艾草便是其中的代表。這個時候的艾草是最為鮮嫩的,適合做成各種各樣的美食。每每此時,我和妹妹就會跟在曾祖母後面挖野菜、摘艾草。祖母去世得早,我們出生的時候也不曾見過,大多時候是曾祖母帶我們。除了父親外,其他幾個叔叔也都是曾祖母拉扯大的。她那個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背不動也抱不動依然年幼的我們,我們就成天跟著她的後面玩耍。記得她最喜歡的野菜便是艾草了,她經常給我們說:春天吃一草、百歲不顯老,說的就是艾草,它可是「草中黃金」,可以入藥、艾灸,還可以做成美食,最重要的是它生的卑微,田埂、荒坡、池塘邊隨處可見、野蠻生長,並且和其他草木交錯生長也能相安無事,既不挑肥揀瘦,也不爭水爭肥。 摘艾草的時候,曾祖母總是說挑那些葉背泛著月光的。只見她指尖輕輕一撚,新生的絨葉蜷成一個個碧綠的小拳頭躲進她那寬大的衣襟裡。每當我們一棵棵去拔那柔弱的艾草時,她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讓我們只能採摘絨葉。當時的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只得照做。後來我才知道,在那個物質還不豐裕的年代,野菜既是美味佳餚也是口糧的重要補充,掐掉絨葉的艾草在雨水滋潤下很快便能重新生長出來,以便有需要的人家來採摘,這種與人為善、與人分享、福難同當的理念讓我深受教益。當然,艾草的品種也有很多,一般選的是食用艾草而不是藥用艾草,這種艾草緊貼著地面生長,高度一般不超過20釐米,莖部呈暗紅色,葉片翠綠細小、柔軟光滑,香味不是很濃郁,但食用起來口感卻更好。 採摘回來的艾草,被曾祖母做成各色美食。其中,艾草青團和艾草煎餅是最為常見的了。她把艾草中的雜草清理後,放入淡鹽水中浸泡後用清水洗乾淨,再放入開水中汆一下,然後用石臼搗碎成艾草泥,加入糯米粉、白糖揉搓後壓成餅狀,放在刷油的鍋中小火煎至兩面金黃,香甜滑糯的艾草煎餅就做成了;抑或是放在蒸籠裡用大火蒸上10分鐘,出鍋的便是艾草青團了。現在人們的物質生活極大豐富了,口味的要求要多樣起來,往往還要在裡面加上鹹蛋黃、肉或者豆沙等餡料,相較於以前原味的青團和煎餅,品種和樣式也更加多樣了。儘管如此,我仍然會時常懷念曾祖母做的青團和煎餅,那種艾草香味總是縈繞在我的腦際,觸及我的味蕾,好像一下子打開了所有塵封的記憶,讓我不斷回味曾經多麼綿長多麼溫暖的童年生活。曾祖母也會直接用洗乾淨的艾草熬粥,做出來的艾草稀飯清香四溢,還有去濕散寒、止咳平喘的功效,是滋補養生的齋食。用不完的艾草,曾祖母會把它做成艾茶,和常見的製茶方法相同,經過火蒸殺青、鐵鍋炒製而成,只是沒有那麼多工序、那麼精細和那麼講究罷了。每次沖飲時放上少許,茶湯清香透亮,味道微苦後逐漸回甘,盛滿了人間的煙火,蘊藏著生活的哲學,還能夠調理腸胃肝臟、疏通經絡、增強免疫力。 直到現在,食用艾草的文化經過傳承綿延,已然成為一種風尚,飽含著健康養生的理念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寓意和嚮往。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明了艾草是無毒的,適量食用不用擔心毒副作用,但是脾胃虛弱、肝火旺盛者少食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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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廣東同鄉會

■林培訓 你好,請問是廣東同鄉會嗎?有語言障礙的我試圖問著,電話那頭傳來中年男子肯定的應諾,「我想找一位『盛玲華』小姐。」……我的記憶中沒有這個人,男子接續言道「……怎麼會找人找到這裡呢?」。 她算是我朋友,或者說是鄰居,童年玩伴,國小、國中同學。在四十餘歲的現在,打這通電話,無論結果如何,總是尷尬,歌手徐懷鈺〈我們的故事〉樂音正響起:「我常常回去∕去回憶借東西∕借你的傻勁∕你的笑意∕你的心」不只合拍,而且貼切。 常倚柱憑欄別時容易見時難。 盛玲華的家不知道是第幾代的「廣東同鄉會」所在,每年春節巷口對面大街的會址住所,總會有舞龍舞獅,算是給懵懂幼稚的我開了眼界,炮竹鞭炮聲;還有一起打羽球的記憶,畢業旅行的合照,以及借書。 盛玲華家無疑是漫畫天堂,或許是盛老父對其兄長的溺愛,其典藏的漫畫數量遠遠超過漫畫店家所藏……「當流星劃過夜空的一瞬間」徐懷鈺的歌聲不知道到了第幾首歌曲了,會許下什麼願望?若能取得聯絡,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對啊,只剩尷尬啊~ 模糊不可靠的記憶中,盛玲華家隔壁鄰居是我幼稚園的同學,客廳有鋼琴的隆重;我也不差,小學、國中領取區長獎、議長獎,屬於走路有風的獨行俠;盛玲華家的另一邊,是一間藥局,藥師伯伯幾年前去世了,我與其獨生子面對面,不知如何言語。 彷彿斷層。 像詩一般,記憶,對望、瞭看、嘶聲力竭地大喊,依稀看見自己外套的顏色、身高、形狀,那裏有所有的過往遺跡,全部都在,一轉瞬剎那須臾彈指回眸之間,我竟然在斷層的這邊了,所有過往依存,卻已經是不可觸不可得了。 車禍,發生嚴重的車禍,後來北上求學的時候。 讓自己幾乎不是自己了。 曾經有過宏遠的理想:將大學時代完成的小說、研究所時代千辛萬苦才生出薄薄一冊的畢業論文,交給我的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師長:我雖然高四班大學重考一年又延畢(還因車禍休學一年),就讀後段班的歷史研究所,卻依然如昔,天分和刻苦銘心的努力,沒有變,依舊如昔。 卻沒料到光陰荏苒,師長們多已經退休了,只能交給高中師長們我的學業成績:兩本短篇小說詩文集。 如詩一般,斷層,對面的房間。 大多的人事仍存,我卻彷彿罩上了保險套,隔著遠遠的,不敢相認,甚至不識,不明白,些許欲拒還迎。 不知道為什麼,又成為了獨行俠。 路燈大熾,見證了雨絲風的方向,地上積水油漬的殘存,反映了彩虹顏色的斑斕和斷層,就是斷層,越不過的斷層。 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篇首在回憶復健時光,花了一段如數家珍地點名了曾伴我身旁的復健師們的大名,是為了感謝,卻成為他人眼中的蛇足,如今公布「盛玲華」的大名,我的寫作是溫瑞安或是駱以軍?在哪一象限? 後來,聽到了傳聞,盛玲華的兄長欠下了鉅額的賭債,不得已全家搬走跑路,「廣東同鄉會」變成了「西螺七崁」,彼此不識的近鄰,國小同學終究不在同一學區了。 失去聯繫。 在依然有所謂「斷層」如詩一般的現在,多日未屬文喪失長篇大論能力的現在,想起了國小同學「盛玲華」小姐,並依賴唯一可以尋獲的線索,卻終不可得。 我又被放逐在詩的另一邊,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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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解昆樺 但今天,黑皮異常安靜。牠站在中庭正中央,低著頭嗅,像在做什麼神秘的地面測量。接著,牠用前爪,極其緩慢、極其精確地,在佈滿灰塵的地磚上畫出了一個……接近完美的正方形。沒錯,就是小學數學課本裡那種標準的正方形。畫完之後,牠抬起頭,身體像個上了發條、但有點卡頓的機器狗,走了幾步完美的直角轉彎,接著又是一個。最後,牠停下來,擺出一個奇怪到讓人想報警的姿勢——前腿微彎,背脊挺得像根標槍,尾巴僵硬地平舉,眼神空洞,活像哪個雕塑系學生忘在中庭的習作,主題大概是「犬類的存在的虛無」。 我的臉幾乎要貼在冰冷的鐵窗花上了,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喝了過期的咖啡,或者那「複雜的餘韻」裡真的有什麼致幻成分。 「喂喂,黑皮,你還在保固期內嗎?」我當然沒問出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吐槽。 這傢伙平常連聽到自己名字都愛理不理,現在是在即興表演現代舞,還是被外星人植入了奇怪的病毒碼?王太太最近是不是帶牠去參加了什麼心靈成長夏令營,教牠用肢體語言探索宇宙奧秘? 我努力想為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找出合乎邏輯的解釋:也許地上剛好有塊方形的餅乾屑?也許牠只是在伸懶腰,剛好伸得比較有……幾何感?但這些解釋連我自己聽起來都像在講笑話。黑皮那種刻意的、充滿「設計感」(雖然品味很可疑)的動作,跟我兩天前在光影藝廊看到的那幅達文西素描,透過某種詭異的量子糾纏,緊密地連結在了一起。那些線條……對,就是那種感覺!精準、緊繃,充滿了不屬於這個慵懶夏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圖。 達文西的貓狗素描畫面在我腦中像跑馬燈一樣閃過,然後定格在眼前這隻正在表演幾何體操的台灣土狗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比藝廊裡不要錢的冷氣還強,悄悄地、像小偷一樣爬上了我的背脊。我感覺到,我那精密、穩定、像高鐵時刻表一樣的生活,似乎真的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無法忽視的縫隙。而有什麼涼颼颼的、黏糊糊的、絕對不是好東西的玩意兒,正順著那道縫隙,一點一點地,滲水般,滲透了進來。 我端起我的濕報紙風味咖啡,喝了一口。奇怪,原本熟悉的苦澀,今天嘗起來,竟然帶著一股……明顯的、跑調了的味道。像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被隔壁鄰居用卡拉OK伴唱帶唱了出來,而且還嚴重走音。   自從在光影藝廊被達文西的貓狗素描搞得像是靈魂被抽換了一部分,又加上親眼目睹鄰居家的台灣犬黑皮,以近乎挑釁的姿態表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幾何體操之後,我試圖,非常努力地試圖,把這一切都丟進腦內的「翻譯錯了,請忽略」資料夾。我告訴自己,這一定是睡眠不足、咖啡因過量,再加上台北夏天那種能把人的理智蒸發掉的濕熱天氣,三者聯合搞出來的惡作劇。我加倍專注在我的冰島文翻譯上,把那些關於地熱管線壓力的枯燥文字當成一種……嗯,現代版的平安符吧,希望能把腦子裡那些像病毒一樣滋生的、不合邏輯的畫面格式化。 但效果嘛,大概跟我試圖用手沖咖啡來解決全球暖化差不多——完全沒用。 就像你試圖忘掉一首旋律超爛但異常洗腦的抖音歌曲一樣,越想忘記,它就在你腦子裡跳得越開心。那些「裂縫」並沒有自我修復,反而像忘了繳管理費的社區公設一樣,開始不定時、不定點地出現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故障。 有天中午,我實在受不了辦公室裡,那種比精密儀器內部還要死寂的空氣。唉,我翻譯的怎麼剛好就是精密儀器的說明書,也許我該翻譯點更有活力的東西?比如電鋸?我決定溜達到附近的巷弄公園,曬曬還能闖入都市叢林的幾束太陽,假裝自己是個擁抱戶外、身心健康的台北市民。公園裡的鴿子低頭啄食,咕咕叫著,散步,拉屎,一切都顯得那麼……鴿子。 我才剛鬆了口氣,心想:「看吧,世界還是很正常的,至少鴿子們還在遵守在城市的生態。」結果下一秒,我眼前能看到的所有鴿子,至少一、二十隻吧,像參加了一場由某個隱形導演指揮的快閃活動,瞬間停格!有的維持著低頭啄食的蠢樣,有的歪著頭像在思考哲學問題,有的正要起飛翅膀還懸在半空——全都變成了栩栩如生的鴿子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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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韭綠

■陳德進 山鄉園子裡的春韭,可謂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報春菜。正應了俗諺所言:天九盡,地韭出。早在冬寒將盡、春暖未啟之際,那一抹奪人眼球的綠,就蹭、蹭、蹭地冒出地面,像綠色的星星一樣,閃爍了嶄新季節的來路。 作為蔬果時鮮的開路先鋒,春韭首當其衝走進山鄉吃貨的餐盤裡,成為品鑒春味、感知春意的訊息源。這個由春韭發出的鮮嫩嫩的信號,早在數千年華夏先人的供桌上,得到了強而有力的接應。《尚書‧夏小正》裡就有「正月囿有韭」的記載,說的是古代貴族私家菜園,小心翼翼培育、呵護春韭的奢華場景。 頭茬韭菜比肉香。頭茬春韭的美味,一度被古代貴族給稀罕著。《南史‧周顒傳》講到一個故事:大美食家周顒被南齊文惠太子蕭長懋問話,何菜味最好?周顒脫口而出,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導致後來,早韭晚崧,演變成為了各種應季時蔬的代名詞。 韭菜這一土產良菜,也正是因了那一抹特別鮮亮的綠意,一度進入高端菜譜,被端上了高高壟起的供桌。早一點的《詩經》裡,記錄有古代王室「獻羔祭韭」的往事。而《禮記》則談到了「庶人春薦韭,配以卵」的烹煮方法,沒成想,現今尋常人家、普通廚房裡出手的韭菜炒雞蛋,竟然是一道底蘊這麼深厚的古董菜肴。 有典籍的加持,韭菜爭春的秉性,自然也是得到歷代詩家們的追捧,大家為之反覆吟哦不已。面對滿園綠意,詩聖杜甫直抒胸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叨念著春韭黃粱夢。眼瞧著春日遲遲,蘇軾就私下低估「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試圖用一縷韭黃召喚春天。 還有,面對綿綿春雨,徐渭表示惆悵「春園暮雨細泱泱,韭葉當籬作意長」,擔心起韭菜過了季節。要是有菜要有酒的時候,鄭燮則是歡呼「韭菜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一邊忙著搖人,一邊忙著拿春韭當下酒菜……一乾佳句跌出,讓這麼一叢春韭苗,在詩詞的滋潤下,在中華紛繁多樣的菜譜裡,長得分外綠意盎然。 說來,「韭」字是個象形字,意為一片土地上,有著旺盛的一片青草。事實上,韭菜初發於開春,旺盛於四季。別看那只是弱不禁風的一叢,那片片如蘭的葉片,孕育的是生生不息的力量。那部叫《說文解字》的古書對韭菜解讀說:一種而久者,故謂之韭。種韭菜,著實靠譜,一次播種,常年收穫。也難怪,民間會私下流傳說,韭菜是長年菜,也是懶人菜。 更讓人喜樂的是,韭菜也是親民菜,百搭菜。山鄉人家裡頭,要炒個什麼菜的,缺少菜搭子,只要有韭菜來配,整個餐桌立馬春意盎然起來。當然,山鄉人更願意讓二月的春韭和二月的海蠣連袂出場,淋以地瓜粉漿,出落成山海相攜的蚵仔煎。山鄉人也願意將韭菜和著豬肉末、乾蝦米、豆腐塊等,一一裹挾進入麵粉皮,再經過油慢炸,成為鄉愁記憶中的韭菜盒子。這也是山鄉節慶時刻不可或缺的盛宴佳餚。 換到平日裡,山鄉人還是喜歡簡單點,更願意將韭菜切成一段段的菜幫子,然後灑入一份熱氣騰騰的麵線湯裡頭,就像一池春水裡泛起點點春潮那樣,好讓日子從今春開始出發,向著長長久久的那一頭,美美地前進、香香地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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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11-2

■解昆樺 裡面冷氣開得像冰島(抱歉,我不該想起),瞬間把我從鐵板燒模式切換到冷凍庫模式。人不多,非常安靜,只聽得見自己那雙舊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空調低沉、宛如某種存在主義低語般的嗡鳴。牆上掛著一些巨大的、色彩斑斕到有點刺眼的抽象畫,還有幾個扭曲得像是被外星人捏過的雕塑。一位穿著剪裁合身、表情像撲克牌方塊J騎士的黑衣男士(經理?店員?還是行為藝術家?)對我點了點頭,露出一種「我知道你只是進來吹冷氣順便假裝有品味」的標準化微笑。我只好回以一個「是的你猜對了,但我還是要裝一下」的尷尬笑容,然後背著手,用一種自以為很懂的緩慢步伐,在那些我完全看不懂,但肯定很貴的作品前踱來踱去。 就在我假裝對一幅看起來像把顏料潑在地板上,然後踩了幾腳的作品陷入沉思,其實在計算還要待多久,才能優雅又不失禮貌地離開時,眼角瞥見了牆邊一個光線比較暗的角落。那裡放著幾幅裝裱起來的古典素描複製品,這大概是為了平衡一下店裡過於前衛的氣氛,或者只是填補牆面空白。其中一幅,是達文西的「貓、獅子與龍」。 看到熟悉的貓,我像在國外忽然聽到有人講台語一樣,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朝那個角落走去。不是被藝術本身吸引,更像是在一堆火星文裡看到了一個勉強認識的漢字。 但,靠近一看,情況有點不對勁。那玩意兒不像是普通的印刷品。紙面上那些炭筆線條——貓咪那蓄勢待發、彷彿下一秒就要彈射出去的背脊線條,旁邊那隻幾乎被畫成小獅子的,緊繃到快要抽筋的肌肉輪廓——它們被達文西畫成不是靜止的。那些肌肉線條裡充滿了一種不安分的、隨時準備搞事的貓貓能量,好像達文西當年不是在畫畫,而是在封印某種高濃縮的、液態的「躁動」。我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一種極其細微的、像老舊日光燈管才會發出的「滋滋」聲。 「搞……搞什麼鬼?」我忍不住小聲嘀咕,同時揉了揉眼睛。是藝廊的投射燈角度太刁鑽,裝了什麼最新的裸視3D科技?還是我真的被台北的太陽曬出了幻覺?或者是冷氣太強導致我的視覺神經短暫秀逗了?我甚至冒出荒謬的念頭:達文西當年畫這玩意兒的時候,是不是每天都靠特濃義式濃縮咖啡續命?不然哪來這麼亢奮的線條? 我趕緊把這個不敬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大概,可能,也許,只是大師畫得太傳神了。對,一定是這樣。而且,把這種充滿原始爆發力的文藝復興時代複製品,跟旁邊那些冷淡、疏離、看起來需要搭配萬字論文才能理解的當代藝術品擺在一起,本身就充滿了一種……超現實的幽默感?像是在一場極簡主義的音樂會裡,忽然有人開始彈奏電吉他Solo。 我聳聳肩,覺得冷氣也吹夠了,腦子裡的荒謬念頭也夠多了,撤退吧!我趕緊離開那個讓人心神不寧的角落,逃離那些彷彿下一秒就要從紙面上跳出來咬人或撒嬌的線條。但那幅貓咪素描裡的動感,那種緊繃到極點、像壓縮到極限的彈簧般的能量,卻像某個夏日午後路上,不小心踩到的、融化了的瀝青柏油,牢牢地黏在了我的記憶鞋底,甩都甩不掉。 然後,兩天後,怪事就真的來敲門了。那天下午,我泡好了我的「複雜餘韻」咖啡(今天嘗起來像受潮的紙箱),準備繼續和冰島地熱管線的壓力奮戰時,無意間往陽台鐵窗花,外瞥了一眼。我們這棟老公寓有個鋪著暗紅色地磚的中庭,平常是鄰居太太們曬棉被(那摺法絕對沒有我的豆腐塊標準)和交換八卦情報的場所。鄰居王太太養的那隻台灣土狗「黑皮」,精力旺盛得像喝了便利商店冰箱裡冒汗的蠻牛——牠平常這個時間點,不是在瘋狂追逐自己的尾巴,就是在對著無辜的路人或飛過的麻雀發動音波攻擊,其分貝數足以讓任何隔音耳機黯然失色。(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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