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憂愁,也會過去

■林培訓 〈有序不亂乎?〉記憶中是張大春《小說稗類》其中的一篇章節名。 軌道上區間電聯車正朝高雄路竹站前進離開了大湖站曾經孤身一人從此出發至興達港同樣的下午時分不同的罐裝空氣風景名勝地的販賣。 耳際環繞著莫札特的小夜曲,似乎有些許造作,一直想把自己置入被敘述完成的福爾摩沙,回想起大湖後火車站(?)看出去逡巡的目光街衢市招拉回視線鐵軌上停放著幾節破敗被捨棄的車廂,枝葉扶疏,幾株枝枒橫生的矮樹灌木橫岔了視線想起自己為小夜曲蘸墨的畫面冷冷清清尋覓尋覓淒涼淒涼不動身軀被傳送的我與廢棄的車廂擦肩視域的對角線。 廢棄。寄生。 年邁的父親終於依循法規報廢了那輛中古二手車,持有殘障手冊的自己,日前才在網路上噓嘆這或許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返鄉祭祖了。 故鄉,鄉村。報廢,不能行,被遺棄的是誰以愛之名? 以愛之名。 寄生和遺棄。 從高雄到台南尋訪好友,謝謝友人贈送親筆揮毫的斗方春聯,更感謝友人之前贈予的好幾本的書籍,其中幾本是黃山料撰述的小說。 車子到了高雄站,小夜仍演奏未完曲在(想起了自己研究所時代,好幾次深夜獨自走訪花蓮七星潭直至第一道曙光的年代,耳機是齊柏林飛船吟唱作響。)結,伸手拿下耳機,將手機強行歸零。 遺棄。 提早抵達相約在台南後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坐下桌上擺放著要贈送給朋友的小說:蔡智恆《檞寄生》。 寄生。 黃山料《那女孩對我說》接近結局的章節,隱瞞病情的男主角曾生硬吃痛故作瀟灑地對著女主角如此地述說著在愛情中,生活。 隱瞞是否謊報?愛情是否允許隱瞞允許說謊? 如此地向友人提問著。故事的情節被雌黃了故事還能成為事件嗎? 未知散佚的一段。 還有另外一本書,算是舊友,來電簡訊表示「曾有美好友誼」的舊友之作。 說是「舊友」,因為如同《那女孩對我說》的情節橋段,舊友捨棄了所有的聯絡管道。 我知道妳還在,因為我寄生於妳之前寫下的隻字片語。 送給友人一本舊友寫下的新詩詩集。 也好幾年過去了,不知道是早已淡忘,像是友人提起的《清明上河圖》長年珍藏後突然畫素所有的蔭影稀薄了起來;或者是自己強迫自己捨去這段記憶彷彿右手手腕殘留好幾十年前早已隱約不可見的刀疤動脈處自殘過後無法喚起當時的情緒。 無法喚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笨。 (換上韓德爾的《彌賽亞》。)不是自以為,從來不是。 音樂是最美好的事,友人也點頭稱是。 自己自費出版了一本封面絢爛美麗的短篇小說集,這次沒有請別人寫序,而是自己的代序;因為也好幾年過去了,不知道是早已淡忘,像是友人提起的《清明上河圖》長年珍藏後突然畫素所有的蔭影稀薄了起來;或者是自己強迫自己捨去這段記憶彷彿右手手腕殘留好幾十年前早已隱約不可見的刀疤動脈處自殘過後無法喚起當時的情緒。 《莊子》,重言,再度提起試圖喚醒。 依然沒有仍舊無法。 彼篇代序題為〈夜來幽夢忽還鄉〉,很明顯地盜自蘇軾。 廢棄、寄生、遺棄,還鄉;是故鄉或者原鄉? 小說集出版發行好久好久之後,複習序文好多次好多次之後,才發現(發明?)捫心自問地審訊自己:妳的「夜來幽夢忽還鄉」,是故鄉或者原鄉?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蘇軾悼念的應該是「故鄉」;熟讀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後,寫下的序文〈夜來幽夢忽還鄉〉,可能指向「原鄉」。 而什麼是「原鄉」、擘劃的「原鄉」又是什麼? Pink Floyd〈The Great Gig in The Sky〉沒有歌詞,只有合音天使們閉起眼睛揚起頸脖配合各種樂器合奏出的樂音高聲低迴的吶喊呻吟徘徊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絃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憂愁闇恨生…… 失去連絡的,還有彰化女孩,高雄、台北聚餐多次的彰化女孩……失去聯繫好久好久之後,才踰矩(?)地想起假設自己,假設自己該有的身分,才萬分地痛恨自己;舊友的殊途又是什麼呢?歌劇《悲慘世界》的一幕:〈Empty Chairs at Empty Tables〉。 原鄉或者故鄉? 再生。 謝謝友人的贈書和對答,夜深忽夢少年事,謝謝妳微笑地說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那些少年維特的煩惱只是偶然雲煙地被提醒;不論列車是否到站不再行進,我們都會有不同對角線的視窗。 在裡面努力地活著,努力地不一樣。 雖然別有憂愁,也會過去。 共勉之。 祝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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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鏡子與蠣鷸鳥

■麥清 留戀的港灣漸行漸遠,清晰的山峰也逐漸模糊消失,而船尾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白色航跡。船緩慢前行,四周寂靜無聲,就像一個紳士悠閒地在草地上漫步,只有機艙發出的嗡嗡聲不斷回響。 船穩健地穿越平靜的海洋,勇往直前,嚮往著另一種渴望。 是否在頹廢的生活中,迷失自我,很少感到平靜?是否缺乏勇氣和力量逃離世俗的目光,堅守自己良善互動的內心?如果你選擇自主,放下持續下降的心態,停下腳步欣賞生活中不同的風景,那麼這種熱情是無法忽視的。 於是船舶離開了狹窄的港口,艦速逐漸加快,那遠大的理想和雄圖重新回到了心中。在這黑暗的空間裏,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他陶醉在一片像墨汁一般的夜裏,沉浸在一片濃稠的海面上。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的一種方式,是心靈的鏡子,可以反映個 人性格和社會生活。透過這面無形的鏡子,人們能夠以一個孤寂心情在無垠荒漠中旅行,來觀照人生。這樣就可以從萎靡頹廢中振作,更勇敢地前進,並且啟示自己所能夠領悟的領域和境界。 無形中,鏡子的多樣性和廣度等待著去努力發掘。生命之樹即將綻放陽光,其實人們經歷過的生活,就像船艙的窗鏡一樣。鏡子所反映的多元視野和旅行所帶來的感悟,探索著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也推動了不斷學習的啟蒙力量。 莎士比亞曾說:「人生如同一個舞臺」。當劇情結束,所有人都離去之後,只留下空蕩蕩的場地和黯淡的燈光。生命有百般滋味,人生如天涯的遙遠夢想。在成功和失敗的鏡照面前,只能一笑置之,隨風而逝。 現代人經常有許多煩惱,往往只能自己消化解決。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人們已成為都市中的面具人,因此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或聚集精英的蜂巢中,無數的門、表情僵硬的機器人,以及毫無感情的牆壁,成了彼此爭吵的面具。 在上班路上穿梭,經過懸掛著的郵箱,午間的陽光透過剝落的窗框顯得陳舊。城市的流動遵循限速號誌,使得街頭的狂歡節日無法持久,變得荒廢而失色。高樓大廈遮蔽了地平線,文明的高度和質量不斷起伏著,病源在逐漸升溫。 成長的過程從未如此繁複與美妙!為了提高創造力,人們需要跳脫思維框架,擺脫束縛以達到新的高度。對於習慣了繁忙生活的人,不能要求他立即轉變成內心寧靜的苦行者;對於習慣了平靜生活的人,也不應長期消耗於閒散無為,缺乏精神上的調整。 要留足時間和靈活性,內心也會更加堅定,從而實現積極迴圈和正向循環。如果外在環境壓力過大,個人可能會感到迷失和步伐緩慢,這是一種挑戰。要從單調中發現樂趣,通過真誠交流來捕捉更多資訊,並在完全表態之前多加沉思和感受,而不是立即放棄。 教育的本質就像坐過山車一樣,能夠啟發人們樂觀、不被壓制的心智和志趣,同時培養良好的習慣。透過自信和自在的心態,能夠減少沮喪和焦慮,重新注入新的活力。 不再有與現實不符的夢幻,而去順應生活中的磨難和美好,它們既帶來困難,也帶來改變和冬天激勵的能量。每個人都曾經努力地生活,即使在寒冷的夜晚裏迷茫,但還是能看到陽光的希望而從容地微笑。 熱愛夏天黃昏的他,仰望著沒有雲的天空;星星在那些疏密的葉子中眨眼,夜風輕輕地吹過;四周一片靜謐,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影。 他孤獨地在這裏漫步,讓六月的夜風吹拂頭腦,輕撫眼睛;他背著胳膊靠在一棵榕樹上,然後依靠著樹幹站住了,凝視那詩意的境界在變化。 寂寞的感覺,渴望寄情於天地間。拓展視野可以讓人們知道更多可能性。 在這個時候,眼尖的他突然發現前面有一隻蠣鷸鳥,牠正緊緊地擁抱著一顆蛋。那顆蛋也非常別緻,偶爾母鳥會離開一會兒,但很快又回來陪伴著蛋。 從畫面中看到,那個時候沙灘裏有水;這一隻隻抱卵中的蠣鷸鳥,安坐在沙灘上,靜靜的望向稠密幽僻的深處,聽著洋山的海風吹拂而過。牠們忘乎所以,忘乎時間。 自從那次以後,這個場景常常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讓他充滿感動。 蠣鷸鳥在海灘上的嬉戲和孵蛋,都是天性所在。牠們的母子情誼就像海灘上的兩顆珍珠,互相珍惜並彼此照顧,偉大的愛在狂風中呼嘯著、拼湊著擁抱,開始燃起生命之火。 蠣鷸鳥被稱為採蚵王,一年四季偶爾可見到牠們的蹤跡。牠們大部分是冬候鳥,但也有許多是留鳥,每年九月會到金門過冬,隔年四月再北返。東亞沿海地區和金門的度冬族群經常在潮間帶覓食,並在開闊的凹坑砂地上築巢,每巢產卵三枚。 在另一個岸邊,有另一隻蠣鷸母鳥開始出現。 她慈祥地注視著自己的孩子們。一起出現在同一畫面中,彼此之間的真摯親情融洽交織,非常幸福。母子的眉眼相似,都渴望成長和快樂。 之前,帶著孩子們參加各種有意義的覓食活動,不僅完成了工作,也增進了親子關係。這反映了母嬰之間和諧的互動,同時也沒有耽誤對孩子的日常悉心陪伴。 因此,愛的陪伴通常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有時候,人們會遭受誘惑,需要定期清理舊的人事負能量。然而,蠣鷸鳥孵蛋的行為,就像人類教養幼崽一樣。只有主動選擇自己該擁有的,才能長久地保持積極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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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湯圓──楔子

■李文靜 中秋過後,暑氣未散,正午時候常常是三十四、五度的高溫。秋天的氣味好像遲遲不來。 如大雨前低飛的蜻蜓,或群聚在一起不斷呼喚同伴的麻雀,動物的感知總是敏於天氣的變化。而我的耳朵和鼻子,大抵是最動物的。 往年的九月後半,不過剛從睡床醒來,搖晃著腳步去浴室梳洗,還未轉頭望向窗外,一種秋天的氣息便鑽進鼻腔,如剛從冰箱裡端出來的冰糕,恰到好處的一絲涼意,伴隨著隱約的清爽、甘甜。那種細微的甜,來自桂花香,一小片一小片矜貴的軟玉,就這樣灑落在一碗溫熱的芝麻湯圓裡。 秋冬時節回鄉,母親和她娘家的親戚便帶我去吃五芳齋的湯圓。五六個白胖湯圓擠在比臉大的瓷碗裡,可選清水或甜米酒作湯,隨熱氣蒸騰而上的,是糯米皮包不住的芝麻香。有時候咬一口湯圓,芝麻餡往整個碗裡溢去,點點黑星漂浮在米酒上,仿佛吃的人才是那內餡,緊緊被甜膩包圍。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喝一口清水作結,漱一漱口中的芝麻,也把甜味中和成剛好的餘韻。 但今年(或以後的每一年)的秋天遲到許久,常在早晨生起今日要吃米酒湯圓的興致,卻常常被正午的暑熱消融。而我們何嘗不是這秋冬時的一絲甜意,對故鄉的家人們來說,也是遲到已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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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早秋

■林郁青 用身體呼吸第一口,早秋 嗅來格外乾淨 飄散幾許,慵懶依偎 無消縮也無紛雜 帶點透明感,輕巧的寧靜 眼神略棲息樹縫間 淡淡閱讀,葉面窸窣 風聲絮語著,適量光影 搖曳,不厚重的迷藏 以一種如詩般,早秋的方式 毛細孔步行在雨後空氣裡 踏著少許羞怯 步調是輕盈 介於Moderato與Allegretto間 不需適應,無負擔的天然 我用,近乎閉眼式的感知 悄然貪愛,片刻輕緩 允許心的夾縫,被靠攏 在隱約細膩的舒鬆…… 意識暫憩,冬、夏間的不偏倚 試圖浸潤,彷彿能裝罐留存 不沾黏或疏離的,絲滑夢境 停佇了幻想的清新 一小罐也行…… 好延續,抓不住、剛剛好的愜意 剔透著眷戀,看不見 專屬,早秋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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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貓之國的妹妹頭

■劉建志 住家旁公園,有許多流浪貓出沒。若細心觀察,會看到黑貓、虎斑貓蹲踞在機車上、汽車下,或是隱密的暗處,與人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安全距離。令我詫異的是,這些貓的耳朵一角都被剪掉一小塊,顯示有愛心人士將貓送去結紮。 寒流來的一晚,公園冷冷清清。走著走著,忽見一隻賓士貓蹲在鞦韆下,是張生面孔。有別於此前常見的黑貓、虎斑或橘貓,這隻賓士貓身型瘦小,目測不超過一歲。我輕聲叫喚,沒想到她就喵喵叫著走來了。少了流浪貓慣有的疏離感,十分親人。 賓士貓繞著我的腳邊磨蹭,喵喵叫著討食,我正想著是否回家拿飼料來餵她。此時,公園一角走來一位阿姨,身旁安靜跟著五、六隻貓,彷彿童話故事中的吹笛人,在濃厚夜色中領貓而行。 「想必是愛貓人士來餵貓吧!」我心裡這麼想。她從托特包中拿出許多免洗餐盤、飼料與貓罐頭。群貓圍著她喵喵叫,甚至有貓開始翻攪她放在長椅上的包包。「這隻貓要吃這款飼料」、「他喜歡吃這款罐頭」……愛媽有條不紊地將飼料、罐頭分門別類,攪拌成「量貓製作」的特餐,一盤一盤送到每隻貓面前。 看著流浪貓們大快朵頤,我好奇地問她餵貓的始末。得知公園目前有十二隻貓,每晚她都會來餵食。除此之外,她也帶這些貓結紮、打預防針。當貓感冒、腸胃炎時,她便帶著貓就醫。愛媽輕描淡寫說著,我卻知道這是多麼不易!每隻貓的名字(由她命名)、外貌與習性,她都深諳於心,宛如貓之國的女王。 黏人的賓士貓剛來幾個月,因為她額頭上的黑色花紋像是剪了齊瀏海,愛媽便將之命名為「妹妹頭」。她正吃著皇家飼料拌罐頭的特餐,溫馴而滿足。愛媽說道,妹妹頭被野貓追咬而來時,腳上帶著見骨的傷,便一直害怕躲著。愛媽要帶她結紮時,還央求獸醫特別加班等她。第一天在公園等了六小時,妹妹頭遲遲不肯出現。第二天才終於誘捕到她,順利帶給獸醫結紮、療傷、打預防針。家有兩貓的我,知道每次醫療都所費不貲,更何況是公園中那麼多貓!我問愛媽每月在飼料、罐頭、醫療要花多少錢?「我根本不敢想!」她笑著說。從她細膩對待流浪貓的一舉一動中,我看見了愛民如子的貓之國女王風範。 妹妹頭吃完大餐後,伸了個懶腰,踱步來我腳邊坐著。愛媽見狀,便問我要不要收編?我笑著說家裡已有兩貓,很難再養一隻。我反問她為何不養?「我已經六十幾歲了,養一隻貓要一、二十年,沒辦法保證能養到最後。再加上我家裡有老貓,會很難適應小貓,不如讓她在公園裡長大。」愛媽看著妹妹頭緩緩說著。 流浪貓因食物、天敵、意外等因素,往往活不過兩、三年。但從愛媽口中得知,這些貓中已有被她餵養十幾年的。儘管貓來來去去,她總在貓之國中照顧子民,使流浪貓得以溫飽,得有醫療。 移民來貓之國的妹妹頭終究沒住進誰的家中,但在貓之國的庇護下,她想必能健康長大吧!與愛媽互留了聯絡方式後,離開公園前瞥了一眼,群貓或坐或臥,閒散自適地伴在愛媽左右,彷彿在君父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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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 《元曲.慶東原》.麗人行

■子寧 春花後 柳浪飄 水邊佳麗多妖俏 紅裙藏嬌 婀娜細腰 清亮歌飆 且盡酒一盅 為報佳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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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死神擦肩而過

■李月樹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晚了些。 近了些。遠了些。 事情沒有發生在你身上。 ——辛波絲卡 倘若有輪迴,我們可能在時間的長河裡已死過無數次了,但我們都不記得死亡,也不瞭解死亡。或許和死亡最相近的是睡眠,皆是肢體不再躁動,眼簾闔上,蓋住眼球,屏蔽一切外在光線及內在雜訊,慢慢地與黑暗闃寂的世界合而為一。 最大區別在於經過片刻或幾個小時之後,睡眠會自動甦醒,自然而然張開眼睛,重新迎向光明;同時,知覺也活躍起來,六根齊力運作。 而死亡可能是永久停滯在某處黯黑幽谷,無知無覺。也可能喝下孟婆湯,重新投胎。或者前去天堂、地獄,接受審判;抑或彼岸、淨土,花開見佛。至於真相如何,無從驗證。 睡眠是恆常,日復一日,習以為常;死亡是無常,不知何時到來,通常是趁人不備,所以也防不勝防,無從準備。準備似乎也無用,死神總是趁隙而入,憑空降臨。面對黑白無常,唯有保持一顆平常心吧。 然而,年少有揮霍不盡的青春與夢想,有永遠滿足不了的求知欲,更有擺脫不了的強說愁滋味,壓根兒不知何謂平常心? 詎料當時年少無知的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在短短幾年內,與死神三次交會。只是爾時我皆茫然無措,既不知死亡為何物,更不懂如何面對死亡? 當死神第一次找上我,和我四目相望時,我年僅十八歲,白天在電子工廠打工,晚上補習,準備考大學。因我個性很蠻皮,不僅固執,且動作慢人很多拍,通常有事不會即時反應,往往事過境遷,才恍然驚覺,啊——原來剛剛是這麼一回事! 因此,當年我肚子隱隱作痛,一來覺得小事,二來家中經濟困窘,看醫生得花錢,忍一忍應該就沒事,所以也沒跟任何人說。誰知過了兩天,肚疼不但沒停,反倒愈來愈痛,等劇烈疼痛到無法忍受,才開口跟阿母說。她連忙帶我去看小兒科,接著轉外科,說是急性盲腸炎,須要立即開刀。 上了手術檯,打了麻醉針,本以為會昏睡過去,一切交給醫生處理,醒來就沒事,不會疼了。豈知只是半身麻醉,加上我忍痛過頭,盲腸炎引發腹膜炎,嚴重到醫生拿著手術刀在我肚子裡翻來攪去,一舉一動,都讓神識異常清楚的我疼痛萬分,甚至無法忍受地出聲哀嚎,苦苦請求醫生和護士開口和我說說話,轉移我的注意力。 醫師的手及那些手術器械的進與出,宛如翻江攪海般的猛烈痛楚凌遲著我,啊——痛!能不能輕一點,能不能再追加一針麻醉劑?讓我安安靜靜睡著,求求你們…… 但他們哪有空理我,兀自忙著幫我開膛剖腹,縫這補那,任憑我淒厲的鬼哭神號。或許我那震天的淒慘哀號聲,可能早就穿透那道厚厚的開刀房門,讓在外頭等候的父母家人憂心忡忡,踱步、焦急不已。 事後回想,自己當時的痛苦嚎叫,頗像屠宰場那些接受宰殺的牲畜,差別在於牠們無人憐憫,有去無回,我則備受疼惜,及時搶救,再推出手術室。 躺臥在病房內的我,右腹下傷口處接著一條導管,引流血水和膿液。那棟四層樓的陳外科,所有病房,只住了我一個病人,昏昏沉沉地被黑暗給整個壟罩、包圍住,逃無可逃,也無力氣逃。 在一片漆黑中,渾身乏力的我,慢慢才爬起身,腳步踉蹌,也不知走了多久、多遠,隱約看見前方有道光,白色的光點,成了引領我前進的方向。走著走著,才發現自己原來走在隧道裡,而那束白光,就在隧道出口,白晃晃、亮閃閃。 當我好不容易走出隧道,沒多久卻碰到一列送葬隊伍,前有法師引幡招魂,後有中西樂隊安魂曲齊鳴……。遇到這種陣仗,本想轉頭避開,但那迎面而來的靈車,前面掛著的那張遺照,如此熟悉,那不就是我! 然後我就驚醒了,原來我剛死過一回,也目睹了自己的告別式,和死神打過一次照面! 可能當時才青少年,對生死毫無概念,也不在意,因此雖與死神打過招呼,也不放心上,等時移事往,便逐漸淡忘。 直到死神第二回心懷不軌地跟我說:嗨! 那是幾年後,我剛出社會工作沒多久;同時,那也是B型肝炎猖獗的年代。因我慣常日夜顛倒,肆無忌憚揮霍青春,因此被B肝盯上,一夕病倒,雖非立即致命的猛爆型,卻是更難纏的慢性活動性肝炎,醫生形容說像活火山那樣隨時會爆發,要我小心謹慎,不能再胡亂熬夜,加上我肝臟還莫名地長出兩粒小腫瘤,必須乖乖地每兩週回診,做各種例行檢查。 除了看西醫外,當然也要遍訪中醫,早晚各一碗苦澀的煎藥,或科學中藥。阿母更四處去探聽各種偏方,印象最深刻的是蜆精,大家都說保肝效果最好。因此,母親每天一大早去市場買一斤新鮮的蜆仔,回家泡洗乾淨,放在電鍋裡面蒸煮。等我起床後,那蒸熟的蜆精剛好倒成一小碗,阿母要我趁熱喝了,並啃食那一粒一粒小小乾癟的蜆肉。 剛開始喝蜆精,除了有點腥之外,並不難喝,且為了治病,倒也甘之如飴。然而,一旦時日延宕久了,甚至過了好幾年,活火山依舊是活火山,絲毫沒有任何歇止跡象,但我的耐性卻被消磨殆盡了,因此幾度拒喝蜆精、拒吃蜆肉。 當我和阿母賭氣,回房生悶氣時,腦海裡竟浮現那每天一斤一斤的蜆仔,空殼一天一天堆積成山,一年比一年還高,高過大屯山,高過玉山,幾乎齊天,無法仰視,我頓時驚呆了,原來是那麼多那麼多的蜆仔,它們犧牲了自己性命,成全了我,讓我能好端端的活著,好端端的怨天尤人。而那一將功仍未成,萬骨、千萬骨、萬萬骨……早已枯的畫面,是多麼令人驚悚和感懷啊! 當下我彷彿看見死神不懷好意卻又慈悲的笑容。沒錯,我與祂再次相會,而祂居然網開一面,放我一馬,讓我繼續在人間苟活,漫無邊際的探索生命真諦。 拒喝蜆精,不再以命換命之後,我騎機車,每天在各公寓及大廈之間,做著抄水表的工作。水表裝設地點不一,騎樓、頂樓、後巷、住家流理檯下、馬桶邊,或花園某角落,無奇不有。有些水表,用工具撬開鐵箱蓋,通常不是竄出一隻老鼠,就是飛出許多蟑螂,當然還要清理爛泥巴,才能看清楚水表數字。 頂樓的要請住戶開門或跟管理員拿鑰匙,然後一階一階爬樓梯上樓,最喜歡頂樓都無加蓋的新大廈,可以連著好幾棟一次抄完一兩百戶。若頂樓加蓋,又有鐵窗或鐵架隔離,就必須下樓,再走隔壁樓梯或搭電梯上樓,這樣一來一往,不僅費時又費力,通常我們抄表員會視情況而定,若鐵窗鐵架可攀爬,也不管身在幾樓或多危險,都小心翼翼地學蜘蛛人直接攀爬和跳躍到隔壁棟。 我想抄表員都討厭下雨天,因為撐著傘,抄表不易,而穿雨衣上下樓,幾趟下來,鐵定內外皆濕答答,淋濕的抄表本回家還得用吹風機吹乾。雨天,頂樓容易濕滑,當然也不適合攀爬鐵窗鐵架,只能乖乖上下樓。有的頂樓直接打平,沒有一堵矮圍牆保護,如果地面濕滑,更須要格外小心。 有次雨天過後,我穿著平底鞋,手拿著抄表簿和撬開水表箱的工具,在各樓梯間爬來爬去,彷彿那些屋頂都是我的領土,我是來巡幸狩獵,一時間,只顧著認真抄水表,也沒特別留意那是棟沒有矮圍牆的公寓,突然一個打滑,我飛了出去,身體騰空—— 當下我叫了一聲,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是的,生死一瞬間。就在我還來不及多想,便立即抵達彼岸。不,不是彼岸,仍在此岸,我居然還活著。原來我從五樓頂摔下去,幸虧被四樓加蓋出來的廚房鐵窗給托住,是那片被我掉落下來擊碎的石棉瓦,湊巧、剛好,救了我一命。當我顫巍巍趴在鐵架上往下看時,我知道死神又再一次和我擦肩而過。 然後,我求救,人們半信半疑,為何我從天而降? 之後,我繼續活著,幸運的活著。只因我一而再,再而三,死裡逃生,足以證明生命雖荒謬怪誕,難以理解,卻又十分可貴。 人生偶一回首,乍見不可思議的奇蹟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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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從一間老屋的重生,我看見……

■雨兒 數年前,它佇立於那條老街上的一隅。老舊木製的窗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灑滿剔透的露珠,一旁茂盛的雜草早已淹過建築物間不大的空間。它總靜謐的、黯淡卻又溫暖的,矗立在泛黃回憶的一角。 那是阿嬤家附近的一間雜貨店,雜亂的塞在老街林立的商店中,擁擠的在歲月中殘喘,卻也就這樣經營數十年。猶憶童稚時,總和表弟妹在附近的空地踢球,每當玩累了便抓著幾個銅板去裡頭買零食。老闆是一個中年婦女,總紮著一束馬尾,穿著有著深沉污漬的圍裙,穿梭在櫃檯和後面的儲藏間。那段時光現在想起已蒙上歲月的塵埃,但老闆笑起來拖著魚尾紋的溫暖雙眼,還有那多是寧靜且染上橘紅暮色的午後依然鐫刻在心中。有時穿梭於雜貨店旁的那條窄到,看表弟妹比賽抓蚱蜢;有時背著阿嬤,在被抓包的隱隱罪惡感中啃著冰棒;有時閒晃路過,只是向老闆娘打招呼便跑了回家……那些遙遠卻又歷歷在目的畫面,隨著老屋一直陪伴著我,直至另一個遙遠的午後。 那次因為母親工作的關係,許久未回阿嬤家。所以不知那間雜貨店也被時光鋪上一層橘紅的紗,就這樣沒入了童年的暮色,再也沒了昔日的光景。它還在,只是老了許多。那天愣愣停駐在前的我,像發現母親第一根白髮一樣手足無措。沒有那熟悉溫柔的笑靨,沒有呈列於架上的零嘴——只有空蕩靜謐的老屋,凝視著早已陌生的黃昏。 然後升上國中再回去,只剩一塊荒土上建構的鋼筋和圍起的牆。那時的我才深刻意識到,它將和童年一同被塵封在過往。看著偌大且光鮮亮麗的海伴我知道它會變成一幢華美大樓,那條老街將成為一戶戶人家的家。這代表文明進步、老舊房舍的革新嗎?所以它被夷為平地,連同那些泛黃記憶,被社會摒棄。它將脫胎換骨,卻也如此陌生;我看見的,只是一罈老酒被文明的步伐打翻,灑滿一地的醇沒有人懂得品嘗。它重生,卻也自記憶崩塌了。 路過幢幢大樓,路過整齊的草皮和柏油路,停駐在這早已被填補的缺口前。從老屋重生中,我看見嶄新、整齊的華美,卻也懷念那低矮泛黃的凌亂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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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平分秋色

■古月月 沒有穿鞋就遠行的鐘聲 捲起腳下還在迤邐的尾音 涉水而過被瀑布遺忘批改的一條溪 單音節的心事掉落水裡 蕩漾被擱置,沒有提交水面 在這裡漣漪不被劃成重點 這裡的水面都是不會翻過來的日常 沒有被宿命拋出來的名字 被溪石吶喊過的禪意 體內也就長不出需要割捨的同義詞 淺淺的心情適合編成一陣微風 而斜臥的黃石 喜歡把微調過的喜怒沒有刻度的放鬆 河面上離時間最近的黑色棋石 讀了太多暗夜與歷史 只有落花傻傻的飄下 傻傻的成為歷史上的一句話 一開口 昨日的話語還是那麼字正腔圓 像我們圈圍起來的大句點 靜默在句點之內也在句點之外 和清脆的鳥語平分一條溪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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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讀《沒有媽媽的超市》

■林育靖 Lois推薦這本書的前一年我已經買過了。妹妹住美國,有一陣子常託我買中文書寄去,《沒有媽媽的超市》便是她指定的其中一本。替她買的書,若我感興趣,都會先閱畢再寄出,但這本我並沒有讀。當時剛看完洪愛珠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非常喜愛,總覺鮮紅版面記憶要就此保留下來,專屬愛珠,此書書封風格太相似,我暫時沒有空間讓她擠進來。 我家廚房四十多年來都是蓬勃的。每個家人有特定的喜好,例如我爸只要有麻婆豆腐就可以配一整碗飯;我女兒可以連續喝好幾餐玉米湯;二兒子愛榨菜肉絲炒豆干;大兒子點螺肉蒜、海產粥;我弟回到家一定有一大鍋滷肉歡迎他;我覺得我媽做的日式炸豬排,沒有一家餐館比得上。 我媽跟阿姨在一起時,會說到外婆的味道。外婆過世得早,我對她的菜印象不深。媽媽跟阿姨說的味道大部分是古早味,也不太挑動我。有時她們會煮出來,吃得津津有味。外婆過世三十餘年,她們已經過了提起來會哽咽流涕泣不成聲的時期。 週末回去吃媽煮的菜,週間則大多自己煮。我跟我媽的餐桌看起來就是不一樣,孩子都吃得出來。有些菜餚他們會評價,例如我滷的肉──無論是肉丁、肉燥還是五花肉──遠不及我媽煮的好吃,但我的拿手絕活是番茄滷肉,這一鍋我媽就滷不出來。茭白筍我單燙熟而已,連調味料也不沾,我媽則是快火炒,兒子說我的甜、外婆的鹹。親子丼和麻油雞,我比我媽多放了很多蔬菜。她炒的米粉超好吃,我吃完自己炒的米粉後會特別想念。我媽有幾道對我來說太繁複的手路菜:可樂餅、高麗菜捲、魚翅羹等等,我壓根兒沒想學。我的拿手料理是三杯雞,她想吃的時候就叫我煮,在娘家煮比較輕鬆,她會幫我切薑片、剝蒜膜、洗九層塔葉,若想加杏鮑菇或油豆腐,她也會準備好。 女兒也喜歡幫忙,從超市採買、洗菜備料到擺盤上桌都參與很多。她說以後要向我學做菜,不過她要先克服對火對熱的恐懼。我記得剛結婚開始掌廚,每個禮拜回娘家都展示我手臂的燙疤給我媽看。被熱油噴濺是常有的事,其他傷痕的形狀大小顏色,則端看我以手相許的是炒鍋湯鍋還是大同電鍋。刀傷少一些,我開始下廚之後有無數次感謝上帝賜給人類指甲。媽即使從青春到銀髮都奉獻灶間,仍時不時接受熱吻。我在廚房放置一瓶薰衣草精油,對燙傷療效顯著。偶爾走進廚房便聞飽薰衣草香。 這些是我讀了這本書後想談的事。不想談的則是關於照顧安寧病人的經驗。「她在接受化療前愛吃的東西,現在只要稍微聞到或嘗到一點氣味就容易反胃想吐。」作者蜜雪兒.桑娜說。這句話很好懂,很不好受。她計較熱量,調配番茄汁加蜂蜜,找尋媽媽好入口的安素,沖泡多穀茶,還有朋友烹煮松子粥和豆漿冷麵。飲食隨文化而異,美國長大的蜜雪兒生著韓國媽媽賦予的味蕾。美國與韓國對病人的飲食建議如何,我不清楚。但我遇到的病人,至少半數都有厝邊隔壁親情五十提供最好的食療法:各種生鮮蔬果加上堅果豆類攪打成營養滿點卻嚥之生畏的活力飲品(所有必需養分都顧到了對不對對不對醫生你勸他多喝一點啊……);天地灌溉萬物濃縮成粉末、成膠囊、成精華液,分子愈小,價格愈高,賣場、藥局、直銷、電臺,無所不入(已經沒做化療了還喝「化療漾」嗎?……當然要啊,醫生你不覺得她喝了精神就變好嗎?);來路不明的青草熬燉成苦口而良莠不齊的茶湯(醫生這個可以喝嗎?……老實說幾乎沒有人問過我,家屬多半知道醫生會搖頭,不要問我也好,免得我搖頭搖掉了世間唯一的救命仙丹)。 最後,還是會走到最後。 這是一本好看的書,但我暫時不想看第二遍了。重新取出愛珠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再讀一回吧。愛珠的悲傷比較隱晦。或許那意味著,比起蜜雪兒,愛珠放在書裡的悲傷少,留在心底的多。她倆以不同風格,同樣以食物懷念母親。擺在一塊兒,封面的紅也是截然不同的:《超市》像動脈血,鮮紅亮眼,直率,毫無掩飾地拋出疼痛;《老派》像靜脈血,含蓄沉著,委婉,靜靜舔舐自己的傷口。 收書前翻了底頁,赫然發現《超市》的封面設計與《老派》一樣出自愛珠之手。我心這才發出恍然大悟的驚嘆,愛珠真是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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