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古仁
讀東晉葛洪的《抱朴子》,對〈內篇〉中有關鍊丹成仙的方法倒不太有興趣,反而是〈外篇‧逸民〉卷引起我的注意。
以往,臨寫王羲之《十七帖》時,就對其中的〈逸民帖〉特別有感,總為其中一句,「吾為逸民之懷久矣」,咀嚼再三。出身名門的王羲之,看慣宦海浮沈,又對時局無能為力,就算曾經一逞「東床快婿」的瀟洒,大概也是無能掙脫家業的羈絆,所以即便為官的政績「粗足作佳觀」,仍想掛冠隱居去也。
逸民,又稱「佚民」、「逸士」、「高士」或「幽人」,義指古時素有才名、賢名,「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避世隱居,拒絕出仕的讀書人,有時也用來指稱那些改朝換代之後亡國的遺民。歷來的文化傳統中,逸民始終是一類受到官方或史書家特別關注的族群,不僅《後漢書》有〈逸民傳〉,《晉書》、《唐書》、《宋史》、《明史》等歷代史書中也都有〈隱逸傳〉的專章,《南齊書》有〈高逸傳〉,《清史稿》有〈遺逸傳〉,竹林七賢中的嵇康著《聖賢高士傳贊》,南朝劉宋孝武帝時的袁淑有《真隱傳》,西晉皇甫謐也有《高士傳》傳世。那些史書或專書,對逸民的稱呼或有不同,但是書寫的其實都是同一類的人,也就是現在俗稱的「隱士」。
逸民一族,起源甚早。除了《易經》有言:「天地閉,賢人隱」之外,《倫語‧公冶長篇》中,孔子也自我解嘲:「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想到海外隱居去也。同時,在〈憲問篇〉中孔子還說:「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而能夠做到那樣境地的人,孔子認為當時有七人,雖未詳列其名,但緊接著即舉「荷蕢者」為一例,並於〈微子篇〉中比較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諸隱士在品行上的異同。其實〈微子〉也可以說是《倫語》書中的「逸民傳」。
相對於漢代以後,夏、商、周,以至於春秋、戰國時代,在歷史上留名的逸民其實並不多。一般認為,巢父和許由可算是開了隱士的先河,在他們之後,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和漆園吏的莊子也可以算是隱士,《莊子》乙書更描寫了不少隱士的言行和典範。
西漢末年,王莽篡位,天下大亂,許多讀書人出走,紛紛歸隱山林,變成當時官場的支流。所以當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朝後,廣招天下賢士入朝為官,「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自然成為鞏固政權的重要手段之一,從此開啟國家優遇逸民的制度。
東漢末年,外戚宦官擅權,又有前後兩次黨錮之禍,接著又爆發了農民起義,黃巾賊之亂,天下再度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面對無力改變的社會現況,不少讀書人只好遁逃道家或佛教的思想領域,或是頹廢,沉湎於酒色中,或是服藥煉丹,幻想飛升成仙,也有人乾脆隱居山林,成為隱士,做個世局的旁觀者。依據《後漢書》的〈逸民列傳〉記載,當時著名的隱士有野王二老、向長、逢萌、周黨、王霸、嚴光、井丹、梁鴻、高鳳、台佟、韓康、矯慎、戴良、法真、漢陰老父、陳留老父及龐公等人。不過,我對那時期比較有印象的隱士反而是《三國演義》中,那位向劉備舉薦「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的虛構人物,綽號「水鏡先生」的司馬徽。
晉朝是知識份子遁世,成為逸民的黃金時期。在野的文人自視清高,競相以隱士、逸民互相標榜,並且譏諷那些那些當朝的士大夫們,如《紅樓夢》賈寶玉口中的「祿蠹」。或許吧,這便是王羲之自歎「吾為逸民之懷久矣」的源由。當時最著名的隱士是影響後世甚深的「竹林七賢」和陶淵明,他們不僅為後來的讀書人另闢一個思想的出口,其一言一行也變成後世的「隱逸文化」。
唐、宋時期是隱士最受禮遇的年代。像是孫思邈先後受過唐太宗、唐高宗的召見,田游岩曾接待過唐高宗的登門拜訪,而宋代的隱士陳摶,不僅宋太宗待之甚厚,還受到諸多的賞賜。也就是因為皇帝對隱士的重視,一些不學無術的讀書人,變身一介清高的「假隱士」,「隱士」一途反而成為繞過科舉制度的「終南捷徑」。
元、明、清時代,隱士這一族群的人盛極而衰,不僅不再受到當朝主政者的重視,反而備受奚落,甚至淪為笑柄,像是晚清譴責類的章回小說最喜譏諷那些自命清流的「假名士」。名士也者,為一群不出仕,自命風流的讀書人,漸漸取代隱士那類人。從此,隱士鮮少現身於日常生活的場域,倒是常見於仙俠類的章回小說中。至於逸民的說法,幾乎湮沒不聞。不過,《儒林外史》仍標舉元代的王冕為讀書人氣節的標竿,《老殘遊記》裡也虛構出黃龍子、赤龍子和璵姑等那些見識不凡的隱士。
爬梳有關逸民或隱士的源流後,心中不禁浮現幾個疑問。
除了主觀上的個人志趣,古時的逸民或隱士大多興起於政治紛亂,社會動盪之時,如今已是民權高漲,甚至是網路自由氾濫的社會,人們還需要放棄文明,隱遁瓦爾登湖(Walden)畔,才能尋回個人的精神自由嗎?所以後人另提「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的看法,然而廛居城市,難免眾聲喧譁,又不能不為五斗米折腰,想要維持自身心境上的清淨也難,所以白居易又提出另一種生活方式,「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不勞心與力,又免飢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守住現有的職位,安心工作,不求升官發財,老實本份過一生。
網路上有人戲稱,現代的「御宅族」就是古時的隱士,如果那個說法可以採納,那麼所謂的「安靜離職」(Quiet Quitting)便可以算是「中隱」吧。只是,人生一世,如何各安其命,真是如人飲水,冷暖只能自嚐。
處於當今大國勾心鬥角,四方戰鼓頻催,市區生活越來越不安全之際,究竟城市是否還是一個大隱,抑或中隱,可以安居的地方呢?如果山林河海不是迭受破壞污染,或許就像另一群由城市出走到山上的人們一樣,做個小隱也不壞。只是,分析所有的現實狀況後,我才發現,現代社會早已經沒有逸民這類族群的容身之地了,只能將那份志趣化為筆墨,一筆一畫,專注於此時此刻的臨帖中。
最後,書空咄咄,「吾為逸民之懷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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