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閒夏茶痕

■伊夢遙 入了伏,天就懶了。日頭掛在天上,一動不動,像塊燒紅的鐵。日頭熱,人也慵懶欲眠,老家院角的樹倒精神得很。葉子綠得發亮,鋪出半院的蔭涼,茶桌就擺在樹蔭裡,竹桌竹凳,摸著手感涼絲絲的。 案上擺著把半舊的紫砂茶壺,那是我多年前旅遊時從古鎮買回來的。壺身刻著「清風」二字,筆劃被磨得很淺,似乎是風把字吹淡了。鄰居霞姨常來我家做客,我給她泡茶,她說這壺「養茶」,泡出來的茶比別的更有味兒。 茶葉是前幾日從他鄉捎回來的,裝在個牛皮紙包裡,打開來,一股清苦的香鑽鼻子,像剛割的春草堆在竹筐裡。抓一撮放進杯,衝開水,茶葉「唰」地散開,在水裡翻了翻,慢慢沉下去,又悠悠浮上來。葉片全展開了,薄得能透光,葉脈絲絲縷縷清晰可見。 水開了,壺蓋跳著響,白氣一縷縷冒,纏在樹葉上,一會兒就散了。樹葉偷喝了熱氣,看起來更綠了。 茶總帶著些市井的溫軟,像日子,慢慢流淌著。倒茶,茶水在杯裡晃。喝頭口,先有點苦,不烈,是軟苦。咽下去,舌尖慢慢醒過來,甜絲絲的,從喉嚨一直漫到心口,身上的汗都收了些,順著毛孔悄悄鑽回去了。宗璞在《風廬茶事》中寫道:「飲茶要諦應在那只限一杯的『品』,從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種氣氛。成為『文化』,成為『道』,都少不了一種捕捉不著的東西。而那捕捉不著,又是從實際中來的。」享受品茶的過程,亦是追尋「道」的過程。漢字講究音、形、義恰到好處的糅合,茶字的構成乃草、人、木的結合,草木的靈性、精氣通過茶這一媒介,與品茗人合而為一。清靜、恬淡的自然哲學是茶道所追尋的境界,洗盡鉛華,掃淨心塵;物我合一,清心品茗。 院門口的竹簾捲著,茶桌角壓著本舊書,翻到「寒燈新茗月同煎」,倒覺得不如眼前的好。夜裡煎茶太涼,哪有這白日裡好?樹影在茶盞上晃,是誰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面畫,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竹凳上擱著把蒲扇,扇面上繡的荷花褪了色,搧起來,風裡裹著茶香,吹得案上的書頁動了動,紙上寫的字也跟著晃。 夜裡納涼到院裡,壺裡還剩小半盞茶,就著月光喝。茶味淡如水,卻帶著點回甘,似白日裡的故事,想著想著,就有了味兒。遠處的蟬鳴一陣陣來,混著茶香,在風裡蕩。茶涼了,倒在院裡的花盆裡,希望第二天花瓣上也能沾點茶氣。鄰居說:「茶是草木精,澆花也養人。」 這夏日的茶,原也不用講什麼道理。茶葉在水裡舒展,人在蔭裡打盹,蟬鳴著,風晃著,茶喝到淡了,天也就黑透了。明日醒來,樹還在,茶還在,夏日就這麼悠悠地過。如此這般,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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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穿越場景的衣裳

■度睿 她穿上媽媽的藍白圖案夾克,一邊整理母親留下的衣裳。並非帶著官階、軍階榮光的衣服,卻感覺卓絕千古,因是母親自己做的,且蠻時尚。奇怪的是她並不想脫下,都已經兩個多月,衣裳早就該洗了,但那是依戀,捨不得母親驟逝離去。她將夾克放在鼻子前,嘗試聞聞,其實衣服並沒特殊味道。不若一般描寫,孩子思念母親,抓住母親衣服一角,在遠方或已不再的母親形象,衣香鬢影,豁然跳出。 她望著拿出國大皮箱帶回的衣服,包括各類基本款,大衣、套裝、襯衫、夾克,特別是毛線背心。從前她直說體質寒性,一遇清冷秋冬馬上換成長袖,不穿背心的。直到這次細心試穿,驚訝母親厲害巧手,花紋圖案複雜難解,穿上後照著好看,她也捨不得拿去洗。披掛椅背上,看著看著,今生緣會,母親深刻鮮明的烈勁湧現。不禁讓人噙著淚,努力嗅出屬於母親飄揚的風采,每一件都是。 母親個性好強,她一向不敢違抗母命的。只要母親雙眼一瞪,大家便不敢逾矩。上了國一,某天值日生抬回當天的班級便當,她的竟然就不翼而飛。便當盒忽然不見了,她不僅中午沒飯吃,還哭得唏哩嘩啦。下午第一堂導師知道了,給她錢去買麵包吃,她不斷哭泣,直說回家媽媽會罵她。導師不解地說:「為什麼會罵妳,這不是妳的錯……」從小媽媽就是她崇拜的女神,她有一位厲害能幹的母親。那艱難舊時代,家家戶戶不少為母則強的母親,那是時代的共同記憶。 奇妙的是,她有些膽顫心驚走回家,媽媽並沒像往常她做錯事時罵她。母親雖有時有些霸道,她卻仍無比依戀。即使年輕時頂撞過母親,越老卻越珍惜從小熟悉的倫理階序。或者,她仍殘留在拉岡鏡像期的初始經驗——「被母親抱著的小孩,和母親的身體是分開的兩個獨立體,這種獨立和小孩子在初生時和母體合一的境況比較,是無比的創傷,也帶來最原始的痛苦。」她記得媽媽說她斷奶折磨母親好一陣子,最終母親聽從別人建議,抹上薑,但她仍然閉上眼睛,吵著要喝。人們總說家中四個手足裡,她最像母親。她在告別式滿堂眾人眼光中,跪趴地上良久,跟坐落花山之中的母親,深深不捨道別。思戀母親時,狂潮席捲,仍如同相伴母親一輩子的悠長毛線,被長線迴旋套圈,舊事纏繞,帶來苦楚。 她選定兩件毛料的衣服當睡衣,翻了身想起母親。長壽的母親陪伴她六十多年,思緒如大樓呼嘯冷冽冬風,從遙遠幼童期吹來。童年、青春期、成人期、相親不成、和舊識朋友結婚、出國、回國。每個階段,母親強力身影對她的生活選項,從最初的掌控,漸次慢慢釋手,而今卻天人相隔。思念情愫連結嗚咽迴轉風聲,死生相續,她不禁內觀所謂「靈魂」、「肉身」還有生命本質,那些「生死學」,她竟無法尋到精神安頓的原鄉。 直到第一次夢見母親,她才知道思考靈魂棲息、肉身腐朽等問題不易,不若在夢裡,真實撞擊。飄浮碎斷夢中,母親出現前方電視機旁,她驚喊家人:「看! 母親還好好活著。」母親輕輕抬起頭,卻只是無聲看看她,影像清晰深刻。忽地又從前面整個慢慢消失,她淚眼婆娑急著哭喊:「媽媽! 妳不要走……」 她驟醒後,發現那只是夢境,面頰燙熱的淚水無聲流下,思想自己是否得了所謂「創傷後遺症」?書上說「在診斷創傷後壓力症,會以患者在經歷創傷事件後出現的特異性症狀為基礎。」她遲遲不願洗滌母親留下的衣服,她總是穿上後,開始凝望、揣想、觸撫、感嘆、省思。母親這一生中晚年過的風光,最後一年多生命尾聲意外失智。她看過母親和印尼傭有些粗暴的言語對峙,再不若從前霸道神氣的母親,她究竟快樂嗎?她非常懊惱,她竟無從置喙。 時間飛快逝去,是個陽光燦爛日子,她將散落家裡穿過的母親衣服,書房椅背、床邊、客廳椅背、像一群失散四處的羊群,趕著一件一件集中,默默放進洗衣機。「轟~」洗衣機發出巨大的聲響,開始轉動。母親的百日做完,一張又一張化為灰燼的金紙,一層一層撥開母親過往流過的悲歡。 她很慶幸夢見母親,沒有託夢的母親,該是年老壽終,在彼岸天國一切安好。百日已過,她似乎經歷了自然合理的過渡,穿著母親衣裳帶來的愁緒,早已穿越場景,深深銘刻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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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商籟致奧菲斯 (Sonnets to Orpheus)

原作/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翻譯/廖啟余 1-3 神能夠的可是人,告訴我, 如何隨祂越過豎琴的窄幅? 人心多歧。迢迢心路 岔口不曾矗立神殿給阿波羅。 歌唱,你教過的,無關欲望 無關哄騙好攫取於將來; 歌唱即存在。但人存在 何嘗輕易如神?何嘗 祂傾注我等以大地與群星? 撬開嘴的巨響──這你雖歡喜 年輕人呀,你仍不得其情, 忘了罷你所唱過。所亡失。 真切的唱攸關另一種呼吸,呼吸 自無有,嫋嫋自神,一陣風。 1-5 毋需紀念石。榮耀他 讓玫瑰一年只一開。 因這是奧菲斯,何處不化, 再無別的聖名有待 我們力求。奧菲斯 有歌即長存,他來他去 難道這不足夠,若多得幾日 他能綻放,比起那玫瑰一掬? 你們須明白──雖則他也驚惶 ──噢如何他須消隱, 抵達你們無以唱和的彼方, 當他唱詞超乎現世。 他運指不囿琴身。 他出律,當協律以繼之。 1-6 他屬此?不,此與彼 同長養他的本質的廣袤。 領略了根系, 智者每仰身向柳梢。 當就寢,就別餐桌遺留 奶與麵包而召來逝者── 他啊靈媒卻能夠 當眼波平和 在實見寄寓彼之形似; 芸香與地煙的巫筮 願他確鑿如最最邏輯的聯結。 這已建的心象無上堅固; 自墓自盧這一處處 願他讚美水罐,胸針與指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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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西門遺蹤(下)

■希米 「兌悅門」建於清朝道光16年(西元1836年),屬於西外城的大西門,南北尚有「奠坤門」、「拱乾門」兩座小城門。「兌悅門」是台灣府城垣殘存下來的4座城門之一,也是台灣府城垣唯一的國定古蹟。把守城外文賢路進入城內信義街的「兌悅門」,自古以來都不起眼,日治時期討論台灣府城垣時的文獻記載幾乎忽略它的存在,二戰後更乏人問津其價值,年久失修導致牆面坍塌磚塊破損城門被植栽附生更遭民宅占用至今依舊存在。上半部紅磚下半部咾咕石的兌悅門,被稱為「咾咕石門」,當地居民以「甕城腳」稱呼。進門後的信義街古稱「咾咕石街」。雖是台南僅存人車可通行的台灣府城垣城門,雖有著像府城諸多古廟老街的傳說,但右邊民房冷氣機腳架直接釘進牆垣,左邊房舍鐵皮鋼釘直接打進牆面,早已減損門洞看來像「弓」巷道石板路像「箭」的「弓箭」煞氣。不知城門旁建廟供奉「石獅公」坐鎮,是要保衛附近居民,還是護持無力動彈的城牆? 附近高樓環伺,我登上「兌悅門」,已無法眺望安平。弓箭射垮後二三十年出生的洋行,這樣的傳說被人們淡忘也是邏輯上的時間問題,或者說,造物者的先知角色,預告了往後一連串事件的因果。比如說,「兌悅門」成為當地地標和景點,卻無法窺見當年登高望眼的景象;一探究竟的遊客隨興走進特色小店、咖啡廳、民宿及宮廟,但就是無法通過每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弄;取代大西門城外城的兌悅門,卻依舊留有像當年沒受到保護的荒廢棄置般自生自滅的外城心情。 我走入這條玄機四伏的城門內側巷弄,隱約聞到一股散發出如迷宮般的詭譎頹味,房舍新舊外觀並列酷似生鏽鐵管的剖面圖。橫掛巷弄兩旁屋簷的一根木頭被時間剝去了原貌,陽光耀眼地照出牆角的一汪陰影。忽見一女子杵在屋前,像在自拍。 沒有怡然自得模樣,只有劍拔弩張態勢,她不在自拍。屋簷下,她順著陽光方向舉起手機,守株待兔的對著無意間闖入的遊客,在取得良好的視覺效果後,開啟了她驚訝的詢問模式:你是哪裡來的?你到這裡做甚麼?你為什麼到這巷子來?你究竟要去哪裡?巷子不深,文賢路集福宮金安宮都在附近,一眼看得到穿得透,但她與她的手機攔在前頭,卻怎麼就是讓我寸步難行。環河街古蹟兌悅門巷弄大馬路老舊建築等熟悉詞句對不上她的眼眸,無視我的汗滴,縱使愈發坦白愈像一架高速工業用扇發出的颯颯風聲,期待能消去她心中的低頻噪音,但早已烙印的小偷影像太過清晰,淡化了我再三表示只是遊客只想通過這裡的請求,她的小腦袋不時自動重建起原本被抑制的音聲:這裡許多住家財物遭到多次偷竊,所有來者皆帶有偷竊嫌疑,你不要來,來了就會被當成小偷。我本以為府城巷弄都愛遊客,畢竟古蹟是駛向商機的直達車。好比潘元石《歲月凝視》裡描繪的古牆:「油尾巷……是一條狹窄的巷子,兩邊儘是古屋。夏天傍晚,居民會搬涼椅坐在屋前納涼。行人走過,不管熟不熟,總會喊一句『來坐唷,吃飽沒!』……正對面……是……一道古牆,……保持古樸和歲月的原貌。」沒想到只是換個方位,戍守在西邊一隅的住民,在我面前搬演著區域聯境宗廟聯防的情節,一下子讓我回到五條港尚未淤積的風情。但這場獨角戲,如這座單單被歷史遺留下來的城門發出的聲聲哀鳴。試想當年自己被排除在城牆之外,尤其在王公貴族並不為盜匪所困之時,城外防衛殺戮的連鎖反應帶出的厄運糾纏,至今仍舊無法免以宵小騷擾的心情日常,眼下看見遊客驚悸面容不免帶些慰藉,慶幸亙古的憤恨並不孤單,更不難轉換,於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抱憾瞬間便成絕響。 對遺跡抱有天然悲憫,我向來樂於關注那些被人遺棄的物件,更常以嬉鬧言語與長者對應。不經意的無聲,更深潛的默然,往往不止於所見所感。《我是遺物整理師》對我來說並不單單是浪漫主義者的解套方案,我更相信臻於幻境的意在言表重於直接地深情告白,它將因別人有所察覺及試圖解開而張力全開。很久以前,我也曾如李帝勳對患有自閉症侄兒發狠般自顧自地說著話:「這裡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你的親人,所以就算我走了,你也別來找我。」卻又半信自己很能落地為安,自豪如東坡般釋然:「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因為「此心安處是吾鄉」,卻又不肯真的放下身形融入人群。就在不甘自外於所處環境的渾噩疏離,卻又不游於社眾人群的繁糾瑣結,結果便是一任憤懣日益滋長,實質是怯懦到不敢捍衛自己的信念與主張。李帝勳的憤恨,多少帶有迫害情結演繹而出的膽怯臆妄。 時序幡動已過風起雲湧,隨之而來的化明為暗有助於我穩定波瀾擺脫糾纏,在每一個極致的轉折中,我意識到自命清高不是劃清界線而是故步自封,讓自己瑟縮在牆角徒增更大隔閡無助改變現狀。如果我不轉向自己,外界永遠都不如意。如果察覺不到環境的變化,我永遠無法迎向新生。而不改變念頭,如何改變心境。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得跨出去,告別原地踏步的怯生。好比我踩在被遺忘的牆角,踏入被遺棄的巷弄,那雙冰冷的眼睛,被歷史深埋得如此厚重,那張急切的嘴唇,聲嘶力竭都難以撼動,憑什麼特許我要她和顏悅色地謙讓友善? 陽光似乎總在隔牆的另一頭的不遠處的一棟洋樓上溫存。這般的破敗,這般的傾圮,如果沒有她的沉浸,我不會意識到,張燈結綵的入口巷道,原來才是古城內外的分界,而不是古牆的一個小小的門洞。我無法持續與她聒絮,在她無意冤我為竊取那搖搖欲墜的看似橫陳的僅存的木頭之時,我彷彿得到了施捨般封住了從憐憫中發出的聲聲喟嘆。於是我就當作是世上僅存的一個角頭,被層層拒絕後依然迂迴前行,尋找那條讓自己過來的路徑。我走近里長辦公室,打進市政熱線,不讓「冠蓋滿京華」的金身吸盡一個蹲守在重重難關下的小小巷弄的一絲希望。從累累的廢墟中起身,她要讓這個世界知道,百年來,始終沒有放棄戍守傳承。而我,也要讓自己記得,曾經來過這裡,看見過她,更試圖做些甚麼來回應。 我只能想像,在民權路西門路交會處東北向騎樓下看見大西門城門遺址立柱,並在西門路北向分隔島上撇間大西門牆垣遺址立牌。而當我沿著西門路一路北去,過民族路圓環後仍見到相同的分隔島立牌,卻在成功路後消失,又在對向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出現。離城門愈來愈遠,也愈來愈近,一所小學的綠意拉開與來處的距離。立牌在派出所旁轉入45巷後,再轉入47巷,先出現在一棟米黃二丁掛大樓旁步道,再越過公園南路,又接上47巷,之後回到西門路分隔道上。至此,街道錯落承載城垣轉折,也接近尋跡告終的時刻。越過分隔島後,立牌在加油站前232巷及長北街出現,而不遠處,另一座城門──小北門遺址立柱以張開雙手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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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憶裡的夏日詩篇

■周俊傑 七歲那年暑假,我在鄉下外婆家度過了人生中第一個完整的夏天,也由此開啟了我對夏日的最初記憶。「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老人們口中反復念叨的這句話,彷彿是對夏日酷熱最生動的注解。發燙的竹席緊緊貼著後背,烈日下,香樟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那如煮沸水般咕嘟咕嘟漫過午後的蟬鳴聲,宛如夏日的背景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夏天已然到來。 直到那個悶熱的傍晚,天空中墨綠的雲層開始翻湧,外婆那句「東閃日頭西閃雨」的呼喊,瞬間打破了院子裡的寧靜。我像一陣風似的沖進院子收衣服,藍布衫在風中獵獵作響,彷彿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暴雨奏響前奏。天邊沉悶的雷聲似擂鼓,一聲接著一聲,震得人心驚膽戰。第一滴雨砸在額頭,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而來,青石板瞬間騰起白煙,塵土氣息混著雨水,一股腦兒地鑽進鼻腔。外婆拽著我往屋裡跑,潮濕的風掀起她鬢角的白髮,那一刻,夏日的雨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從天而降,也讓我初識了 「夏雨隔牛背,十裡不同天」的奇妙景象。 後來的每個夏天,似乎都在雷雨與蟬鳴的交替中悄然流逝。而我,也在這樣的循環往復中,漸漸讀懂了自然的韻律。蟬,這種神奇的生物,蟄伏七年才破土而出,卻僅能在陽光下歌唱一夏。它們用盡生命的嘶鳴,竟也成了「知了叫,割早稻」的農時報信者。在公園涼亭避雨時,我曾撞見過麻雀抖落水珠、爭論不休的場景,雨滴順著瓦當連成珠簾,遠處的荷花在風雨中倔強挺立,粉白花瓣翻飛卻昂頭不屈,那一刻,我彷彿明白了「六月不熱,五穀不結」的道理。原來,酷熱與風雨,都是夏日對生命的獨特饋贈。 夏天的熱,是濃烈而毫不掩飾的。柏油馬路在陽光下變得軟綿綿的,踩上去彷彿能留下深深的腳印。空氣裡浮動著柏油與青草的混合味道,彌漫在每一個角落。老人們搖著蒲扇在樹蔭下下棋,汗水浸透後背,卻依舊笑談「心靜自然涼」;賣冰棒的三輪車叮鈴作響,鐵皮箱裡白霧嫋嫋升起,引得孩子們追著跑過巷子,歡聲笑語回蕩在空氣中。這熱,讓人想起少年時的衝動,想起烈日下奔跑球賽的酣暢淋漓,滿是人間煙火的熱烈氣息。 夏天最動人之處,在於它教會我們接受生命的不同形態。暴雨傾盆時,不必抱怨,因為「一場夏雨一場熱,一場秋雨一場涼」,雨後或許會有彩虹橫跨天際;烈日當空時,也不必煩躁,因為蟬鳴與綠蔭,都是夏日獨有的美好。正如外婆所說:「三伏天再熱,也有乘涼的地方;雷陣雨再急,總會有停的時候。」 這是夏日給予我們的生命哲學,簡單卻深刻。 如今,生活在城市的我,夏天被空調割裂成一個個冰冷的方塊,人們行色匆匆,漸漸忘卻了與自然共處的那份寧靜與美好。但每當聽見蟬鳴、看見天邊烏雲,記憶深處的夏天便瞬間甦醒。外婆家青石板上赤腳追逐雨珠的身影、搖著蒲扇講述?●「夏雨隔田坎」故事的外婆、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香樟樹葉,這些畫面如同一顆顆璀璨的星辰,折射著童年最純粹的光芒。原來,夏天從未走遠,它藏在汗水浸濕的黃昏、暴雨初歇的泥土芬芳裡,藏在與自然坦誠相見的每一個瞬間。生命的美好,往往在這些看似尋常的極端體驗中——酷熱正午總有樹蔭棲身,狂暴雷雨終將迎來雲開月明。人生的每個階段,都如四季般不可或缺,少了哪一段,生命的故事都不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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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東坡筆端十花箋

■王金玉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居易筆下,四月之驚景躍然紙上,而東坡居士,則在這片絢爛之中,以筆為舟,心作舵手,探索著季節的更迭,將自然之聲,輕拂心弦,灑落於那無垠的思緒之海。 東坡居士筆下十花箋,並非簡單的自然鏡像,而是以其詩人的敏銳感知與禪者的深邃洞察,將塵世草木賦予了新的生命。桃花之熱烈、杏花之細雨、梨花之純淨、海棠之慵睡、牡丹之華貴、櫻花之落雪、菊花之傲霜、荷花之映月、桂花之馥鬱、梅花之傲雪,皆成詩行,皆入禪境。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嫣紅新翠間,三兩點疏影橫斜,春三月的生機在禽鳥戲水中悄然萌動;「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月夜的花間雅集,紛飛的花瓣如碎玉落雪,將最後幾縷春光揉碎在宴席之間,多情的銀蟾穿簾入戶,與友人共守這份暮春的繾綣;「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絕句以青白水墨暈染春末,當飛絮漫天之時,看似喧鬧的滿城花事,卻在冷色交織中氤氳出繁華將逝的淒清;「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獨樹一幟的海棠,以流動的夜色為宣紙,月光攜香霧在回廊間遊走,將花魂的溫潤光華定格。 在宦海浮沉的三十載春秋中,蘇軾衣襟上沾染的,不僅是江南桂雨的馥鬱與嶺南梅霜的清雅,更是他筆下詩句跌落於宣紙上的不朽印記,那是他與世界萬物的私密對話,是穿越時空的生命注腳。 在杭州通判的悠長歲月裡,他以詼諧而深邃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幅自我寫照的畫卷。其中,「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一句尤為傳神。此句不僅展現了蘇軾年歲漸長卻依然保持童真樂趣的生活態度,更與杭州百姓共賞牡丹之盛,醉後頭戴鮮花、踉蹌而歸的逸事相映成趣,引得路人哄笑連連。在這句中,詩人連用兩個「羞」字,人花相映,妙趣橫生,展現了詩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轉至揚州知府任上,蘇軾運用擬人化的筆觸,描繪了花事的繁盛:「芍藥櫻花兩鬥新,名園高會送芳辰。」點明了賞花之地的雅致環境,更暗含了詩人與民同樂、超然物外的灑脫情懷;而任杭州知州時,為勉勵友人劉景文,他寫下了「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表面上是描繪初冬的蕭瑟景象,實則深刻隱喻了劉景文雖已步入晚年,卻依然保持著風骨凜然、不屈不撓的精神風貌。 杭州通判期間,蘇軾與張先同遊西湖,聞彈箏之聲而靈感湧現。彼時,他雖因政見不合王安石而自請外調,處於政治生涯的低谷,但杭州的山水卻滋養出了他豁達的心境。他以「芙蕖盈盈」、「白鷺慕娉婷」等擬人手法,暗喻彈箏人風姿綽約;又以「月缺霜濃細蕊乾,此花無屬桂堂仙」之句,與上司楊元素共賞桂花時讚歎道。時值深秋,月缺霜濃之際,桂花細蕊已乾涸,但蘇軾卻認為此花本應屬於「桂堂仙」,賦予了其超凡脫俗的氣質;被貶至嶺南惠州的艱難時刻,蘇軾悼念侍妾朝雲時作「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他以梅花為喻,高度讚揚了朝雲不懼嶺南瘴癘、毅然相隨的高潔風骨。 東坡居士筆下十花箋,不僅展現了蘇軾深厚的文學造詣和豐富的情感世界,更讓人看到了一個在逆境中依然保持豁達樂觀、超然物外的自我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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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西門遺蹤(中)

■希米 尼采說,人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是一座橋。經歷不同,意會就不同,橋,是每個特殊經歷的獨特記憶。過去的記憶,如水般流來,現在的人,如風般飄去。因此真實面對獨特的記憶,才是唯一出路。尼采又說,所有真正偉大的思想,都是在行走中產生的。現實生活,城門是一個過渡,逢山開的路,遇水架的橋,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始終都是自己要跨出第一步。如果城門不開,擋住去路,要麼毀牆另造它門,要麼撞破強行通過,這是人類生機的起滅,也是城牆存廢的根由。尼采更說,沒有人能為你建造一座橋,你必須自己跨過生命的溪流,沒有人,只有你自己。為了跨出去,你必須克服自己的恐懼弱點與缺陷,其中最關鍵的是,時時刻刻,都要為自己負責。作為一座城牆,一扇城門,也有自己的使命,歷史的,以及一己的。尼采堅稱,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因此在不可避免的轉變過程中,成為你最好的自己,便是橋的最終目的。城牆的去留,仍舊免不了地形風水的蝶翼鼓動。 何止南北向,大西門之所以惹禍,全在它明擺的是貫通東西要衝的一顆絆腳大石,暗地裡卻是過去所處位置的一種解仇似地清淤。建造城門之初,五條港區並未被包覆,大西門後來又往內陸遷徙,城裡城外益加疏離。舊仇疊上新恨,就在整治市容拓寬道路之際,便也毫無疑慮地劍指年久失修的大西門成府城第一座被拆除的城門。既然當年不護門,今日也別想成基,因此任其消失,淹沒於地底,說不定背地更踹上一腳灑上土砂。趁著日據初期古蹟保存法──〈史蹟名勝天然紀念物保存法〉只及於內地,對台灣形同白紙之便,就在淤積陸浮成五條港遺跡之後,街區市鎮大幅擴增之時,拆除大西門就成為治理績效的第一道金牌。以至文化資產意識抬頭之後,30年代修復了「大東門」及「大南門」,是台灣府城垣最早被修繕的兩座城門,小西門也被以搬遷到成大之後保留了下來。獨獨大西門,絲毫殘跡都不給。大道尚未完工,城門早先一步遺忘了所有。這或許是歷史的偶然,卻未必不是人為的必然。 大西門,到底哪裡去了?我在南勢街(和平街)北勢街(神農街)前前後後找了幾回,又越過國華街到西門路民權路交口找了許久,之後穿過宮後街繞進水仙宮又回到風神廟接官亭,仍舊毫無所獲。西羅殿旁及風神廟前的修建石碑均未提及。這些可能的街廓,都沒找到大西門遺址標示處。神農街一間老屋前賣著該厝的古(78-105年)瓦,不是牆垣。仁愛街路口標示馬雅各醫館舊址,路旁老房山牆木框紅磚斑駁。在看向西邊的街道行醫,卻遭到浮陸漢醫排擠,之後滋事者造謠抹黑尋隙圍攻,馬雅各幾度進出府城。停車場旁老房,似乎刻意保存著不堪模樣,但仍舊看不出與大西門的關聯。南北勢街幾處正在開挖的工地,出土的多半也是土而不是牆。倒是民權路西門路口一家掛著老古石碗粿布簾,帶點「滿樓紅袖招」般妖嬈,引我過盡神農街,繞出藥王廟,穿越金華路,前往老古石街。 身處府城西外城的信義街,毋寧說是一條小小的步徑,兩旁有幾間美食特色店,但許多古屋日漸敗壞,鄰兌悅門民宿邊巷弄及集福宮前多處堆雜著破瓦廢材,看似無人居住看管。當我讀到:1963年范迪颱風過境,大南門中梁倒塌壓傷民眾;二戰後,大東門遭占用,城樓1952年被拆除,1955年9月艾瑞絲颱風造成城垣崩塌,壓垮民宅,多人當場被活埋時,突然意識到,城門不管被拆還是被留,必有其不可磨滅的原因。但這麼多年過去,大西門連個遺址牌柱都難立定的流水車陣裏,多少學子市民觀光客過盡千帆皆不是,少了認識這片土地歷史中很重要的這一塊,是否有其他方式可以補足深化這個區域特色,以及這座城市與世界的連結力度,更進一步強化臺灣(臺南)各族群對於城市文化特質的歷史記憶,免以遭受抹殺湮滅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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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苦楝花開

■許松華 老巷口的苦楝樹開花時,總像是誰把暮春的最後一盞燈芯浸在了紫水裡。細碎的花瓣被風捲著,飄過青磚牆上斑駁的苔痕,輕輕叩響了雕花木窗。我仰頭望著那團淡紫色的霧氣,恍惚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踩著磚縫裡的野草,抱著書包往家跑。 那時外婆總在苦楝樹下納鞋底。她藏青色的斜襟衫沾滿碎花,針線笸籮裡躺著幾串晾乾的苦楝子。「囡囡看這花穗,」她摘下我的書包,枯瘦的手指撥開層層疊疊的嫩葉,「像不像仙人遺落的瓔珞?」樹影在她銀白的髮髻上搖晃,落下滿地細碎的紫色光斑。 花事最盛的日子,巷子裡終日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苦香。賣麥芽糖的老伯推車經過,叮叮噹噹的銅鈴聲驚起滿樹蜜蜂。外婆會用竹竿打下幾串花,和曬乾的橘皮一道縫進素絹荷包。「苦楝花能驅蚊蟲,」她將香囊繫在我腰間,「可別嫌味道澀,苦到盡頭自然甜。」 那個梅雨季來得格外早。雨水裹挾著未開的花苞砸在瓦簷上,我蹲在門檻邊,看紫色的小船順著水流漂向巷尾。外婆戴著斗笠冒雨採花,雨水順著蓑衣淌成溪流。「花落了就結籽,籽落了就生根,」她解開浸透的布帕,露出幾朵完整的苦楝花,「世間好物總不長久,記在心裡才不會化。」 蟬鳴聒噪的夏季,我攥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站在樹蔭裡。外婆把曬乾的苦楝子裝進鐵皮盒,連帶十二個繡著不同花色的香囊。「聽說那裡的冬天冷,」她低頭扯斷線頭,「要是想家了就聞聞這個。」鐵盒開啟時會有細沙般的聲響,彷彿儲存了整個雨季。 去年深秋回舊巷,苦楝樹正在落葉。金黃的扇形葉子打著旋兒,覆蓋了青石板上孩童新畫的跳房子。樹根處不知何時冒出了幾株幼苗,嫩綠的葉片怯生生地蜷著。風起時,我聽見乾枯的蒴果在枝頭沙沙作響,像是外婆壓箱底的綢緞衣裳在輕聲絮語。 昨夜暴雨突至。清晨推窗,見滿地紫色浮萍似的落花,竟比當年開得還要濃烈。水窪裡浸泡的香囊褪成了月白色,唯有絲線繡的「平安」二字,仍像新抽的芽尖般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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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萱草臨窗寄母恩

■王丹丹 木棉花絮落盡時,萱草正結出花苞。母親節前夜,我伏在出租屋的窗臺寫信,玻璃上凝結的霧氣被指尖劃開,恍惚勾勒出老宅木格窗的輪廓——此刻母親該在燈下分揀草藥了,曬乾的萱草葉與合歡花在青瓷罐裡窸窣作響,像極了她年輕時納鞋底抽線的聲音。 十八年前的立夏,我第一次懂得母親節的含義。那時小學新來了位老師,教我們用皺紋紙折康乃馨。我偷拆了母親縫被面的紅絲線,把歪扭的花莖纏了又纏。那天她頂著暴雨從田埂趕回來,濕透的藍布衫還沾著萱草花粉,卻將紙花插在豁口的醬油瓶裡養了整整三年。 去年返鄉時,在樟木箱底翻出那朵褪色的康乃馨。花瓣裡夾著發黃的字條:「丹兒的手真巧」,字跡被歲月洇成萱草汁的淡黃。母親正弓著腰在院角移栽花苗,白髮間落了幾星春泥,讓我想起二十年前離鄉的清晨,她鬢角的霜花也是這樣在晨光裡閃爍。 雨季來得猝不及防。梅子黃時,母親寄來的包裹總裹著舊報紙,層層剝開是曬乾的槐花與艾草。最裡層用油紙包著新醃的黃花菜,信上說:「你胃寒,做湯記得放兩片薑」。鐵盒裡還躺著去年我寄的明信片,仿古建築的剪影旁,她用工楷補全了被雨水模糊的郵戳日期。 巷口麵包房連夜趕製母親節蛋糕,甜膩的奶油香漫過我的窗臺。穿旗袍的老闆娘在櫥窗擺滿康乃馨,說這是外邊傳來的新鮮花種。我卻念起老家院裡的萱草,那些金鐘似的花朵既能燉安神湯,嫩莖炒臘肉又是清明時令菜。母親總說「草木知時節」,卻不肯承認自己才是真正讀懂了光陰的人。 黃昏給老家撥電話,鈴響三聲便傳來熟悉的喘氣聲——母親定是趿著布鞋從菜園跑回的。背景音裡傳來窸窣響動,她笑著說在分裝曬好的蒲公英:「你上次說口腔潰瘍,這個配金銀花最好」。月光漫過窗臺上的萱草盆栽,那是我用去年收的花籽育的新苗,此刻在異鄉的夜風裡輕輕搖晃,與千里之外的故園共沐同一輪清輝。 快遞員送來加急的包裹,打開是母親手織的亞麻坐墊。淺青色經緯裡編入曬乾的薰衣草,針腳藏著不易察覺的歪斜——她的老花鏡該是又跌碎了。附著的便箋上畫著笑臉:「電視裡說你們整天坐電腦前,這個護腰」。晨光裡,我看見萱草葉上凝結的夜露正緩緩蒸騰,恍若那些未說出口的牽掛,終將在某個晨昏化作潤物的雲雨。 暮春的蟬開始試嗓時,我收到老家寄來的快遞。粗陶花盆裡亭亭立著三株萱草苗,根系裹著故鄉的濕泥。母親在電話裡絮絮叮囑:「澆水分三次,見幹見濕」。如今我的窗臺已有小小花圃,木棉與萱草在季風裡枝葉相觸。當第一簇金黃的花苞,在立夏清晨綻放時,我終於懂得:所謂遊子不過是母親種在遠方的另一株植物,帶著她體溫的泥土,永遠是我們扎根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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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西門遺蹤(上)

■希米 到了這種年紀,我沒有想要挑戰甚麼,只想把有些事情弄明白。那些到了某種年紀才能弄懂的問題。我那時是這麼想的。好比我一直到離開了菱形處所之後才搞清楚所在位置與其周邊方位的關係。但那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所以我也迷惑了,是空間問題,還是時間因素,或者說,我心裡壓根就沒想去弄明白。再回頭看,已經十多年了。 不規則的社區公園,被三條小小巷弄圈出,其中一條還彎曲。周圍三面住家,一面臨學校。一塊小小的畸零地,做甚麼都不足,權充為綠地,卻連個廁所都蓋不出。里長每每要求學校給方便,但他不滿意校園的開放時間,要的是二十四小時。為何不在小公園蓋個廁所呢?里長說里民反對,怕流浪漢佔據引來危險。僵住好幾年,他有機會就提,但始終沒解。有一天,我看見一個老翁在牆邊拉開褲檔灑落。走過他,我停了一下,輕輕地說,這樣不好吧!他大聲回了一句,老了你就知道。 環繞校園的磚造圍牆,將近六十年歷史。比人高的牆垣,洗石子灰白牆面沾染團團烏泥,像沒下筆的國畫白紙上被蘸滿墨汁的黑貓踩過滾過,髒汙處處暈開,上下擴增匯結交疊。牆角不時有菸蒂酒瓶遺留。接縫處裂痕恣意擴大。有次颱風來襲,圍牆裂開歪斜傾倚,來往人車生命財產受到威脅。更有學生因攀爬墜落,膝蓋擦出累累傷痕。 專科教室梯間廊道牆壁,汙漬像荒草蔓延,更像河水衝破堤防,滿滿都是鞋印。沒人目睹,是誰塗汙了牆面,但都猜是不擅表達的情緒,將不如意轉成破口,以踩黑旋律圖像當創意。也不管是否落雨,更多捨操場就樓梯的情緒,在尖叫聲中,將掌紋拓在牆面,繼鞋印之後,腳印手印球印紛紛探詢,一個個像蜘蛛爬滿整面城牆。在蜿蜒的線條邊,黑白相間的五線譜上,以及令人遐想的高音譜號裡,滲透出毛毛的灰暗色調。 當年相信,潔白牆面在音符海浪簇擁下會散發迷人丰采,這年堅稱,湛藍牆面在音符海浪推波下會讓漂泊失落的棉絮,幻化成一幅幅動人風景。於是將音樂意象徹底改頭換面,讓原本是白後來變黑而今轉藍的牆面,強化了旋律在廊間蕩氣迴腸的熱度。於是讓高牆退席,以鏤空格柵及步道叢樹花徑環繞,延展了校園公園與社區的一體性,強化了鮮豔在陽光下潑灑俏麗的意氣。如今回想,慶幸沒有因為髒汙就卻步,並雀躍仍有描繪美麗的力度。 十幾年過去,並非像鯤化鵬扶搖而直上,幾番輾轉,我遷居南城。 起初並不明白,北門的北門路及南門的南門路都是南北向,東門的東門路是東西向,為何西門的西門路不是東西向而是南北向?乃至後來看到西門外同樣坐落西邊的兌悅門信義街是東西向,這個疑惑依然沒有解開。 南都是座早有漢人定居的移民城市,必然有著古老的城樓門牆護身。一般住家在前庭後院築牆,可說是一種心境紋身。移民性格的延續,被戰亂災變襲擊過的街廓,在同是飄洋過海的共盪中,拉開距離成疆界,是想像中的富貴,更是現實裡的安心。於是就在落定之時,築牆環繞,連防共守,眾志成城,像三郊社與八吉境。但江山易主,他鄉成故鄉,幾代更迭,主客大轉變,於是盡去牆垣,力藏城門。後來雖造中國城觀光城,但此城非彼城,皆如乍現曇花,難以緬懷思牆幽情。 許慎《說文》說,城,所以盛民也。像器皿盛物,把人民保護在城內,免受外侮侵擾,使能安居樂業,才能叫做城。而提供進出的城門,管制往來也是為了護衛城內居民安全。當年那些強索資財的衛兵,像大東門、大南門及小西門門洞內牆都鑲嵌碑文:「農商負販車牛往來,不許兵役勒索」,可謂另類的強佔城牆。城門巍峨,重簷高樓,兵丁戍守其下,不辨入侵者,卻對慣常進出居民壓榨勒索,是挖掘城之所以為城的根基。更何況,大南門外,多墓墳與陵地,出入者多半略帶心傷的祭祖者或靠天吃飯的農耕者,柔弱心境又受欺凌,何以慰情。至於大西門外,已是汪洋大海,進出者每每與洶湧巨浪拚搏,不時面臨生死交關,顫慄激憤尚未平復,豈容他人再搔又惹。或許因此無須再立碑示禁。 穿越水萍塭大公園後,我沿著樹林街走。年初藍晒圖旁的老牆舊宅已成鮮彩咖啡店。午後陽光如蜂刺螫人。無須路標指引,南門公園已在前方,城樓映入眼簾。城樓後方是學校操場,學校對面是孔廟。因與城門連通的兩個小門都上了鎖,想看城後風光,得繞到正門入口,也不難想像操場模樣。我在牆邊踱步,看著城旁株株綠竹及城樓,以及甕城內部草地與樓旁兩尊大砲,外表盡皆神似,但就少了那麼一點滄桑。即便與外城不對一線的內城壁面應有一塊鑲嵌的禁示碑,也不容易在一旁的碑林裡尋著。當年清朝於十八世紀創建的那座,已於二十世紀時毀於暴風雨又依原樣重建,縱使逃過日治時代街道改正滅門慘案,然經多次修容美肌,早已沒有當年古意。正如綠蒂在〈城與風〉裡說,「駐留只會讓記憶滄桑」,而「背叛是自由位移的開始」。不知是否因此,即使是假日,在校園旁,在花市邊,在孔廟後,在文化園區裡,還藏有一間市定古蹟的南門電影書院,依然不易看到遊客簇擁,多的是下棋遊戲與喝茶談天的在地閒居與兒嬉。 假日的校園有幾個學生打籃球。我想像學校與孔廟為鄰,旁有大南門城樓,東移處不遠有牆垣遺跡,繞過兩彎後步道旁有小南門遺址立柱,這些被「全臺首學」等古蹟環抱的孩子長大後,氣質是否會不一樣?或者說,在亙古的午後飄泊雲朵下,同時置身於略帶殘損的遺跡與整修後完壁如新的復刻光影中,心境是否早已一派無事般品味著生活點滴與周遭變化,哪管此刻是如晦風雨或如水晴空?而大南門正位於孔廟後方,在「禮門」「義路」的引領下,不也可解讀為另一道孔門嗎!南面而王,「王何必曰利」、「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幾經明鄭清領日治及國府的翻騰,這門不僅不能拆,還得完好如初,似乎是歷史的必然。而廣義的孔廟文化園區,包括相鄰的忠義(小)、建興(國),以及牆垣環繞的南女(高)、南大(大)與附小(小)等由小學至大學的各類進程校學集中圈圍成型的文教園區,也不是人為的偶然。更有趣的是,鄰近古蹟的這些校園,多不由一個完整的街廓圍成。當我轉彎又轉彎後便信步走到附小後方的古蹟法華寺時,一株又大又高又廣的榕樹神木矗立於寺前,又是另類的無我無爭光景。正如大學校園即將漫開的阿勃勒節般歡愉,黃澄澄花朵如瀑布般映上紅磚紅牆,彷彿垂掛於濃綠樹葉間的橙黃輝映著不遠處孔廟紅色古牆的潤澤,染上了一層層古意香氣。又如殘垣遺跡旁的大菩提樹,黃葉落了一地,綠葉依舊一樹搖曳。即便後來走入巷弄,都有著一種悠遠的靜謐,因為盆花滿布色彩繽紛的城區一隅,不難看見住民坐於廊道街角吹風閒趣。這一如往昔的恬適,孔廟旁小學溪水裡的花草蟲魚或能知曉,這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更迭,生活於古蹟的人們或許也已悟到,一己心境恆常持久修習的無可更異。恰如在這區胡闖,沒哪條巷弄走不過去。 只要大西門不在西門路,謎題似乎就能解開。 西門路始於中華南路,起點多生命紀念區,過永成路至水交社時,有新大樓出現,住家也開始密集。過健康路後進入鬧區,商店林立。過永華路後是銀樓街,招牌櫛次鱗比交疊,卻沒一家店名跟城門有關。除了百貨公司旁門額掛著小西門,西門路與府前路口立有小西門遺址石柱,西門路及夏林路各有一家賣碗粿分別叫老古石及小西腳,西門路一家賣青草茶叫小西腳,幾乎再也找不著有關大西門的蛛絲馬跡。 我沿著河畔接續往北走,停在協進國小東北角兩株大榕樹間步道。鏤空圍牆旁大船意象內五條港區域圖標示大西門遺址在西門路與民權路附近,另一圖示在接官亭旁西羅殿。東望巷弄有兩株大榕樹密條蔭葉在半空中會聚,坐立兩樹間的重簷海安宮外貌神似城樓。幾乎所有海神廟都面海,有別於其他廟宇坐向,路旁藥王廟面東。民權路康樂街附近西羅殿也面西。圖說官員從風神廟前接官亭上岸後,便從旁邊的大西門進入府城。因面台江內海,大西門又名鎮海門。林爽文事件後,官府將木柵城改為三合土城時,考量安全及成本等諸多因素,像河道截彎取直般,一並將城門內遷到民權路與西門路口。所以大西門本來就不在西門路,而且,它就應該在東西向道路上。像許多廟宇,城門面西。 城門就像橋。不是橋,遲早消失。這或許是中國城觀光城以及大西門消失得像不存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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