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海棠記

■方華 園子裡的垂絲海棠開了,粉色的小花朵綴滿枝椏,彷彿一群羞怯的小女子,在春光含情脈脈的注視下,紛紛酡紅了臉頰。 文震亨在其《長物志》中即這樣描述:餘以垂絲嬌媚,真如妃子醉態。 或是受了園中垂絲海棠的召喚,陽臺上的一盆貼梗海棠也在照進窗戶的一片陽光下急急綻放了,只是那殷紅的花朵不似垂絲的清麗玲瓏,而顯示一份大紅的喜慶與雍容的富貴之相。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寫海棠的詩句,最膾炙人口的當數蘇軾的這首〈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暗引唐玄宗贊楊貴妃「海棠睡未足耳」的典故。 據宋《冷齋夜話》記,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於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明皇笑曰:「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這便是「海棠春睡」典故的由來。故海棠有「花貴妃」之稱。 文震亨是明代大書畫家文徵明的曾孫,其「妃子醉態」之繪,應來自於此。 自從園中栽下幾樹垂絲海棠,便年年應時開放,從不違約。每每從一片粉紅下走過,腦中總想到「海棠依舊」這個詞。 「海棠依舊」出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一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首詞借宿醉酒醒後詢問花事的描述,委婉地表達了作者憐花惜花的心情,體現出作者對春光的留戀、對自然的熱愛,也流露了內心的一絲傷感。詩句中「海棠依舊」一詞就此被後人用來讚美女性的嫵媚高雅,風采依舊。 花語隨人意。同樣的海棠,在李清照的眸中是憐惜傷懷,在唐明皇的眼裡是嫵媚嬌豔。而蘇東坡在寫下那首「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時,正貶官黃州,但其詩中卻沒有絲毫頹唐萎靡之氣,詩句中那些明快的意象,讓我們真切感觸到一代大家的達觀心態、瀟灑情懷。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據蘇軾自己記述,其到黃州不久,寓居定惠院,發現附近山上有海棠一株,極為繁茂。蘇軾對其甚為喜愛,每年盛開之時,都要置酒海棠樹下賞花。蘇軾所記,是寫海棠也或是在寫自己? 陸遊也有一首〈海棠〉,教人如何欣賞海棠花的。詩曰:「月下看荼醾,燭下看海棠。此是看花法,不可輕傳揚。荼醾暗處看,紛紛滿架雪。海棠明處看,滴滴萬點血。」讀此詩,於是幾次試著在燈下看陽臺上的貼梗海棠,有一種美色偷窺的感覺。還是覺得陽光明媚下賞海棠最佳,春光若弦,花開如舞,熱烈奔放,開朗胸懷。 陽臺上的一盆蘭草也正盛開,微風入窗,暗香淺送。可即便貼近海棠的花蕊,也嗅不到絲毫的芬芳。海棠豔美卻無香,這在許多人的眼裡是一憾事。比如張愛玲即在《紅樓夢魘》中說:「平生有三恨,一恨鰣魚有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 其實張愛玲的「三恨」源於古人的「五恨」。頭兩句是宋人彭淵材「五恨」中的兩個,第三句是她加上了自己讀紅樓的感受。 宋朝僧人惠洪(俗家姓彭)有一本《冷齋夜話》,書裡提到他的叔叔彭淵材有「五恨」:「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帶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詩。」其實,這些個人愛恨沒有什麼普遍意義。比如海棠無香,在我看來並非什麼人生之憾,恰如張愛玲之文字,淡然中流出華美。 人生中哪有香色俱全的完美,就像鍾愛海棠的蘇軾、陸遊、文震亨之類名士大家,也都有著時運的不濟、情感的挫折、命運的多桀。即便是貴為至尊的唐明皇,也有著「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的無助。歲月中有一株海棠之美相遇相伴,即便是春風雨露一相逢,不也是勝卻人間無數? 燈光下,陽臺上的貼梗海棠已是收斂了綻放,她在等待著一縷晨光的到來,與園中的垂絲海棠遙相呼應,繼續營造這一份春天的熱烈,讓我把春天和她飛逝的韶華記取。

Read More

〈中華副刊〉叮叮車

■付煒 坐上叮叮車的那一刻,整個夜晚 都成了我們的輜重,該怎麼 在燈火之林裏發明另一種命運 又怎樣在高樓掩映下望穿蟬鳴 那個深夜排隊的糖水鋪 我們曾一起去過,現在許多人 擁擠在門外,看起來像掉落的念珠 路上那些站臺,像城市的紐扣一樣 遠處傳來暗香,和酒吧未散的歌聲 叮叮車一路穿行,像在歷數我的記憶 它們隨風奔逃到無人的街巷 成為塵埃,或者我夢裏的墻垣

Read More

〈中華副刊〉舊城憶往

■王秀蘭 暖陽燦燦的春日,小學同學陳琦從屏東來高雄辦事,兩人約了在住家附近的咖啡館碰面,七十出頭的她,依然精神矍鑠不顯老態。 我倆從小一起在眷村長大,當年國共之戰爆發,南京老家的村民倉皇中跟隨金陵工廠搬遷來台,一群人在高雄十三號碼頭登陸之後,暫被安置在簡陋的鐵皮屋中,待眷村改建完成才分批入住。早期的台灣生活異常艱困,父親們在聯勤兵工廠上班,微薄的薪水僅夠餬口,隨著孩子陸續出生長大,家中經常不到月底就左支右絀捉襟見肘了。 陳琦有六個手足,加上當年同行來台的奶奶,一家九口的生活窘境不言而喻。記憶中小學每天放學後,大夥兒都會手牽著手一起回家,但陳琦從不跟我們走在一起,她要趕緊回家幫忙母親整理醬菜,等父親下班後,倆人推著老舊的載貨腳踏車,帶著批發來的醬菜,在村子裡挨家挨戶叫賣。生活像個鐘擺,從日出到日落,在黎明與黑夜兩頭擺盪,永遠看不到盡頭,命運像她手中的風箏,抓住的只是那一截細繩,一場狂風暴雨,說斷就斷。 陳琦的父親年輕時在南京曾跟隨廚師習得一手好廚藝,因此村子裡的人家若有喜慶宴客時就會找他去辦桌。陳琦會跟著父母一起去,幫忙摘菜、洗菜,做些遞遞拿拿的工作,因此假日鮮少有時間與大家玩在一起,印象中,那張略帶稚氣且純真的臉龐,總充滿了一種對生活的惶惑不安與難以承受的煎熬,沒有人知道她心靈深處真正的夢想是什麼。 民國五十六年政府還未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我們是初中的最後一屆,小學六年級時,大家無不卯足了勁為初中聯考而準備,老師更在假日免費為我們輔導數學,全班同學都參加了,唯獨陳琦因家中繁雜的家務無法脫身,於是老師去家裡找她父親商量:「若不讓她繼續升學,將來就只有做工的命。」在老師殷殷勸說下,父親終於答應了。深深感佩當年老師用一顆熾熱的心免費為我們這一群家境清寒卻猶想孜孜求知的學童無私的付出,每思及此就不禁紅了眼眶。小學畢業後,純真的童稚歲月也悄然遠去。 上了初中陳琦依然蠟燭兩頭燒,在家務與學業間爭分奪秒,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個眷村裡,但因不同校因此少有機會碰面,只有在寒暑假時才有機會聚在一起,說說女孩之間的悄悄話,豆蔻年華本該如一首美麗的小詩,但升學壓力與拮据的經濟窘況,讓我們對那渺不可知的未來,時刻懷著悽惶的心情。 順利考上高中,緊張的大學聯考壓力又接踵而來,我們在驚濤駭浪的苦海裡浮沉,深怕一個大浪來襲就滅頂了,我們賣力地往前泅泳,唯一的指望便是考上大學,離開貧窮的村子。年少時,我們銳意向前,一味追求那遙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想要通過競爭激烈的聯考走進大學那道窄門,對當年窮困又沒有任何資源的孩子來說,是心中不可言說的辛酸與哀戚。 大學聯考放榜,我倆均不幸落榜,之後我轉考三專聯招進了銘傳。陳琦決定隔年捲土重來,她白天在工廠上班賺錢養家,下班後於勞務之餘自修苦讀,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考上了高師大夜間部,並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其努力不懈的精神足為楷模。銘傳畢業後我回南部工作,沒多久全家搬離了眷村,從此我們也失去了聯絡。 之後輾轉得知,陳琦畢業後跨海到澎湖參加教師甄試,順利取得了國小教師證書,被分發到澎湖三級離島的一間國小,一年後如願調回屏東縣任教,之後結婚生子一路順遂,坎坷的人生於此算是圓滿了。 彼此再聯繫上,已是兩鬢如霜的花甲之歲了。 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讀大學,就永遠出不了村。」當年黃土飛揚的落魄小村,如今已永遠地沉入歷史的煙塵,回眸凝望年少歲月,眼淚竟潸潸掉了一臉,鄉音在無盡的暮靄蒼茫中忽明忽滅……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一天

■Yuki 清晨叫醒我的不是鬧鐘也不是窗簾外的晨光初露,而是幻聽。這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的日常瑣事了。起床走到客廳望向月曆上的數字,自己已經被重鬱症纏身九年了。耳朵嘰嘰喳喳,它繼續告訴我自己這幾年有多失敗、多醜陋、多軟弱。我打開收音機,轉來轉去終於轉到古典音樂台,幻聽逐漸被拉威爾的《鵝媽媽組曲》蓋過。我看向窗外,本來在天際翱翔的鴿子停留在陽台的欄杆上,我清楚聽到牠發出咕咕咕的聲音──我終於聽到現實的聲音了。 吃完早餐服用精神科的藥物後,我翻閱起自己剛從書店買回來的書。書本裡的文字是活的,單字會跳舞,對話會唱歌,這不是我的幻覺又發作,而是潛意識對於故事的共鳴發作。我喜歡古典樂的氛圍;喜歡紙本書的觸感;喜歡墨水的味道;喜歡故事的意境,這些事物讓我的早晨感到安心。我沉靜在這種平穩的空氣中,食用完中餐到了午後,我打開電腦,開始敲打鍵盤繼續寫著文章。為了不讓自己在工作途中受到幻聽突如其來的侵擾,我戴起耳機,播放白噪音,把音量調整到舒適的大小。我希望自己能專心工作。對於寫作這件事,我總是希望全心投入在當下,不要讓重鬱症成了絆腳石。 白天我可以有效率地壓制住幻聽,不過到了夜晚,幻聽就像脫韁野馬般在我的耳中四處闖蕩,說著天南地北、毫無邏輯,彷彿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但就算那個幻聽再怎麼大聲,就是不能跟它對話。因為它是虛無、是惡夢、是沒有實體所發出的聲音。我望向窗外,發現有閃電和打雷,天空正下起滂沱大雨,不過我就是聽不見雨聲和雷聲──我又聽不到現實的聲音了。吃完晚餐並服用藥物,我再次翻開書籍,一如既往搭配著古典樂,蕭邦的《夜曲》旋律逐漸在我耳中迴盪,幻聽的音量漸漸變小,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直到它完全消逝,我才聽見現實完整的聲音。 十點一到,我準時帶著古典樂腦袋就寢。這樣的生活九年來一成不變。我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變化,我至今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把疾病當作敵人看待,也不能把它當作朋友來看待,我只能以「共存」的心態來包容重鬱症和幻聽,然後緩緩入睡。

Read More

〈中華副刊〉康文的箱子

■高低 康文律師總是穿著那身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裝,即使在最炎熱的夏日也不例外。他的領帶永遠繫得一絲不苟,銀色的領帶夾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手中那個黑色箱子。 那箱子比普通的公事包要大上一圈,四角包著黃銅,鎖扣擦得鋥亮。康文提著它的時候,總是微微抬起下巴,步履從容,彷彿裡面裝著足以撼動整個司法界的機密檔。 「康律師早!」 「早。」 他微微頷首,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法院門口的保全已經習慣了這位律師的做派,只是每次看到那個箱子,還是忍不住多瞄兩眼。 康文走進法院大廳,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那些書記員、法警、甚至是其他律師,都在偷偷打量著他手中的箱子。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那裡面一定裝著某個大案要案的證據,或者是價值連城的合同。 他享受這種感覺。 電梯裡,新來的實習律師忍不住開口:「康律師,您這箱子看著真特別。」 「是嗎?」康文輕笑一聲,「跟了我很多年了。」 「裡面一定裝著很重要的東西吧?」 康文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電梯門開了,他邁步走出去。 其實康文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帶著這個箱子。十五年前,他在舊貨市場一眼相中了它。那時他還只是個法院的文員,每天整理案卷、複印檔。但提著這個箱子走在法院裡,他感覺自己像個真正的律師。後來他真的考取了律師資格,卻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箱子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像那頂呢絨禮帽一樣。每天早上,他都會仔細擦拭箱子,然後放進一份當天的報紙和一副老花鏡。 今天也不例外。 康文走進第三法庭,他的當事人已經等在那裡了。這是個簡單的民事糾紛案,但他依然挺直腰板,將箱子輕輕放在桌上。他能感覺到對方律師投來的目光,那目光裡帶著幾分忌憚。 庭審進行得很順利。康文習慣性地在陳述時輕輕拍著箱子,彷彿裡面裝著制勝的證據。對方律師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本庭宣判……」 法官的話還沒說完,法庭的門突然被推開。幾個記者衝了進來,長槍短炮對準了康文。 「康律師,聽說您接手了王氏集團的案子?」 「能透露一下案件細節嗎?」 康文愣住了。王氏集團?那確實是最近轟動的大案,但他根本沒接手。這些記者顯然是認錯人了。 他提起箱子想要離開,卻被記者們團團圍住。推搡間,不知是誰撞到了他的手臂。那個陪伴了他十五年的箱子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不!」 康文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鎖扣彈開,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沒有機密檔,沒有驚天證據,只有一份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和一副普通的黑框老花鏡。 記者們愣住了,法庭裡的人都愣住了。康文感覺自己的臉燒得厲害,耳邊嗡嗡作響。他蹲下身,顫抖著手去撿那些東西。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輕笑。 是那個總是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老太太。她每天都會來聽各種庭審,康文一直以為她是某個當事人的家屬。 「康文啊,」老太太站起身,拄著拐杖慢慢走過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麼愛面子。」 康文抬起頭,突然認出了這張臉。是徐阿姨,他以前在法院當文員時的老同事。 「徐、徐阿姨……」 「你呀,」徐阿姨搖搖頭,「當年就是,明明是個文員,非要打扮得跟大律師似的。現在真當了律師,怎麼還改不了這個毛病?」 法庭裡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康文看著地上的箱子和報紙,突然也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西裝上的灰塵。 「徐阿姨說得對,」他轉向那些目瞪口呆的記者,「各位,抱歉讓你們失望了。我確實沒接手王氏集團的案子。這個箱子……」他頓了頓,「裡面裝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就是一個老男人的一點小虛榮。」 他彎腰撿起箱子和報紙,仔細地擦去灰塵。「不過,」他戴上那副老花鏡,朝眾人眨了眨眼,「這虛榮心讓我每天都能挺直腰板做人,倒也不算太壞,對吧?」 法庭裡響起掌聲。康文提起箱子,這次他沒有刻意挺直腰板,卻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走出法庭時,他聽到小王在身後喊:「康律師,您的箱子真酷!」 他回頭笑了笑,這次的笑容裡,多了幾分真誠。

Read More

〈中華副刊〉春天,十個盲眼

■陳尚 鐵道在野火中懷孕時 我摸到陶土罐盛滿待降生的雨 大地是鹽的繈褓,正在破解 你把我們的骨骼撒進麥地 第十次日出前,樹皮都在蛻字 百靈銜著去年的灰燼築巢 盲眼的母親在河邊敲打鐵皮 她總說 河流是倒懸的產道 麥穗撞破不堪的殼 有人聽見來自大地心臟的海嘯 孩子收集著磷火 在凍土裡埋下滾燙臍條 春啊,第十一根手指生長時 我們的血正在返祖化作岩漿 所有倒下的影子開始抽芽 長成通往宮腔的鐵路

Read More

〈中華副刊〉〈如夢令〉.憶

■子寧 喜歡唐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種瞬間永恆的空靈感;如夢令例來以仄尾收韻,讀來總覺得氣短韻促,茲用平韻收尾,爭取多一點空靈感。     去歲今朝雨飄, 素手輕攏纖腰。   眸底醉春酲, 人在海涯天杪。   難描,難描, 梨渦月下輕搖。

Read More

〈中華副刊〉貓、阿嬤和一根彈簧

■何叢 車庫故障,電動拉門失控,像嚴重乾眼症,打不開。前陣子已有怪異行為,要嘛關一半便自動打開,要嘛開一下又自己關上。反反覆覆,一切是它說了算。不久,車庫徹底罷工,完全躺平。 請鄰居尼爾來看,他看兩下,說彈簧斷了,得找專家。車庫裡有彈簧?他打開手機手電筒,往門頂上照,是有一條彈簧架在那裡,粗如小手臂,圈條亦如食指。尼爾說整片木門重量都靠這條彈簧拉撐。 彈簧老舊,有鏽斑,約在十分之一處裂斷了。裂是傷病,所有反反覆覆原是唉哼,都是求救;斷是喪命,是躺平在太平間,再無力氣做工。彈簧豈能起死回生?它勞苦一生,受壓甚重,安息了。 友人楊介紹湯姆來修門,換彈簧,但是湯姆才動手術,一週後才來。一週後,湯姆來了,身材高大,一頭白髮白鬍子,像聖誕老公公。問他手術情況,答一切還好。問這一行做多久了?說四十年。 湯姆明顯是老人,動作雖然遲緩些,做起事來還是很穩當,品質挺細膩。他一共來了兩次,開了兩張收據,主客盡歡。車庫裡,現在除了彈簧,所有東西都很舊。萬事萬物都在變舊,時間所去都是舊時舊地舊人。 像阿嬤。阿嬤早年勞作,傷到腰椎骨,成了病灶,時常要穿馬甲。她挑糞往返菜園耕植,獨力養大四個孩子,後來送養一個女兒,生活萬分辛苦。晚年她無所事事,睡得多,每次去看她,一定要用藥膏幫她推揉腰椎。阿嬤老了。其實還未老之前,很多很多年前,她對阿公已經是舊人。阿公丟下舊人,甚至丟下一個殘疾兒子,去擁抱新人時,阿嬤就真正變成一根彈簧,一直吃重再吃重。阿嬤愈老,皮膚皺得愈像鹹菜乾,沒有水分,也沒有彈性。時間從她身上吸取生命和豐美,同時鏽蝕了彈力,直到她再站不起來,爬不起來,而終於壞掉,完全回不來。 回不來,只能崩了。山崩土石流,一切去了了。明知無能為力,就每每送走一個生命,除了哭泣,還剩下喟嘆和想念。想念無止盡,但想念也會變淡,此後微微。想念阿嬤是這樣,想念貓也是。 貓多麼會跳,一躍就到桌上、櫃子上,似乎毫不費力。所謂腿力就是肌力,肌力好就是彈簧好,所以有彈簧腿之稱。貓跳上跳下,有時俯視人間,有時嬌蹭人腿,出世入世,游刃有餘,伸縮自如。貓生其實非常現實,看透現實是一種能力,可能也是一門哲學。十年,貓在現實中與人廝守,將愛進行到底。回望十載,時間很短,回憶很長很長。 現在屋外有四隻浪貓。浪貓十分警戒,伺候了七年,連摸一下也不給,像太皇太后,褻玩不得,只能奉養著。小龍(一隻青虎班貓)病了,吐舌頭,流大量口水,應該是口角炎。怎麼辦?不給摸,自然也不給捉,就算捉了去看病,高昂費用又負擔不起。只能加營養,餐餐高級罐頭,就算盡人事聽天命——誰說貓有九條命。 果然有九條命,九條連成一根彈簧,把無望變成希望,竟然漸漸好了。浪貓們事實上都有傷病紀錄,最後都自然康復。生命自己是神蹟,它有堅強韌性,有時超乎想像。這樣貓也給人上了一課,算是回報,沒有白食白喝。 像那年,2023,如果此生可以抹去一個年頭,但願是這年。這年,先生變了臉色,言詞刁酸。轉變之間形成落差,落差如瀑,產生能量。所有無形能量都換成一波波壓力,宛如北國陰雪,一夜盈尺成壘。好事者落井下石,愈是雪上加霜。本來就無前途,此刻更一路黑暗。 (怎麼想起童話,想起一根小火柴?) 誰都可觸犯,惟先生不可。龍顏難測易測,所有喜厭好惡,千人一目了然。走了算,每一天都想一萬遍。不走不走,但此情此境,淒涼逼迫如何承受?千斤十架負在身上,釘錘重重敲落,全身骨頭都彷彿脫了節。 崩了未崩,多少時候,道路走成懸橋。 心境動盪,夜與日裂斷,有眠無眠,杳然在日子中發生。幸好聲帶還在,有聲帶就能歌唱,真能歌唱? 聲帶在音符上盤轉顫動,八度翻飛,大調悲亢,小調淒切,或高低,或快慢,像有一根彈簧在跳動。引吭時,彈簧跟著延展;輕吟時,彈簧柔軟壓抑身段。也唱「一路蒙救主引領」,也唱「有時偶是青天,經常是有黑雲」。但凡大江東去,或是聲聲慢,都要用氣支持聲帶。 唱歌真是一份氣力活。有氣,才有力量把歌唱好。生活從來都是水深火熱;人活著要有個樣子,就靠一口氣。頂著這口氣,盡力把歌唱完,即或只是午夜歌唱甘甜,經常不發音韻。 回到書案上,讓文字自己說話。眼球直視電腦螢幕,高度近視加少許老花,視覺調節功能變慢變緩,終於對焦了,就是坐一整天。脊椎整療師再三叮囑,要常常站起來活動,也親自示範操作,這邊還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月月腰肌勞損(動彈哼哼,近乎失魂),月月向醫師報到,怕將來就要馬甲上身,像阿嬤一樣。 阿嬤也像一隻貓,一天睡十幾小時,睡到後來腦筋遲頓,運轉不靈。同樣一句問答,來來回回七八遍。腦筋變老了,就感覺僵化。僵而易脆,脆而易折。沒有聽說腦筋折裂,只聽說腦筋秀逗,或是腦中風。其實都是不能做工,一步步走向朽壞。 阿嬤從不睡彈簧床,一生都睡木板床。木板不能伸縮,缺少起伏,就也缺乏戲劇性。她渴望起伏嗎?她會說夠起伏了嗎?說了可能叫人又哭又笑。誰不渴望起伏?青春肉體就是起伏,青春在床上是大風大浪也要衝去。遍地風流。什麼時候開始,夜夜只剩韓流(寒流)? 《請回答1988》真好看,暖了心,流了淚。想家,想爸媽,想台灣。想想這些年,先生身邊也是浪淘盡,多少人物。都說人生無常,世道艱難,有人就有心寒。這不是情傷,是行路難。不是錯錯錯,是莫莫莫。 當初是怎麼走上這條路? 先生如師尊,亦如公司董事長。(宗教領袖也有權術嗎?)跟隨先生,也跟隨耶穌,才知道智慧就是清潔。既這樣,怎麼愈來愈不清潔?起初多麼像嬰孩,像風中少年,皮膚光潔,眼神清澈,腰杆直挺,現在卻混濁了,懷疑自己,懷疑先生,懷疑神。 受苦受壓,是為了創造更佳彈性嗎? 心被鍛煉才能持久,一直維持常新嗎? 有時四圍乾渴,清涼何其難得;你杖要打到多沉重、苛刻,方有可喝?你火要燒到多高熱、通紅,方算試煉完全?你手須刺多深,須扎多痛,方能吸出豐滿甘甜? 一身彈簧還能負載多少,多久,多沉? (To be or not to be?) 貓有九條命。 風浪中,是誰從加利利海上走來?「是我!」——一個聲音說。

Read More

〈中華副刊〉人生行路,茶韻相伴

■徐坤元 我在唸軍校的學生時代就愛喝茶,每逢周末,就爭取放榮譽假 ,這樣,星期日一大早,就可以到女友家與未來的老丈人,共進早餐。 準岳母七早八早的就烤好了八片土司,岳父四片,我四片,配上岳父自醃漬的芥菜,昨晚剩下的辣炒小魚乾空心菜梗,還有岳母最拿手的酒釀紅燒吳郭魚,最特別的是那結了凍的魚汁,真是人間美味啊。再配上500cc大玻璃杯,泡好的天祥茶莊的香片,在那個60年代,真是幸福棒極了。 下了部隊,連隊上還有七、八個老士官長,每個人也是一大杯香片或是鐵觀音,從早泡到晚,蹲在樹蔭下,回憶從前,抗戰,剿共,聊家鄉。 當完排長,調到營部幹情報官,營長愛喝龍井茶,他的龍井茶都買三峽春秋兩季白毫龍井,那是青心柑仔種,一心兩葉,嫩長有白絨絨的毛纖維,條索型,將山泉水煮開放涼,再冷泡龍井茶,存放在冰箱內最少4小時以上,茶湯呈碧黃色,喝起來甘甜潤喉,清爽香味嗅鼻。 退伍後,在高雄賣TOYOTA汽車,為了接近客人,學會泡小壺茶,特別買了紫砂壺,去鹿谷,買上好炭烤烏龍茶,茶道書籍,練習泡茶,品飲,養壺技巧等。與客人天南地北聊天,在歡笑氣氛下簽約賣車,七十九年,我十個月,賣了49輛新車,得到新人獎第二名, 第二年就當上課長,第三年在高雄北高營業所,四個課合力奪得,全省春節比賽冠軍,茶在我賣車生涯中扮演了成功的角色。 八十六年離開汽車業,想要創業開茶葉店,特別去請教,買過我車且在開茶葉店的客戶。 他的一句話,「你在茶葉店,坐的住嗎?能喝整天茶水嗎?」這才打醒我的夢想,實際上,整天你要在店裡陪客人泡茶,喝茶,那也別想去。自此,我才走向餐飲業。 去年整理家中酒櫃,發現一個樹皮做的梯形盒子,打開一開,原來是放了20多年的普洱散茶,那是我任職東元健保IC卡高屏督導時,全國總督導送我的普洱散裝熟茶。 這一放就是二十多年,聞了聞,味道有些淡淡茶香,沒有坊間說的「臭撲味」,又問了在廣東作普洱茶的學弟,他說看起來沒有問題,只要茶葉沒有白色黴菌,泡一些聞聞味道,就知道了。 所幸,沒有那些怪味道,茶湯呈現棗紅透亮,散發出高雅飄逸的香氣,令人一陣清爽,特別是滾水沖入茶壺內,茶葉散發出那種渾厚內斂的香韻,撲鼻而來,頓時不由自主的迎上杯口,用鼻腔吸吮著那種特殊的普洱茶葉香氣,大口大口的吸,猶如飽食可口美味的食材般。 再綴飲上一口,那濃乾樸實的勁道,馥郁圓潤的香韻入喉,剎那間,一種特殊茶氣,讓身心氣血流暢,精神舒順! 從此,也開啟了我對普洱茶的探索與品嘗的興趣。 這兩年來,四處追尋普洱茶文化,買書閱讀,請教專家,品飲各地區山頭老寨,古樹普洱茶,有生茶,熟茶,偶爾去老師家,還能品嘗到號字,印字熟茶,那種茶湯濃稠,果膠類物質豐富,令人還有飽足感。 識茶,泡茶,品茶由懵懵懂懂,略知見微,也讓我找出一條普洱小徑,摸索單一古樹普洱茶葉,品嘗各種拼配的口感,無形之中,越走越遠,越深,那還真是一門大學問。正如經營普洱茶的前輩最常說的一句話「普洱茶的水很深!」 普洱茶對人體的藥理及保健作用,通過歷史記載與現代研究,已證實普洱茶對人是有保健健功能。 台灣大學食品科技研究所教授孫璐西,接受衛生署中醫藥委員會委託,進行普洱茶的科學研究。2008年8月正式提出「普洱茶對血管動脈硬化及對低密度蛋白膽固醇氧化之引響」的報告,普洱茶可以降低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但因為茶不是藥物,故需經常性,長時間養成喝茶習慣,才會有其功效。 柴米油鹽醬醋茶,茶雖排第七,但是它的重要性,卻不可小覷,交際應酬需要茶來融入情感,茶禪可以塑造一種文化修身養性,茶葉可以在戰場鼓舞士氣,茶葉還會引發戰爭。 如果買到號稱古樹普洱茶,且價格低廉,就要小心了。有經驗的茶友,通常都是喝了再買。 現代生活,由於工作,學習,生活忙碌,在品茶下功夫的人已經不多了,但是對飲茶的文化藝術,還是值得我們一探,會令您心曠神怡,妙趣橫生!

Read More

〈中華副刊〉灰蝶的短憩

■嚴瀚欽 好幾年了她不願跟我們攀上家山 她始終無法妥協這個世界 突然空出的人形。每個晚上 都會在床上突然坐起 再茫然地睡去——   青苔如今,從裂縫湧出新的綠色 我們把五色紙灑在小坡上 讓日子同時成為 空隙與儀式;當我們 在時間之中不小心 溢出自己的時候 要麼成為先人,要麼成為子嗣   於是在記憶中燃火,把一沓沓紙錢 扔進自己的想像 ——那些深灰色的蝴蝶 在許多年前的一場山火中 撲翅紛飛,開著永恆的玩笑   今年她終於來到這裡 頭髮趨近全灰—— 她親手拔除祖父碑前的雜草 用鐵鏟,鏟去結塊的沙石 點香,下跪,整齊擺放供品   旁邊,她尚未被一副具體的身軀 填滿的生祠,如一芥等待出發的空船 在時間的河上蕩出淺淺的水波   一些叔父聊起族譜和字輩 (他們自幼 便能朗朗地背出) 而我們尚年輕,尚被被翅膀挾持 在這依循的秩序裡 成為紛飛的後代   一如隔著褲腿,被鬼針草刺痛 一如從山上回來時 她渾身的記憶,不知如何落腳   這個晚上,她沒有被世界驚醒 從他墓邊摘下的艾草葉 在銅碟裡安靜地燃燒 辛香,漫過房間所有邊界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