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戀人的儀式
〈窗前的玫瑰〉——入詩入畫
二0一六年十二月冬日,從大阪帶著風寒未癒的病體,奔赴台北中山堂,聆聽民歌手洪小喬《愛之旅 千年民歌》演唱會。數日前,還提醒她莫忘戴上那頂令四年級生著迷的「低垂的寬邊帽」。
小喬來訊,演唱會將播放我收藏多年,她在當時的電視節目《綺麗屋》演唱我作詞的《窗前的玫瑰》原聲帶,以及重編民歌風的新曲。越過五十年的歌謠,首度飛揚中山堂。
時間如飛,倏忽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桃園觀音海岸服役,守海防的無聊時光,只能渲染些林泉之滸,雨飄萬點的灑然之趣。陣地前方路徑栽植觀音竹,青翠入懷的臨海道路,日華澹澹,海風不時吹送一副幽人好景,叫人差些忘卻身在險要的軍事重區,竟也渾忘海防戰士身負的重責大任。
那是昏沉夏日,像一場永不醒來的夢,我的心被困在其中,又無法自我安頓,從連隊到碉堡,從碉堡到崗哨,日復一日,沉靜有風。崗哨五十公尺外,是一條柏油路,只在晨間七點到八點,黃昏五點到六點,瞥見少許路人,想來,會在那段時間出沒,必是附近工廠討生活的通勤人。
某日黃昏,天氣晴朗,柏油路上風吹竹葉搖曳,看田間陽光輝映農舍,景趣滿前,手執五0步槍,面對馬路站崗,為應接不暇的景色一享歡心,忽然撞見每天同時段出現,坐輪椅的女孩,身旁多了個未曾見過的年輕男孩,推著輪椅輕步走路。
身著花色洋裝的女孩,手上捧一束豔麗玫瑰,頻頻回首含笑,用波光千頃的眼神,向男孩傳述我無法聽到的話語,但見男孩不時側身低頭,向女孩擺出一副喜悅之姿,偶而還會傳來一陣輕快笑聲,此情此景實可入詩入畫。
當青春戀人的身影隨日光淡去,消失在觀音竹蔭的光暈外,我在無意間從口袋取出一張泛黃的皺紙片,隨手記下瞬間感受。
是夜,坐進碉堡,把紙片的雜亂文字重新組合,多次修訂,思慮文意無礙後,再用小楷毛筆揮灑寫成一首短詩,詩成,未投寄報紙副刊發表,決意寄給洪小喬。
不久,接到《綺麗屋》製作單位回函,簡述這一首取名〈窗前的玫瑰〉的短詩,博得主持人歡喜,有意譜曲成歌,列入演唱表單;時隔幾週,節目播出當晚,營區部隊的長官、士兵,在營長慨然應允下,將電視機搬移中山室外,弟兄排排坐在連集合場,觀看節目播出,暢暢快快坐到深夜晚點名。
我把一朵殷紅的玫瑰
放在你的窗前
因為我已經羽化成一隻
小小的黃鶯
一隻小小的黃鶯
昇華成一首流水的歌
我欲乘上那片流雲
隨風歌唱
祈禱妳醒來
窗前的玫瑰
依舊寫著我的情誼
悠悠淡淡的〈窗前的玫瑰〉,傳唱成為我任教的湖口中興國小四年甲班的班歌。丰情姿態,絕世無雙,這首歌讓我在觀音海岸,度過一段得意非凡、意氣自如的兵役生涯。一聲波濤,二聲排炮,總成花蔭流影下的霹靂之聲;時間怎麼奔馳,記憶拉開多麼久遠,終將使人難忘。
想問,坐輪椅的女孩、推輪椅的男孩,知不知道曾經有個多情阿兵,不經意在營區崗哨描繪某個黃昏時刻,一幅殷實生動的畫景?
不要睡在花影裡
〈櫻花落〉——落花飄零
認識民歌始祖洪小喬,始於一九七六年,時任《佳佳月刊》主編,由於喜歡她創作的歌詞與寫作抒情文的氣勢,便聯繫她為雜誌撰寫專欄〈賢妻篇〉,她在創刊號執筆寫下女性議題的〈兩廂情願意綿綿〉,和韻暖心,甚受歡迎。
五十餘年前,她不僅是當代知名的民歌藝人,同是受歡迎的暢銷作家,《寧為女人》、《愛情爆炸事件》等多本著作,風靡全台萬千讀者。多年來,更是我學習「無礙」的心理學老師。
從少年時期聽她演唱〈愛之旅〉、〈你說過〉、〈我的歌〉等幽幽戚戚的歌謠,及長,再聽日本歌姬松任谷由實唱的歌〈春、來〉、〈真夏夜夢〉,聽著,聽出眼淚來,強烈感受能引起無限想像的歌謠,是心靈美好的享受;歡喜聽沉她們二人的歌延伸到對春天、流雲、櫻花、晴空的思念。
二0一八年,第二度在台北中山堂舉辦個人民歌演唱會,她邀我撰寫一首詞,讓她譜曲,時值住居的社區庭園正移植一棵新櫻,舊櫻枯,新櫻長,我便靈動隨想寫了一首跟櫻花有關的詞,不出幾日,〈櫻花落〉歌詞完成,我喜歡,殊不知小喬的見解如何?
過去以來,我是如此眷戀櫻花,她又期待為詞譜曲,說:「好久沒有這樣美好的互動了,心裡有些激動,沒想到大家的心,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浪漫,那麼純情,跟我們年少時,沒什麼兩樣哩!」又說:「歌詞像詩一般的幽雅、動人!」「你的意境真的很美,我有捉到你那個傷懷!」
是嗎?詞交卷了,曲也完成,我急切的問:「好聽嗎?好聽嗎?」她答:「聽了歌,就知道!」
同年十二月四日,〈櫻花落〉揚聲中山堂,演唱廳重現以〈愛之旅〉、〈牽掛〉聲名大噪,那個戴著低垂寬邊帽的民歌手,用渾然天成的美聲,詮釋我那被風絕情吹落滿地的戀櫻舊事。
春天的清晨裡,醒來
看見屋外,心愛的
櫻花……未眠
是不是每一株櫻花
都住著一位,美麗的神仙
都住著一位,美麗的神仙
來探望賞花的人們
日子過得好不好
日子過得好不好
櫻花開,櫻花落
櫻花雨,歲歲又年年
櫻花開,櫻花落
櫻花雨,歲歲又年年
雖不忍見落花飄零
又何須,珠珠淚滴
又何須,珠珠淚滴
櫻花開,櫻花落
櫻花雨,歲歲又年年
櫻花雨,歲歲又年……年
人生多苦澀,春日遇見櫻花樹,迎頭想起過往的驚喜或憂愁,不必刻意回味,轉瞬之間的時光阻隔,總會警示人們要有勇敢持續下去的力量。與櫻花開落對望生死,尋找生命本意,並非易事,為生活而掙扎的人們,難免遇到沮喪、猶疑,賞花大概是最樸實的慰藉;就像明月、樹海、風雨、天光,都是舉頭抬眼可得的心靈良藥,「看路旁一棵會開花的樹,不禁掉下淚水」是無比浪漫的情愫,但人們常被痛苦和慾望遮去雙眼,失去用美好撫慰自己,直到生命塵埃落定才肯說出:「我們啊,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生存意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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