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視訊擂台賽

■萬羚 台灣時間每日清晨九點和老媽視訊,已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日常。老媽和小弟同住,每天小弟啟動ZOOM的視訊會議,分散世界各地的家族成員只要有空皆可上網,跟老媽請安,也藉著這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彼此打聲招呼。 某日,住在大溪百吉的大舅和表妹也在線上,聊著聊著,老媽突然吟唱起宋朝程顥的七言絕句〈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想必是大舅在線上,讓她興致高昂。 老媽說她小時候,春節農閒時,她的二叔只要提起毛筆寫字,就會高聲吟唱詩詞,這幾句詩,就是她站在廳門邊偷聽學來的。百吉老家諾大的三合院蓋在一片竹林中,四周青山環繞,三合院旁邊有魚池、稻田、茶園。我想像當年二叔公在三合院的正廳中揮毫吟詩的情景,以及小小年紀的母親在廳門邊側耳傾聽的模樣,彷彿一幅古畫呢! 聽到母親吟唱,大舅不甘示弱,說他到角板山賞梅,寫了一首詩,要唸出來分享:「暗香浮動漫梅園,老幹新枝都燦然,樟腦風華如再現,崖邊石室一線天。」之後,又背了幾首他年少時寫的打油詩,還唱起日據時代的兒歌,要我們點評。大舅散文、小說、古詩都寫過,打油詩對他來說輕而易舉。兄妹倆像是上了擂台,開戰起來,一來一往,逗得我們樂開懷。 表妹望向窗外,說現在草地上的野百合正盛開。老媽的眼睛因為老年黃斑病變,已經全盲,她大概忘了野百合的色彩,以為是粉紅色像桃花,就用客語哼起歌來。我們都不太懂客家話,於是老媽憑記憶翻譯幾句,有桃花開、菊花黃、鴛鴦枕、象牙床。我們就用這幾個關鍵字,果然從網路上找到客家老歌「桃花開」。 老媽憶起她初嫁時,還不會講客家話,於是我祖父教她唱客家山歌學客語。老媽說祖父一邊教歌,同時拉二胡伴奏。我說:「公公拉琴,媳婦唱歌,這畫面多美啊!」老媽燦然一笑,面容如野百合隨風搖曳,淡淡地說:「是啊!當時認真學歌,為的是要儘快學會客家話,如今想起,點點滴滴都是你祖父的仁慈寬厚以及對我的疼愛啊!」祖父中年喪偶,老媽從未見過她的婆婆。嫁給父親時,祖父是家中唯一的長輩。老媽說祖父有兩把琴,一把小提琴,一把胡琴。祖父當年是大園國小校長,下班後,經常拉小提琴自愉,但教她唱歌時,就會取出胡琴為她伴奏。我想想,也對喔!如果客家山歌用小提琴來伴奏,大概就很難表現出那種山歌特有的韻味吧! 老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從小到大,聽老媽哼唱的歌曲,大都是聖詩之類,我還真不知道老媽會唱客家山歌呢!大舅從慈湖福安國小校長任內退休後,經常到宮廟當義工,參加詩社,並熱心參與社區活動。擂台開賽後,聽到大舅說他超愛「愛的真諦」這首詩歌,並當場哼唱起來,不漏一字一句,這也跌破我的眼鏡。 老媽個性向來開朗,雙目失明後,雖造成生活上許多不便,但她堅強面對,依然保持樂觀的心態,在閒聊中,總能與大家打成一片。她總是期待著每天這短暫的半個多小能的視訊時間,能聽到大家的聲音。隨著歲月流逝,近年來大舅的體力也大不如前,散步時需要助行器。藉著科技進步,老媽不必親自回娘家,就可以與大舅面對面侃侃而談。兩兄妹擂台較勁,憶兒時唱童歌,在鏡頭前返老還童,各顯神通,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帶給我們歡樂無限;而我們也從他們的對話中,更加理解他們成長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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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愛的港灣

■付振強 他和她很早就分房睡了,不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相反他們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之所以分房睡,主要是因為他的睡眠一直不好,他怕耽誤她休息,她呢,則怕影響他入眠。 最近他的睡眠狀況更糟了,別說入眠,天一落黑他就開始恐懼上床。數羊、默念奇數偶數……所有助眠的土洋招數都試過了,統統沒用。吃片安眠藥試試吧,結果更糟,越想睡,腦瓜子越靜不下來,熬得通紅的兩只眼睛像兩個車燈,明晃晃地在睡眠的圍牆外奔來跑去,就是找不到可以安然入睡的那扇門。一夜翻來倒去,床板都快被他壓塌了,也僅換來幾段淺睡眠。結果,他整日眼圈發黑臉蠟黃,人自然如霜打了一般。 他苦不堪言,想起年輕時也有睡不著覺的時候,那會母親還健在,老人會斜倚在他的床頭,用溫熱的手撫弄他的頭髮。每到這時,他的心馬上就能靜下來,很快就會進入夢鄉。她能想像他說的那種情景,母親就是孩子的依靠,依偎在母親的懷裡,就如同倦鳥歸林,船兒返回了寧靜的港灣。再大的風浪,在母親這裡都會波瀾不驚的。 她決定今晚先暫不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倚在他的床頭,準備先給他「哄」著。她把手輕撫在他的頭上,他順從地閉上眼睛,一股和母親手掌一樣的溫熱暫態包圍了他。他彷彿來到了一大片綠意融融的草地,後來又好像開車進入到了一段靜謐而深邃的隧道,兩旁的燈光溫暖而不刺眼,一盞一盞地從自己的兩側無聲地閃過……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很快就睡著了。 在她的幫助下,他的睡眠狀況很快好轉起來,面色慢慢變得紅潤有光澤,人也重新煥發出了精氣神。她心裡欣慰,卻「恥笑」他孫子都快有了,反倒需要人來「哄覺覺」了。 可是給他「哄」完覺後,她的睡眠卻出現了問題。也許是錯過了困勁兒,回到自己床上的她說什麼也睡不著了。他用過的方法她都試過了,卻收效甚微,有一天她甚至「瞪」著眼睛一直到了天亮。 但是他的睡眠品質卻是越來越好了,只要一沾枕頭,不消一會兒便會響起均勻的鼾聲。每到這時她就會把手從他的頭上輕輕挪開,躡手躡腳地溜下床,趁著困勁兒還在趕緊回屋睡覺,不然錯過點兒恐怕又要瞪眼到天明了。 可是有一天她起夜去廁所,無意間發現他的屋裡還亮著燈。「不對呀,我離開時燈明明是關著的呀?」她輕輕推開他的門,想幫他把燈關上,卻看見他正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床上。「你是醒了還是壓根兒就沒睡?」她不解地問道。 原來,當他知道她給他「哄」完覺自己卻出現了睡眠障礙後,他就假裝自己一挨枕頭就著,目的就是想讓她趕緊回屋去睡覺。卻不想,離開了她的「哄」後,他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在床上開始了「翻餅」。 「唉呀,怎麼說你好呀?」她一邊心疼地責怪他,一邊服侍他躺好,然後把他的頭攬在自己的臂彎裡。只一會兒,他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這一次他是真的睡著了。 她也睡著了,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兩人去看電影。那是一部愛情老片子,在一片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上,一對戀人正在林間你追我趕地奔跑。後來那對戀人不知怎麼就換成了他倆,她舉著紗巾在前面跑,他歡笑著在後面追。她故意不讓他追上自己,他也「識趣」地永遠和她保持著一個合適的距離。突然他們的動作也像電影裡那樣變成了慢鏡頭,藍天白雲下,那種騰雲漫步的感覺實在是美極了。 這一晚,他們睡得都很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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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米酒,杯杯苦楚,杯杯辛酸

■鄭清和 讀的不是中文系,為何會半路出家寫起文章來,過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的此刻,再回頭去想,應是那個沒有電子媒體的時代使然。課餘,除了運動,就是窩在擠八個人的宿舍,斜躺在床上讀散文、小說。 誰知,讀著讀著竟然手癢,大二下學期開始寫散文,對外投稿台中的地方報。接著又逢黃春明老師的《鑼》、《莎喲娜啦.再見》出版,蘊藏其中的「鄉土味」,瞬間如蜈蜞的吸盤,深深吸引住了我——那不就是我所熟悉的這塊土地的市井小民的聲音嗎?感覺彷彿有股力量在催促我,要我把我生活周遭的故事也寫出來,於是在大三下學期開始了小說創作。 一九七五年三月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竹花〉,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我一直斷斷續續寫著,總共發表了近十四萬字,更在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把〈竹花〉擴寫成十萬餘字的同名長篇小說。之後,忙於教作文、大學進修部兼課,也寫食品專業教科書,已無暇再創作小說,只偶爾寫寫散文及童詩。 二零一八年退休後,遇上疫情,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地方都不能去,於是整理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二年所寫的短篇小說。一頁一頁翻著發黃的剪報,剝蝕的報屑一片一片飄落,有些鉛字抵擋不了歲月的蹂躪,已模糊難辨,內心真是百感交集。有白內障的老花眼一篇一篇辛苦讀著,最後依屬性分成三個單元,交由文學街出版社打字準備自費出版,印幾本當人生的跡痕。不經意間,搜尋到臺南市文化局「2024年臺南作家作品集(第十四期)徵選要點」的訊息,雖自忖機會不大,但想到有四篇經當年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孫如陵老師轉載至其所主編的《中國文選》月刊,能夠有此殊榮,至少應該還會有那麼一點「臭尿薟味」才是,再加上人老了,臉皮粗厚,於是「厚顏無恥」的報名了。 徵選要點中規定總字數以8萬至10萬字為原則,於是從三個單元中,選取描寫市井小民生活的悲苦與無奈的單元——「雨夜花」,以及描寫女性辛酸,為苦命的女子族群發聲的單元——「星星的眼淚」,共九萬九千餘字參加競逐,至於描寫大學生故事的那個單元只能忍痛割愛了。 接到入選公文的剎那,我不敢相信是事實。雖然曾經有過長篇小說《竹花》,獲得縣市合併前的台南縣立文化中心,列為南瀛作家作品集25,但我知道好手雲集,名額卻僅有5個,僧多粥少,想脫穎而出,除了作品的水準之外,命盤八字要夠重,因為還是要有幾分「狗屎運」。感謝台南市政府文化局給了我這個機會。 書中那篇〈無垠的黑〉是真實故事,主角是我已往生的表哥,文中孩子的名字是我幫忙取的,這回打字在多次校稿中,每重讀一次,就熱淚盈眶一次。記得當年寫就那一刻,我泣不成聲。選擇吳濁流先生創辦的《臺灣文藝》投稿,是覺得這篇小說跟《臺灣文藝》的鄉土味、臺灣味很搭,結果鍛羽而歸,接到退稿才知主編是文壇鼎鼎大名的鍾肇政老師。 水田插秧前的整地工作,是先用牛犁,接著「踏割耙」,再來是「扶(扞) 手耙」,然後是「打(拍) 碌碡」,我「省事事省」,只提踏割耙,卻寫成「握穩割耙」,看稿子的鍾老師真是明察秋毫,在退回的稿件上用他龍飛鳳舞般飄逸的字跡指正了我的疏忽,說割耙是人踩在其上,不是手握,還仔細地畫了三種農具的圖。 高二尚未有升大學的壓力,在圖書館借閱鍾老師主編的《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內心的衝擊很強烈,方知除了教科書的文言文之外,還有這麼扣人心弦,叫我內心澎湃不已的文章,那是我認識鍾老師的開始。我對鍾老師的景仰,跟顏回對孔子一樣,「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以他在文壇與葉石濤齊名被喻為「北鍾南葉」的崇高地位,竟願意將時間留給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指出我的不當之處,除了感動他的用心,往後更讓我知道寫作即使是細節也不能疏忽。很遺憾,當年鍾老師指正的圖跟文字,印象中特別夾在剪貼簿中保留,但此次遍尋不著。 感謝黃瑞田老師賜序,早在一九八二年就讀到他榮膺第五屆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那篇〈爐主〉,主角目花樹仔被多舛命運作弄的種種,即使在四十餘年後的今天,在我的腦際依然鮮明;但真正跟黃老師見面,卻遲至二零二三年第十六屆阿公店溪文學獎我們一起擔任評審委員,會後相談甚歡。 黃老師在文壇頗富盛名,我難望其項背,雖然二零二四年我們又再度擔任同評審工作,但僅兩次見面就要邀請他幫忙寫序,老實說,我是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我怕被拒絕的那份尷尬與難堪,誰知他竟爽朗應允了,讓我喜出望外。當他告訴我,他右眼近乎失明,無法看清書報文字,僅能靠視力0.5的左眼閱讀寫作時,我愣住了,感動更深了,對他拔刀相助的盛情不知如何言謝。 東興甫遊歐歸來,時差尚未調回,仍然應允為本書寫序,叫我感動。東興是記者,有枝快筆,寫新聞;有枝生花妙筆,寫詩、寫散文,更寫小說,是個全能型的作家,在每個領域都有傑出的表現,他一直是我望塵莫及的偶像。東興的思緒敏捷,腦筋靈活,下筆如有神,截至二零二四年六月已完成十四本文學作品的出版,其中包括《台北最後一支探戈》、《再見‧女孩》這兩本小說。 東興尚未出版的文學作品不可勝數,就我所知,《大學生小傳 》、《一O一夜》、《夜間部五年記》、《尋月啟事》、《文化城的故事》等均是小說,好期望他自記者工作退下後,能騰出時間整理出版,分享給廣大的讀者群。 感激水金願意對我的小說集表示看法,我和他是年輕就認識的文友,記得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宗仔頭的黃昏〉發表於一九七六年七月,文中主角的遭遇讓我同情,隨即寫了讀後感。後來,他將〈宗仔頭的黃昏〉和我那篇讀後感——〈淒慘無言的吶喊〉,收錄在由台南市綜合出版社發行的散文與小說合集——《策馬江湖》中。 水金很能寫,也很會寫,寫散文、寫小說,更寫宗教傳記,可謂著作等身。他因頗具生意頭腦,又有管理長才,所以逐漸淡出寫作,走向印刷廠、出版社之經營。目前已半退休狀態,準備交班給第二代,很期待他利用時間,把年輕時代所寫的分散在各文集的短篇小說集合起來付梓,實現當年他曾說要出版一本名為《長夏的聲音,末了,內子耿卿無怨的當我的後盾,任公職,更承擔了家中大小事,還把一對兒女教育得非常好,我常在夫妻聊天時,感恩的對她說:「我這一生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娶了您!」 對願意花時間來讀本書的讀者,我銘感五內。書中端出的一杯又一杯的米酒,如果沒有您來「啉落喉」,市井小民的苦楚有誰會知?弱勢女性族群的辛酸有誰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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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立冬小坐

■鍾敏蓉 說是立冬了,在這 身旁仍有粉嫩的花名,可以輕輕喚著 紫雪花 紫色酢漿草 麒麟蘭 桂花…… 坐在這,連妳裙擺的藍色小花瓣,一同揉碎 拼貼出一整片淺黃色陽光的啁啾聲 但我小坐一下的翅膀,透明卻已薄弱 無語,光是毳衣、爐火與燒酒,已不夠 園中幾隻斑斕的蝴蝶,還在嬉戲著 可能以為春天還在 可能以為見不著霜雪,就可以 就可以見不著遠方砲聲,血紅連天 或許,在這小小小宇宙裡的我們,都以為 深雪,也只是小坐一下,而已…… 註:11月,校園漫步,露臺旁樹叢裡,樹梢上蜻蜓一隻,停憩良久,狀似皺眉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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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手術詠歎

■黃志專 躺著,任其「為所欲為」。 為著那個「黑點」的辭別,為著一場美與醜的較量,為著雙眼漸被傷害的掐斷與剔除……已別無選擇,孤注一擲,聽天由命。 此時,無暇他顧,也他顧不了。頭頂上蝴蝶狀的吊燈,以亮白的光,覆蓋我的頭臉,所有臉面,都一覽無餘,還有那個黑斑的齷齪,都無處遁形,一一暴露本質的猙獰。不過,僅須臾功夫,一塊白色的布,切斷燈光的作為,給那個頭臉靜,在流淌,所有的響動清晰可聞;空調的涼,也在彌漫,所有的舒服瞬間領受。時間腳步嘀嗒響,僅是一針,猶如草刺紮一下的疼,麻醉了黑點周圍的肌肉,卻麻醉不了我全身的清醒。 所以,我知道,知道那是一雙清澈睿智的目光,與黑斑相對;所以,我感受到了,那是一雙手嫺熟運作,或切,或割,或縫,或合;所以,我聽見了,聽見了醫生一聲聲對話,從這裏切,切個弧形,從那個地方拉過來,這裏縫一針,那裏要多縫一針……嘿,不說了,白大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打進心裏,瞭若指掌。 很快的,約摸一個鐘頭。從走進到離開,僅是一剎那,卻被打造成一個「獨眼」的。 「獨眼」看人間,或許會有另一番風味。   又「吊瓶」 又「吊瓶」,僅是甲子人生第二瓶,第一瓶是昨天術後吊的。 簡單的補充,造化靠自己。 萬物皆有定「數」,猶如眼前那個輸液袋,液體順著管道而流,一滴又一滴,滴滴而下,流進針頭,直送我的血管,走遍全身……一切渾然不知,重量也好,營養也罷,或是療效,都難以言說 言說的是「針吻」一剎那的疼。 扎進,血的回流與返回,與「滿」有關;拔出,血的帶出與摁住,與「空」相連。無論是扎,還是拔,雖然只是一個「動詞」,卻是在做一道「減法」計算題,掛瓶從「滿」到「空」的削減,也是生活負重與累贅的「減負」。其實,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拆線 遵醫囑,前來拆線。已經是第八天了。從縫合那一刻開始,眼瞼邊,顴骨上,都一直緊巴巴的,黏糊糊的,有時還會癢癢的,刺戳刺戳的,似乎有什麼東西細微地挪動與爬行。但,手都一直不敢去撫摸一下,更不敢去觸碰或抓捏,擔心這樣做,傷口會受到感染而發炎…… 煎熬,與時光同行;癒合,也日漸驅離前嫌與罅隙,向好延伸跟腳,壯大筋骨,擴展範圍,給顏值一個特寫鏡頭—— 那是拆線的。 治療床上躺著,還有燈光照著,剪刀叉剪著,一步,兩步,三步,接連好幾步,一個個丁點兒黑線頭掉落,被扔進垃圾桶裡…… 縛,從此解開;鬆弛,也開始舒展歲月的腰肢,與外面的陽光一樣和煦。拆的,只是線;而往後——要拆的,僅僅是線嗎? 那一堵堵心牆的壁壘,那一個個欲望的債臺,那一條條繩索的捆住……一切無端的,難道不要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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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活得明白

■清痕 活在這世上總有幾個要弄明白的問題。 哲學稱之為人生三問: 我是誰? 從哪裡來? 要到哪裡去? 這是對生命本質,起源,終點的探索。 可我並非哲學家,我只是一個想活得輕鬆,快樂,自由的普通人。我只想明白怎麼活才能得到並保持輕鬆,快樂,自由的生活。 輕鬆的生活並非指懶懶散散,鬆鬆垮垮的活著,而是肩上的負擔在自己可承受範圍內。簡單來說就像人的身體長期不運動就會廢掉,就像不流動的死水漸漸變得沒有生氣,惡臭。所以輕鬆的生活還是需要負重前行的,只是控制肩膀上負重的不是生活而是自己。 快樂的生活也並非指每天嘻嘻哈哈,瘋瘋癲癲,無所事事。 我羅列了從出生活到現在讓我快樂的事:得到父母的表揚肯定,和喜歡的朋友一起玩,自己忽然明白了什麼然後周圍的景物都順眼了起來。總結來說讓人快樂的秘訣就是得到肯定,擁有陪伴,在生活裏昇華。 在快樂的世界裡,我認為愛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一環,給予愛和得到愛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歡愉的!像明天的第一口呼吸,像花瓣上縈繞的花香,像音樂的高潮和書畫的最後一筆。 最後就是自由地生活了。有一個偉人曾說過,自由決定了你可以做什麼也可以不做什麼。我認為這是認清自由最好的角度。 我對自由的視角是自由讓我們擁有了進入與離開的權利:對一段感情,對一個工作,對一場生命…… 離開的權利或許帶有一種悲觀的色彩,可這就是我眼中的自由。 鳥兒飛翔或許是為了遠離地面的危險;星星在黑夜中藏匿或許是害怕被人摘走……這是上天賜予的離開,即保護自己的身體與心靈免受傷害。 進入的權力是帶有浪漫色彩的,對一段感情,對一個工作,對一場生命…… 想想你的女朋友(愛人)當初是她主動還是你主動牽起了這根紅線呢?想想你成功的事業是不是也是起源一個平凡簡單的開頭?想想你生命中璀璨的高光時刻是不是你為這一刻活著?這即是生活的意義與全部。 電影的劇本都是那幾個模子,人生的套路是最好的解釋。為什麼有的影片流芳千古?為什麼有的影片遺臭萬年?為什麼有的影片是經典,榜樣?有的影片卻是毒瘤垃圾。 說到這裏,不禁心痛幾位超前的藝術家,詩人。生前無人問津,死後名盛百世。 這或許是我們觀看別人生活的限制視角吧,我們無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世界。甚至你眼中的快樂在別人的世界裏還可能是痛苦,如被一個自己討厭的人纏著。他(她)樂著,你煩著。 這是一段奇怪的記錄,可正因為它的格格不入才激勵人們不斷地探索,改善。這才是生活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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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土龍與素卿——獻給我的嘉義公、嘉義嬤

■林仲瑩 嘉義市彌陀路那蜿蜒窄小的巷弄,連普通小型轎車都得屏氣凝神、小心翼翼的鑽入,土龍家就鑲嵌在其中一間。推門進屋,穿過小小的前明台,再推開玻璃門與紗門,客廳的神明桌映入眼前,觀音端坐蓮花上,黑木神桌上香煙裊裊、素食供品滿桌。 土龍早早備好茶具迎接返家過年的親戚,彌勒佛似笑呵呵的泡茶,讓兒孫輩嗅著那套疊的聞香杯、聽他表演拉二胡,彼時客廳難得套上珠光濾鏡、有著世家大族般的風雅情趣。 跟幾個拜把兄弟的合照裡,年輕的土龍梳著油頭搭配全套西裝,英姿煥發、帥氣逼人,跟那時大部分的鄉下男丁不一樣,入贅後他沒種過田,倒是開過雜貨店、當過遺照的畫家。 所謂畫家,其實很有爭議,因為其實他沒畫過任何一筆,工作內容是將先人少數照片中的大頭小心翼翼裁切下來,貼到早已印製好、富麗堂皇客廳背景紙的無頭人上,所以有時候頭太大或頭太小、模糊的人頭搭配上油墨豔麗的後景,看起來詭異地突兀。但沒什麼相機的年代,這已經是遺照畫家的最佳解決方案,收入對家計也不無小補。 雖然掙錢不多,但以現在的觀點來說,土龍無庸置疑是個愛家好男人。當長女阿惠說要嫁給外地海口人時,土龍猶豫了,來自窮鄉僻壤的人可以給阿惠幸福嗎?對方的家庭是什麼狀況? 他不放心,一個人騎上他的野狼125打檔車,車後加裝著平時載貨用的銀色大鐵箱,透早從嘉義市一路騎一路騎騎到屏東車城鄉。跟鄰居打聽了對方風評、看了周遭環境,再一路騎一路騎騎回嘉義市。到家,輕輕問阿惠,那邊看起來什麼都沒有,落山風狂暴颳著洋蔥田,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阿惠說不要,土龍也只好答應,幸好之後阿惠用幸福的婚姻回報了他這一趟車程。 而到底是什麼讓二十幾歲的土龍,就這麼虔誠信了教?沒人知道確切的原因,但他從此茹素、戒菸戒酒,然後跟著進香團一間一間廟宇四處參拜,坐著遊覽車四處奔波、時有時無的素食,卻搞壞了他的胃,胃出血的開刀切掉他五分之三的胃,從此他消瘦下去,不復健壯,曾經最愛的泡茶娛樂,也因為傷胃被束之高閣。 然而跟隨著胃,接下去敗壞的是肺。 長女阿惠在往後悠悠的歲月,總是重複著說,土龍就是因為四處參拜,吸了太多立香的煙。那些大陸粗製濫造的立香,一燒就產生有毒的煙霧,吸了那麼多肺才壞掉。肺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第三期了,不管土龍多麼奮力的做吹氣檢測、多麼配合著化療、多麼想要痊癒,神明卻似乎沒有聽到土龍的祈禱。土龍越來越喘,他不甘心的跟阿惠說,他還年輕啊,怎麼可能這麼早走? 阿惠不知道答案,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早已安排好一切,但也或許,根本就沒有神明的存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機遇與巧合。 土龍的葬禮始於一個眾人都還在昏睡的清晨,諾大的金爐擋住整條狹小的巷弄,天光未亮的黑暗中,赤紅的火焰往上竄升,火光刺得每個人都睜不開眼,緊接著是漫長的宗教儀式,陽光也漸漸照在臨時搭建的棚子上。 阿惠的長女、土龍的外孫女從外地趕回,那時候可能才13歲,她其實記不得細節了,應該有誦經吧?應該有哭墓吧?還是外公信仰的宗教,有其他不同的做法?她真的回想不起來了,但她卻清清楚楚地記得,有個人致詞時說了「可惜晚年,誤信損友、誤入歧途……」,她滿臉疑惑的問媽媽,為什麼會這樣講阿公? 阿惠說,土龍因為癌症已經很久沒有出席宗教聚會,所以某些人以為阿公跳槽去了其他派系,所以才這麼說。長大之後每每回想起這個瞬間,外孫女都非常後悔沒有抄把折凳衝上台,暴揍那位該下地獄的假道學。 對她而言,那天被下葬的是家族中最清麗的時光,而萌芽的是對宗教信仰的質疑、對人性險惡的感覺。 火葬之後,撿骨師有沒有撿到舍利子呢? 外孫女有時候會想,如果黃土龍改名叫金龍、水龍、火龍,是不是能有個比較長壽威風的人生?信仰了一輩子的神明,是否真的有將之接引至西方樂土,或只是提供在世時的心靈慰藉?最後土龍註定塵歸塵、土歸土,消失湮沒在時代中。   ▉   一進客廳,最搶眼的就是正前方的黑木神明桌,桌子右方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延伸至後方的廚房,全部都飄散著素菜的味道。撥開鳳凰圖樣的珠簾鑽進幽暗的走廊,右方是長長的一堵牆,左方依序是上樓的樓梯、窄小的廁所、素卿睡覺的小房間,然後就接到底端的餐廳與廚房。 素卿在廚房裡張羅著素菜,儘管自己葷素不拘,但因為先生吃素,她也就跟著吃素。幸好心愛的孫輩對於吃素沒有太大的意見,過年回來嘗鮮似的開心大啖菜頭粿、素雞、豆包等菜色,新港飴、生仁糖也一塊接著一塊塞進嘴裡咬。 素卿看著他們臉上全是笑意,外孫、外孫女幼時有次跟著吃破布子炒蛋,吃著吃著居然傻傻地問,為什麼有東西咬不爛?她大驚失色說,憨孫,裡面有籽啊,那個要吐出來。 素卿完全就是卡通裡會出現的阿嬤,總是笑呵呵、中氣十足、說話台灣國語、搭配燙得澎澎的短捲髮。外孫女記得,有年暑假去阿嬤家玩,彼時她正接一些手工補貼家用,是將木片便當折疊、黏貼成型,便教她跟哥哥怎麼黏貼,一方面讓他們有事做、一方面也幫自己分攤工作,溽暑的午後,她忘記其他人都去哪了。時間好像停在那一刻,就只剩他們祖孫三人,跟糨糊一樣,黏黏糯糯的。素卿自己胃口也好,身材本來就偏壯碩,年紀漸長後更吃得珠圓玉潤。 跟先生不一樣,她喜歡社交、喜歡唱歌,出門前會先用帶脂粉味的粉底棒塗滿全臉,再用口紅畫出紅唇、腮紅襯出兩條彎彎紋眉更烏黑,衣著也不隨便,薄紗荷花短袖、胸前彩珠串飾。子女長大成家、先生早逝後,一首歌20元,在歌友會坐一個下午,晚輩可能有些意見,覺得自己表淺、浮誇、不檢,但人生來走這一遭,素卿想要的是開心快意的生活。 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讓素卿也只能有出門唱歌這項消遣,就是她不識字。那個年代的女人很少能受教育,素卿很介意自己目不識丁、無法閱讀,抱怨自己的姓氏「蕭」筆畫繁多,而她總是寫得歪七扭八。她能深切感受到,在時代不斷進步的洪流中,自己被默默推向充滿薄霧的遠方,而她不想奮力掙扎,覺得隨波逐流更舒適。只是素卿人生最後的一年,是在無彩的醫院度過的。 她摸到胸部有硬塊,到醫院檢查,乳房五條淋巴腺中有三條有癌細胞,治癒的機會一半一半。一半一半,感覺就是上天開的惡劣玩笑,醫生在說明的時候,素卿其實很多詞語聽不懂,但大家都說服她,為那可能好的一半拚看看。首先是乳房跟淋巴腺被切除,碗公大的傷口掛著引流袋,然後是讓人胃口全失的放療與化療。一生愛美的素卿不忍直視憔悴下去的自己。 兒孫輩會來醫院看她,長女阿惠也住進醫院陪伴,鼓勵她堅強勇敢、戰勝病魔,只可惜最後的結局不是好的那一半,癌細胞四處蔓延,圓潤的素卿像是消風的氣球,但她覺得可以了,子孫滿堂、該吃該喝該唱的都做過,逐漸她喪失意識、吐出身體最後一口氣,了無遺憾。   ▉   兒子、媳婦在沒有告知姐妹們的狀況下,把窄巷裡的、老房子賣了、舊物全扔。 長女阿惠很慶幸幾年前就把父親的二胡留在自己身邊,試著想學,才發現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今,二胡弦鬆音差、客廳再無素菜香,人事全非、無以憑弔。 但時不時,兒孫們會在記憶中,鑽進嘉義市彌陀路、穿過那彎曲狹窄的巷弄,遠遠看見土龍和素卿站在門口,笑盈盈地迎接自己,於是滿心歡喜、迫不及待朝著他們大喊,「我們回來了!」。 我們回來了。你們也沒有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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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半生荷塘夢

■張洪明 歲月悠悠,白駒過隙。我心中那永不褪色的畫卷,是家門前那方填滿記憶的荷塘。那荷塘,宛如一顆鑲嵌在村莊東北角的溫潤碧玉,靜靜地注視著村莊的歲月交替。 每年夏天,荷塘便成了荷花與荷葉的世界。荷花綻放,荷葉連連,姿態萬千,恰如周敦頤筆下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它們亭亭玉立,有的含苞待放,宛如羞澀的少女,頷首低眉,欲語還休;有的已然盛開,露出嫩黃色的花蕊,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陣陣清香。荷葉挨挨擠擠,猶如一個個碧綠的大圓盤托著晶瑩剔透的珍珠,在陽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每當夕陽西下,勞作了一天的街坊鄰居們,晚飯後會帶上小板凳或蒲團來到池塘邊乘涼。搖著芭蕉葉蒲扇,喝著廉價的大葉子茉莉花茶,呼吸著誘人的荷花清香,聊聊家常,分享著一天的勞動見聞和趣事。孩子們則在一旁嬉戲打鬧,你追我趕,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池塘的上空。 我家坐落在荷塘正北岸,大門前的一棵大柳樹和一方七八十平的場院,是左鄰右舍乘涼的好去處。南牆外一條寬僅半米的小路,供村裡的人應急時從此穿過。母親只要看到老人路過,就會過去攙扶著老人過去,生怕老人在窄路上有個閃失。有一年,一連下了幾場大雨,傾斜的那段牆體的上邊大半部分竟然歪倒在了池塘裡,只留下了六七層根基。是我脫光衣服從齊胸深的水下把磚塊從荷塘裡一塊塊的撈了上來,又重新砌好的院牆。 在我家院牆外的半米林蔭小路上釣魚是一件最為愜意的事情。釣魚不是用魚鉤的那種,而是利用罐頭瓶拴上兩根母親納鞋底的麻線,用高粱挺杆或小木棍做浮子,做的簡易釣具。用魚缸釣上來的魚兒不大,都是那種現在人喜歡的,市場價值不菲的小花魚,麥穗魚,哈吧頭等。這種小魚做醋沏小魚或小魚湯個頭適中,美味可口。裹上麵粉雞蛋經油炸過後,魚刺柔軟到幾乎吃不出來,是天下最好的食材。那時的母親見我釣上魚來,總是笑眯眯地放下手裡的活計,不厭其煩的精心烹飪、煎炸,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褻瀆了大自然的恩賜。 當然,荷塘裡讓我期待的,還有那深埋在淤泥中的蓮藕。深秋,當蓮蓬逐漸採收完畢,荷葉開始枯萎,便是收穫蓮藕的時節了。大人們會從小清河南請來那專業的挖藕人,穿上防水的皮褲,下到荷塘裡,用特製的板鍁小心翼翼地挖出整枝的蓮藕。拿回家中,母親會將蓮藕洗淨,或涼拌,或清炒,或燉湯。涼拌的蓮藕,先用熱水焯了放上紅尖椒絲、醋、白糖、生抽,帶著一絲酸甜,清脆爽口。燉湯的蓮藕則多了幾分醇厚,經過半個多小時熬煮,更是鮮美至極。一碗熱氣騰騰的蓮藕五花肉片湯端上桌,濃郁的香氣瞬間撲鼻而來。喝上一口,湯汁醇厚鮮美,蓮藕入口即化,粉粉糯糯的,與香到骨子裡的五花肉片相互交融,每一口都充滿了家的溫暖和幸福的味道。 這方荷塘,不僅給了我物質上的饋贈,更給予了我精神上的滋養。在那些漫長的夏日午後,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荷塘邊的垂柳下,伴隨著微風和蟬鳴,讀一本心愛的書籍。當荷塘的寧靜與書中的世界交織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與滿足。 如今,我已離開故居20多年,但那方荷塘卻始終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它永遠是那麼美麗、那麼寧靜,永遠承載著我最珍貴的兒時和青年時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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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五言律詩〉.大雪

■子寧 南地不飄雪 北風卻施虐 枝枯鳥影稀 梅瘦心情惡 枕冷夢常懸 衾寒醒自愕 手持尺素書 欲寄憑誰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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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守得玉壺存知音 ——楊守玉與劉海粟的傳奇人生

■關峰 在悠悠歷史長河中,有許多故事如璀璨星辰般閃耀,而楊守玉與表哥劉海粟的悲歡離合,無疑是其中一顆格外動人的明珠。 楊守玉,原名韞,字瘦玉,小名祥雲。其母劉氏乃劉海粟之姑母,兩人同年出生,劉海粟僅長幾個月,楊守玉親切地稱他為九哥。楊守玉的命運自小便充滿坎坷,9歲喪父後,她隨母寄居劉家。親情的溫暖在他們的童年裡播下了友愛的種子,共同的興趣愛好則如靈犀一點,悄然連接起兩顆年輕的心。 劉海粟則從6歲起便展現出繪畫天賦,小小年紀便能「亂塗」出模樣。劉家見孩子們喜好丹青且頗具天賦,特意請來一位姓杜的家庭教師教導他們。在老師的悉心指導下,兩人進步飛速,筆下彷彿開出了絢麗的花朵。12歲的劉海粟憑藉一幅《螃蟹》初露才華,這幅畫意態鮮活,童真脫俗,在全國兒童畫展中脫穎而出,還被印作目錄封面。楊守玉作為第一個欣賞這幅畫的人,不禁撫掌叫好,對九哥的聰明穎悟充滿羡慕。而劉海粟也十分欣賞表妹的勤勉好學與秀氣靈動。14歲的楊守玉用巧手將《芥子園畫譜》中的八哥圖刺繡出來,作品形神畢肖,彷彿要從繡布上蹦跳而出與人交談一般。劉海粟對表妹融繪入繡的精湛技藝欽佩不已,在藝術的交流中,他們的心也越靠越近。 1910年,15歲的他們迎來了新的篇章。劉海粟在青雲坊的家中創辦了一所國畫專修館,前來習繪的只有十來個親戚家的女孩,楊守玉也在其中。專修館採用舊式書院和傳習所相結合的學藝方式,側重於自學。上午,學員們臨畫或寫生;下午,則讀畫論、相互評畫。楊守玉在這裡有了與九哥朝夕相處的機會,她對九哥的組織才能和藝術才華欽佩有加,兩人一起作畫談藝,充滿了無盡的情與趣。冬日雪後,園子裡的梅花開了,他們一同去訪梅作畫。劉海粟勾勒著瘦勁的枝柯,盡顯梅的骨氣;楊守玉描摹著初綻的花兒,朵朵透著梅的精神。手凍紅了,他們心中雖都渴望為對方呵一呵手,卻誰也沒有行動,只有那傲然綻放的梅花溫暖著他們的心。在他們心中,梅不僅僅是一種植物,更是他們共同的品格追求,而那隱隱浮動的暗香裡,又何嘗沒有他們朦朧的戀意呢? 然而,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沒有戀愛的自由,他們只能在無人之處偷偷相看一眼。那含情脈脈的目光,雖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聯通了他們心底的靈犀,這已讓他們感到無比滿足。少年的戀慕是人性的天然流露,卻又難以掩藏,劉海粟的姐姐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九弟,祥表妹怎麼樣?」海粟的臉不由得紅了,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你喜歡她?」 「喜歡,不,是非常愛她。」海粟鼓起勇氣說道,「姐姐,我對你實說了吧,如果不能和表妹結婚,我將終身不娶。」 16歲時,劉海粟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要為他向表妹提親。他知道父親喜歡祥表妹,還曾叮囑過他要多幫助表妹。想到這裡,海粟的心彷彿要飛起來,多想與表妹化為彩鳳的雙翼,從夢中飛到現實生活裡。劉家忙碌地採辦聘禮,而婚姻的對象卻是丹陽林家錢莊的千金林佳小姐。這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讓劉海粟懵住了。他驚訝、疑惑,只覺得怒氣填胸,熱血燙臉。 「怎麼不是表妹呢?」 「九兒,我知道你心裡裝著的是祥雲,你母親生前也提過這事,我們都喜歡這孩子。可是——你們八字相克呀!」 「不,我不相信,我非祥妹不娶!」 劉父惱怒不已,一向孝順的九兒今天竟敢當面頂撞。他痛心疾首地說道:「九兒,姻緣是命中註定的,你就體諒為父的苦心,認命吧!」 曾經美好的夢瞬間破碎,剛強的海粟寸斷柔腸,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痛苦地想著,表妹該是多麼悲傷啊!其實,楊守玉早已淚流滿面。半個月前,她隨母親離開了劉家。守玉一直追問母親為何不讓她跟九哥學畫,母親不忍,只好說出實情。 「韞兒,你已是大閨女了……九哥他已提親了……」 「誰家?」守玉急切地問。 「是丹陽的林家小姐。」 「啊——」守玉扭身跑回房中,關起門來嚶嚶啜啜地哭了。她取下掛在胸前的玉石雕的小猴,愣愣地望著。那是13歲那年九哥送給她的,當時他又羞澀又欣喜。她和九哥都屬猴,這個富於藝術生命的小精靈承載著他們的真情。後來,她也送給九哥一只桃核雕的小猴。當時海粟笑得憨厚純樸,他們都明白彼此的真心。年長的哥哥姐姐們為他們高興,還戲謔地說他們是「一對猴子,木石姻緣」。可如今,木石猶在,姻緣卻已斷絕。她自歎命苦,卻又為九哥心傷。 劉海粟無法忍受命運的不公,噙著淚水沖出家門,直奔楊家大院。他有許多話要對表妹說,可守門的人卻告訴他,韞小姐去外地讀書了。劉海粟滿心悲憤,黯然神傷。楊門極重聲譽,知道劉海粟會找上門,便讓楊守玉隨史良的父親史聘三夫子學習古文。楊守玉想從愛情的悲劇中走出來,書本有時確實是忘憂草。每當掩合書卷,心中便湧起別樣的滋味。她也聽到了劉海粟抗婚、逃婚的事,知道九哥終未與林佳小姐合巹,完全是為了她,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壓力。這份真誠的相知相愛,讓她無比欣慰和滿足。然而,此時的她卻無法給予表哥精神上的撫慰,只能將一片冰心留在玉壺,把忠貞純情永遠留給九哥。幾番思索,幾番腸斷,她改字為名,變瘦玉為守玉,從此守身如玉,她相信日後九哥會知道她的痛苦付出。 此後,他們雖天各一方,卻在藝術的道路上繼續前行。九哥去了上海辦圖畫美術館,楊守玉則報考了常州女子師範學校圖工班,跟隨呂鳳子學習繪畫,並開始研究刺繡針法。她將西洋畫的用筆、用色原理融入刺繡技法之中,用錯亂的針、不同方向、粗細長短不同的色線,多遍成之,創造了亂針繡法。1928年,楊守玉的第一幅亂針繡繡品《老頭像》面世,震動畫界繡壇,為中國傳統刺繡樹立起第三塊里程碑。 而在上海的表哥劉海粟那裡,也是風波迭起。上海美專在全國首開人體模特兒寫生課,並展覽了部分人體習作素描,一時輿論譁然,劉海粟受到各方重重壓迫。楊守玉深知表哥的艱難,她以手中的針和彩線向世俗的愚昧挑戰,繡出了兩幅女性裸體的作品《少女與鵝》、《出浴》,展出後引起轟動。 後來,劉海粟出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想在藝專開設繪繡科,請楊守玉主其事。然而,楊守玉因母親在抗戰期間逝世未能一見的精神打擊,以及長期刺繡勞累導致右臂有疾上舉困難,只能離丹陽回常州休養,遺憾未能如約。但當她聽說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將在北京召開,兩幅領袖繡像受到與會者一致好評時,心中感到特別欣慰。她知道,是劉海粟助她向世界展示了中華民族的刺繡藝術。 彈指一揮幾十年,1980年10月,枯木逢春的劉海粟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常州。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隨陪同人員來到局前街顧家弄的楊家大院。可迎接他的卻是年輕的晚輩,表妹守玉不知去向。楊守玉其實也盼望著與海粟兄別後一見,可事到臨頭,重重的顧慮和強烈的自尊又讓她躲了起來。她躲進書櫥相隔的後屋裡。在楊守玉的臥室裡,劉海粟抬頭看到牆上掛著一幅微微發黃的黑白照片,那是年輕時的表妹楊守玉。經過晚輩的勸說,他們在劉海粟下榻的「近園」紅樓見面。 三天後的下午,楊守玉被接到「近園」紅樓,劉海粟早已迎候在門口。舉目相對,卻是相顧無言。劉海粟彷彿從夢幻中醒來,緩緩伸出手與楊守玉相握。楊守玉說:「我們都老了!」劉海粟拍著表妹的手背說:「你我幾十年不見面了,時間過得真快啊!」攝影師為他們攝下了這白首之會。 「祥妹,我知道你從小畫梅、繡梅,你愛梅花,我想畫幅梅花送給你作個紀念如何?」楊守玉露出一絲微笑,「九哥,我會把它同70年前你對我那份情義一起珍藏著,永遠珍藏著……你要多多保重啊!」 「保重,保重!」一抹斜陽的餘暉照著紅樓,照著這濃縮了七十年的人生。這一刻,彷彿千載永恆,那心靈相通的感覺永遠留在他們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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